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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早上,太阳从环绕谷仓东边的山头升起,我发现自己竟然斜靠着布鲁克呼呼大睡,而她的手臂环住我的肩膀,陪了我一整夜。
「好极了,妳终于醒了,我可以起来了!」
我环顾大厅,出声询问。「罗德韩和乔纳去哪里?」顺手脱下手腕的橡皮筋绑个马尾。
「罗德韩还在看书,乔纳出去收集鸡蛋帮妳做早餐。最近的邻居在一两英里以外,不过他来回的速度很快,而且他们自己养鸡。」
「谢谢妳让我好好睡上一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靠在妳身上大睡特睡。」我赶紧道歉,担心自己又得罪红头发的吸血鬼,惹来杀身之祸。
「听着,茜希,我很抱歉前几天情绪失控,对妳大发脾气……呃,当时的反应有点过火。不过我现在已经了解妳对他没有那方面的兴趣,或许还要一点时间调适,但我明白妳心里有谁。」她一脸开心得意,像个顽皮的小女孩,有秘密又不肯说出来。
我挺起身体,依然裹着毛毯。「妳知道?」
「我知道妳喜欢加百列。可惜妳爱错人,这根本像水中捞月!不过我能理解爱情没什么道理可言,都是情不自禁。像我,永远没办法和心上人在一起,也只能学习接受事实,继续活下去。再来,以妳的情况来看,很可能也活不了太久,所以没什么好担心!」她呵呵笑。
我实在笑不出来。
「所以妳想试着跟我交朋友?」我持续原先的主题,「我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有跟同伴一起逛街了。」我试着提高她当我朋友的兴致,其实这提示真烂。话又说回来,布鲁克也不是我的首选,而是仅有的选项,算是聊胜于无吧。
她显然也有同感,一副兴趣缺缺的模样。「嗯,我们一起困在这种荒郊野外,也只好尽量不要苛求。再怎么说也比留在屋里,听罗德韩唠叨迦他利教派怎么了来得好。」11
「妳说谁?」
「还是别问吧。」她起身掏出特大的太阳眼镜,挂在完美挺俏的鼻梁。
乔纳突然冒出来,速度之快,让人还没看清楚,就发现他已从厨房旁边的落地窗推门而入,「水煮蛋、煎蛋还是炒蛋?」他兴冲冲地询问,像变魔术似地抛接三颗鸡蛋。
「可以蛋黄微熟配『士兵』吗?」我反问。他瞥了布鲁克一眼,后者仅仅耸了耸肩膀便径自离开厨房,我猜她回房换衣服。
「那是英国风的做法,」我说。「你负责煮蛋,我来烤土司。」
我走向厨房的工作台,东摸西弄,干净俐落把土司切成长条状,开始涂奶油时,忍不住偷看起来。乔纳还是一贯的打扮,深色牛仔裤配白色POLO衫,但是今天多了新花样,外面加了一件无领运动衫,鲜艳的橘色搭得很帅气,合身地贴在他平如洗衣板的小腹和宽阔的肩膀。我努力移开暗暗打量的目光,移到奶油上面,免得被发现,不过乔纳早就看在眼里。
「妳似乎很喜欢鲜艳的颜色,我就稍微大胆一点搭配。」
「很适合你。」
坐在大桌子前,他兴致盎然地看着我把面包棍浸入蛋黄里面。「妳为什么把吐司称为士兵?」
我咧嘴而笑。「因为把土司切成长条形,再排成一列,看起来就像士兵列队一样。」
面包井然有序排列在盘子里,我却突然想起自己堪忧的处境,「经过这场战役,还有多少人能够屹立不摇到最后一刻?」我纳闷。
