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现身 1
初春时分,拉特动身展开一段旅程──像往常一般突然与匆忙。
出发那天,我彷佛在一场大骚动中度过。拉特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他常常如此;但这回似乎还有点恍神,这从没发生过。我几次开口说些什么,他总是闷闷不乐地沉默以对。害我也紧张起来。
他黎明时出门,交给我许多任务。我必须到镇上办一些琐事,整理房子,然后收拾小行李箱。傍晚在码头和拉特碰面,好让他在日落时扬帆出航。
目送他离开后,我稍微松了口气。
镇上那些事很容易就办妥了──那儿的人认为我是「魔法师的学徒」。这种称呼过分简化了事实。但如果要认真跟每个人解释我不是拉特的徒弟,那就太傻了。可以称我为仆役,或者跟班、管家、跑腿小弟,其实都无所谓,反正称不上是徒弟。虽然如此,镇民还是把我当成大人物,连旅店老板都让我挂帐喝酒。
走回小丘陵上的房子,我仔细想了想,如果动作快点,去码头的路上还来得及去和丹娜道别。这个念头让我加快动作,迅速把拉特的房子整理干净。我把小旅行箱拖进前厅时,差点把自己的手扯断。
在前厅里,我想起主人交代的最后一项任务。
拉特一脚已经踩在马镫上,苦恼地皱起眉头,犹豫不决地(真是前所未闻!)从口袋拿出一张折成四折的纸。
「喂……」他气恼地嘟囔,「当日光射进前厅的小水槽,把这些清楚地念出来。最好别搞错。到码头不准迟到,少跟人鬼扯。就这样。」
这份任务没什么特别神奇的地方──跟我之前做的那些差不多。当然,也可以自得其乐地把自己想成魔法师,不过老实说,这跟一只鹦鹉能做的没两样,牠也会读……
前厅一片漆黑,魔法师的访客通常很快就能深刻体会到极大的敬畏。
第一次跨过拉特家的门槛时,我个人便深有所感。一开始,他的鞋架就咬了我的脚踝。这种事可不会很快忘记。
我把旅行箱放在门边。
天花板有一个圆形的窟窿。阳光普照的日子,光线像又尖又细的织针一样射进屋里。一天当中,日光移动的路径从大门上方的鹿角饰品,慢慢移动到对面墙上的手工挂毯。
挂毯上的图案是一群猎人,猎鹰站在他们套着护套的手臂上。挂毯下方的墙边凸出一个散发着霉味、相当令人不悦的小水槽。光线通常在午后照进水槽里,正是拉特交代我完成任务的时刻。
摆好箱子,我坐在大门左边的单人沙发上等待,等着具有魔力却缓慢行进的光线从挂毯上慢慢爬下,落在水槽潮湿的砖垛上。
时间慢慢过去,我从早上办的那些杂事中脱身、休息一下,为即将来临的旅行雀跃着,同时仔细观察拉特昏暗住所中熟悉前厅的每个细节。
我的正前方有一个所谓的『毛斑』──在绒毛地毯上,这里的毛会不断长出来。我的责任是定期修剪它,好让它与地毯表面齐高。我把剪下来的绒毛收在亚麻袋里,打算以后用来织条围巾。
我的右手边,门的另一端摆着一面镜子。我总是绕过这面镜子,连擦拭上面的灰尘时也扭过脸不看它。镜子像条忠狗一样乖乖侍候拉特,阿谀地从各种角度反射他的影像。照我看来,是方便拉特系上领巾。镜子从来不替我这位大人物反射任何影像,而是费尽心力用各种恐怖又讨人厌的逼真画面狠狠吓唬我。此刻镜面昏黑,彷佛阴暗密林中静止的湖面。
主人从来不打开那笨重的衣柜,但每周六我都得把柜中衣物清理干净。金光闪闪的盔甲特别费事──得用一小块呢子来打磨光亮。
拉特在角落放了一个黑漆漆的怪物衣架。很难判断这个架子像什么──生了怪病的树木或者畸形动物的骨架。三年前,某位巫师朋友送了拉特这玩意。我记得当时自己还猜想,主人在致谢后应该会将它收进储藏室,然而事情并非如此。拉特把礼物放在显眼的地方,并吩咐我把访客的披风或斗篷挂在它身上。在这个充满奇异与怪诞现象的房子里,这没什么特别的。这衣架并不是什么太过奇怪的东西,拉特却显然另眼看待它。经过衣架旁,他会刻意把脸转向另一边,厌恶地冷冷一笑;甚至有一次还对我破口大骂,据说是因为我让它「超载」了。话说回来,拉特就是拉特──我不可能猜到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现在这支弯弯曲曲的木叉上挂着我的松绿绣金短外衣,是去年秋天在附近市集买的。我记得拉特曾叨念过我的服装品味,但丹娜相当喜欢这件衣服。
我情不自禁想起丹娜──毕竟她是镇上最棒的女孩,而我只不过是个不帅又不怎么强壮的外地人。但她却因为我是「魔法师的学徒」而选了我──这表示她看上的是我的「特质」。我暗自高兴,直到看见光束悄悄地走出水槽。
我满头大汗地从口袋中掏出折成四折、皱巴巴的纸条。
