81 星期四：德墨忒尔授课
星期四，朱庇特之日。朱庇特是宙斯的罗马名字，不过今天是宙斯的姐姐德墨忒尔负责讲课。
沿着香榭丽舍大道，我们经过敲着晨钟的克洛诺斯钟楼、赫菲斯托斯的青绿色水晶神殿、阿瑞斯的黑色堡垒以及赫尔墨斯的银色神殿，最后来到一座诺曼底风格的农庄。房舍的屋顶上铺着橘色茅草，白墙上露出木筋结构。到处都有装满大麦、玉米或油菜的陶罐。一旁圈养着哼哼作响的山羊、绵羊、乳牛和猪。
奥林匹斯竟有这般田园风光，我们相当惊讶。我看见有鸡鸭鹅在养鸡场内吱吱呱呱、一摇一摆，当下还真有一种回到了一号地球上的错觉。
我不太清楚昨晚的大魑魅让我的那群冥游伙伴吃了什么苦头，不过我可以看见哈兀的额头上肿起了一大块瘀青。
时序女神打开木造大门，我们进入完全以胭脂红粉刷的屋内，就连头顶上的横梁也是同样的色调。现场陈设有各式各样与农业相关的物品：长柄镰刀、柴刀、连枷、收割机……右手边的玻璃管内存放着各种不同的谷物种子，一旁还放着带有格子裂纹的面包，跟我儿时记忆中的手工面包一模一样。不远处有些瓶瓶罐罐，里头装着风干的西红柿、茄子和节瓜。
德墨忒尔从后门出现，身材相当高大，一头金发上系着麦穗。她身穿一袭黄色长袍，外头罩着黑色格子式样的村妇围裙。她张开雪白的膀子欢迎大家，身上飘来新鲜牛奶的芬芳，也难怪数代希腊农民会如此虔诚信仰这位女神。
德墨忒尔笑容可掬地站在讲台上，要所有人在上课前先尝尝她的五谷杂粮。接着，她捧起一只双耳尖底瓮，穿梭在座位中，将浓郁的鲜奶倒入每个人的杯中。我在地球上也曾尝过这样的早餐。
“各位第一次在这里尝到的这些食物，可以带来活力与精神。”她坐在榉木书桌前，把两只胳膊放在桌面上，“我叫德墨忒尔，农业女神，各位的第五位老师。”
她双手击掌之后，阿特拉斯便扛着我们创造的“世界”现身，然后一把将它搁在托台上。
“但愿你晓得这玩意儿有多重，亲爱的德墨忒尔……”
“可是，阿特拉斯，这并不是工作，而是惩罚。”德墨忒尔一脸善解人意地强调。
擎天巨人在球体前跺了一脚，然后才乖乖退下。
德墨忒尔在黑板上写下“农业”，然后开口表示：“我是神老师德墨忒尔，我今天要让各位认识到农业在人类文明史上的重要性。”
德墨忒尔信步游走在座位当中，一头金发随着句子的抑扬顿挫颤动。她解释道：“在我们播种的当下就期待着收获，也就是与未来有约。”
她手里握着安卡，贴着十八号地球仔细检视我们带领的人民。
我们跟随德墨忒尔的目光，发现岁月已经留下斧凿的痕迹，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我们的人类自发性地“成熟”，群落社会也转变为部落社会。
班上有两位同学发现自己的人民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德墨忒尔向两位不满的学生表示，天有不测风云也是竞赛的一部分。在竞赛过程中，同学可以激发人民的欲望与冲劲，但是在下一回合竞赛之前的空窗期，人类仅能凭一己之力摸索。如果引导的方向错误，他们是有可能在竞赛之间的空当消失的，这就是那两位同学的遭遇。神老师强调，像地震、天灾这类不可抗拒的因素，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发生。
“就算各位在竞赛中表现良好，还是有运气的成分在里面。传染病，与武力强大的民族狭路相逢，延烧成内战的族人纠纷，演变成强欺弱的变调结盟……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当你们不在人民身边时，预测情势的走向也是神祇的使命之一。”
“那要怎么防患于未然呢?”玛丽莲问。
和蔼可亲的农业女神语带宽慰地表示：“的确有一些方法可以有效降低这类风险，例如分散迁居。建立多个城邦、城市或群落，如果其中之一不幸遭到传染病、侵略者或洪水的袭击，至少在别处的族人不会受到影响。但各位现在的情况是什么?每个人都偏好将族人聚集在一起，这等于是将所有的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哪天变成了炒蛋，那可怨不得别人。”
在大家眼中，要掌握一个族群已经相当不容易了，因此根本就没人考虑去建立子群。
“蚂蚁和蜜蜂采取的就是这种方式。”埃德蒙·威尔斯表示，“巢穴内的公主们会飞往别处建立子群，我们早应该想到。”