想到麦可,他的殒落因我而起,希望其他人不会也面临相同的结局。
我烦恼地抛下最后一片面包,突然间没了胃口。被我推开的椅子在地板上磨擦,尖锐刺耳的噪音就像指甲刮过黑板。我没有停留,直接回到地下室梳洗换衣服。
谷仓距离米雷普瓦有三十分钟的车程,当然啦,我们只花了十五分钟。现在时间大约是早上十点整,阳光已经很强烈,天空晴朗无云,但是气温却非常低。
我出门前特地洗了澡,还特地花了一点时间吹头发,以免感冒。布鲁克坚持帮我把上半部的头发编成法式长辫盘在头顶,再用金色小发夹固定,其余发丝自然垂落腰际,同时自作主张帮我穿衣服打扮。我试着提醒她这里又不是巴黎,但她乐此不疲,彷佛我是她不曾拥有的芭比娃娃,可以尽情打扮。我私底下怀疑,她小时候一定拥有很多朋友,而且把他们都当成芭比。
她帮我选了盖袖的蕾丝上衣,搭配土耳其蓝的高腰窄裙和鞣皮腰带,总算大功告成,但我死也不肯套上高跟鞋,她只好让我用尖头平底鞋取代。换衣服的时候,我尽力遮掩身上的疤痕,最后她丢来一只粗花呢手提包—这显然是逛街的基本配备。因为我的坚持,她同意让我再罩一件轻薄外套,整体造型或许因为外套打了折扣,但是这里的气候让人不敢都听她的。
我们转进小型停车场,下车时,我东张西望,观察陌生的环境。「今天的风有点大。」我的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
「这里的气温总是偏低,我不确定是为什么。」罗德韩回应,顺手压下车门的自动锁。
「人群都在那边!」布鲁克兴奋地嚷嚷,顶了一下巨型的太阳眼镜,大步向前。罗德韩追了上去,重新引导她走进一条铺了鹅卵石的狭小街道。
乔纳走过来和我并肩,伸出手臂让我挽住,窃笑说:「看起来是布鲁克的手笔,对吧?」
「嘿,你看起来跟南瓜一样可爱!」我呵呵娇笑,轻轻拍他的胸口,「唉唷!」我叫了一声,使命甩手,他的胸膛硬得像石头。
他眨眨眼睛说:「小心,我是熟透的南瓜,皮很硬!」
「不早说。」我抽出手臂,来回按压指关节,发出劈啪的声响。「总之,有个大师告诉我,这样的打扮最适合逛传统市场,这方面听她的准没错。」
「妳看起来很……时髦。」他轻声回应,浅褐色的眼珠变得极其温柔。
跟在布鲁克和罗德韩后面不到两三呎漫步,我抓住机会好好欣赏旁边的双拚型别墅和五颜六色的百叶窗,流露出温馨家园的气氛。事实上,我看得有点入迷—
「小心!」乔纳揽住我的腰,一把将我抱离地面,搂进他充满保护性的怀抱,及时躲开莽撞冲过来的脚踏车。我吓了一跳,突如而来的近距离接触让人没有心理准备,过了几秒才缓了一口气,抬头看入他的眼睛。
「小心走路,灰姑娘。」他低声说。
「灰姑娘?」我低声重复。
「呃,既然这颗南瓜刚刚变成妳的马车—」
我轻蔑地摇摇头,「如果你想自我推销,目标至少要订得比马车还高才行。」我指指地面,示意他把我放下。
乔纳遵照指令,但把我拉近身旁,搂得很紧。我不想再被车子撞到,所以暂时默许、没有抗议,跟他在一起既自在又安全。
「马车没有不好啊,至少把灰姑娘安全送达目的地。」乔纳顽皮一笑。
「对,把她送到白马王子面前。」我扬扬眉毛。
「噢,我没想到这个……」乔纳中途停顿。「好吧,我回去当南瓜。妳还是做妳的睡美人,两个臭皮匠总会想出解决办法的。」
