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红的冒险
一个小时后,我们一行冥游者在酒酣耳热的气氛中悄悄开溜,离开奥林匹斯城,往蓝森林的方向前进,准备攻上岛屿中央的山头。
我们凭着累积的经验,快步走在之前发现的捷径上。
我对路线其实并不陌生,但是因为曾有两晚脱队了,所以仍保有初来乍到的新鲜感,并再次感受到了在未知领域开疆拓土的激动情绪。
玛塔·哈莉负责开路,仔细留意前方的动静,提防有小仙子或半人马将我们逮个正着。佛莱迪与玛丽莲漫不经心地谈着天。我看着他们,心想,蒲鲁东是不可能打败玛丽莲的,因为他没有她适应环境的天赋。玛丽莲精明得就像一只猫,自然也能跟猫一样,从高处摔下时总以脚掌落地。
乔治·梅里爱走在队伍后头,身后拖着一个大布袋,里头装着他所谓的“魔术师法宝”。
和这群伙伴在一起,我觉得很自在。总之,这一路的灵魂冒险算是圆满成功了,因为我已经抵达过天堂了。我经历了升天,认识了新朋友,一场追寻、一个责任、一桩功绩,还有一个梦想等待完成。
我的存在总算有了意义。
哈兀的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
“你跟爱之女神还真登对……”
“你在胡扯什么?”
“我们之前在地球上都曾拥有感情生活,”他边说边向佛莱迪与玛丽莲撇嘴,“爱情实在太重要了,没有女人,那算什么生活呢?”
我挣脱哈兀搭在我肩头的手。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我原本以为,抵达天使帝国、抵达埃登岛之后,热情会像炭火一样慢慢熄灭,但结果无论是天使还是诸神,大家的感情生活仍旧多彩多姿,真叫人意外。这有点儿像那些看似雄风不再,但突然宣布自己要离婚或再婚的老头儿。能够恋爱是你的福气。”
“我不知道。”
“你很痛苦?她让你吃足了苦头,但至少你经历了这么一段。我记得有人说过:‘在两人世界里,总有一个人感到痛苦,另一个人感到厌倦。’”
“简化过头的说法。”
“不过,真的有很多情侣是这样,而且往往是用情较深的感到痛苦,感到厌倦的提出分手。话说回来……用情较深的那个比较让人羡慕。”
“也就是痛苦的那个。”
“没错,痛苦的那个。”
我再次找回了和这位昔日好友聊天的兴致,或许也是因为埃德蒙·威尔斯不在。
“我记得曾在《百科》中读到一句:痛苦是前进的动力。”他说。
“你的意思是……”
“看看我们引导自己人民的方式。如果我们好言相劝,他们就不当作一回事,一定要尝到苦头,他们才会明白。就算聪明才智足以让他们粗略地参透某些概念,只要没有切肤之痛,他们对于我们传达的信息也会不理不睬。降下苦难仍是天使与诸神教育人类的最佳手段。”
我思忖着。
“我相信,只要深耕意识这一块,我们一样可以让人类进化提升,而不必下重手。”
“啊,麦克,你永远是个不折不扣的乌托邦主义者,也许我喜欢你,就是因为这一点吧。但是,只有小孩子才相信乌托邦的存在……你还是个孩子,麦克。小孩子拒绝痛苦,渴望糖果屋的世界,但是幻想世界和乌托邦都不存在,就和彼得·潘的梦幻岛一样。所谓的彼得·潘症候群,是指一种拒绝离开童年的精神疾病,患者最后都会被送到精神病院去。长大成人才是宇宙演进与灵魂依循的方向,而不是永远当个小孩子。长大成人就是接受世界的世故和丑恶,还有自己的世故和丑恶。看看你的灵魂这一路的经历,每个阶段都让你更像个大人,每一回你都会长大、成熟。这是一段永无休止的高尚历程,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都不应该回头,即使是眷恋温柔与甜蜜也不例外。”
哈兀注视着我,一脸遗憾。“就连你跟阿弗洛狄忒的插曲,你也把它看作一则童话。”
我们正行经一片浓密的林地,我知道蓝河就在后头。
突然,山头有微光闪现。
“阿弗洛狄忒并不爱你。”
“你又知道了?”