“有很多同学是等到竞赛的尾声，为了力挽颓势，才会动这个念头。不过，当你必须力挽颓势的时候，”德墨忒尔说，“其实就跟输了没有两样。”
所以说，即使我们不在人民身边，时间依然继续流逝;所以说，竞赛在我们最后一项干预行动结束后，仍会持续演变发展。我现在明白了，原来Y竞赛就跟曾经风行一时的电子鸡游戏一样，即便你关上电源，虚拟的小鸡还是会受到内建生理时钟的支配。
我联想到一个非常适合佛教环保人士的口号：“如果您希望人类投胎时保持如新面貌，就请让他们干干净净地死去。”
同时，我也了解到时间可以让一切以几何级数的方式迅速变化。一开始，人类的新发现不多，生育的数目也有限。但是接下来，所有的事物都会开始加速变化，无论是人口数目的增长，还是知识领域的拓展。随着时间的流逝，所有现象的演变规模都跟着被放大了。
两位不满的同学持续以高分贝表达愤怒，德墨忒尔请出半人马，才结束了这场风波。
同学人数持续减少：108-2=106。德墨忒尔继续讲课。
“刚才讲到农业……在发现了农业之后，在座某些同学的人民可能必须迁徙到土壤较肥沃的地区，这对高山民族不利，但有利于平原上的群落。
“另外，傍河而居的人民也会十分受用。水源的灌溉与调节，还有对干旱与水患的掌握，将是各个民族即将面临的全新挑战。”
老师写下“灌溉”。
“不必再为明天是否会饿死而烦恼之后，各位的人民接下来将能够随心所欲地去擘画未来。”
“未来”，她接着写道。
“未来这个概念来自农业的兴起。跟掌握自然比起来，掌握时间的重要性可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人类是唯一能设想未来的动物，能够为孩子的出生与往后的年老预作准备。各位等一下就会在竞赛中发现，农业帮助人类充分掌握了时间的概念，以至于他们开始想象‘来世’，想象一个死后的世界，于是伴随农业而生的就是宗教。”
德墨忒尔写下“宗教”。
“从学会播种开始，人类就把自己看作一棵植物，逐渐成长、开花、结果，然后回归大地，在身后留下等待再次发芽的种子，也就是自己的后代……另一方面，树木掉尽树叶、状似死亡之后，竟能在来春重新披上新绿、结出果实，这个现象也启发了人类梦想转世投胎。如果死亡代表冬天的话，那为什么不可以有来世呢?接着，人类就会提出下面这个问题：在生灭循环的自然现象背后，是不是存在着一位园丁?没错，农业彻底改变了人类的思维方式。”
德墨忒尔吩咐大家仔细观察自己的世界。所有人凑上前去，好奇地想知道自己的人民进化到了何种阶段。
在第一回合结束后，人类持续繁衍。许多民族正如同农业女神所预料的，迁徙到了有水源灌溉的地区。一方方由田埂隔开的各色田畦，以居住的群落为中心向外展开。
我的人民正定居在一个长脚屋村落中，是首先懂得操作木筏的族群，靠着船桨自在梭巡于水面上。大多数同学在平原上发展农业，我的人民则是深耕海洋。
“各位的之前浪迹天涯的人民，大多已经建立了自己的村落。篝火与篱笆能够防止掠食动物侵入。”
德墨忒尔在黑板上写下“村落=安全”。
她走到教室中排座位附近，驱赶跑进课堂的家禽。
“人类现在自行决定耕作地点，渐渐走出看天行事的阶段，不过农耕的生活也比以往的狩猎和采集来得繁重。有些民族会专门耕种特定作物，由此衍生出下达决策的阶级体系。猎人与采集者必须看老天爷脸色的时期已经宣告结束。从事农耕之后，人类会顺应自然，因时制宜，开垦荒地与森林来建立农田和牧场。”
德墨忒尔撩起她蓬松的金色长发，并把袖子往上卷，露出一大截雪白的膀子。
“各位要知道，农耕永远先于畜牧出现，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现在所谓的家禽家畜，当初其实是出没村落觅食的寄生动物。”
真有意思，原来家畜的出现不是因为人类主动驯养，而是动物觊觎人类的余粮残屑不请自来的结果。
“一种动物以他种动物食粮残屑维生的现象，我们称为‘腐生现象’。传授给各位一个简明的记忆方式：‘附身’现象。乳牛、绵羊、山羊都是人类的腐生动物。”
“那狗呢?”有位同学问。
“狗原先是被人类食粮吸引的狼群，后来向较不具侵略性且善于合作的方向进化，而逐渐被人类所接受。跟随人类不仅对它们有利，同时也让它们不必再经历奔波猎食的艰辛。”
“那猫呢?”
“遵循相同模式的山猫。”
“那猪呢?”
