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黑暗
不是因为国王皇家猎场此起彼落的尖叫声，也不是恶臭腐烂的死亡气味，或是我们得沿着河流上游走上亿万公里、远离巴比伦的边界，更不是伯沙鲁屋撒的警卫和奴隶都因恐惧而发着抖的关系。
吓坏我的是那片黑暗。
我们在林木线停住脚步。虽然树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河水流经从幼发拉底河人工挖掘的小溪和排水沟，潺潺流入森林。一片诡异的漆黑在远处盘旋徘徊。一道闪烁摇晃的带状微光盘据林木线。我们从河流另一头就看得到它，但在靠近后看时，它彷佛能使地面震动。
「又是那种感觉。」凯斯说，「那个……东西。」
「那是什么，妲莉雅?」亚莉问。
「国王的猎场。」她说，「里面有动物。当穆须须逃离卡迪吉拉时，牠跑来这里。现在那布耐德国王很害怕。他不在这里打猎，因为穆须须很凶狠。」
「我不是指森林。」凯斯指着树的上方。「我是说在顶端的那片黑暗。」
妲莉雅看起来很困惑。「那就是席帕啊。你没认出来吗?」
「席帕是个国家吗?」马可说，「妳得和他们好好谈谈他们的碳排放。」
「席帕……曾经是个国家。」妲莉雅说着，她的头好奇地一歪，彷佛她在教十二岁小孩基本算术。她比个宽广的圆圈。「现在它指所有……我们周遭的东西……你们不能接近。」
「巴比伦周遭的每样东西都叫席帕?」亚莉搔搔头。「我想，有些意思没办法透过翻译翻出来。」
伯沙鲁屋撒似乎对这部分的交谈很有兴趣。他对着妲莉雅说话，口气严厉，快而含糊，妲莉雅毕恭毕敬地回答。
「他在问什么?」我说。
「他什么都看在眼里。」妲莉雅说，「他很惊讶你们不知道席帕，每个人都知道席帕。因此他纳闷你们是否来自魔法之地。」
她抬头看看天空。
「我们能稍后再讨论这个吗?」马可边说边转向森林。
「他说的对。」我说，「我们时间紧凑。」
「请代我们给凸眼先生一个再见之吻。」马可说着，朝森林走去。「下次他看到我们，我们身边会有死穆须须肉。他到那时就得兑现带我们去巴比伦空中花园的承诺。」
*
马可和我最先听到它。
我们走在亚莉和凯斯前面，树枝的可疑窸窣声响让我们不由得用最快的速度往前跑。我们跑离路径，最后停在纠结的茂密树林间一处浓密阴暗的地带。
「亚莉?」我大叫，「凯斯?」
「嘘。」马可说着，整个人蹲得很低，眼睛四处张望。
空气中充满起起落落的尖叫声。我看不见头顶的鸟儿，但牠们无所不在，而且似乎很愤怒。「哟，愤怒鸟，冷静下来。」马可说。
「也许牠们感觉得到穆须须。」我说。
「穆须须到底是什么样的鬼名字啊?听起来像某种精神错乱的老式舞蹈。」马可站着，开始笨拙地摆动臀部和手臂。「来吧，来吧，跳个穆须须……」
「这不好笑!」我说，「万一牠听到你呢?」
「那就是重点。」他说，「我们来引蛇出洞。」
「那亚莉和凯斯怎么办?」我说。
「我们会在之后找到他们。」马可说。
我们更深入森林。我发觉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像这个时刻，那么希望我身上有支手机。
啪答。
「那是什么?」我问。
「你踩到一根小树枝啦。」马可回答。
「抱歉。」我往前走时，我想我看到一个影子飞掠过林下灌丛。
马可身体一僵。「那是牠，」他悄声说，「穆须须猪肉。」
他将一只手放在我臂膀上以示保护，我们慢慢朝影子走过去。鸟类鸣啭似乎逐渐安静下来，彷佛牠们在观看我们。我试图聆听任何像穆须须的声音──但那会是什么样的声音呢?嘶嘶嘶、呼哧呼哧或狺狺低吼?我没听到这种声音，但我的确有听到另一种声音，从森林深处传来的隐约咆哮，像一个远处的引擎。
