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不确定究竟睡了多久，厚重的天鹅绒窗帘挡住光线，分辨不出是白天或夜晚，只有口袋里嗡嗡震动的手机声响将我唤醒。
我疲惫地坐起身体，忿忿掏出手机，看到加百列发送的简讯，内容描述上次的棋局玩到哪里。
眼前那副西洋棋上整整齐齐摆在角落的小桌上，等着我过去。诧异地随着加百列的指示，小心拿出每一只象牙棋子，按照上次的位置摆放。
这回我谨慎很多，拿起骑士进二左一—本来就打算这么做—接着摸摸圆形的底座，发送简讯说明自己的棋步，其余避而不谈。回音来得很快，叙述他的下一步，后面多了注记：
右边的城堡往前走四步。
妳还好吧?
除了移动士兵，我凝神思索要如何回应，寻求答案花费了更长的时间。
右边第三枚士兵前进一步。
我们已经抵达，你跟汉诺拉好吗?
我忍不住把她的名字加入简讯里—特意用这种方式提醒他，自己依然怏怏不乐。他没有立刻回应，我窝在床尾耐心等候。
我们人在美国，已经跟汉诺拉分道扬镳，单独寻找梅拉奇。妳不要冒险，待在罗德韩身边，不要离开屋里，我会保持联系。
他不带情感的措辞让人有些失望。可能他想要拉开距离，给我空间。
我在背包里东翻西找，换掉身上的衣服，套上轻便的运动裤、T恤和夹克，让自己舒服一点，再走进浴室泼水洗脸，用手指梳开纠结的头发。
项链上的水晶在洗脸盆上方摆荡，映着镜子闪闪发光，霎时想起吸血鬼看见它时脸上兴致盎然的模样。我取下坠子，顺势坐在磁砖地板上细细打量，宝石本身看起来的确独一无二，从来不曾见过类似的花样，相较于一般的戒指，指环显得很雅致。翻过来一看，我第一次注意到宝石下方圆形的基座上刻了某种记号，虽然必须要瞇起眼睛才看得清，但我确定那是一只天鹅的标志。奇怪，怎么以前都没有发现?大概是自己从来没有需要仔细研究它的理由。
戒指在我掌心里翻来覆去，心思又回到加百列身上，想起自己受到枪伤的复原期间，他也盯着项链看过。在小木屋里拥抱亲吻的时候，也是这个戒指让他浑身一震，僵住不动。
这个戒指究竟有什么意义?
一边思索，手掌探到T恤底下，我无意识地抚摸肚脐部位，如今已平滑没有疤痕。加百列的亮光充满我之后，伤口就痊愈了，没留下丝毫痕迹显示那里的皮肤曾经被刺穿，还流了很多血。耳际彷佛还听见他微微的呼吸声轻轻吹气，就在帮我缝合的时候，他的气息掠过腹部，静谧的气氛和中枪当时的巨响有如天壤之别。那天晚上，他为什么不用这种神奇的光芒来医治我的肩伤?
我需要知道答案，当下决定离开寂寞的堡垒，直接发简讯询问。好吧，这是推托的借口。应该打电话才对，但是离开坚固的堡垒和从城堡顶端一跃而下，完全是两码事。
在小木屋里，你用神奇的亮光帮我治疗，为什么我中枪的时候不用相同的方法?而是大费周章帮我缝合伤口?你知道我的戒指从哪里来的吗?是你送的吗?
抢在改变主意之前，我赶紧按下送出键，紧张地坐在地板上等待回复。几分钟后，手机铃声响起，我没想到他会打电话过来，犹豫到差点让这通来电转进语音信箱，直到最后一秒钟，我才决定接听。
「妳要删除刚才的简讯。」加百列的语气很仓促。
「你说什么?为什么?」
「因为很危险。」
「什么意思?为什么会很危险?」
他停顿半晌，我听见电话另一端沉重地呼吸声，滋滋作响。
我将手机从耳际挪开，过了几秒才领悟是因为地下室收讯不良产生的杂音。
「神奇的亮光和我释放的能量，无法医治这个世界上的人类和任何生物，只要被其他异类发现这通简讯，就会知道妳不是我说的那样。」
「我不懂，若不能医治人类，又能医治谁?」
我问得很快，几乎是脱口而出。然而他的答复来得很慢，撑了很久才开口，「天使。」
换我静默了很久。
「这个话题不适合在电话中讨论，危险性太高，等我找到梅拉奇的时候，他或许会知道。」
「你从何时开始认为我是……?」我说不下去。
他犹豫了一下。「在我们离开克雷高镇的那一天。我也想不透怎么有可能，但我一定会找出答案。拜托先删掉这些简讯。」
我用力吞咽着。「戒指又是怎么一回事?是你送的吗?」
电话线路劈劈啪啪的，他的答复终于传入耳朵。「不是我给的，莱，是妳的未婚夫。」
电话断了。
震惊过后，一波羞愧的情绪涌上，几乎让人畏缩。笨女孩，蠢到极点!干嘛问那种问题?想也知道，加百列怎么会求婚?那个未婚夫又是谁?后来发生什么事?