“她根本就无法爱任何人,所以才能装出一副什么人都爱的模样。你没看到她那股骚劲吗?一会儿爱抚,一会儿揉肩,还有跳舞的姿态,甚至毫不扭捏地坐在男人的大腿上。只要对方想要更进一步,她就会筑起一面高墙。她开口闭口都是爱情,因为这是她最陌生的情感。细数她的一生,几乎所有的奥林匹斯神,还有数百名凡人,都跟她有过一腿,但事实上她从未爱过任何人。”
哈兀的这番话说进了我的心坎里。她是爱之女神,却无法去爱?我回想起从前在医学院上课的时候,看见同学们选的主修专业几乎都跟他们自己的毛病有关,当时我觉得相当有趣。有牛皮癣的人选择皮肤科,害羞腼腆的人选择治疗自闭症患者,有便秘宿疾的人成为直肠科大夫,甚至有一位曾经有精神分裂毛病的同学后来成了……精神科医生。仿佛接触到重症病例,他们就能知道如何治愈自己。
“我们每个人都是爱情智障。”我说。
“你至少比阿弗洛狄忒好一点儿,因为你从她身上看到、感受到的一切都是美好、纯洁的,对于她扑杀你的人民,让你差点儿被淘汰出局的行径,你甚至都不忍心苛责。”
“她这么做是因为——”
“是因为她是个婊子,别再帮她说话了!”
一行人继续前进,而朋友的一番话再次让我茫然失措。
“不过,我很认真地在看待你对这个爱情智障的感情……我认为你目前仍在经历一段女人启蒙的过程,过程中的每个难关都会让你有所改变,沮丧、不快乐在所难免。你目前还是一块尚未定型的材料。说到这里,我就想起我爸跟我说过的一个故事。”
一提到父亲方西斯·拉泽拜,哈兀就面露一丝感伤,但他很快接着说道:“他说的方式就像在跟我开玩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说:‘十六岁的时候,荷尔蒙让我意乱情迷,我梦想拥有一个伟大的爱情故事。我遇到了一个女孩,但是后来她变得很黏人,于是我甩了她,想要寻找和她完全相反的类型。二十岁的时候,我渴望被经验丰富的女人拥入怀中。我遇见了一个人尽可夫的熟女,她让我学会了很多新的床笫花招。不过,她不想就此安定下来,最后勾搭上了我最要好的朋友。于是我又开始寻找跟她完全相反的类型。二十五岁的时候,我只希望跟一个温柔的女孩在一起。我遇见了她,但我们之间根本无话可说,最后只好一拍两散。我又开始寻找完全相反的类型。三十岁的时候,我期盼跟聪明的女人在一起,我遇见了聪明慧黠的她,并将她娶进了门。问题是,她总是爱跟我唱反调,而且非要我认同她的观点不可。三十五岁的时候,我渴望遇见年轻女孩,可以让我根据自己的意思来塑造她。我找到了这个女孩,但是她生性敏感,总爱小题大做。后来,我希望邂逅成熟、安静、拥有丰富精神内涵的女人。我在一个瑜伽俱乐部遇见了她,但她对我纠缠不休,硬是要我放下一切,前往一座印度灵修院终老一生。五十岁的时候,我对自己未来的伴侣只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有一对大奶子!’”哈兀开怀大笑,我则毫无反应。
哈兀继续道:“哈!女人启蒙,我跟你说,不可思议、疯狂、凭直觉行事、任性、神秘、傲慢、要男人专情、朝三暮四、慷慨、占有欲强烈,每个女人都是如此,她们既让我们欢喜,也让我们忧愁。和女人接触后,男人被迫去学习认识自己,也就是去改变自己,就像一块逐渐成熟的点金石,经过腐败、蒸发、升华、灼烧等过程,然后脱胎换骨。唯一的风险是单恋一枝花,像陷入蜂蜜中的苍蝇般无法自拔。”
