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德墨忒尔的成绩报告
德墨忒尔重新开灯时，所有人都眯缝着眼，觉得刚从一场惊心动魄的噩梦中醒来。我还不想就此停手，若有所失的情绪让我倍感挫折。从前在牌局中见到其他人摊牌的那一瞬间，我也感受过这种担心害怕的感觉。
“一个出色的赌徒即使拿着一手烂牌，也能够出奇制胜。”我之前在天使帝国的客户伊戈如是说。
我目前握在手中的牌就是那两百四十名人类，我几乎可以叫出每个人的名字。赫尔墨斯说得没错，我们终究会放不下自己的人民。至于埃德蒙·威尔斯，他目前的状态跟我没有差别。
最令人担心的是这群人的故事将持续进行下去，却没有我插手的余地，而且他们又是如此孤立无援……没了家园，没了土地，陪伴在他们身旁的只是一艘用木板钉成的帆船，看着风的脸色在汪洋中走走停停。在下一回合开始之前，他们还会遭遇到什么事情?也许这段空窗期就会要了他们的命。不过德墨忒尔已经明白表示了，现在只能让自己的人民听天由命。下一回合的竞赛将在明天展开，所以也只能等到明天了。
当我在别墅里安睡的时候，人间会经过多少日、多少星期、多少个月?
我不安地啃着手指头。座位中爆发了激烈的口角，其他同学正为自己蒙受的战祸、杀戮与背叛算总账。我当然也可以对蒲鲁东发脾气，他先是歼灭了碧翠斯的龟族人民，又让我的人民被迫搭乘临时建造的船只，漂向未知的远方。但我选择和埃德蒙·威尔斯一样，全然无动于衷。现在再去恶言相向有什么用?反正我对这位无政府主义者的说辞了然于心：“生命就是一座丛林，只有强者才能胜出。”“输的就该死!”三言两语就为个人的恶行恶状开脱了。老师们不是说过了吗?这只是一场竞赛而已。
当我们的棋子在棋局中被对方给吃了，有人会去抗议吗?不过话说回来，我还是很希望能够降临地面，亲自去帮助他们，用我的双手、我的力气和他们一同扬起帆，或者说点儿什么来安抚他们。
我留意着周遭同学的人民。
在南方的另一块大陆上，佛莱迪也建立了一座临海的村落。他的人民以鲸鱼为图腾，懂得制造划桨船，但尺寸不及我的人民逃命用的那艘大船。
哈兀的鹰族人民仍然靠山而居，偶尔会对路过的异族发动攻击。哈兀主战的看法跟蒲鲁东相当接近，只不过前者是发动小规模的突袭和掠夺，后者则是以压路机的姿态过境，一路上什么都不留下。两人都很排斥结盟，所到之处只会留下硝烟与废墟。
哈兀发展出行动迅速的军队，主张智取而不力搏。他们根据搜集到的情报来决定是否行动，只有在拥有百分百的把握下才会发动攻击。
身为宿敌的卢梭与伏尔泰，他们的人民自然也是彼此征战不断。然而，尽管各自的理念天差地别，两个部落相像的程度却叫人惊讶。
农业女神首先宣布被淘汰的名单。在所有的族群当中，总共有十三个部落消失，其中有九个是遭到异族的侵略、奴役与歼灭，两个是惨遭不明传染病肆虐，剩下的两个则是因发生内战而覆亡了。半人马进入教室把这十三名学生带走，现在班上剩下的人数是106-13=93。
接着，德墨忒尔公布优胜同学的名单。
金桂冠：玛丽莲·梦露和她的胡蜂族女人。
“恭喜你，玛丽莲!你带领的女人是大家学习的榜样。你不仅让她们持续在工艺技术上精益求精，而且没忘记给予她们有效的防御武器。此外，她们还开始关心艺术、欣赏音乐，部落中出现了竖琴与木琴等乐器。她们荣获冠军是实至名归的。”
现场响起掌声。这个柔弱的金发女子竟能创造出一个动如脱兔、静如处子的女战士文明，我相当惊讶与佩服。我脑海里回想起她说过的一句话：“像我们这样美丽的女人，有义务装出一副傻乎乎的模样，好让男人安心。”总而言之，这场竞赛证明了她深藏不露的能力。
