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考验
「我搞不懂他为什么不会就这样向前摔倒。」马可窃窃私语。
伯沙鲁屋撒精神勃勃地走上阶梯，妲莉雅紧跟在后。她身后是一群喧哗的奴隶女人，拿着棕榈叶做的扇子和好几袋食物跟饮料。他们全是国王儿子的侍从。
他的眼睛从来不停驻在一个地方，浑身散发臭鱼腥味，还有某种恶心的甜味，像运动员抹的润滑油。他的两鬓头发漆黑，中间则是白色，让他看起来活像喝醉的臭鼬。他在阶梯顶端眺望城市，深吸口气，冲着我们吐出一团口臭臭气。
「老兄，你早餐究竟吃了啥啊?」马可说，「被车撞死三天的动物?」
他给马可一个扭曲的表情，那可能是微笑，也可能是冷笑，然后开始对着妲莉雅喋喋不休。
我打量着墙壁柜上的一个大花瓶。从我这个角度，我可以看见公牛的眼睛和某种其他动物的后腿和臀部。我将妲莉雅的小皮革袋放进花瓶里，我想这样比较安全。小袋里有些羽毛针，也许是编织用的棒针。我在心里记下，要趁伯沙鲁屋撒不注意她时物归原主。
亚莉蹒跚地从她卧室走出，看起来精疲力尽。
「那臭味是什么?」她低语。
当伯沙鲁屋撒对着妲莉雅大叫质问时，他那口腐败牙齿的臭味宛如烟雾般笼罩着我们。妲莉雅距离他只有几公分，竟然没有呕吐，还能满脸尊敬地点点头，自制力实在令人吃惊地强韧。她似乎给了他一份有关我们的长篇报告，在此同时，我们紧张地吃着奴隶放在我们面前桌上的水果。
「妳懂她说的话吗?」我悄悄低语。
「不懂。」她回答，「我教她英文，她没有教我巴比伦文。」
妲莉雅和伯沙鲁屋撒以快速的阿拉姆文交谈了几分钟。最后，妲莉雅转向我们，一脸愤怒地说：「他会带我们走。」
「带着我们?」亚莉说，「妳是说带我们参观吗?」她比出手指走过屋顶的姿势。
「太棒了!」马可说，「告诉他，我们爱死花园了，尤其是空中花园。」
「是的，参观。」妲莉雅边说，边不安地看着伯沙鲁屋撒。「看看我们的巴比伦。他没有说哪，但我想他必须监视你们。」
「他还不信任我们?」我问。
妲莉雅耸耸肩。「我们必须走了。小心。」
我们冲出去。等到我们离开房子时，我才想起我忘记拿妲莉雅的小皮革袋。
*
「鸡……咯咯叫。」妲莉雅说，「公牛……拉犁。猪……呼噜呼噜叫。野猪……呼哧呼哧。松树……长高。太阳花……是圆的。篱笆……有柱子。神庙……」
我们走过宫殿广场时，亚莉什么也不放过，而妲莉雅完美地重复每个字眼。伯沙鲁屋撒跟她们在一起，专注聆听，难以判断他究竟在看或听什么。他那有残疾的古怪眼睛所投射的视线飘来飘去、到处乱看，他能直线行走真是个奇迹。但我仍旧能感觉到，他正在注意我们的每个动作和姿势。
他的侍从紧跟在他身后。两名奴隶用巨大的棕榈形状叶片为他搧风，低声吟唱，在他不注意时，扮着顽皮的鬼脸。另两名奴隶提着好几桶水，每隔几公尺就停下来，将杓子递给他。在我们前方，两名喇叭手在每个转弯处吹奏喇叭。
侍从浩荡前进，四周的人民敬而远之。园丁、工人、富翁──在看到伯沙鲁屋撒时全都陷入恐惧的沉默。
「他让我紧张。」凯斯轻声说。
听到凯斯低语，伯沙鲁屋撒的耳朵竖了起来。
「老兄，有没人告诉过你，你看起来像疣猪和爆米花机器的综合体吗?」马可大声问他，带着一抹大大的微笑。「只是说说而已，可别生气喔。」
伯沙鲁屋撒有那么一会儿看起来很困惑。他怒目瞪着妲莉雅，但她告诉他某些话，让他绽放不确定的微笑。
「我猜她替你打马虎眼啦，马可。」凯斯嘟哝着。
「她性感又聪明。」马可说。
「噢，你也认为她很性感(hot)啰?」亚莉说。
妲莉雅转向马可，面露微笑。「不热(hot)。早上凉爽。」