“太迟了,我已经被黏住了。”
“也许阿弗洛狄忒是想教会你一件事:学会放手。她想让你知道,不要去招惹像她一样的女人,这就是她想给你的教训。”
“我放不了手,她已经是我生命的全部了。”
我佝偻着肩,哈兀抓起我的手。“只要你爱自己比爱她还多一些,她就没有办法毁了你。”
“我不相信。”
“这是真的,我刚才忘了引用埃德蒙·威尔斯的话:‘爱情是想象战胜智慧的表现。’不幸的是,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竟虚构出了她不具备的优点,这样下去简直没完没了。”
“是无穷无尽……”我说。
这时候,我心想:“我要和她一起达到那无穷无尽的境界,无论要付出多少代价。”
我停下步伐,因为有踏在落叶上的脚步声传来。
有个生物在蕨草丛里穿梭,朝着我走过来。突然,它跟我面面相觑:一张无赖脸、人身、末端带着羊蹄的山羊腿、一对杏眼,鬈发上生有一对小犄角。原来是一只森驼在盯着我看,模样相当淘气。
“你想干吗?”
“你想干吗?”它摇头晃脑地复诵。我做出要它离开的手势。
“走开!”
“走开?”
这小怪物拽住我的长袍。
“别烦我。”我说。
“别烦我?”
“别烦我?”
“别烦我?”
现在是三只森驼在那里牙牙学舌,不约而同地扯着我的衣服,似乎想带我去看某样东西。我赶紧摆脱它们,哈兀用力挥着柳枝驱赶它们。但是,没走几步,又是一群森驼在恭候我们。
“我觉得它们真逗。”乔治·梅里爱表示。
“不管怎样,它们并不构成威胁。”玛塔·哈莉表示,“如果它们想检举我们,还会等到现在?”
我们继续前进,森驼们跟在后头。四周的空气里弥漫着苔藓和地衣的气味,一阵诡异的湿气渗入我们的肺腑,呼出的气都化成了白烟。
在我行进的每个步伐里,始终有阿弗洛狄忒挥之不去的倩影陪伴着我。
午夜的十二声钟响回荡在山谷里,此刻蓝河又出现在我们眼前。
乔治·梅里爱要大伙儿停下来,表示必须等到曙光初露,他的计谋才会奏效。所有人半信半疑地照办了,坐在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树下等候着。为了打发时间,我要求梅里爱透露“奇异果”数字魔术的秘密,他很爽快地答应了。
“所有数字乘以九之后,把所得的数字相加,还是等于九。”他解释道,“例如,3×9=27,2+7=9;4×9=36,3+6=9;5×9=45,4+5=9;依此类推。所以,无论对方选择的是什么数字,我都事先知道它的乘积相加后会等于九。将它减掉五之后得出四,当我要求对方将数字对应在字母上,那一定就是d。在所有欧洲国家中,法文名称以d开头的只有丹麦(Danemark),而以其结尾字母开头的水果只有奇异果(kiwi)。”
原来就是这么简单。明白了戏法的来龙去脉,还真让人感到失望。
“你以为自己有所选择,其实根本没得选。你顺着看不见的轨道滑行,完全没有偏移的可能。”
“你觉得我们在这里也一样,以为自己有所选择,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没错!”梅里爱回答,“我们以为自己在参加竞赛,其实不过是在诠释一出写好的戏码。我们的人民的遭遇,难道不曾让你想起某些发生在一号地球上的历史事件吗?”
