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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没下定决心──但反正也无处可去。
不听使唤的双脚记得路怎么走,但走得非常缓慢。等他好不容易抵达镇上,已经是深夜了。围墙的门没上锁。房子静静沉睡──最后一扇无眠的窗户透出微弱的光线。
卢亚尔站在门边,不知道该不该敲门。模糊不清的意识逐渐明朗──随着意识渐渐清晰,他更想赶紧离开。
但此时房子突然醒来。
一个女人的声音不安地询问着什么,楼梯上传来叩叩的脚步声,窗户也亮起来……女人紧张地重复她的问题,甚至显得有点惊慌。
门咿呀打开。一道来自人间的温暖光束照在玛蓝身上。他眨了眨不适应炫光的双眼。
站在门里的那个女人摇晃了一下,差点拿不住手里的灯。
餐桌上点着两支蜡烛。炉火升起,炉门旁的缝隙闪耀着红色火光。
他把头埋在双手间坐着。在虚实不分的谵妄(注)中他看到滚烫石头上的蜥蜴。
「……听到我说话吗?」
他费力抬起头。女人站在他面前,颤抖的手拿着装满深色液体的大酒杯。
「喝掉……」
他不情愿地张口喝着,但每一口都在帮助他恢复意识,并能重新用语言描述想法。
「三年……三年了,蜥蜴……」
女人微仰起头,咬住下唇:「我突然感觉到你的存在。我知道你会来……」
「很抱歉。」
她哽咽地笑着说:「而我总是能感应到你的出现……头开始痛起来,然后我想──又是那个可恶的玛蓝……」
他试着微笑:「是吗?」
她在长凳上摇晃着身体,用一种不知是嘲弄或慌张的奇怪眼光看着他。
「还记得吗?有一次你扯掉我的尾巴,然后挂在脖子上围成一串……」
「然后把它弄丢了……」
「而我得自己长出新尾巴。」
「记得妳说了什么惹毛我吗?玛蓝──非常讨厌的蟑螂……」
「还有玛蓝──爱吹牛的鼓……」
「和脱毛的野猪……」
她麻木地笑。
「没有野猪,那是你瞎编的……」她马上接着说,「而你还活着,玛蓝……到底还活着……」
她的笑容瞬间冻结。
「我对不起妳,蜥蜴,」卢亚尔叹息道,「我不应该来这儿的。」
隔壁房间传来骚动,小婴儿哭了。绰号蜥蜴的女人颤抖了一下,像男孩般果决地拭去泪水、走到隔壁,顺手带上门。卢亚尔觉得炉火渐渐变黑。
女人回到房里,以审视的目光快速地瞥一眼玛蓝──而他回以似曾相识的微笑。
「男孩还是女孩?」
「男生。」她干巴巴地回答。
他试着再去回想青葱鲜绿的草地,却想不起来。幻觉中的色调瞬间褪去,变得黯淡无光。
一段漫长的静默。蜥蜴边折弯手指,边在玛蓝对面坐下来。
「卢亚尔,我的丈夫是很好的人。」她忍住叹息终于开口说。
炉中的黑色火焰渴望地吞噬燃烧后变白的木柴。
「他不是巫师,而我现在也不想和魔法有任何牵连。」她突然傲慢地接着说,「魔法师的仇恨代价高昂,而友谊更加贵重……就是如此,你还想知道什么?」
卢亚尔没有回答。
他试图振作起来,站起身从桌上拿起蜡烛,转身走向墙上的椭圆铜镜。卢亚尔把蜡烛移近脸边……手微微颤抖着。
「玛蓝──爱吹牛的鼓……像吗?」
郁闷的她没有回应。
此时他忧伤地请求:「猜猜看,蜥蜴……猜猜我发生了什么事……」
「拉特和鄂斯特联合起来对付你,夹攻……」
「是的……但还不只这样。」
「他们制伏了你……把你变成某个东西,家具……」
「没错。但还有别的。」
「你觉得不太舒服……」
「『不舒服』!?我……」话语突然中断。他从紧闭双唇间吐气,冷静地说,「我不再是魔法师了,蜥蜴。」
她站在昏暗中,而他无法看清她的脸。
「你说什么?」
「妳听到了。」
她慢慢坐在长凳上。
「那你……你是……怎么会?那你现在是什么?」
