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清晨醒来时木屋的房门半掩，冷风自缝隙长驱直入，身旁已经没有加百列的身影。我裹着羽绒被走向门口，眼前这一幕让人大吃一惊，加百列侧面的轮廓沐浴在地平线上升起的晨曦里，身体透亮发出金光，晶莹闪烁、星星状的水晶从他皮肤上迸出，他飘然立于青草上方，脚不落地，吸收苏醒的晨曦。直到太阳逐渐上升，黑夜退位礼让白昼，他的光芒起了变化，形体恢复正常，迟疑半晌才转身迎视我的目光。
「我的创造始于光、生于光，到了地球，太阳是我的能量。」
他直言不讳地回答了我没抛出口的疑问。
顺着石板小径，他走回木屋门口，低头瞧了一眼，姆指食指并用，勾起我的下巴，让我仰脸直视他的眼睛。他上下扫了一遍，轻柔碰触眉尾的地方，我微微瑟缩了一下。
「通通消失了，大概只有这道疤痕还要一点时间。」他说。
我搔搔头，金发弄得乱七八糟，外表看起来肯定更加蓬头垢面。
「妳在阳光底下更显得艳丽。」他看着和煦的阳光照在我脸上说。
冬天的阳光炫目耀眼，我瞇着眼睛凝视加百列的脸庞，东升的阳光从他头顶上方洒在我身上。
他把我连同厚厚的羽绒被一起揽入怀里，下巴轻轻抵着我的太阳穴，鼻尖磨蹭我的脸颊，热热的气息吹拂在肌肤上，跟发香混在一起，「清香的柑橘。」他呢喃。
「对不起，你说什么?」我贴着他脸颊低语。
「妳的香气至今不变。」
我差点笑开了，他一定是闻到自己身上的味道，也是同一种香气。
「加百列，」我很严肃。「告诉我，你来自何处?」
他思索了一下才回答。「好吧，莱拉。」
他用力捏捏我的手，回到屋里的起居间，扶我坐在地板上。他掀开覆盖新壁炉的床单，丢了几块木头进去，炉火温暖地燃起，确定一切都舒适了，他才跪坐在我旁边。
「我们的世界有很多名称，人类称之为天堂，也有人说第一度空间，但真正的名字应该是水晶星际。」他停顿一下，让我消化这些资讯。
水晶星际，单是名称就很特别。
「我们族类的演化，最早源起于巨大的水晶球体，飘浮在文明成形的中心点，逐渐繁衍而成。」
我疑惑地看着加百列，他继续回答我心底的问题。
「我们不知它的起源，有人怀疑是坠落的星星，但谁也不确定。美丽的生物因而诞生，在光中繁衍丰盛，光辉灿烂纯洁。用妳所了解的时间观念来说，我们的生命最初创始于一万年前，就在祖先历史的颠峰期，从水晶散发而出的金光和银光逐渐微弱、黯淡，宛如能量消耗殆尽一样。」
他眉头微蹙，继续讲故事，「亮光微弱之后，黑暗渐增，物质和生物逐渐销声匿迹。我们的种族不只生于光中，还要有光才能生存，就在我们伟大的先驱欧利菲尔跟着黯淡枯竭的时候，那时种族还存活着的寥寥可数，但他竟然在光的边缘发现有闪烁的银光成形。」
我听得入迷。「他怎么做的?」
「看着它颤动，那是前所未见的现象。他从褪光的水晶雕出一小块握在手里求心安，开始逐步移动，徐徐靠近在空中成形的银色裂缝。传说他靠近时，它们催眠似地把他吸过去，手里的水晶再次焕发光芒和热度，让他一脚跨入膨胀的空气里，穿越到另一个空间，就是我们所谓的二度空间，你们称为地球。」
我聚精会神地聆听加百列叙述他世界的起源，能够成为他的听众让我备感荣幸，「怎么会以前都没发现?」
「要怎样才看得见光辉中的光芒?」他似乎认为我问了一个好问题。「唯有当黑暗悄悄匍匐而来，在极短的瞬间、细微的差距里面，借着虚无的衬托，才能看见金光闪烁。欧利菲尔好奇地探索这个新世界，发现美丽的山川、河流和动物，渗透到地球大气层的阳光温暖脸庞，让他发亮。同时领悟这个新世界是适合生存的地方，当时人类才新生，还没有来得及留下任何重要的事迹，欧利菲尔速速走了一圈，试着寻找可以延续我们存活的东西。」
「他为什么不干脆把其它人都带来地球生活?」我说。