“亚马逊女战士是神话传说,不是史实。”
“也许她们确实存在,只不过被消灭了。我们无从得知古代战败民族的历史,这也正是奥林匹斯这里所持的观点:歌颂胜利者,遗忘战败者。一号地球上的历史典籍从来只记载战胜的民族,而且许多古代民族根本没有文字,历史传承仅依赖口耳相传,我们获得的文献资料很多来自那些将历史记载成书的民族。因此,我们熟悉中国人、希腊人、埃及人与希伯来人的历史,但对安息人、希泰人或亚马逊女战士的历史一无所知,口传的风俗让他们吃了亏。”
这令我想起《百科》中一段发人深省的描述,关于战败者的回忆……有谁还记得那些被蹂躏践踏的文明?也许诸神是要我们重演一段历史,好让我们切身感受这种痛楚,体验战败者的回忆。
不过,我还是认为一号地球的历史与十八号地球的有所出入。
乔治·梅里爱进一步表示:“你难道看不出来金龟族人与埃及人的共同点?”
“不能这样讲,因为是我引导他们去建造金字塔的。至于他们的宗教信仰,是我参考了埃德蒙·威尔斯著作中有关古埃及宗教仪式的记载,这些纯属巧合。”
黑暗中,我隐约看见乔治·梅里爱的嘴角浮现一抹微笑。
“你真这样以为?假使你所谓的‘巧合’只不过起因于一项背着我们进行的计划,那会怎么样?就像丹麦和奇异果一样,你以为自己随心所欲,但终究无可避免地依循着某种法则。”
我思忖着他的一番话。我知道,当我以神祇的身份为我的人民拿主意的时候,我完全是发自内心、问心无愧的,丝毫没有受到任何事物的影响,也就是说,我是个完全遵照自由意志的神。如果说我沿用了一号地球上的某些元素,那是因为我只认识、只记得它们的历史。我是有意识地这么做的,也可以说是缺乏想象力的缘故。
再说,帮助一个民族进化,也就只有那几步——建立城邦,侵略作战,发明陶器,建造船只与雄伟建筑。我们的选择其实不多,不是所罗门王神殿的正方体建筑、胡夫法老的金字塔,就是类似巴黎的球体形立体电影院,或罗马人的凯旋门。我试着反驳梅里爱。
“就我所知,历史上并没有类似的鼠族人民存在。”
“当然有。”他不疾不徐地回答,“有个叫亚述的民族就类似鼠族人,他们因为灭亡而被人们淡忘了。这个印欧民族定居在靠近今日土耳其的小亚细亚,他们消灭了所有异族,建立起了强大的军事帝国。为了摆脱这个祸患,包括美索不达米亚人、米底人、斯基泰人、西米里亚人、弗里吉亚人、吕底亚人在内的其他印欧民族,联手消灭了亚述帝国。”
我对这些名称依稀有点儿印象。乔治·梅里爱似乎对那些因为没有文字典籍传世而遭人遗忘的侵略民族的历史非常熟悉。我还是不肯放弃,说道:“那卡米耶·克洛岱尔的海胆族人民呢?历史上并没有跟他们相似的民族。”
梅里爱仍然一派沉着冷静的模样。“我的确还没找到,因为要区别这些以动物为图腾的人民并不容易……但是你可以看看建造了金字塔的鬣蜥族人,他们看似偶然定居在海洋彼端的情况,就跟同样建造了金字塔的玛雅人一样。我再强调一次,麦克,我们以为这是一场竞赛,其实是照着既定的剧情在走。”
哈兀并没有开口,但似乎很高兴有人说出了他心中的想法。
