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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开口。此时再度看到倒影里的东西,这次是在键琴抛光到光可鉴人的琴盖上,我张大嘴呆住了。
「为什么你没报告?」拉特关心地问。
他砰一声阖上乐谱,在转椅上倏地转身面向我。
「为什么你没报告有人来访?」
我沉默,没法发出任何声音。
「你好,雷吉尔。」我背后有人说。
我的主人站起身。
「你好,欧文。」他叹口气说,「我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
欧文,他就是先知,习惯坐得像竹竿一样笔直,不断搓着指尖。拉特喜欢坐宽深的扶手椅,并随意坐在上面。
「它生锈了,雷吉尔。」欧文第二十五次重申。他的声音很紧张,甚至有点可怜兮兮,彷佛谈起了某人的不治之症。
「你没打听到任何新讯息。」我的主人毫无同情心地指出。
「你不相信我……」
「不,我相信──太过相信了。因为太相信,才没有继续前往小岛,而是坐在这里等你的消息。用金丝雀发誓,等待只是枉然……」
「我带来新消息,雷吉尔!」欧文几乎叫出来。
拉特扬起一边的眉毛。
「『它生锈』──这是你想说的吗?」
欧文往前移,开始用更快的速度转着手指。
「你不相信我,雷吉尔……你会后悔的。这预言已经折磨了我三天。它埋在我心中,但即将向外引爆。」
欧文匆忙起身。我在门的掩护下观察这一幕,立刻小心谨慎地向后退。
「点火,雷吉尔!」欧文激动地要求,「我将预言!」
「现在?」我的主人刻薄地询问。
「就是现在!」我们的客人果断地表示。
拉特的办公室里摆着一个矮圆桌,他把桌上的桌布掀开。桌面上覆满难以辨认的符号构成的雕花刻纹。桌子正中央点着三支粗蜡烛。
他们忘了我。我躲在拉特的扶手椅后。
欧文像得了伤寒一样抖动,而伤寒看来越发严重,他的视线无法专注在一个物体,十指用最古怪的方式交叉又松开。
拉特斜眼看着蜡烛──转瞬间,三支全都窜出火苗。火焰不一会儿变成奇怪的弧形,三条火舌在桌子中心上方的某个点交会。
欧文用颤抖的手从衬衫下抽出某个东西──正是那个倒楣的饰品。我聚精会神盯着看,只看到一半金色的饰品,另一半则布满褐色锈斑。
蜡烛照得通明,像仪式篝火一般。影子在墙上跳舞。
「来吧。」我的主人说。
欧文吃力地举起先知咒符,靠近自己的脸,透过雕饰不寻常的镂空处注视着火焰。扭曲的光带照在他脸上。拉特断断续续念出咒语。蜡烛冒出蓝色火焰。欧文发出低沉的金属声,然后明确清晰地快速说:
「困境离去,噢,离去!这绿色平原和平原上的旅人。火,凝视我的双眼!悲痛,你注定消亡。你的火焰如虱子般吸附在脚底,吸入自己的肚子……陌生人看着你的窗户,站在门旁边。恳请不要打开!火,凝视我的双眼!从天空揭下一层皮……绿色平原上的旅人在何方?森林的根伸展到太阳照射的破洞中……它在你家门口,它的气息……直视双眼。我看见,我看见了。它的气息在我们之中。瞧啊,水变浓稠,彷佛黑色血液……看啊,刀锋如泪水滑过。迷雾的圈套围绕死气沉沉的脖颈。我们之间的气息。在我们之间。它……它……即将到来!」
欧文停顿了一下,伴随着急促喘气声。
「问吧。」
「它是谁?」我的主人同时发问。
「第三元力。」欧文几乎立刻回答。我开始发冷。
「它想要什么?」拉特继续问。
「你的土地……像虱子一样吸附在你的脚底……」
「知道了。」拉特激动地打断他,「现在它在那里,在门口想要什么?」
「它在找,」欧文顿了一下,「守门者……」
「为了什么?」
「为了开门……」
「哪个门?」
「开门……从天上揭下一层皮……你看,水变浓稠像黑色的……」