“嗜食人类馊水的野猪。”
“那老鼠呢?”蒲鲁东问道。
“老鼠是唯一并不全然依附人类的腐生动物。它们之所以藏身地窖、墙角，是因为唯有如此它们才能够与人类共存。”
德墨忒尔回到书桌前。
“在腐生动物中，也会有新的不速之客出现，各位很快就会见识到蝗虫大军。其实，在农业诞生之前，根本就不曾出现过蝗灾。蝗灾起因于大规模种植单一作物，导致蝗虫迅速繁殖。落单的蝗虫是不具攻击性的，但是，一旦农田中的蝗虫数量过多，就会成为一大祸害。”
老师再次拿起粉笔，边强调边写下“耕作、伐木、专业化”，再把重点放在“未来”上。
“在座某些人的民族已经察觉到了季节的递嬗与更迭。农业奠定了人类后来制定历法的基础，而历法则是人类懂得掌握时序的产物。有了历法的帮助，人类能够更加清楚自己身处的世界，明白它是个春夏秋冬循环不息的世界，从此就能够无畏地面对冰冷风霜，因为美好的春天总是会来临的。”
我揣想着人类第一次经历冬天，以为这世界就要永远冰封，以为冻僵的身体再也感受不到温暖的时候，突然感受到春回大地时的那种释然。
“有了历法，人类还能够计算自己的年龄，同时发明生日的概念。”
在我还是凡人的时候，有位社工告诉我，光是向游民分送食物是不够的，为他们庆生也相当重要，生日是他们掌握年岁的方式。这名社工记下了自己负责的每一位游民的生日，而且从不忘在当天送上一块蛋糕。尽管他只是举手之劳，却能让彷徨无助的灵魂感受到一丝人性的关怀。这名男性社工是当时的我眼中真正懂得去关爱他人的善心人士，而不是因为良心不安才偶尔略施小惠的那种人。游民在他的帮助下，重新认识到了时间的意义。
“在历法的帮助下，”坐在书桌前的德墨忒尔继续说，“人类不仅能够掌握收获的时节，还与自己的诞生日，与炎夏、寒冬及雨季有约，同时也与亡者有约，在许多文明当中都有纪念死者的节日。诡异的是，随着对未来的预测越来越准确，人类也希望能够记录自己的过去，于是诞生了‘历史’的概念。”
农业女神往十八号地球走去。
“在发展农耕时，记得建造供骡子步行的通道，以便运送偏远农地的收获。记得去灌溉这些田畦，挖掘与河流相连的沟渠或犁沟。如果各位还有余力的话，别忘了给沼泽排水，因为我想有些民族正饱受蚊患之苦。”
附近有好几位同学连连点头，对有些突然遭到热病肆虐却束手无策的族群记忆犹新。
“学会农耕和畜牧之后，各位要准备好面对村里人口的急速增长。饮食健康的母亲会生下抵抗力较佳的婴孩，从而降低夭折率。同样，获得营养饮食的儿童会健康长大，寿命自然比较长。因此，你们的村落必须向外扩张或迁居他方。无论是何种情况，都意味着可能会与周遭其他民族发生领土纠纷，这时各位就必须面对战争。如果说几十个人的冲突厮杀就已经令各位感到害怕的话，那么想想看敌人有上百人甚至是上千人的时候会是什么情形。农业的兴起也意味着后续的战事将会更加残酷，因为那时人民战斗不仅是为了个人的生存，更是为了让后代子孙能够守住肥沃的土地。”
老师转身面向黑板，用白色粉笔写下一个大大的数字“5”。
“我是各位的第五位老师，觉知程度代表‘5’的教授。大家都知道数字‘4’代表人类，而‘5’是智人，与天联系，同时热爱土地。农业发达使得人口增加，城邦的出现促进了人类彼此间的邂逅与思想交流。人类摆脱对饥荒和猛兽的恐惧之后，诞生了一个新的现象：懂得思考的智人首次出现……要去保护他们，提供他们沟通的管道，让智慧散播开来。在各位的人民渐渐走出恐惧后，引导他们认识未来的观念将是一件非常有益的事，让他们为后代子孙规划将来，怀抱着希望与梦想。”
德墨忒尔指着我们竞赛的星球：“有了农业、宗教和历法之后，进化将迈入全然不同的阶段，因此这个回合的竞赛十分关键。各位的人民目前的成熟度相当于一个五岁小孩，根据精神治疗师的说法，五岁是决定一生的关键时刻，所以请务必胆大心细。
“放手去改变你们人民的行为模式，帮助他们适应环境，甚至可以采取与之前全然相反的进化方向。”
艾迪特·皮雅芙举手发问：“可是，老师，如果我们突然改变他们的思维方式，他们肯定会无所适从吧?”
德墨忒尔叹了一口气，回到座位上，用手抹平身上的围裙。
“有时候我会想，人类的不幸难道不是因为引导他们的神祇缺乏想象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