这里有溪流，杰克.麦金利。那是流水的声音，集中精神仔细听。
但那声音愈来愈大声、愈来愈低沉，就像收音机的静电。尽管天空清澈，太阳光却似乎闪烁不定。我的眼神从影子上转开，看向声音出处。
树林外是一面闪着微光的黑墙，非常接近我们，比我预期得还要接近。它震动、改变着，彷佛有人在猎场后面拉开一片坚实的帘幕。
「那是只蜥蜴。」马可说着。
我迅速转身。「什么?」
「影子，石头后面的，那不是穆须须。那是个又大又老的──」马可瞇起眼睛。「哇，谁在那边玩弄光线啊?」
他头发的底端往上竖起。空气正在改变，气温陡降。我可以听到奇怪的声音，像加速的声音、机械的咆哮、不时打断的哔哔声和高音的刮擦。
「听起来我们好像在公路附近。」我说。
马可点点头。「对，这很吓人。」
席帕曾经是个国家，现在它指所有我们周遭的东西……
妲莉雅的话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我开始在想翻译其实并没有失去某些意义。「马可，我们知道这个地方──巴比伦──以慢速前进，对吧?」
「对。」马可说。
「根据妲莉雅所说的，他们有三十年没外来访客了。」我又说。
马可点点头。「因为其他人都加速前进，就像我们。」
「好，所以你是个巴比伦人，而你想去，比如希腊，」我说，「或西班牙、非洲、南极。如果你尝试出去，会发生什么事?如果其他地方全都加速前进，那么外面是什么──在那些应该是其他国家的外面是什么?」
马可安静下来，望向黑色帘幕。「我不确定那问题重不重要，老兄。」
「不重要?我想我们听到的是我们，马可。」我说，「席帕那个黑色的东西可能就是播放和快转之间的那条线，我们听到的是二十一世纪向前跑的声音。」
「你有很丰富的想象力，杰克兄弟。」马可说。
「在时间裂开后，」我插嘴，「这地区孤绝于世。它变得与世隔绝，拥有自己的时空法则，像爱因斯坦的太空船，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不能旅行的原因。没有邻镇存在，因为邻镇在另一个世纪里。」
马可陷入沉思。「好吧、好吧，就算你是对的好了。这会是件好事，不是吗?也许我们根本不需游过那个蠢入口，我们可以就这样大剌剌地走过魔法帘幕。」
他开始朝那片黑暗小跑步时，我大叫：「你疯了吗?你要去哪?」
「稍微绕路一下，」他叫回来，「我们来近看一下这个东西。」
他瞬间就消失在视线之外，而我可不想和一只潜伏的野生穆须须独处。
我跟着他的脚步声疾走，直到再也听不见。席帕的诡异声音沿着地面像烟雾般渗透，弹离树林。它的频率弄痛我的耳膜，扰乱我的平衡。我绊倒在一根树根上，滚落地面。
那时我瞥见马可，他正蹲在某座毁坏的泥砖建筑基座旁。它看起来可能曾是一道墙、要塞或大门。
我想对他大叫，叫他永远不要再像那样跑开，但那些字眼卡在我喉咙里。
马可正瞪着一片在我们前面延伸的小平原。在地平线上，也许离我们一百公尺处，那片墙壁像窗帘般震动不已。我脑中瞬间闪过一个往昔回忆，那时我和老爸在南塔克特，我们在北方夜空中看见极光，巨大带状色彩像彩虹旗般舞动，而这片黑暗却像是吸掉色彩的北极光，有着邪恶的样式，移动着吞噬掉它前方的地面，将树木连根拔除，像飓风般扬起尘土。
马可转身。「你准备好应付这一切了吗，杰克兄弟?」
「不!」我说，「我还没准备好。等等，准备好做什么啊?」
黑暗带着货物列车的巨大噪音，朝我们迎面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