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凡人：十二岁
好险，我终于安然无恙地回到了别墅。我取下罩在脸上的长袍，所幸埃德蒙·威尔斯及时想出这个法子，成功遮掩了我们的面目。我整个人歪在沙发上。
一股巨大的孤寂感慢慢将我吞噬。记得父亲过世的时候，我也有这样孤立无援的感受，仿佛自我和虚无之间不再存有任何隔阂。
埃德蒙·威尔斯是我在天使帝国的导师，他严格、认真、一丝不苟，带我入门，让我开窍，展开追寻的旅程。
他牺牲自己来拯救我，唯一的遗愿是要我继续他的作品，持续累积各种知识，启蒙未开的民智，臻于更高的觉知境界。
我真的能够胜任吗?要展开编写工作，我必须先凭印象记下之前他口头告诉我的内容。“记下你所知道的。”他说。
数个世纪以来，人类出于将回忆铭记在心的职责，一直致力于知识结晶的传承工作。埃德蒙·威尔斯已经收录了方西斯·拉泽拜的研究成果，而现在让知识传承下去的责任落到了我的肩头。我揪着一颗心计算了一下班上剩下的人数：93-1=92。
今晚不可能立刻展开《百科》的编写工作，倒不如打开电视，了解一下我那群凡人的近况。
我直接转到恩美所在的第一台。她现在十二岁，是一个天赋优异的学生，而且拥有绘画的天分。她在作业簿上描绘了各种五颜六色的可怕怪物，同学和老师都非常喜欢她的作品，不再找“韩国人”的麻烦了。晚上，回到家，恩美依旧靠电玩忘却一切。她不再和母亲提起家族那段颠沛流离的故事，而是自行到图书馆寻找相关书籍，但在日本，这类书籍并不多见，她只能上网查询。
有一天，母亲告诉恩美，外婆生病了。恩美开口询问外婆的住处。
“北海道。”
恩美还要妈妈告诉她外婆的电话，母亲迟疑一会儿后说出了电话号码。
恩美立刻拨了电话。
“我等这通电话等了好久。”话筒彼端传来微弱的声音。
祖孙两人交谈许久，外婆过去经历的所有痛苦、屈辱，现在都有了清晰的轮廓，恩美总算得知了自己想知道的一切。接着，外婆表示自己罹患重病，来日无多，此时恩美的妈妈立刻接过话筒，开口和自己的母亲说话，忘却了母女之间的旧日嫌隙。
父亲回家后发现妻子和女儿心不在焉，便问了个究竟。外婆生病了?那何不遵循日本的传统，将只会张口吃饭的老人弃置在深山，来顾及家族的颜面?父亲说，应该以电影《楢山节考》为榜样……
在第三台，夸西夸西正在参加部落酋长——他的祖父——的葬礼。遗体被安置在一张堆满树枝的桌上，四周围绕着非洲鼓的演奏好手，跟随心跳的韵律拍打着鼓面。
“当鼓声变得激越嘹亮的时候，部落所有人就会进入出神的状态，陪伴死者的灵魂前往森林中的神灵国度。”夸西夸西的爸爸解释道。
一整个早上，夸西夸西都忙着在脸部描绘出席葬礼的油彩假面，并用以鸟类的油脂与蜂蜜调制而成的油膏来梳理发型。他的两个眼圈上分别绘有一道白色油彩，双颊上是红色的线条，头发中缠绕有小木棒。
“鼓手会演奏一整天，”父亲表示，“我们还必须食用圣肉，葬礼才能算是圆满完成了。”
“什么是圣肉?”
“羚羊族人的肉。这些人以羚羊族自称，是北方的一个部族。至于我们，我们以狮子族自居，狮子捕食羚羊是天经地义的事。”
夸西夸西表示很想参加猎捕行动，但父亲认为小孩子并不适合参与这么残暴的狩猎活动。
夸西夸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携带网子和长矛的族人离开。
一直到晚上，狩猎的族人才回到部落。他们抬着一个被捆在木棍上的活人。夸西夸西惊讶地发现，这人头上完全没有长角，他的长相跟自己的族人非常相似，除了脸型较长、眼神比较温和之外。“草食性动物的长相。”夸西夸西心想。
可怜的羚羊族人因逃避不及而被活逮了，现在被放在广场中央。鼓手加重了节奏。
“我们要把他吃得一干二净吗?”夸西夸西问。
“当然不是。”父亲回答，“要根据每个人的地位高低来分食，而且我们不是野蛮人，我们不吃屁股、手臂和双腿。”
“那我们吃什么?”