「地球自有它美丽的一面，但终究比不上水晶星际的辉煌和壮丽，他发现凡人—也就是人类从婴儿长大成人，最终老死消灭、不复存在。死亡是万物的结局，对一度空间来说却不是自然的循环，我们的祖先也会成长，但生命的阶段大大不同，时间移动的速度远比地球缓慢。我们的种族过一天，相当地球的二十年，时间像冻住一样，形体不会改变，没有生老病死，永存不朽。这种充满恩典的生命的头一天，我们会被带到水晶前面，这也是唯一一次准许我们伸手去摸它。就在这一天，他跟我们讲述水晶星际过往的历史，启示生存的目的和使命。我们的起源、我们的传统和未来的岁月，都在一系列的影像和记忆中一闪而过。」
「所以才触摸水晶?」我问。
「对，言语难以形容它的魔法。那是自四面八方、当头罩下一股宁静和心满意足，被接纳的感觉流过全身每一处。」
听起来很棒，让我联想起加百列给人的感受。回想过往的经历时，他几乎又开始发亮。
「很快的，欧利菲尔察觉自己的天赋在这个空间极其特殊，他能力所及的、凡人却做不到，速度、力量增强不说，连影响力都无远弗届，甚至可以变成隐形人，这还只是举例而已。正当欧利菲尔四处寻找答案，恰巧目睹一个垂死的女孩，在她咽气的瞬间，出现一道纯白的光芒，近似我们水晶发出的亮光，光束升到空气中，悬浮在女孩身体上方，除了他以外，围绕在女孩四周的凡人都没发现。那道光似乎被他手中的水晶雕刻品吸引，直接飞向欧利菲尔，就在那时候，手中的水晶再度恢复生机，变得灿烂耀眼，明亮无比，突然有一道如发丝般纤细的银色裂缝在半空中成形，就跟他穿越时一样，裂缝出现在正前方，让他返回我们的空间，顺手带来女孩的灵体。」
「欧利菲尔偷走她的灵魂?」我有点不安。
「他没偷，只是引导它往心之所欲的方向。透过影像，我目睹欧利菲尔带着她的能量返乡，灵体翩然起舞，近乎欢唱似地流入晦暗的水晶球体，球体立刻发出光芒，辐射出纯白和金色的亮光。这当下欧利菲尔突然领悟自己无意间找到生存的关键药方，他带了同伴回来，学习驾驭在人类断气瞬间离体的能量，带领它穿越二度空间，回到水晶星际，利用水晶开启宇宙通道。从此一度空间的生命迹象再度兴盛繁衍，规模超过以往，彷佛这就是宇宙命定的方式，光明无远弗届，我们的世界立足深广。」
他的眼神似乎在鼓励我提出悬在舌尖的疑问。
「你的意思是每当地球有人过世，来自水晶星际的使者就会开启通道，收取他们的灵魂，呃，做为你们的能源运用?」
我试着厘清问题，确认理解正确。
「基本上是这样，奇妙的是水晶汲取的那些灵魂，仍然以美好的形态存留，跟地球上的一切迥然不同，如同灿烂的光辉……是爱。人类说得没错，那是天堂的形体，灵魂以不同的形态继续存在—只是换一种形式，生生不息，是另外的个体，构造、空气……本质因为光产生改变，存续到永远。」
加百列停顿一下确认我能理解，才继续说下去。「然而经过日积月累、斗转星移，必须建立一个结构完善的社会体，好让水晶星际绵延不绝。，因此欧利菲尔亲自挑选几位人选以确保我们的世界能够永存下去，这几位后来通称为『天使』。」
「类似你这样?」
「我虽然是天使，但其实是天使的后裔，不是最初那几位。用地球的算法，我活到现在大约只有两百年，就我们的物种而言，仍然是年轻的后辈，」他回应。「不过在水晶星际住了那么一天，就被派了任务……」他突然打住，僵硬的身体显示这个话题让他颇不自在。
「你怎么是后裔?」
「我们当中只有少许能够执行这些任务，就是最像人类的一群。黑暗降临那一天，我们只剩四十位：男女各半，包含欧利菲尔在内，怎么算都不够把灵魂挪移到我们的星际。他看过地球人口的繁衍，决定运用类似的方法，采取前所未见的措施，透过光与能量的交换，男女天使能够孕育出婴孩;大约同时间，另一对天使也用相同的方式创造一个婴孩，这才举行特别的仪式，藉由水晶的白光和能量，触摸母体子宫内尚未出生的婴孩，把他们连结在一起，将一道光分割成两个个体。」
「配对的天使?」我咕哝。
「两个天使，命中注定成双成对，一起到地球执行任务，隶属同一阶级，彼此引导相互支持。他们对彼此的爱别人无法插足。」
「这样大费周章是为了什么?」我说。
不安的感觉油然而生，加百列既是配对的天使，他的另一半在哪里?