一旁靠树而坐的玛塔·哈莉一直留意着我们的谈话,这时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十八号地球上的陆地分布跟一号地球上的完全不同,”她说,“地理位置的差异会让情势完全改观,有些在一号地球上相邻的民族,到了十八号地球上可能隔着海洋。”
针对这个说法,乔治·梅里爱并没有给出回应,佛莱迪更不可能有答案。不过,佛莱迪表示:“这些相似之处不过是我们想象的产物,是它驱使我们在陌生与已知之间不断比较,就像当初我们在红星上一样……”
我们都还记得那段旅程,那时我们以天使的身份在太空中漫游,寻找有生命居住的星球,最后发现了红星。红星由四个民族统治:冬族、秋族、夏族、春族。由于行星自转轨道,每个季节长达五十年。当新的季节来临时,统治全世界的最高权力就落在与该季节相对应的民族手中。最令我们感到惊讶的是,那里到处可以看到一个致力于科学和贸易的族群──相对论者,他们总是遭受到不合理的打压与迫害。他们竭尽所能,希望与群众融合,被其他人所接受,却总是遭到排挤,与社会格格不入。佛莱迪因此推断,每个地方都有所谓的鳟鱼民族(人们一般会将鳟鱼放入净水系统中,因为它们对水中的污染物质十分敏感),他们扮演的角色是侦测可能危及世界的急迫危险。
“如果一切都已经用文字记载下来了,”乔治·梅里爱开口道,“那我真想知道为我们量身定做的整出剧情。”
“我觉得这和过去大受欢迎的电视实境节目很类似。”佛莱迪·梅耶表示,“参加者看似任性而为,但到最后,观众才发现,原来所有的突发状况都是事先安排的。而且,当电视台将节目制作权卖到国外之后,仍旧是那一套制式的参赛者典型:一位暗地里育有一子的可怜金发单亲妈妈、一位傲慢骄纵的富家千金、一位取悦大家的搞笑人物、一个笨蛋、一位大情圣……”
微风送来一阵薰衣草的甜香,枝叶沙沙作响,夜色已不似刚才那般漆黑。
如果真是这样,如果故事真的早就写好了,而且完全照着剧情在走……埃德蒙·威尔斯也曾说过:“一切的开始与结束都是一部小说。”一想到我们就像任人摆布的傀儡玩具,我就非常不舒服。
“历史上并没有我的海豚族人民,我不记得在一号地球上有民族把海豚当作坐骑,并且通过感知肉体的能量场域来进行自我疗愈。”
乔治·梅里爱噘着嘴。“说不定你的海豚族人确实存在,只不过跟有些民族一样被完全消灭了,才逐渐被人遗忘。或者在进化的过程中,他们成了另一个民族。坦白说,如果现在就终止Y竞赛,海豚族人的事迹肯定不会出现在任何史册当中。”
的确,我那毫无起色的排名,肯定不会为我的子民留下任何辉煌的历史篇章。而且在上一回合竞赛结束时,尚不普及的文字描述的仍然仅限于王室之间的战争与联姻,根本没人在乎曾经有一小群劫后余生的难民传授自己科学与艺术。
第二个太阳升起,结束了我们的谈话,迎战怪物的时候到了。大家伸展肢体,活络筋骨,准备面对一场无可避免的肉搏战。一行人再次上路。
我们走的是蓝河瀑布后的捷径,直接来到了黑森林。最前方的玛塔·哈莉示意前方安全无虞,大家随即加紧脚步。
队伍中深感担忧的不止我一个,但是乔治·梅里爱似乎相当有把握。那个布袋里头装的究竟是什么法宝,让他如此信心满满?