银桂冠：蒲鲁东和他的鼠族人民。他发明了一个合理的社会阶级制度，而且掌握了先进的工艺技术，例如冶炼金属。
“可是，这是他从鼹鼠族那里强取而来的!”莎拉·伯恩哈特不满地表示。
德墨忒尔充耳不闻。
“蒲鲁东的鼠族人民不仅懂得善用骑兵，运用战术也十分出色。另外，他们的人口数目一直在持续增长。”
“但他是以奴役战败民族来增加自己的人数的。”莎拉·伯恩哈特接着说。
台下仍响起了恭贺的掌声，但声势明显不及玛丽莲。有些曾与亚军发生过节的同学则发出喝倒彩的反对声。
铜桂冠：玛丽·居里和她的鬣蜥族人民。
现场有一些意外的骚动。这些鬣蜥族人究竟是谁?从没有人遇到过他们。我们往玻璃球靠拢，拿出安卡放大镜对准北方的一块陆地，那里距离其他人民出没的地方十分遥远。我们发现，那里有个民族正在荒漠中努力建造大规模的城市聚落。
大家对这位鬣蜥女神报以热烈的掌声。
德墨忒尔继续讲评，要莎拉·伯恩哈特留心，因为她那群苟延残喘的马族人民很有可能会让她在下一回合遭到淘汰。
“那该怪谁?!”莎拉·伯恩哈特咕哝道。
女同学芳斯华兹·蒙居索的犬族人民终日无所事事，如果还想继续下去，就必须激发他们的活力，乔治·梅里爱的虎族人民与古斯塔夫·埃菲尔的白蚁族人民也一样。神老师表示，埃菲尔的人民一直原地踏步，完全无法找出独有的进化风格。虽然说他们建筑的手法精湛考究，他们却懒散到了足不出户的地步。
“胆识!”德墨忒尔强调，“单纯的管理是不够的，还必须敢于尝试。蒲鲁东之所以能获得好成绩，关键就在于至少他会毫不迟疑地去冒险。”
“那当然，如果是要毁了一切的话……”莎拉·伯恩哈特反讽道。
“蒲鲁东并不是一位毁灭之神，”德墨忒尔纠正说，“他是一位严厉的神祇，就像严厉的父母一样。各位都知道，父母管教严厉的小孩通常比父母疏于管教的小孩来得有教养。顺从孩子的心意当然比规范他的生活容易多了!我并不反对蒲鲁东的选择，而且战争的确是Y竞赛的要素之一。蒲鲁东全心投入其中，这是他的选择，我尊重他，就跟尊重其他以外交、农耕、科学或艺术等手段来打造文明的同学一样。成果才是最重要的。”
德墨忒尔回到讲台上，在黑板上写下“殡葬”。
“今天我目睹了第一场殡葬仪式，它出现在埃德蒙·威尔斯的部落里。这是一件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大事。发展出殡葬仪式后，宗教就会跟着兴起，整个社会将会被区分为三大阶级：农民、士兵及教士。”
“那艺术家呢?”玛丽莲问，显然很关心她的竖琴演奏家。
“艺术家毕竟是少数，无法对人类社会产生任何实质的影响，至少在这个进化阶段是如此。麦克·潘森和你都引导人民创造了音乐，但是要知道，如果没有农民的耕作，没有士兵的保护，你们的艺术家也活不了多久。”
德墨忒尔结束评分之后，我发现埃德蒙和我的成绩是班上倒数第二名，殿后的是一个叫作夏尔·马列的同学。他带领的是穴居的蝙蝠族人民，这些人想要模仿蝙蝠飞行，于是用藤蔓在手臂上系上皮革翅膀，结果有许多人从悬崖绝壁跃下，一命呜呼。
“当一个点子行不通的时候，就不要太固执，你却一意孤行。原本八百人的部落，到现在只剩下了五十几个人。别忘了，只要人数未达三十人，就会自动被淘汰。”
夏尔·马列这次算是侥幸过关。
“你打算怎么帮助那群逃亡的族人?”哈兀低声问我。
“祈祷，”我说，“要不然呢?”
