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决斗 1
丝绸般的黑夜。
他躺在如羽绒褥子般松软的平滑板子上,没看到天空,也瞧不见天花板。
当斧头架在脖子上,斧刃像一条冰冷、长长的蛇……难道幼年时照顾他的独眼老妇说中了,难道在死后真有一个新的世界?平滑的木板……等等,难道独眼奶妈没提到,应该把这留在地上的尸体下葬?难道我的灵魂还能感受到这舒服的板子和四周的温暖?又一阵风吹来……天啊,我到底在哪?
炉灶里的木柴令人愉悦地劈啪作响。
你好,玛蓝。
谁在说「你好」?是我在跟自己打招呼吗?
嘻嘻嘻。
我曾听过这个笑声,但那时我不由自主地害怕它,而现在……
卢亚尔动了动身体──身体没有任何疼痛,也没有恐惧。光……哪来的亮光?啊,从灶里射出来的光,还有两侧不知从何而来的两道宽阔光束照在木板上,板子上的粗糙面的细纹和方形钉帽清晰可见……
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起身,环顾四周,试着适应昏暗的环境。笼子、干草、一堆腐烂的蔬菜和劈好的柴火──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一年前,还是一分钟之前?
他小心翼翼地向前走,拨开一层层从上方垂落的透明布料。他寻找并窥探着,不知为何深信能找到那位……
别找了,玛蓝。
他颤抖了一下并停下脚步。
别找了,玛蓝。我在这儿。我在你体内。某种程度上我就是你。
你是谁?
我是你的本质。你是蒙召之人。
受谁召唤?
命运及力量。别流露诧异眼神──你早已知悉。在远不及你之人的家里当个家具,你想到什么?
激动的卢亚尔用僵硬的双手抓住从暗处垂下的布边。有个人在身体里面和他对谈,就像在路上觉得自己发疯时一模一样……
天啊,我真的疯了!只有精神错乱的幻想才会凭空生出这个地方:光秃秃的木板,两旁是墙壁和层层垂坠的布,而那平坦的地上劈啪燃着寻常的家用炉灶……我神志不清。我是个疯子。
呵呵呵。
你早已发狂。你为魔法天赋的消逝所苦,然而更强大的力量正等待着你。相形之下,巫师法力只是荒谬可笑的玩具。此刻你仍有疑虑吗?仍沉溺于受害者的角色中?观照自己的内心,玛蓝!你将看见我在此。
卢亚尔害怕起来。
不,别害怕。他们将会畏惧你,蒙召之人。你是蒙召之人,你早已知悉。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猎人将我绑在马鞍上,鞭打马匹将我拖行数里时,我就知道了。
被人鞭打,像压扁的蚯蚓在臭水沟中蠕动时,我就知道了。
我在路上流浪时,如果不是某人出于怜悯给我一块面包,我就会饿死!
我和这世上许多卑鄙渺小的畜生打过交道。我为他们做了那么多好事,而他们却用下流的行径和背叛来回报:拿木头砸我的脸,幸灾乐祸的人群低吼和断头台。
一张张痴肥、愚蠢又意志不坚的嘴脸。天哪,你们问心无愧吗!?
对他们无须要求太高。想想其他人吧。
玛蓝全身一阵抽搐。一个前厅清楚地出现在眼前,大门两旁各摆着一座丑陋的角形衣架。它们的挂钩像双手一样挥舞,抛光支架上的圆形孔洞彷佛张开大嘴一般哀求着,哀求着饶恕!
拉特。
鄂斯特。
拉特。
他们制伏我、践踏我,不屑一顾将我驱逐。他们把我当成卑微软弱的家伙,抹煞了我的一切,让我退出棋局。我被推进坑洼与粪土堆中,推进无消无息的境地。我觉悟了,连我的死也无法带来任何改变。就像在路边顺手被捏死的小虫,被抹在地上后就忘得一乾二净,只剩一团黏液,一团哀怨悲惨的东西!
你想起来了,玛蓝。现在你恢复记忆。但魔法师们的畏惧和憎恨已无能为力,不论他们多渴望也无法将你化乌有。他们仅是茫茫人海中的砂粒,当你以统治者之姿降临时,他们将付出代价。
你要做什么?
别急。你听着。世界正将转变,变动大有益处。你帮助世界,也就是帮助自己。你的强大力量就在门外,但是它需要你的帮助才能进来。打开门吧!