放眼望去,其实街上的行人少得可怜,三三两两的。年老居民的头上绑着丝巾,手里挽着藤编的篮子,装满法式长棍面包、乳酪和某种难以分辨的物品。和我们擦身而过时,一股像臭脚丫的气味扑鼻而来,让我忍不住咳嗽,表情又要装得很淡定,逗得乔纳哈哈大笑。
街道尽头就是这里最繁忙的中心,马路对面的广场熙熙攘攘,人来人往,摊贩在中世纪的建筑前方围成正方形,罗德韩跟布鲁克站在路边等我们。
「市场周边的建筑物始于十三到十五世纪,妳仔细看,就会发现房屋上层是本地人和观光客拥有的度假公寓,下层是商店和咖啡座。」罗德韩仔细地解释一番,俨然是个尽职的导游。
「啊,看起来很壮观。」我赞叹地欣赏这些中世纪时期的建筑,房子本身似乎浮在半空中,只靠下方的木头和水泥拱门支撑,有趣的是,这里的居民竟然不管建筑物悠久的历史背景,随心所欲地把屋外的百叶窗漆成鲜艳的色泽,包括深浅不一的蓝色和红色—跟房屋外观咖啡色的十字形木头和横梁一点都不搭,这样的建筑设计显然是出于当时著名建筑师之手。
「无聊死了……」布鲁克不耐地呻吟。
「好啦,好啦,我们在市场逛一圈……茜希。」罗德韩给了我一迭现金,我摇头反对,不想拿他的钱。
「听着,这里不收信用卡!帮妳自己买点东西当晚餐,任何妳看上眼的东西都可以,亲爱的。」
「嗯哼!」布鲁克又哼了一声,我勉强接受罗德韩的好意。他也给了她一些现金,布鲁克几乎是伸手抢走,动作快如闪电。乔纳自己有钱,我在机场亲眼目睹他去自动提款机提款,本来我也想到应该拿加百列给我的信用卡去提领现金,只是感觉不太好,我不想欠加百列一堆债,但是现在的名单又多了罗德韩。我摸摸手里的纸钞,感觉怪难为情的,想到就算要还他,他也不会收,忍不住就皱起眉来。我的钱都是用来买生活必需品,辛辛苦苦赚来的每分每毫都用在刀口上,很少奢侈浪费,不劳而获让我十分不自在,要我胡乱花用更是难上加难。
「你不想去参观大教堂吗?」乔纳的嗓音打断我思绪的方向,他指着远处宏伟的建筑物问罗德韩。
「我不介意等一下再过去看看。」
乔纳的表情看不出任何端倪,但我忍不住猜测他想借机抓住跟我单独相处的时间,不过也可能是我会错意。
我们信步穿梭在摊贩之间东看西看,布鲁克旋即发现这里不符合她逛街的风格,没有任何名牌服饰或是名家设计,现场唯一的布料似乎只有一九七○年代流行的桌巾。
市场人声鼎沸,生气蓬勃,居民和观光客都逛得很开心。我们首先造访食物区,肉摊的气味让人反胃,刚刚宰杀的新鲜肉品跟超市包装好的感觉迥然不同,鲜血的腥味随风飘扬,让我忍不住转头打量吸血鬼同伴。一瞬间我有点担心气味可能引发过当的反应,乔纳率先和我四目相接,看到他的瞳孔仍然维持淡褐色,我松了一口气。他歪着头好奇地看着我。
「有问题吗?」他问道。
「没事,我正想问你还好吗?」我的目光在他和随着铁钩晃动的生肉中间游移。
「拜托—」他一脸不屑,停住脚步。「死牛的血?天差地别,妳搞错了。美女,必须是人类新鲜的血液,从血管中汲取,心脏还得怦怦跳动才可以。」
「噢。」他继续迈出步伐,补充一句。「再者,嘴巴要吃、眼睛也要看,必须是我一看就喜欢,看上眼的才会有胃口。」乔纳挑挑眉。
我不确定要做何反应,只好耸耸肩膀,不予置评。
我们走得很快,最终停在面包摊前面。我买了法国长棍和可颂,接着加入乳酪摊前面的队伍,等着购买布里干酪。
不过采购了十五分钟左右,布鲁克已失去耐心,焦躁不安。「天哪,这种烂地方!感觉就像时光倒退四十年,噢,你们看那一摊!那老太婆穿的尼龙晨褛!这年头还有那种东西?恶!」她气极败坏地跺脚。