「最初的时候，每次只孕育一个天使后裔，独立承担任务，没有连结的关系。随着岁月的物换星移，天使后裔开始堕落，宁愿选择留在地球上变成凡人，面对死亡。」
「为什么?」我问。
「离开水晶星际，远到地球执行任务，日子一久，他们开始倦怠，很多迷失的天使最后都选择了堕落。欧利菲尔这才决定帮天使后裔配对，因此天使有重责大任，肩负起保护星际，让同胞得以像以前一样继续活在天堂里。欧利菲尔也给我们与众不同的回报，连大天使都无法享有：透过没有条件、完全包容的爱，彼此密切的联系，两个灵魂的结合将永世不渝。因此不管离开多久，只要拥有对方，他们的光就会继续散发光辉，这些天使的等级慢慢往上攀升，一概由欧利菲尔派任。」
我悲伤地看着加百列，原来他不爱我，命中注定还有别人。我不想追问，不想自找没趣。
「你是死亡天使?」
「对，天使有九种不同的等级，共通的任务都是收集人类灵魂的纯洁能量，只有方式不尽相同。有些天使负责传递消息，拜访地球，引导凡人做出正确的决择，找到人生目标，当最后的时刻到来，他们才有纯洁的能量，供死亡天使收集，输送到另一个空间，」他解释。
「如果那个人的灵魂不够纯净呢?碰到坏人要怎么办?」我追问。
「一旦灵魂污秽有了瑕疵，那是黑暗、不是光，剩下的就是躯壳而已。水晶星际从光而生，唯有光，它的居民才能够在纯净美好的境地里生生不息，黑暗的灵魂对我们毫无用处，他们的能量会存在地球上，直到清道夫现身，把他们抓去第三度空间。」他扬起眉毛，等待我的反应。
「第三度空间?」我困惑地盯着他看。
「有人深信是欧利菲尔在不同空间穿梭时造成裂口，又有天使在两个世界之间来来去去，裂痕越来越大，导致地球和另一个空间形成裂口，就是我们所称的第三度空间，人类称为地狱，纯种吸血鬼就来自于那里。」
我想弄清楚。「他们真的来自……地狱?」
「我们不太清楚他们的起源，只知道黑暗的灵魂离开人体之后，流连一阵子就会转向一道门。欧利菲尔亲自跟踪调查，看着它飘向大气层一处黝黑的裂口，应该就是通往三度空间的甬道。天使往来地球越频繁，缝隙越多，一开始似乎没什么影响，但有许多天使后裔堕落之后，某些去向不知所终，连欧利菲尔都找不到。他们离开水晶星际，变成凡人，迷失了心性，传说有些堕落的天使越门而去到三度空间，欧利菲尔无法证实这些谣言的真实性。」
「在光中出生的天使怎么会存在于黑暗里?一开始造成你们世界趋向灭绝的不就是幽暗吗?」我打破砂锅问到底。
「堕落的天使丧失光芒和天赋的能量，变成会生老病死的凡人，但他们的灵魂犹是生于光明中。如果他们真的跨越雷池，没人晓得会发生什么事。不久之后，欧利菲尔就发现新的物种—那是骇人听闻、幽暗、邪恶之辈—牠们穿越到二度空间，在地球兴风作浪。大天使看到牠们把獠牙刺入凡人血肉，吸食鲜血，直到被害者变成干尸。更让人不安的是，这些死者既没有释出光也没有倒出黑暗的能量，彷佛那些怪物同时吞噬了他们的血液和灵魂。」
我听得胆战心惊。