他一字一句恼火地说:「前巫师。退伍的勋章得主。没用的东西,任谁都能随便扯两下,然后就扔到一边。扔掉后马上忘得一乾二净,没有我大家也过得称心如意。」
她终于忍不住哀怨地大声啜泣。
卢亚尔轻蔑地笑了一下。
「别失望……不过这件美事反倒给了我靠山。」
她激动地看着卢亚尔,想说些什么,又拿不定主意。萎靡不振的女人无意识地用手指摩擦着小碟子的边缘,然后再次做了个深呼吸,始终不发一语。蜡烛火焰不停晃动。
他将视线从桌布上移开。
「好吧,妳说吧……」
她望向一旁,咬咬嘴唇开口说:「你可以骂我,随便你说什么……你一向喜欢侮辱我……但解释一下!说说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是什么样糊涂事……你一向是……」
「命运的宠儿。」
女人很快看了一眼谈话对象──他正咧着嘴笑。
「嗯,尽管笑吧……正是取笑我的时候……老天爷,雷吉尔原谅了你,换作是别人绝不会放过你!巴尔塔札‧鄂斯特这种暗夜恶魔居然跟你公平较量!结果发生……」
她突然停下来。他聚精会神地看着她。
「好,继续说啊。」
「我想知道,卢亚尔,为什么你……请不要撒谎。」
他微微一笑。
「妳认为呢?」
她停顿片刻,垂下眼睛。
「我想……你玩得太过火了。耍滑头、爱摆布别人又狂妄自大……为了某个东西……」
他的脸瞬间僵掉──而她害怕起来,嘴里嘟嘟囔囔彷佛得到证实一般。
「不过那就是原因……」
清晨第一只公鸡愉悦地啼叫。这叫声没法让卢亚尔放松,但指给他一条明路。
「天亮了,我该走了。」
「你要去哪?」
「往漫长的旅程前进。别担心,我不会滥用妳家人的……热情好客。」
她激动地涨红了脸。
「你可以根本不要出现!」
「的确白跑一趟……」
「根本无济于事!」
他走向门口──在昏暗中意外撞上沉重的角形衣架。
他彷佛被巨大的拳头击中,气喘吁吁摔在地上,用双手护住脸,全身颤抖抽搐……
她赶忙在杯中倒入深色液体,嘟囔几句咒语,做了几个复杂不明的手势……
卢亚尔很快平静下来,久久注视着略微打开的炉门,一边喃喃自语:「这是火。这是火。」
「卢亚尔,醒醒……这些都过去了……现在你又活过来,而且会一直活着……」
某个东西发出恼人的咯吱声。玛蓝捏碎了手里装着饮料的玻璃杯,淡漠地看着暗色血滴在白色餐巾上留下污痕。
「雷吉尔大人如此轻视我,竟然不是亲自解除咒语……而派一个男孩……」
她疲倦地叹了口气,拿走他手中的碎片,用指头细心轻抚伤口。
「听我说,卢亚尔。你从来不听我的──哪怕就听这么一次。什么都挽回不了,也无法改变。把他们忘了,你得好好活着……」
她把完好如初的玻璃杯放回桌上。
卢亚尔盯着自己的手,深深的伤口已快速愈合。
隔壁房间的小床传来嘎吱一声。他的谈话对象警觉起来,而孩子只是稍微动一动,立刻安静下来。女人以审视的目光端详着卢亚尔──他们的视线交会。
「无法改变……」他艰难地开口,「妳说得对……蜥蜴断了尾巴还可以再生,永无止境。但不是每个人都那么走运……」
「卢亚尔,」她坚决地说,「无论如何我会帮你。」
他不怀好意地露齿冷笑:「谢谢。我就知道一定会获得新的靠山……来取代旧的!」
她站起来:「你竟敢这样跟我说话!」
「那妳要把我变成什么。」他收起笑容提议,「妳会看到现在这是多么容易。」他也站起身。
他们面对面站着,她不得不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
然后他抱住她。
她像被捉住的小鸟,不知所措地颤抖。他把女人抱起来,两人脸对着脸。她顿时瘫软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