我从冰冷的地板上爬起来，绕着屋子不停踱步，思绪飞快地转动，就像刚加满汽油的车子高速运转。
加百列认为我是……天使。他用光帮我治疗，同样的光也能够结束第二代吸血鬼的性命，因为他们是黑暗所造。但是艾立欧却想挟持我穿越缝隙进入第三度空间，如果我的灵魂真的是光，他岂不是白忙一场，到时候我只会消失踪影，派不上用场。
乔纳说我的鲜血与众不同，让他出乎意料地强壮，故此怀疑我不是一般的人类。然而吸血鬼所吸食的是邪恶、黑暗的灵魂，不是光明那一类，这些都是已知的事实。再怎么左思右想，每件事都彼此矛盾，谜题也都没有解开。让人困惑的还有那个女孩—我藏身在黑暗当中的救命恩人。罗德韩亲眼看过，还说她是纯种吸血鬼，若真是这样，她为什么跟踪我?为什么摧毁第二代吸血鬼让我存活?为什么每次我都想不起来她究竟做了什么?只记得她在现场，随后发生的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如坠五里雾。难道她故意抹灭了我的记忆?有什么理由要如此费事?
此外，还有加百列。他找到第一世时候的我，当时我像凡人，在我死后他离开了，后来他去了哪里?当年我是怎么死的?又怎么会死而复生，变成现在的异类?
想来想去依旧没有答案，我决定上楼去找其他人。楼梯很陡，木板间隔过大，我只能扶着摇摇晃晃的栏杆往上爬。
我很快就来到了一楼平面，直接面对开放式的空间，起居室兼厨房兼餐厅，对面的墙壁是一大片落地窗，俯瞰外面的花园。屋内设计是一种奇怪的组合，把百年谷仓改装成住家，奇妙地融入现代化的设备和家具。放眼望去，木头地板显得凹凸不平、坡度倾斜，我却觉得走起来很舒服。
头顶的梁柱暴露在外，半灰泥、半砖块的墙壁让人回想起以前的年代，夕阳逐渐接近地平线，靠着阳光的余晖和室内的灯光，我好好欣赏周遭的布置和装潢。
厨房再过去有四间卧房，一间没有窗的浴室，还有一间藏书数量几近泛滥的书房。我慢慢走上另一道楼梯，旁边完全没有栏杆可以倚仗，上面就是阁楼，顶多一个人的高度，却摆了两台手提电脑、书桌和收纳桌;三面宽大的玻璃窗倾斜向下，抬头看一眼逐渐灰暗的天幕，这么清澈的星空让人赞叹。至少有上千颗星星在夜晚苏醒过来，亮晶晶他眨着眼睛，衬着深蓝色的夜空，感觉美不胜收，我希望自己飞到天际，陪伴它们。
「你不应该悄无声息地走过来。」我文风不动地低声说，依旧盯着天空的繁星。
木头地板轻微的吱嘎响透露出他的行踪。乔纳伸手按住我的肩膀，用力捏了一下。
「睡美人终于苏醒了。」
「我昏睡多久?」
「噢，只有一两天。」
「被手机吵醒的。」我耸耸肩。
「加百列打来的?」他问，答案早就心里有数。
我转过身，感觉面对面说话比较礼貌，但是熟悉感并没有减少惊喜的感觉。虽然背后一片漆黑，他却显得赏心悦目，英俊惑人。
「坦白说，我非常感谢你，嗯，临危还跑来救我一命。」我尴尬的左右交换重心，「不过我有很多，呃，疑问必须厘清。现在最需要的是朋友，胜过其他的一切，你能够胜任吗?」
他的姿态维持不变，唯有完美的唇形弯成俊俏的弧度，笑得非常诱人，眼睛就像灿烂的星辰一闪一闪，发出热切的光芒。「悉听吩咐，我全力配合。」
我点点头，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爽快，没有任何抗议或争辩。我小心翼翼地穿过阁楼，乔纳跟在后面，被迫弯腰驼背，以免头顶撞到倾斜的天花板。我踌躇不定，前后晃了一下，突然领悟他暧昧态度背后的原因，猛然转过身去，嘴巴凑近他的耳垂，生平第一次不必垫起脚尖就可以直视他的脸庞，低声说：「罗德韩竖起耳朵听，对吗?」