我赶紧看着地面，以免爆笑出声。
「妳叫这地方什么，妲莉雅?」亚莉问，比比宫殿广场。「它有个名字吗?」
妲莉雅想了一会儿。「美索不达米亚南部的苏美话称它为『卡迪吉拉[1]』;阿卡德[2]话称它为『巴伦』，指神祇的大门。」
「巴伦!」凯斯说，「他们可能是从这个词衍生出巴比伦。酷好这。」
「我听不懂巴比伦话，但我开始听得懂你的颠倒话，这让我很担心。」马可说。
我们精神奕奕地走过一座神庙，墙壁凹陷塌裂又长满杂草。屋顶的一条大木头横梁似乎就要垮下来。
「这是──曾经是──宫殿。」妲莉雅低语，「那布库度利屋撒二国王。」
「谁?」马可说。
「那布库度利屋撒是尼布甲尼撒的阿拉姆语，」亚莉说，「『二』是指『二世』。」她转身面对妲莉雅。「那位国王住在这里吗?」
妲莉雅点点头。「他是个好国王。然后有更多国王──阿美马杜、耐格沙鲁苏、拉巴史马度，都住在宫殿里。国王应该住在宫殿里。但那布耐德……不。他住在埃特曼安吉。」她的眼神不安地射向伯沙鲁屋撒，低声说，「埃特曼安吉是个神圣地域……不是国王居所。」
亚莉看我一眼，我也可以感觉到凯斯和马可的眼神，我们都没料到她会说那句话。我知道她的英文还不够完美，但我不会弄错那个腔调。我们的朋友妲莉雅似乎不怎么喜欢国王。
此时，任何对她的残存疑虑马上消逝。
伯沙鲁屋撒加快脚步。我们在他身后小跑步，进入一个用磁砖装饰的辉煌走廊，它上釉的砖块闪耀着炫目的亮蓝和金色光芒。磁砖镶嵌着一整排以较小的金色和黄色砖块组合而成的凶猛狮子图案，栩栩如生，彷佛牠们就要从里面跳出来。伯沙鲁屋撒抬起他抖动不停的眼睛，看着矗立在游行队伍后方，那座钴蓝色的灿烂要塞。要塞顶端有像城堡的高塔，大型保护性城墙从两侧延伸。喇叭手再度吹奏，几乎把我的耳膜震破。
「伊希达!」伯沙鲁屋撒大吼。
「保重啊。」马可说，往上盯着。
「那是伊希达门。」凯斯说，「三个古代巴比伦最著名的建筑之一，另外两个是空中花园和巴比伦塔，后者又叫埃特曼安吉。」
「谢谢赐教，地理大师。」马可说。
「对一个自认失去记忆力的人来说，你的表现很不错嘛。」亚莉说，脸上慢慢绽放一抹微笑。
凯斯轻蔑地摇摇头。「那很简单，我敢打赌妳也知道。」
如果我们不是在一个平行世界里，我会拍亿万张照片。雕刻的狮子旁还有其他精致的动物，大部分是公牛，但也有我从未见过的一种可怕动物。牠有长长的口鼻和两只角，狮子的前腿，猛禽的后腿和爪子，蝎螯般的尾巴。我的双手抚摸过牠，磁砖非常尖锐，几乎划破我的皮肤。
妲莉雅畏缩了一下。「是穆须须。对巴伦人来说很好，象征年轻、健康，也意味着……」她的声音变成崇敬的低语，「……马杜克[3]。」
「什么是马杜克?」马可问。
「不是什么──是谁，」亚莉说，「那是巴比伦神祇的名字。」她转向妲莉雅。「穆须须是神的象征吗?一种代表?」
妲莉雅想了片刻。「象征……一件事代表另一件事。是的。」
「牠是真实的动物吗?」凯斯问。
「是的。」妲莉雅说，「原本关在笼子里，在卡迪吉拉。但当那布耐德靠近时逃走了。穆须须咬脚丫，伯沙鲁屋撒尝试帮助父亲，但穆须须攻击脸。」
「所以这只怪兽咬伤国王的脚丫?」亚莉说，「牠伤害过伯沙鲁屋撒，导致他的眼睛那样乱动?」
「那还不是因为他们把牠关在笼子里。」我说，「但为什么他们要那样对待穆须须?如果牠是备受尊崇的伟大神祇象征──」
「那布耐德国王不敬仰马杜克。」妲莉雅说，「每年新年我们都有庆祝活动，阿其图[4]。为了马杜克。在这个庆祝活动中，警卫可以甩国王巴掌，把国王踢到地上。」
「听起来像狂欢节。」马可说，「无意冒犯，妲莉雅，但那样庆祝很奇怪耶。」