罗德韩结束附近的侦察任务,再次跟我们会合。
「没问题吧?」乔纳问。
「嗯,都是观光客,咖啡厅人满为患,这里安全无虞。」
我轻声道歉,摆脱那位一直想说服我购买清洗玻璃窗服务的法国人,加入交谈行列。「没有人知道我们来这里,就算他们追过来,也会是攻击房子那里。」我指出。
罗德韩点头以对。
「嗯,罗德韩,你去参观心中念念不忘的大教堂吧,大男人不适合逛市场。」我对他眨眨眼,或许是因为最近太常跟乔纳在一起,近墨者黑了。
他考虑着我的提议,过了半晌才欣然同意。「妳跟乔纳还有布鲁克在一起,千万不要分开,答应我?」
「我保证,你去吧!我们逛完了再去找你。」
「乔纳,记得带我们的贵宾去参观领事官邸,屋顶椽架的雕刻简直让人叹为观止,刻画出各式各样的野兽和怪物,造型栩栩如生!到了这里绝不能错过那个景点,你们前面转个弯就会看到了。」罗德韩像典型的爱尔兰人一样比手画脚,指示方向。
看得出来罗德韩深爱这种古色古香的小镇,充满历史和文明的足迹,他在这里如鱼得水。
离开之前,罗德韩又把乔纳拉到旁边低声交谈,指着广场好几个地点—我猜是出口。
「在我们继续逛这些烂摊子之前,要不要来一杯咖啡?」布鲁克郁闷地提议,她竟然愿意让我停下来喝杯饮料,看得出来她很沮丧。
几分钟后,我们三个人挑了一家一样是人潮满满、供应甜点的咖啡屋,在面对广场的室外抢了一张桌子坐下来。乔纳帮大家点了咖啡,虽然真正汲取咖啡因的只有我。
「噢,这里简直是监狱!」我浅啜一小口拿铁,听着布鲁克气愤地抱怨。
「你猜我们有没有机会说服罗德韩让我们去巴黎一天?血拚要去那里才对!」
「不可能。」乔纳斩钉截铁。
我望着游客如织的摊子和巷道,本来枯燥的灰色背景因季节性的装饰品而大红大绿,充满生机。布鲁克正想开口抗议,乔纳的注意力却已经转移,不在我也不在她身上,而是警觉地扫视市场,身体突然僵硬起来。他的手指一用力,方格桌巾从我这边被扯歪了。
「乔纳?」
他突兀地站了起来,直勾勾盯着下方的人行道,差点踢翻椅子。坐在他背后的法国人咕哝了几句,不懂法语也知道是乔纳的椅子撞到对方,惹得那人很不高兴。
「留在这里,不要轻举妄动,布鲁克!」
「什么?」她没有察觉乔纳的异样和急切。
「我叫妳别动!」他转身就走,不到几秒钟就消失在人群中。
「他是怎么了?」乔纳打断她的话让布鲁克非常懊恼。
「我不确定……」我还试着要厘清究竟是什么东西引开他的注意力时,感觉一道黑暗的阴影似乎要将我笼罩。「妳知道吗?或许我们应该去找罗德韩。」我起身,布鲁克跟着站起来。
「等等,要先结账,妳在这里等我。」我还没机会反对,她已经站起来进了店里。
她才离开,一个面容枯槁憔悴的老妇人就出现在附近,隔着少许的距离,伸手招呼我过去。我犹豫了一下,她再次招手,这回急迫很多。我可以留在这里等布鲁克回来,也可以过去看她要什么,毕竟她是凡人,不是异类。她的年纪大约八十几岁,佝偻驼背的身体,应该没有伤害我的能力。我决定走过去看看,没想到刚一走近,她就隐入人群里,于是我出声呼唤。她没有逗留,继续往前走。我一路跟在后面,就一个老太婆而言,她走路的速度很快,没多久就失去踪影。我踮起脚尖,在观光客里东张西望,才瞥见她局促不安地站在领事官邸的路标底下。呃,至少我遵守承诺,听从罗德韩的建议,真的跑来参观这栋古迹了。至于没有遵守第一个承诺,纯粹是意外。