“首先是肝脏，只有死者的后代，也就是你跟爸爸才有资格吃它。接着由其他人分食脑、鼻子、心脏、耳朵、眼睛等神圣的部位。”
夸西夸西显然不太有食欲，但是父亲强调，这个象征性的仪式将有助祖父的灵魂直达天堂。
“夸西夸西，有一天会轮到你当部落酋长，祖灵会助你一臂之力。你只需要前往那棵巨大的猴面包树旁，就能够找到祖灵，因为祖先就被埋葬在大树底下。这些风俗习惯构成了我们民族的精髓，必须将它们传承下去，如此一来，异族的魔法就没办法伤害我们。”
在第二台的画面中，十二岁的戴廷长成了一位肥胖儿。厨艺精湛的母亲总是为他准备以橄榄油烹煮的美食。每次戴廷将不太出色的成绩单拿回家，她就责怪教育体制埋没了儿子的天分。接着，她会端上刚出炉的蛋糕来慰劳戴廷，同时给他好几个啧啧作响的吻。
“妈!让人家安静地吃东西好不好?”戴廷抗议说。
“妈妈就是忍不住嘛!”戴廷的妈妈表示，“谁叫你这么可爱，你总不会不准一个妈妈亲吻自己的儿子吧?”
戴廷静静地吃着点心，任凭自己被那排山倒海般的母爱给淹没。谁能料到伊戈曾多次差点儿被生母给活活打死……
“你应该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吧，‘戴’代表神祇，‘廷’是恐惧的意思。戴廷，神祇的恐惧。”
戴廷自顾自地吃着蛋糕，关于名字的来历，他听妈妈说过不知多少次了。此时电话铃响，戴廷毫无反应，反正永远不是找他的。
母亲起身去接电话，然后一脸惊愕地站在戴廷面前。
“外公被送到医院去了，养老院不愿再收留他，因为他的健康状况持续恶化。看在我们出了这么多钱让外公住养老院的分儿上……我们应该去探视外公。”
在伊拉克利翁综合医院中，戴廷的外公身上插着各式各样的管子，还有连接计算机的传感器。戴廷仔细搜寻可以亲吻的地方，然后将双唇凑在外公一边的脸颊上。外公嘴里咕哝着什么。
“阿公，你说什么?”
老人努力地想表达什么，但口干舌燥让他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护士将一杯水倒进他的嘴里，那动作就像在浇花一样。
“外公真可怜，得了老年痴呆症，他已经不认识我们了。”戴廷的妈妈遗憾地表示，“晚年落得这样的下场真是不幸。”
老人挤出几声嘎吱声，戴廷的爸爸要大家把他扶起来，也许就能听明白他想表达什么了。
全家人七手八脚地围上去，同时留意着不要扯掉任何管线。家人在他身后垫了枕头，老人先吸了一口气，然后费劲地说：“让我……死。”
戴廷的妈妈立刻皱起眉头。
“不听话，外公，不听话。我们来看你，而且把小孩给带来了，结果你想对我们说的却是你不想活了。我们一家人是不会丢下你不管的!你要活下去。”
医生走进病房，忙着安抚全家人。他表示老人会感到痛苦，是因为褥疮，目前医院的防褥疮床垫出现了短缺。他还强调，老人的维生器官都很正常，只是支气管有点儿阻塞，护理人员会帮他抽痰。
“这样住院的开销要多少?”
医生摆出一副请大家放心的姿态。“太太，请你放心，养老院转到我们这里的数据完全合乎规定，健康保险将会支付你父亲的医疗费用，他在这里待到一百多岁都不成问题。”
“爸，你听见了吗?我们会好好照顾你的。但是，这里怎么有一股怪味?”
医生掀开被子，戴廷发现外公穿着纸尿裤。看见老人家一副婴儿般的装束，戴廷吓坏了，他立刻吵着要离开。戴廷的妈妈点点头，不忘嘉奖儿子前来目睹这一幕风烛残年的勇气。
我关上电视，这群凡人让我暂时忘却了失去埃德蒙·威尔斯的痛苦。“凡尘俗世，一切如梦幻泡影。”他经常这么提醒我。看见凡人怎么也无法平静接受生命有始有终的真相，我感到很意外。
我躺在床上，合起双眼。我真能坦然面对自己的末日吗?对死后世界一无所知的时候，就这么走了也好。但是，当我们知道继之而来的一切之后，那倒不如歹活着。而且我已经知道如果死在这里，下场就是变成神话动物。届时，我只不过是一个不会死也不能言语的生物，在这座岛上，在宇宙的某个角落里，静静地当个旁观者。我多希望自己能够无知，一头栽进未知里去!就连戴廷的外公都希望死亡是个解脱，或许也是因为他迫不及待想知道死后还会不会有下一步。
我看了一眼课程表和授课老师的名单。
待会儿是谁负责讲课?
该死，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