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暴风雨
苍蝇鼓起肚子随风飞高,“嗡嗡”地叮咬着帐篷布顶。没有拴住的帐篷布帘在风中疯狂地抽打,紧紧拴在柱桩上的帐篷拉绳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然而,在这越演越烈的混乱中,那个躺在折叠床上熟睡的女子并没完全醒过来,因为在闷热的莽林中单调的长途跋涉早使她筋疲力尽。自从她在那个阴暗的黄昏离开那个铁路岔口以来,每天过的都是这样可怕和遭罪的日子,如今看来那个黯淡的过去似乎已变成眼下这无休无止煎熬的开端。
随着她日益适应这艰难的环境,她在体力上也许并没有以前消耗得那么多。但自从她意识到那些土著士兵愈来愈不听从命令,而他们却是这次考虑仓促、组织欠妥的野外旅行中她唯一的伙伴,精神压力便逐渐开始消耗她的精力。
她年轻、苗条,习惯于体力透支不大的运动:打一场高尔夫球,打几局网球,或者清晨在风景宜人的山坡上慢跑。她在对这次旅行的艰苦和危险毫无概念的情况下,便踏上了疯狂冒险的旅程。几乎从第一天起,她就认定自己的耐力承受不了旅行所需的沉重付出,而她较为理智的判断也在敦促她趁早回返,但她还是顽强地或许固执地不断前进,在这严酷的莽林中越陷越深,实际上她对自己走出莽林早已不抱希望。对如此一场探险旅行也许她体力不能胜任,但即使是圆桌骑士,也不敢自诩有比她更顽强的意志。
令她前往的事因肯定非常迫切,否则她又有什么必要离开奢侈而安逸的生活轨道,而深入原始森林,经历这危机四伏、暴露荒野的生活?既然此时她认定自己唯一逃生的机会是回返,还有什么不可控制的欲望阻止她保护自己的权力?她究竟为何而来?不是来打猎,她只有急需食物迫不得已才杀生;也不是来拍摄非洲腹地的野生动物,她连照相机都没有;更不是因为什么科学研究的兴趣,如果她有什么科研兴趣的话,那也是专注于化妆品的范畴。但是现在面对炽烈的赤道太阳,在一群完全由西非人组成的观众面前,这一兴趣已经淡化,丧失殆尽。那么,这个谜仍然是个谜,就像她那双灰色眼睛,深不可测。
森林屈服于风神的重手,乌云遮黑天空,莽林中各种声音戛然而止,甚至最野蛮的野兽也不敢贸然吼叫。只有风掠过野火,突然迸发出火焰,时有时无,间歇地照亮营地,把平庸的辎重映照成一些稀奇古怪的影子,四散在地上,不停地乱舞。
非洲士兵独自一人,昏昏欲睡,用背顶住越刮越猛的大风,心不在焉地站岗。除他以外,营地的人都睡着了,但还另有一人——一个粗壮高大的土著人,正蹑手蹑脚地潜进那熟睡女子的帐篷。
突然,暴风雨大发雷霆,劈打蜷伏的森林。电光闪亮,雷霆大怒,轰隆隆翻滚,一阵接一阵。暴雨很快劈了下来,起先是大水珠,随后是风速般的雨帘包裹了整个营地。
即使是筋疲力尽的酣睡也阻挡不了造物主这最后的一击,女子醒了,在炫目的闪电几乎不间歇的闪照中,她看见一个男人进入自己的帐篷,并立刻认出他来,因为头人葛拉多那高大粗壮的身材是不易被认错的。女子手肘一撑抬起身来。
“出什么事了吗,葛拉多?”她问道,“你要干什么?”
“你,凯丽主人……”葛拉多嗓音沙哑地回了一句。
麻烦终于来了!两天以来她一直在担心,在畏惧这个麻烦,她的畏惧是由头人对她的态度改变而引起的——这种改变同时淡淡地反映在其他土著士兵的脸上,对她的命令报以蔑视,也反映在她逐渐熟悉的他们的言行中。此时她从头人的眼睛里又看到了蔑视。
她从床旁一个皮枪套里抽出一支左轮手枪,说:“出去!不然我就杀了你!”