我信步走过去,整个广场彷佛唯有这一小块地方没被人占据,老妇人周遭的空气冰得像结霜一样,或许是因为拱门的缘故,这里远比市场开放性的空间显得阴暗许多。
她旁边站了一位街头艺人,正在演奏小提琴,哀怨悲伤的曲调随着弓弦的移动流泄。老太婆弯腰驼背,枯瘦如柴的手指扣住我的手腕,泛黄又欠缺修剪的指甲掐入我的皮肤,身上散发出死亡的气息。她彷佛一只脚已经踏入坟墓,那种气味就像把臭鸡蛋和腐败的牛奶混在一起,几乎渗透到我的舌尖上,让人反胃欲呕。
她劈头就是一串法语,丝毫不停下来喘口气。
「夫人,我完全听不懂,我不会法语!」
那股气味臭得让我只想遮住鼻子和嘴巴。
最后她气急败坏地松开我的手,一脸懊恼,继续比手画脚,接着从身上那件老旧、彷佛长了蠹虫的针织衫里,掏出天鹅绒的小布袋,在我面前晃啊晃。
她再次说了一串法语,我依旧摇头。
最后她把布囊塞到我的胸口,伸手指向背后。「恶—ㄜ—魔!恶—ㄜ—魔!」她用发音不清的英语一再地重复,突然又匆匆走开,还撞了我一下。
目送她的背影离去,我这才转头望向她手指的方向,没有发现任何人。我抬头看一眼屋顶的椽架,上头雕刻出一张张扭曲变形的脸孔俯瞰下方,彷佛在看我一样。
我打开她给的布囊,里面是一个金戒指,粗厚的戒环中央是盾牌式的徽章,天鹅图案上有一座城堡。虽然没有立刻认出,但我依稀记得在哪里见过。我不由自主地抚摸圆弧的指环,突然间头晕目眩,脚步踉跄,发现自己摔在地上。头顶上方扭曲畸形的脸庞对着我尖叫不已,让我更加恐慌。
我的意识陷入模糊,又一次置身在隧道里,眼前闪过一幕幕影像,快速转换,跳来跳去。不久之后,终于定格下来对准焦距。
我看见一个小男孩在田野间嬉戏,大约十岁年纪,在青青如茵的草地上奔跑,暗金色的长发随风扬起,拂过脸庞。我跟随他的足迹,看到另一个跟他同年龄的女孩,金色卷发垂到腰际,在后面急起直追,当她追赶上的时候,两人一起扑倒在地,翻来滚去地玩闹。我过了好半晌才看清楚那个小女孩,竟然就是我自己。我愣了一下,从没看过自己这么小的模样。
夏天消失无踪,冬季接踵而至,男孩和我长大了,或许十四岁左右。那是晚上的时间,我们两个窝在谷仓外面吃点心,而我和加百列对弈的影像也在同一座谷仓里。我们背靠墙壁,盖同一条毛毯,男孩伸手比着夜空的星星,我故意把毯子拉过来,他开玩笑地捶一下我的肩膀。我们滚倒在地上,格格地笑,他是我的朋友。
场景变换,一幕幕静止的画面闪过,勾勒出我的童年—我们的童年。
画面最后定格在长大的他身上,大约十六岁左右。我们在一起,他读书给我听,书本半遮脸庞,种马在他背后磨蹭着地面,更后方是一匹熟悉的母马,一身雪白卧在地上:那是乌丽。他挪开书本,放在身旁,双手插进口袋,白色喇叭状袖口衬托古铜色的皮肤。他掏出一个戒指,正是我身上那一枚!宝石反射太阳的光芒,一束束明亮耀眼,他温柔地替我套上戒指,而他手上戴了另一个—粗厚的戒环,中央雕着天鹅和城堡的徽章……现在就在我手中!
或许是身体的震动,或许是心情起伏的影响,画面噗地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男孩躲在浓密的草丛后面啜泣。我极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他眼前见到的东西,是什么让他伤心欲绝,随后谜底就揭晓:加百列和我在野餐、下棋,嘻嘻哈哈地笑。
不!