拉特果决地打断一串惊恐的话语。
「谁是守门者?」
欧文张着嘴大口吸气。
「他介于……他不是……他是凡人巫师……」
「这是什么意思?」
「他……」欧文开口,旋即陷入沉默。
「喂!?」拉特大吼。
此时蜡烛熄灭,房间陷入一片黑暗。预言显然结束了。
* * *
天气晴朗,在列加勒小旅馆的后院杳无人烟。卢亚尔‧伊尔玛蓝恩在栅栏阴影下的草地上打滚。他的正上方,正午灼热的天空里有一只老鹰看似静止地停在半空中。
卢亚尔张开双臂躺着,令人昏昏欲睡、舒服的晕眩感如海浪不时袭来。他开始觉得是自己,卢亚尔,静止地翱翔在翠绿天际;而老鹰张开翅膀,躺在栅栏阴影覆盖的蓝色草地上。
「安静啊你!醒醒!」
卢亚尔颤抖一下,清醒过来。
原本遮住双脚的阴影,现在缩短到只能盖住膝盖。老鹰消失了,但围墙后面显然相当热闹──尖细的声音兴奋地交头接耳,圆圆的眼睛在小树枝孔洞后方眨呀眨。
「安静一点啦!」唤醒卢亚尔的声音再度重复。
一只小手紧紧抓住栅栏上方,有一个黑色的小东西突然掉在卢亚尔胸口。卢亚尔难以察觉地把眼睛瞥向一边──他的衬衫上躺着一只脚掌朝上的青铜色大甲虫。出于惊讶跟恐惧,牠正在装死。
栅栏后面传来压低的兴奋尖叫。
「喂──」卢亚尔想。
他依旧闭着眼睛躺着,在心里默数到五。然后慢慢地抬起头,以免吓到观众,似睡未醒地环顾四周。栅栏后的人屏住呼吸。
「谁叫我?」魔法师高声问。甲虫快速从他胸前跑下来,落到草丛里。小裂缝里的眼睛急促地眨了起来。
卢亚尔一动也不动,彷佛在侧耳静听,然后突然发出一声气愤的号叫,跪着俯身在甲虫掉下去的地方。
「请回答!」他惊慌地喃喃自语,「请回答,甲虫先生!」
终于,他小心翼翼地用两只手指把不幸的昆虫夹出来,放在手掌上。甲虫依然在装死。
「活过来吧,亲爱的朋友。」卢亚尔愉快地想。他把甲虫放到自己耳边。
「什么?说大声点!」
「啊哈!」忘了要小心谨慎,栅栏后的人大声说,「魔法师耶……嘿,魔法师!」
卢亚尔同时皱眉沉思。
「怎么?这真是岂有此理!您说被抓起来,放在密不透风的口袋里?」
从街上传来惊恐的脚步声──显然甲虫能详细描述很多不好的细节。
卢亚尔几乎忍不住想笑,看向栅栏缝隙。孩子们──大概有六个──聚集在街道对面,躲在彼此身后,随时准备逃跑。
「走吧!」卢亚尔手里夹着甲虫大声说,「您想去哪里,我送您去。来吧!」
卢亚尔大步往栅栏门走去。
他沿着镇上的主要街道,摊开的手掌捧着甲虫。所有住在附近的女孩、姑娘,甚至是可敬的女主人都跑到篱笆上浇花,或者在院子里晒干净衣物。而其他人则贴在窗前挤着看他。
孩子们隔着相当远的距离跟着他跑。他们的人数几乎增加了一倍。
在小镇外围,倒下的老树沿着路躺在地上,队伍停下来。甲虫被放在腐烂的树干上,立刻躲进某个裂缝里。卢亚尔以临别祝词相送。小目击证人十分震惊地目睹这一幕,忘了谨慎行事,走得太靠近。卢亚尔一转身──观众惊声高叫、一哄而散。
过了半小时,大家终于坐在倒地的树干上一起进行平和的对话。
「那您能跟所有野兽说话吗?」一个名叫费尔兹的雀斑男孩欣喜地问。他显然是带头的。
卢亚尔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那您曾经出海吗?」另一个脸颊上有抓伤的男孩问。
「你认为呢?」卢亚尔认真回应,「难道我看起来像一个没搭过船的魔法师?」
「不像……」那孩子难为情地说。
「那是真的吗,」一个叫斐尼基的孱弱小伙子加入对话,「真的有长着狗头的人存在吗?」
「真的。」卢亚尔确认,「但在很远的地方。」
「那龙呢?您曾经坐在龙身上飞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