他用手掌摀着我的脸颊，温柔地帮我拨开盖下来的头发，对着耳朵低语。「嗯。」
他的气息拂过我赤裸的颈项，酥麻的感觉像水中的涟漪般，一路扩散到脊椎下方。我情不自禁地回应他淘气的笑容，还特意用翻白眼掩饰一下，随后继续慢慢地下楼，避免因为粗心大意而失去平衡。
罗德韩站在厨房里，倒了一杯橘子汁给我。「好好睡一觉是对的，亲爱的。妳看起来神清气爽，我们本来很担心妳，但是加百列说让妳睡一下没关系。希望妳不介意，他吩咐我把棋盘留在屋里。」
我点点头，咕噜咕噜喝完橘子汁，没想到自己这么渴。
他挥挥手，示意我跟着走进客厅，那里有一面壁挂式的平面电视，还有一整个抽屉的DVD。「我们会留在这里一阵子，加百列认为妳最好留在室内，不要出门;但是别担心，屋里储藏了很多食物和饮料，还有电影可以打发时间，让妳不无聊!」他搔搔下巴的胡子，似乎深感抱歉。
隔着他的肩头看了乔纳一眼，后者使了个眼色，彷佛要我别担心。
「谢谢。然而，从现在开始我来决定什么对自己最好，加百列隔着大西洋、远在几千英里之外，相信一定跟汉诺拉玩得不亦乐乎。你真以为我会让他过得这么开心?」我偏着头，装出果断的语气。
不给他争辩的机会，我就大声嚷嚷呼唤布鲁克。才一眨眼间，她已经窝在角落的沙发里面，两脚交叉，双手枕着后脑杓。
「哟!」
「今晚看电影，明天逛街?」我问。
有一件事我非常肯定，我不打算当囚犯、被关在牢笼里面。
休想。
「这附近其实没什么地方可以逛，不过米雷普瓦明天有市集，就是你告诉我的那个地方，罗德韩。」
「我是让妳了解城镇的历史，不是推荐逛街的景点!」他语气懊恼，脸色不好。
我一屁股坐在布鲁克旁边的座位上，但保持安全距离。
「听起来还不错，几点要出门?」我转向布鲁克。
「不可以，茜希。」罗德韩坚决反对。
「我知道你是好意，然而我有自主权，可以自行决定要做什么、要去哪里。」
他气得咬牙切齿，双手一摊，「如果妳坚持要出门，我们就一起去。」
「你可以去参观之前念念不忘的圣莫里斯大教堂啊。你瞧，我有听进去，不是左耳进右耳出喔。」布鲁克得意洋洋地强调，倾身靠过来补充一句：「我也有听，只是没放在心上。」
我情不自禁地格格笑，不存心置我于死地的时候，布鲁克还满有趣的。
「乔纳，播影片吧，顺便去帮茜希端爆米花。」布鲁克说，慵懒地对着他拍拍手。「噢，还有冰箱那瓶酒……」
乔纳毫无怨言地顺从她任性的颐指气使，每次都让我傻眼，应该是表演给我看的。他为什么要听从布鲁克的命令，我一直想不透背后。
罗德韩体贴地拿来一条毛毯，乡间独有的气息淡淡漫入，提醒我这里远离都市的尘嚣，随后他就告退回书房去了。
端了酒和爆米花，乔纳才按下遥控键，画面上开始播放《时空英豪》10的电影，我情不自禁地扭头看了坐在对面沙发的他一眼。
他斜睨了我一眼，微微歪着头，似乎想摸透我在想什么。幸好只有加百列拥有这方面的特殊天赋。我甩甩头，不管怎么说，我都不属于他们那一群，长生不死的双方不断地试图杀死另一方，缠斗不休。乔纳心知肚明我的外表只是假象，其实没有那么简单，他根本不相信我是一个平凡的人类女孩，这一点没猜错。但我只能假设他故意用这种方法，提醒我他没那么好骗。
我试着躲开其他人的注意力，偷偷在毛毯底下察看手机简讯，想到加百列先前的交代，赶紧删掉之前来回的简讯。
勉强看到电影中段，瞌睡虫再次降临，怪只怪酒精让人昏昏欲睡，乡间空气太过新鲜。
10 The Highlander，一九八六年上映的美国奇幻电影，内容根据Gregory Widen的小说而改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