拉特当然没有使用魔法古文字,而是用认字课本上的粗体印刷字书写,就连兔子都看得懂。反正结果都一样:纸条才读到一半,我就彻底毁了那段文字;读完后,我极度懊悔伸手拿着那张纸条。空气忽然像在火堆上方一般抖动起来,还发出紧张的尖细声响。惊慌中我喊出一些自己都听不懂的话。拉特甚至在纸上标出了惊叹号,咒语将以某种命令语气作结;而我却喊得像只被压扁的猫。接着号叫停止了。
很长一段时间,周边视觉看到的东西老是困扰着我。此时我猛然回头,看见那衣架从头到脚开始扭动,抽搐到彷佛快要爆炸。我不是第一年在拉特这儿跑腿,也见过不少大风大浪,但请相信我,这真的很吓人!在我好不容易敞开喉咙大叫之前,原本放衣架的那块地方倒着一个人。
我没马上看出那是一个人。他像一团不明物体靠在绒毛毯上,而我在对面角落吓得瑟瑟发抖。真没想到,这衣架已经在前厅站了三年……
那人不时动一动,像痉孪般抽搐,然后抬起他疯狂的双眼看着我。我慢慢后退。他匆忙站起来,视线转向自己的双手:他的右手正抓着我的松绿绣金上衣。他厌恶地闷叫一声,试着把上衣甩开,但手指显然不受控制。他用左手扳开右手指头,像扔掉非常讨厌的东西一般把衣服丢到角落。上衣口袋里的杂物全洒在前厅里。然后他再度用空洞的眼神凝视着我,又把视线移向双手,忽然开始从头到脚摸索着自己的身体。他仍然靠着墙上的地毯,不哭也不笑,只是抽噎声越来越大。
我知道魔法能完成这一类的事情,但从来没想过主人拉特有这等本事。
然后那人笑了,真的在笑,而且笑到在地上打滚。当他倏地停下来,用手摀住嘴巴,我几乎百分之百确定这人疯了。他没看着我,用嘶哑的声音说:
「给我水。」
我在厨房里终于想起来,这衣架是主人永恒的对手,巴尔塔札‧鄂斯特,送来的谈和礼物。
当我回到前厅,那人已经让自己镇定下来,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眼中的惊慌神情已然消失。他背靠着墙坐着,用手按摩逐渐恢复血色的前额与双颊。
我把杯子递给他。他接过去一口喝光,牙齿敲击着玻璃。他放下空杯,呼了口气,直视我的双眼。
「所以这是他的命令?」
我没弄懂这个「他」是谁,却还是点点头。
「接下来呢?」
我听不太懂他的话,但他目不转睛地死盯着我。
「达米尔……」
原来他认识我!
「达米尔,他还交代了什么?」
我吞吞口水,耸耸肩。
「那我认为,」他沙哑地接着说,「我可以……回家去了吧?」
我愚蠢地微笑。
他扶着墙壁站起身,慢慢往门边移动。然后扭过头说:
「好。好吧。那请……向他转达我的问候。就说玛蓝问候他。」
我站在门边,看着他用僵直的双脚跌跌撞撞地走远。
* * *
这真是疯了──向他转达问候。这愚蠢空洞的自吹自擂。
这个奇怪荒诞的人在路上走着。很久以前,大家称他卢亚尔‧伊尔玛蓝恩,绰号「玛蓝」。
过去三年来他的双脚没迈开过任何一步,现在自然不肯听话。怪异扭曲的双手抽搐般挥舞,彷佛还抓着不存在的斗篷及上衣。对习惯晦暗前厅的双眼而言,阴沉的春季天空仍显得过于明亮。
拉特大人的衣架正活生生走在通往城镇的道路上。
卢亚尔竭力回想,但能记起来的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低下头看着泥泞的黏土,他想,这是道路。而这是水。这是沙子。这是天空。他跌跌撞撞,试图保持平衡,却老是站不稳像根木棍一样倒下。他的眼前是初春的稀疏杂草。这是草地,他百无聊赖地想。
从迟钝的记忆深处浮现青葱翠绿的草地,五彩斑斓的蝴蝶在草上翩翩飞舞,青铜色蜥蜴停在滚烫平坦的石头上。
卢亚尔使劲翻过去撑起身体,再用手弯起抽搐的双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回忆帮了他一个大忙,使他暂时停下混乱而不连贯的思绪。他抓住一个最为鲜明的形象:蜥蜴、蜥蜴……
一个对自己变身能力深感自豪的少女;一个老是嘲笑女孩自尊心的男孩。
「那妳可以变成蝾螈吗?蛇哩?还是变成龙?好吧,看我的!就这么简单啊!」
男孩毫不费劲地变成蹦蹦跳的螽斯、嗡嗡作响的五月金龟子──而女孩只会变成蜥蜴,仅此而已。男孩在她头上拍打着缤纷的翅膀,极为享受自己的优势──女孩竭力忍住气恼的泪水。
「够了,玛蓝!滚开,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卢亚尔打了个哆嗦。
他站在小丘上,泥泞的道路在脚下摇晃。小镇坐落于眼前的谷地,屋顶上方弥漫着温暖的烟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