远方传来一声嗥叫,所有人停下脚步。巨兽似乎发现有入侵者了,它向我们急急奔来,距离越来越近,一下子就出现在了我们面前。
原来这就是大魑魅的真面目……一副高十米、如恐龙般庞大的身躯上生有三条颈子──没想到之前在我身后追赶的怪物是这副德行──颈子上分别有三种动物的头颅:一只咆哮的猛狮、一只流出恶心口水的山羊、一条张嘴喷出火焰的龙。龙头嘴里的两根犬齿上还挂着一件破烂的长袍,不知属于哪位走避不及的同学。
怪物的身影笼罩着我们。
“喂,你的魔术法宝在哪儿啊?”哈兀问梅里爱。
这位电影特效大师打开布袋,从里头取出一面大镜子。
他非常沉着地走向怪物,把镜子放在它面前。现在是关键性的一刻。只见大魑魅的三颗头对着光亮的镜子左顾右盼,和镜中的自己面面相觑,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面对自己的影像,怪物焦躁不安,浑身颤抖,完全无法将视线移开。
“它不晓得那就是自己,反而被自己吓着了。”玛丽莲低声说。
发着抖的大魑魅先是后退,又试探性地往前,全副精神都放在镜中的自己身上,完全忽视了一旁的我们。
我们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地加速离开怪物的视线范围。如此轻而易举就全身而退了,真叫人不敢相信,魔术师的能耐果然不容小觑。
在我们赞美梅里爱的同时,他催促大家尽快离开,以免怪物突然醒悟。
我们终于能在畅通无阻的黑森林里继续前进了。我还记得当时被大魑魅追赶的情景,我掉落山谷,来到一个有人迹的地下洞穴,然后是一只红眼白兔救了我……这是个充满魔法的地方,结果一面单纯的镜子破解了一切……
我们抵达黑森林的边缘,来到一座通往高原的坡地。高原上是截然不同的景观,红通通的一片在我们眼前铺展开来。我们的步伐陷在质地相当松软的黏土里。
“蓝之后是黑,黑之后是红。”佛莱迪·梅耶说,“我们正依循点金石的成熟阶段,往光的方向前进。”
原本的森林被一望无际的虞美人花田取而代之,触目所及皆是鲜红一片,偶尔带点儿胭脂色调。太阳就在这时候升起,为自己披上红色的外衣,发出火红的光芒,照亮了蓝紫色的大地。
“停一停!”
“有什么不对劲吗?”所有人看着我。
我的脑海里回响着半人马的鼓声,我觉得自己就要昏厥过去了。
“停一停,我需要休息一会儿……”
这里发生的一切太过荒诞无稽,我实在是吃不消。
“可是大魑魅……”
“它现在正自顾不暇呢。”玛塔·哈莉表示。
冥游伙伴们显得犹豫不决,后来是哈兀出面,大家才同意歇息一会儿。
我离开队伍,背对其他人坐在虞美人花田上,合起双眼。
我必须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一切的进展实在是太快了,我脆弱的灵魂根本无法承受。
我曾是凡人、天使,现在是神。
天神实习生。
我从前以为神祇无所不能,现在才明白他们任重道远。如果我的海豚族人灭绝了,我知道自己肯定无法释怀。他们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不是,他们比棋子重要多了,他们是我的灵魂的投射……他们是我千丝万缕的思绪,我始终挂念着部落的每个子民。这有点儿像是一张完整的分形图,就算我们将图片拆散,最后仍能在散落的碎片中看出完整的图像。我神祇的灵魂与所有子民同在,只要还有一个人幸存,我就存在。那万一他们全部消失了呢?如果我看见只剩下一位海豚族人,就像最后一位莫西干人独自面对将族人消灭殆尽的世界……那我会迫不及待自己被淘汰、被暗杀,化身为不能言语也不会死亡的神话生物。到时候,虽然我仍保有灵魂,却只能在森林中闲晃,戏弄新来的实习生,就像戏弄我的小仙子一样。我或许会变成半人马或海怪利维坦,也有可能会变成……大魑魅,被困在一面镜子之前。最糟的也许是我再也没有提升觉知境界的希望了,不再有任何未知的神秘,我能做的只是为我的人民戴孝而已。