「一开始他们像是没有进化的蛮族，意外撞见裂口便穿越到二度空间，活得行尸走肉、没有目标和方向，后来却造出第二代吸血鬼，合为一股力量，变得井然有序。纯种吸血鬼逐步利用被毒液感染的人类建立军队，让他们寻找干净美好的灵魂，毒液在这些人身上的效果最好，不只将他们转化成力量强大、身强体壮的的吸血鬼，还会美化他们的外貌，除去所有的瑕疵，让他们更有机会吸引无知的人类、随心所欲带回吸血或转化。」加百列说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
「你的意思是，他们以黑暗的灵魂为食物，纯洁的灵魂则转化成属下?」
「显然是这样，他们倚赖的食物是人血和黑暗的能量，灵魂洁白的人类感染吸血鬼的毒液之后，转化比较有成效，同时会跟他们的主人葛堤罗产生密切的连结关系。」他提示。
「那些清道夫呢?」我问。
「似乎有越来越多怪物悄悄潜入这个空间，清道夫跟我们一样收集死者的灵魂，但他们要的是黑暗的部分。」这个念头似乎让他懊恼。
「基本上来说，为了确保水晶星际存在，你们把灵魂之光转过去，变成你们世界所需的能量，在不同……空间来来回回，导致裂痕产生，邪恶的妖怪渗透到地球来作乱，谋杀无辜的凡人?还有更糟的，天使明知道每开一次转换门，就会造成更多裂缝，而你们还是不停地来?」
加百列那个世界的居民怎会如此粗心大意、不顾人类死活?
「他们不是故意的，莱拉。这个空间本身就不容易生存，地球虽美，仍有许多黑暗面，水晶星际却很神奇，那里纯净无暇，没有痛苦与悲伤，我很想形容给妳听，可惜言语有限，不足以呈现它的美好和壮丽。牺牲少数人类的生命来成全水晶星际大多数人和宇宙本身，这是值得的。」加百列的眼神闪过深切的渴望，显然很怀念他的家乡。
「带我进入你的回忆，让我亲眼看看。」我柔声哀求，泪光闪烁。
「我不能，莱拉。人类无法以肉身穿越裂口进入水晶星际，那会失去原有的形体。如果是纯净的灵魂，只能以光的形式存在。妳虽然是人类，却有我不了解的部分，我不能让妳去经历，让妳看见我的回忆，怕妳一进去就回不来。我不能冒险，不能失去妳，上次是坠入黑暗，这回是光。」
大概是我垂头丧气的模样，让加百列不忍心地想要弥补。
「妳可以想象北极的冰山，下方海水清澈不受污染，周遭的一切倒影在水面上吗?平静如镜—无风、无浪、静止不动，完美至极。彷佛呼吸的不是空气，而是新鲜的果香，清爽舒宁，整个陶醉在里面。头顶上不是天空，而是繁星和月亮，世界在袅袅薄雾中转动，如果妳可以想象的话，这样的景色只是千分之一而已。」
我闭上眼睛试着模拟那个画面。奇怪的很，它很快就浮现，不只清晰无比，而且不太费力。我一眼就看到加百列形容的美景，没有天空，没有地面，似乎就是命中注定要看到的画面。
后来我才明白自己被剥夺了什么样的生活。但是现在，我仅仅只是甩掉惊叹的感觉，衡量背后的代价。「你说大天使认定为了维持水晶星际和它居民的存活，人类的牺牲是值得的。然而，他们既不是牺牲自己，也就没有权利代替别人做决定，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