门?
打开走廊尽头的那扇门,让我进去。
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的本质。真正的你。打开吧,让我进入真实世界。
卢亚尔彷佛感觉有一阵忽冷忽热的波浪从头到脚冲刷着他。他的心脏猛烈跳动,彷佛不在胸口,而将跳出喉咙。炉火在眼前晃动。
你为何要进到这个世界?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命运的宠儿,我将赋予你力量。世界将感觉到这股沉重的力量,它会开始哭泣,但即使是哀嚎也将使你名留青史。你就开门吧!
你是想……你是要我把异类放进自己的世界?
哈哈哈。
你难道不是这世界的异类吗?啊,这个平庸盲目、使好人绝望的世界!凭什么认为这是你的?
这个世界?
……它不值得你这样。它算什么?什么法则支配着卑微的、卑鄙低能的人群?魔法师是那些自以为主宰者或统治者的人,但仔细想想,他们和其他人的差别在哪?
魔法师……「没有比这里更适合他的地方了」……把笨重的毛皮大衣挂在我蜷曲的指头上!
你或许认为这样的世界秩序是正确的?也许这是唯一可能的安排?
难道有选择吗?
靠近炉灶一点。
卢亚尔好不容易从一团乱的布条和麻布袋中脱身,走向那舒适可靠的炉灶。
整齐的炉灶由大白石头堆砌而成,上面闲置着被熏黑的烤肉铁叉。但火,竟然没有火花,只有揉皱了的红纸和闪烁的亮光。卢亚尔用脚碰了一下石头,它就不成形了,里面是空心的。环绕一圈,他惊悸地确定,这外表看似真实寻常的炉灶,实际上内部是凄惨不自然的。
东西是有两面的。看到了吗?
不只是炉灶的石砌外围,就连炉灶本身也碎成粉末,变成一堆碎屑。
那到底期待着世界什么,既然它是不完美的。
来自炉灶的这亮光并未消失,反倒变得更强烈,在这光芒之下,卢亚尔看到暗黑无底洞的边缘就在眼前,就只有几步之遥,侧面完全没有任何的东西,只有赤裸的边墙和狭窄的通道。
看到了吗?走廊尽头有个门,而门后就是生命、权力和新的时代。
谁的权力?
你的。
那你呢?你想要什么,在权力中你将得到什么?
傻孩子。当你把门打开后,我将不复存在。我消失了,因为我将变成你,你将成为我。
两步之外的深处没有传来任何声息。环绕在木板周围歪斜的光线没有动静。
变化一点也不好。我变成衣架。我变过巫医和占卜师。变过蚯蚓。变过流浪者。甚至是火山熔岩也变过,记得吗?现在你想要我再一次试试新的面貌。
不是外貌,而是本质。
本质……
卢亚尔摇摇头。那个和他在内心交谈的人昏暗而沉寂。所有的这一切似乎难以理解和荒谬。
我不想成为你。我不想成为任何人,只想当自己,懂吗?现在让我走吧。我累了。
嘻嘻嘻。
要走就请便。斧头等着你,一直以来斧头都悬在你头顶上。那也没什么。从你出生开始,从第一次微弱的叫喊声起,所有刽子手手上的斧头都在寻找你的人头。你走啊!
卢亚尔走到一旁,突然巨大板斧的刀刃从晦暗虚无的上方劈了下来,砍进了板床。他往后一躲,刀刃颤抖着,反射的亮光照到一旁昏暗乌黑之中。
这个世界充斥着刽子手。所有人都在寻找你的项上人头,玛蓝。
卢亚尔咬着牙,扑向暗处中的巨大帷幔。
在他的脚下敞开数个方形洞口,他差点来不及闪开。急忙躲开的同时,他看到了骇人的锯齿机关在这些洞口底部晃动着,就如同有生命一样。
装饰彩灯的绳圈缠住了他,把他绊倒。他差点喘不过气,勉强挣脱让人窒息的束缚,再度跃上木板那暴露的狭小地方,站在深渊的边缘。
玛蓝,你看不清吗?他们会将你杀了,玛蓝。像你这样的人千年才会降生一次。
他擦了擦下巴那被如鼓轮大的五彩木头击中的伤。
你是唯一能给予浑浊的人潮一堵堤坝的人。你注定要控制这污染大地不洁之洪水。你却要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