「那是要提醒国王他是凡人，」妲莉雅说，「不是神祇。在庆祝过后，人民会更爱戴国王。但当那布耐德成为国王时，他不参加阿其图，这让马杜克生气。」
我们接近大门，警卫从顶端的两个塔楼向伯沙鲁屋撒鞠躬。
喇叭手进入大门内，伯沙鲁屋撒下了一道刺耳的命令。两个男人点点头转身，回头奔跑出视线外。他慌慌张张地往前走，我们其余人急忙跟在后面。我们快速走出门的另一边，进入另一道两旁是高墙的磁砖走廊。走廊不久便通往外城的另一部分。这部分较少开发，建筑散布在原野间，通往远处的外墙。
我们右边有片小田野，在它之后有座神庙，像尼布甲尼撒的宫殿般破烂、饱受忽视。在神庙墙壁的基座处，一群奴隶跪着祈祷。伯沙鲁屋撒看到后便猛冲向他们。
妲莉雅立即高唱出含有四个音符的高音曲调。奴隶们听到后立即跳起身，四散奔逃。鲜亮盆栽和装食物的碗放在弯曲的窗台上，伯沙鲁屋撒迅速走过去，将它们全部扫到地上。
「哇。」马可说，「他甩开喇叭手是为了偷偷靠近这些人吗?他对他们有什么不满啊?」
妲莉雅看了这个景象后不停颤抖。「这地方是埃萨吉拉[5]。一座神庙。那布库度利屋撒兴建埃萨吉拉来崇敬马杜克，但那布耐德……」她的声音逐渐消失。
群众愈变愈多，悄悄低语，看起来都吓呆了，也对伯沙鲁屋撒刚做的事愤怒不已。从群众中间丢出来一个巨大的陶壶，直接射向他的头。
「哟，亮晶晶的眼睛──快蹲下来!」马可大叫。
伯沙鲁屋撒突然转身，陶壶就要打中他的脸。我做出本能反应，跳向他，但马可已经冲到陶壶飞弹的路径上，用力将它拍开来。
两个人摔倒在地。国王的儿子坐起身，眼睛第一次完全静止。他的奴隶侍从聚拢过来，面朝外围成一个圈，准备迎接任何更进一步的攻击。
但旁观群众瞪着马可，表情是明显的敬畏，我们绝对不会弄错那个表情。
警卫听到骚动后连忙出现，伯沙鲁屋撒尖声下令，指着一位消瘦、颤抖、衣衫褴褛的年轻男人。警卫抓住他，尽管他痛苦地哀求连连，仍将他朝大门拉去。
「那家伙不是丢陶壶的人啊!」马可抗议。
「那无关紧要。」妲莉雅悲伤地说，「伯沙鲁屋撒想惩罚谁就惩罚谁。」
现在，国王的儿子将一只皮肤斑斑剥落的手放在马可的肩膀上。他说话时，马可的脸开始转绿。「我这下又做了什么好事?」
「伯沙鲁屋撒在谢谢你。」妲莉雅说，「你救他一命。他现在会为你做好事。」
「噢。」马可边说，边搧着他和伯沙鲁屋撒之间的空气。「请他保证他会买牙膏。还有，叫他带我们去空中花园。」
妲莉雅翻译时，伯沙鲁屋撒挽住马可的手臂，领着他去伊希达门。国王的儿子朝塔楼往上叫出命令。警卫听了后解下箭袋，将它和长弓一起丢下来。马可往前走一步，轻松地接住它们。「谢啦，老兄。」马可说，「我会很珍惜它们，会把它们挂在我的壁炉架上。但说真的，我比较想参观花园。」
伯沙鲁屋撒对着妲莉雅说话，她的脸一僵。她似乎在向他请求，但他转身置之不理。
「那武器不是要送给你的，马可。」她说，「伯沙鲁屋撒很感谢你救他一命。他相信你有很大的力量。你怎么说……?」
「超能力?」马可回答，「是啊，我听过别人这么说。」
「像个神祇。」妲莉雅继续说。
「我也听过那个。」马可说，「还有英雄。但我的要求呢?」
「他会考虑。」妲莉雅说，「他相信你能用你的力量帮助巴伦，所以你必须先通过考验。」
「该死。」马可用力倒抽一口气。「我们不能先参观花园，再通过考验吗?」
妲莉雅摇摇头。「马可，伯沙鲁屋撒说，你必须拿着这武器到国王皇家猎场，杀死穆须须后，才能实现你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