头人一言不发地扑向她。她开了一枪。
暴风雨从西吹到东,在森林中斩倒一大片树木。暴风雨所过之处,遍地残留着折断的树枝、纠缠的枝条,还有连根拔起的大树。暴风雨急速地前进,把女子的营地远远地抛在后面。
黑暗中有一个人蹲伏在一棵大树的树荫下,靠着苍老的树干躲避暴风的盛怒。他的一只手臂下蜷伏着一个什么,紧贴他赤裸的身体取暖。他不时地对它说几句话,还用手抚摸它几下。他温柔的关怀暗示那也许是个孩子,但不是,那是一只弱小的猴子,投生在一个遍布强大凶猛野兽的世界,几乎所有野兽都有饕餮它身上嫩肉的嗜好,作为一个弱者,它的活动早已简化成一连串边尖叫边飞快的跳跃,无论是逃离真正的还是想象的危险。
然而,小猴的灵巧传递出某种镇定的勇气,面临伤害它身体的敌人,经验已经教会它轻而易举地逃避。但是面对大风、闪电以及霹雳这些无人能逃避的力量,让小猴的恐惧无以复加。虽然小猴曾在主人双臂的安全保护下经常把轻蔑甩到狮子的脸上,但现在即使是主人那强大手臂的保护也仅传递给它几分安全的感觉。
每刮一阵狂风,小猴退缩一下;每闪一道雷电,它退缩一下;每打一个惊人的爆雷,它退缩一下。突然,暴风雨之怒发作至其巨大威力的巅峰,从小猴和主人躲避的大树根处传来一阵莽林族长那古老木质折断的声音。当那大树断裂,连带附近五六棵树一起倒地时,主人像猫一样,一下跳到树的另一边。在他跳开的一瞬间,随手把小猴一抛,避开了大树的一根枝杈。但他本人却没有那么幸运,一根伸开的枝杈重重地砸在他头上,把他压在了地上。
小猴痛苦地呻吟着,畏惧得蜷成一团,而暴风雨似乎在此地肆意施虐已毕,逐渐向东转移,去完成新的征服。小猴感觉暴风雨已经离开,怯生生地爬出来寻找自己的主人,悲哀地呼唤着。树林里一片漆黑,小猴只能看到离敏感的大鼻子几英寸的地方。主人没有应答,这让小猴充满不祥预兆的疑虑,过了一会儿,小猴发现主人被压在树下,无声无息。
尼安韦吉已经成为吉布村那些草顶小屋里聚会的中心人物,他离开自己居住的图姆拜村到吉布村去追求一个皮肤黝黑的美女。他那身服装很明显很时髦,这迎合了他的虚荣心。他说话风趣、个性鲜明,在年轻伙伴面前嬉戏跳跃、自吹自擂,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他完全忽视了时间的流逝,直到赤道的黑夜悄然降临,他才意识到因为逗留太晚,超过了能让他考虑个人安危的时间。
吉布村与图姆拜村相距几英里,其间有一片阴森可怕的森林。黑夜使这几英里路充满危险,对尼安韦吉来说,最小的危险都是最真实的,包括死去的敌人的鬼魂和无数妖魔——它们主宰人类的命运,但通常都居心险恶。
他宁愿像他的情人建议的那样留在吉布村过夜,但是有一个不同寻常的原因使他不能那样做。这个原因比情人的甜言蜜语、恐怖的黑夜莽林更加威力巨大,那就是当图姆拜村的巫师发现尼安韦吉想要在吉布村过夜时,便在他身上施加了禁忌符咒。若是花点钱,这个禁忌符咒便可以揭掉。虽然这是一个强加的而非意在惩罚罪行的行为,但是教堂也得存活——这在非洲跟其他地方一样。悲剧在于尼安韦吉并没有钱,悲剧也就成了真正的悲剧。
他揣摩他的情人是否值得他冒险,然而他最终认定她不值得。
这个年轻武士迈着轻快的步伐沿熟悉的小路向图姆拜村走去,他轻松地扛着自己的长矛和盾牌,屁股上晃荡着一把沉重的短刀。但是这样的武器有什么威力对抗黑夜的妖魔?他不时地伸手摸一下挂在脖子上的护身符,并向他的木子莫——自己继承姓氏的祖先的灵魂,祈祷保佑。
尼安韦吉才走出吉布村一英里就被暴风雨撵上。起先他急着赶回图姆拜村,又畏惧黑夜,便不顾暴风雨的鞭笞不停地赶路。但最后他还是被迫在一棵巨大的树下找个地方躲避,直到暴风雨平息了盛怒。虽然雷电仍在劈打,会时不时照亮森林,因此他选择继续赶路。他本来可以在黑暗中悄悄穿过树林,现在闪电暴露了他的行踪,让任何潜伏在这条小路上的敌人都有可能会发现他。
当尼安韦吉正要庆幸自己已经走完一半路时,突然,没有任何征兆,什么东西从背后抓住了他,他感到对方锋利的爪子已经抓进了自己的肉里。他发出一声痛苦和恐惧的尖叫,转身想要挣脱背上的爪子,以及背后那一声不吭的可怕东西。在他挣开肩上的爪子、伸手去抽刀的一瞬间,忽地亮起一道闪电,他惊恐地看到一张罩着豹头的狰狞的人脸。
尼安韦吉在一片漆黑中胡乱地砍杀一阵,但他很快又被那怪物抓住。怪物用毛茸茸的手臂把他扳转过来,利爪插进了他的胸膛和腹部。耀眼的闪电再一次亮起,照亮了这场悲剧的场景。尼安韦吉看不到背后抓住他的怪物,但看见另外三个怪物正从前面和两侧气势汹汹向他逼近。他放弃了逃生的希望,因为从对方的豹皮和面具他认出了这些攻击者——他们来自神秘而又可怕的豹人部落。
于是,尼安韦吉——尤腾伽部落的武士牺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