我好像在大叫,他们通通都消失了。
我又回到铺着鹅卵石的地上,掌心全是汗水,试着抓住膝盖却滑手。
有一瞬间,我以为眼前吓得我肝胆俱裂的脸孔是屋顶上的雕刻品之一,即便看起来跟雕像没俩样,活生生的实体却站在正前方。
这回不用再花脑筋辨认,跟我面对面的吸血鬼,正是我和乔纳遭遇攻击时的那一位。离开艾立欧一族时看到的也是他,后来他又出现在机场、朝着我而来。
他曾经是我的未婚夫。
虽然他的眼睛现在射出火红的光芒,皮肤变成像白纸一样,他们还是同一个人,只不过以前的他是人类—在我认识他的时候,是生死有命的血肉之躯—现在成了吸血鬼。
他静止不动,脸上满是怒火,然后跪下来,伸手捞出我衬衫底下的项链,握住戒指拉了过去。周遭的气流泛起涟漪,小提琴哀怨悲伤的曲音消失在虚无里,时光悬宕不前,凝结不动,我再次感觉项链被拉扯的力道,只是这回我又回到谷仓里,他怒冲冲地扯掉我脖子上的项链,我已不是旁观,而是身历其境。
我往前扑倒,背对他的时候,入口的光线看起来非常遥远,但他把我往后拉,扭转过来面对面。还是一样的眼睛,只不过当时他是凡人,而且气得面红耳赤,脸上泪水纵横,绝望到不顾一切的模样。我想轻推他的肩膀把他推开,但谈不上有任何用处,只是困在自己的体内,行动和选择都受限于那一点点时间。
我企图逃离现场,手脚并用爬行,脚却被底下的衬裙缠住,潮湿的秣料和马匹熟悉的气息充斥。
接着就发生了:我的后脑杓受到致命打击,只听到喀一声后我就不支倒地,眨眼的速度快到彷佛睫毛纠结在一起。他把我抱起来,眉头深锁,一脸骇然,似乎懊悔莫及,大声惨叫,却像哑剧没有声音,只看到唇形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我。我移开目光,发现身体下方有一滩血,顺着倾斜的地板流向谷仓门口。
原来我是这样死的。
毫无痛苦,没有一点感觉,加百列的名字浮现在脑海里,临终的瞬间,我还想起他。
就在漆黑还没有笼罩一切—我尚未停止呼吸之前—影像凹陷又凸起。
我发现自己又呼吸着跟吸血鬼一样的空气。他入神地凝视手中的宝石,小提琴演奏的旋律悠扬耳际响起,只是好像特意放慢速度一样。
我自然而然地抓住后脑杓,鲜红的血从指缝渗入掌心的手纹里。
摊开手掌伸到他面前,我不假思索地说:「伊森,你杀了我。」
他的目光像手电筒般射过来,彷佛我给了一记重拳。他噘着嘴唇,藏住危险的獠牙,愤怒的表情倏然消失,取代的是深沉的哀恸。沉重的脚步声横越广场而来,剔除了我们进一步对谈的机会,当我再抬眼的时候,已经看不见人影,就像烟雾瞬间蒸发了,往日的鬼魂如此来去无影无踪。
我坐在地上,双脚交叉,握住他的戒指,最后一片拚图终于嵌入正确的位置。
我不确定乔纳在旁边陪了多久,最后才把注意力转向他。
「茜希!茜希!妳在流血!」看到我染红的手掌,他大惊失色地拉了过去,顺着气味从手臂追溯到脖子。他的脸颊贴着我的头发,吸入我的香气,终于退开的时候,脸颊也沾到血渍,他一脸错愕,慌了手脚。
「等一下,很快就消失了。」
我的身体平常就有自愈能力,加上上回重新经历佛瑞德攻击的可怕记忆,身体会重现过去的变化。有过那次的经验,我明白一旦自己回到现代,外伤很快就会痊愈。
「出了什么事?」他警觉地左右张望,搜寻邻近区域,分心的时间只有一下下,注意力很快回到我身上。
「没事,就是两百年前的旧伤口回光返照,不可能再害死我。」我感觉心里空空的,或许是因为此时此刻受到的冲击,或者是终于找到一些线索—不管是不是答案—我总算有些许的了解,再怎么可怕都关系。我想应该是后者的机率大一些。
乔纳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五指摸索我的头发,忧心、怀疑和欲望等复杂的情绪一一浮现在他眼里。我按住他的手臂,不耐烦地推开他。「真的会痊愈。」
他把我从地上拉起来,靠着他结实的身躯,坦率地要求。「妳应该跟我说实话,不是吗?」
11 Cathar,盛行于十二到十三世纪的基督教派别,主要分布于法国南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