哈兀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我知道他在想我是不是在开玩笑。
“祷告?在这里?在这个诸神的国度?”
我撇撇下巴，向他示意外头那座终日云雾缭绕的山峰。
“哦!当然，还有那上头的‘他’。麦克，我希望你不要太……迷信了。一个迷信的神……这也太夸张了!”
佛莱迪挽起我的手。
“真巧!我们两个都选择和鲸类做朋友。我选择了鲸鱼，你选择了海豚，但是你造出了大船，我是小船。”
“我别无选择。”
“如果你有任何需要，我的鲸族人民将会很乐意效劳。”
“我当然也愿意为你效劳，只是目前我的海豚族人处境堪忧。”
“何不掉头到我那里靠岸呢?我的鲸鱼会向你的海豚指引方向。你的人民就可以安心疗伤，补充饮水和食粮，顺便学习我们的工艺技术。我的子民发明了鲸脂蜡烛，而且衣服的剪裁也十分出色，你族里的女人一定会很喜欢。”
“你在邀请我参加鲸鱼服装秀?很感谢你的邀请，但是恐怕晚了一步，因为我已经安排他们往遥远的西方航行，朝着日落的方向前进了。”
“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希望自己的人民找到一个能够安居乐业的地方——一个避风港，一座小岛——那里有足够的空间让他们从事农耕与畜牧，但不会大到足以引起周遭民族的觊觎。我再也不愿冒着与野蛮入侵者发生冲突而失去一切的风险了。”
哈兀在我耳边嘀咕：“甩了埃德蒙·威尔斯!竞赛开始时，他曾经帮助过你，这我同意，但是现在他只会拖累你。他的蚂蚁族人民不擅游泳，不精钓鱼，在小岛上一点儿用处也没有。”
“我们是盟友。”
“或许吧，可是到最后只会有一个人胜出。早点儿自立自强，对你只有好处。”
这口吻像极了他爸。
玛丽莲戴上金桂冠，发表简短的冠军感言，言语间流露出对女性爱惜生命、和谐共处的赞美，强调女人不像男人那样贪恋权力、耽溺暴力。班上某些男同学立刻嗤之以鼻。
“哦!”她表示，“我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什么，你们一定认为我的胡蜂族女人撑不了多久。但是她们偏偏就像母亲一样和蔼，又懂得治理家园，而且还是一群为了守护家园而不让须眉的女战士。”
现场立刻传来一阵哄堂大笑，但玛丽莲丝毫不为所动。
“我在这里向各位下战帖，如果有人觉得能够和我的女战士们一较高下，我非常欢迎他来挑战!”
莎拉·伯恩哈特与居里夫人高声叫好，男同学则是嘘声连连。为了避免叫嚣演变成性别对立，德墨忒尔立刻拍桌要大家安静。原本守候在外的阿特拉斯以为是神老师在召唤，随即进入教室，在几声佯装辛苦的哼哈声中，将十八号地球给抱走了。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颗逐渐远离的星球，一叶在汪洋中飘摇的小船，载着我剩下的族人……
德墨忒尔吩咐大家回座。
“赫尔墨斯曾跟各位谈到了一个关于老鼠的实验。”她说，“那么，在各位离开享用晚餐之前，我也想用一个实验来结束这堂课，对各位的人民的某些行为做出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