过去的点滴像明信片般浮现在我眼前。生活在海滩旁的和平民族,首次和海豚开口说话的老妇,建造逃难的帆船,以及第一位女王即位……
祥和之岛,一座崇尚心灵层面美好的城市……最后被大海啸吞噬了。我心底传来一个声音:“我必须这么做,这是为你好,有一天你会明白的。”阿弗洛狄忒……我怎么还能去爱这个女人?我睁开眼睛。
山顶上的伟大天神又是什么?宙斯?伟大的造物主?一个超越神祇的更高境界?也很可能是某样完全出乎我们意料的东西。
让人类了解神祇就跟让猫的胰腺看懂电视上的西部片一样。这个比喻让我会心一笑。
谁是上帝?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山顶。
越靠近谜底反而越令人沮丧。
一道光穿透了山峰上缭绕不散的云雾,仿佛在回答我的问题。
难道是我眼花了?我觉得那道光线呈现出来的是数字8。
那个他为什么把我们带到这里来?要我们上课?难道是要我们成为他的分身,传承他的志业?伟大的天神也许倦了,也许正在垂死边缘。
这样的想法令我背脊发麻。我隐约记得阿弗洛狄忒说过的话:“我们有的相信他,有的不信。”还有路西安,他说:“你们难道不明白他是要把大家变成刽子手啊?”“反正你们的人民迟早会像十七号地球上的人类一样死去,到时候就算你们不是凶手,也是帮凶。”
死去的埃德蒙·威尔斯说过:“这里是一个观察与了解的绝佳地点,所有不同境界全都连接在一起。”
还有我和阿弗洛狄忒的初次邂逅。“你的朋友跟我说你太内向害羞了。”她触摸我,如丝缎般细腻的肤触。她那丰厚的嘴唇、挑逗的眼神。“我有个谜语要考考你……”
这道该死的谜题又在我的脑中打转,就像一只咬啮我五脏六腑的老鼠。
“比上帝更美好,比魔鬼更糟糕。”
“就是你,阿弗洛狄忒,你比上帝更美好,比魔鬼更糟糕。”
我又听见了她如银铃般的笑声。她说:“很抱歉,答错了!”
还有狄俄尼索斯:“你就是‘大家所指望的那位’?”
但愿我知道自己到底是谁。我明白,我不光是麦克·潘森。那我还是什么呢?一个不断茁壮成长的灵魂,发现了自己真正的力量……
我记得在利维坦肚子里的时候,圣-埃克苏佩里曾表示:“要有在水族消化系统中的觉悟。”我记得和埃德蒙擅闯阿特拉斯的住所时,发现收藏在地窖中的世界全都跟十八号地球相似,那些笨拙的人类也曾经在各自神祇的带领下,尽力创造一个更美好的世界;那些神祇也有自己的烦恼、自己的风格、自己的道德观、自己的抱负、自己的乌托邦、自己的毛病。
还有那位弒神者。雅典娜说:“你们其中的一个杀害了自己的同学,严厉的惩处绝对超过各位的想象。你们其中的一个是个投机取巧者,各位可得提防彼此。”
“而你,麦克……小心你的那群朋友。”阿弗洛狄忒说。
阿弗洛狄忒,又是她。
她的吻、她的脸、她的香水味。
想想别的吧!我之前的客户——伊戈、维纳斯和贾克,三人如今再次投胎为人,仍旧在因果轮回中挣扎,跟从前一无所知的我一样。“人类总是一心想着如何避免不幸,而不是去创造自己的幸福。”还有这段话:“人类还没有出现,这些只是介于灵长类与人类之间的过渡生物,他们现在的觉知程度只有3而已,帮助他们臻于4的觉知境界是吾等天神的使命……”
我凝视山头。
我合上眼睛。
我想要放弃,想要睡去,想要结束一切。
没有我,海豚族人仍会继续生存下去;阿弗洛狄忒会找到新的对象来挑逗、折磨;冥游伙伴会找到愿意跟随他们的同学,去揭开最后的谜底。
“醒醒啊,麦克!快醒来啊!”
我突然睁开双眼,眼前的画面令我目瞪口呆。
天空霎时浮现一只眼睛,一只占据了地平线的巨眼。
难道这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