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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不认输。我是伊尔玛蓝恩。
你不屈服。但是他们,他们就要把你交给刽子手。
一个恶心圆滚滚的东西从暗处弹起后,滚了出来。卢亚尔的头发都竖了起来,这是一个头,还是个人头,它带着活生生、鼓凸凸眨巴着的眼球,皱缩颤抖的动脉,从动脉里还涌出不断起泡的浓稠血液。
头颅终于不再动弹,眼睛最后一次抽动后停住了。他认出了自己那饱受苦难、伤残死去的不成样的脸。
这是你命中注定,玛蓝。你从断头台解脱了,是为了要开启那扇门。站在宝库的门口,这不是为布制傀儡哭泣的时候。去吧。命运、权势、力量和复仇。以及所有你想要的。
他勉强地从吓人的头颅移开视线。
那我想要什么?你觉得权力意味着什么?
你竟然问这个?你不是当过熔岩吗?
脚下的地板震了一下。
他使世界所有的火山喷发。喷发到不可置信的巨大范围,焚毁或饶恕。
他如雷,能使所有的乌云轰鸣。他用倾盆大雨淹没或解救。
他曾是海上的台风。他曾是沙漠中的飓风。他曾是世上的风暴。他从地面拔除百年老树,他曾是毫不费力地震动着的高山。
他曾是每个乡村学校里每个人的导师,带着一束藤鞭和长木尺的导师。
他曾是瘟疫,他的名字使人感到畏惧。在一千个牺牲者中只饶恕一人。
所有在地表的泥沼,致命的泥潭和旋涡卷入不听话和懒惰的孩子。
凡人的念头一目了然得像童诗一般引人发笑。他们与每天不断的衰亡拼搏,只为拥有深深的一口气。
全知。权力。突然,在旷野中出现篝火。
在篝火里……
燃起一张脸,心跳动起来,就像被捕获的小动物般。
麻乱的深色头发,裸露的肩,不敢朝他伸出的双手……
蜥蜴!
天哪!我是怎么了!?
世界所有火山喷出的熔岩将汇流到一起。
在闪电的轰鸣中它们如雨般落下。
随着它们的意愿,潮涨潮落交替着。
两股涡流环状倾泻而下,摧毁屋顶,撼动群山……
它们将太阳像球一样投来投去,黎明,黄昏……
蜥蜴,是我,玛蓝,听见没?
平静的河流。两条鳟鱼在月光下。
小炉子里的火。他们的孩子呼呼地安睡着。断断续续的气息喷在他的脸上,湿润温暖的皮肤,直到幸福地抽慉。他无限温柔,她紧拥柔情……
国王和王后同在一个王座上。主宰者与女主宰者。你想要这样吗?玛蓝?
但是她有小孩……这怎么可以……
停顿。
玛蓝,你神志清楚吗?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不懂。你想对这世界做什么?你不喜欢它。我也不喜欢。那就把它烧毁,根除吗?那你想怎么处理它?
将由你来执行。这将是属于你的行动,玛蓝。
那好。你说我怎么处理?
想想园丁是如何解决荒凉荒芜的花园?这时你需要的是刀和斧头。很多的枝干会被切除。但是花园会获得复育,园丁也将心满意足。
他不作声。
在这重生的花园会生长出什么?
这由园丁决定。园丁是英明公正的。
园丁来决定……但难道真可以修正无法修复的事?
新的会在废墟中耸立。从浑沌里诞生出秩序与和谐。尽你所能吧,玛蓝。
在废墟中?
嘴巴很干,头很晕眩。
好,我同意。说吧,该做什么。
深处传来沙沙的回声,就像是来自远处的掌声。
* * *
在哀恸的沉默中我们回到钉得严实的拉特的房子。
房子等候着主人,感觉好像我们是昨天才离开的,在前厅,在我通常修剪地毯毛球的地方,矗立着茂盛的小树丛。
拉特歪倒在原本立着丑陋衣架的地方,他叹息地对我瞧了一眼。
「请拿酒和午餐。」
然后点头请欧文跟着他上楼到书房。
我不知道该拿什么。我冲向厨房,顺道把所有的窗帘和窗户打开。
房子重新活过来──壁炉开始呼吸,吹起陈旧的死灰;脚底的木板以不同声部吱吱作响──我想,它们无法试着奏出拉特喜欢的旋律。蜡烛头自己燃烧起来,尽管庭院里是明亮晴朗的日子。吊灯睁大水晶吊坠目送着我。
大型的厨房烤炉张开炉门的大嘴,就像小鸡张开黄色鸟嘴一样,索求着木柴和点火。在那里的木柴试着挤开对手,想第一个来到我的手上。当我跑到地窖的时候,好动的钳子把鸡的毛都拔了,而烤炉还特别为死去的鸡上了油。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我对从地板裂缝中伸出触须的蟑螂喝斥着,匆忙地走进客厅摆桌子。
就这样,我是第一个撞见他的人。
他坐在拉特的大桌首位的座椅上,然后阴郁地观察家族的肖像。在看到我时他惊讶到就像咬着辣根叶的烤乳猪在他面前从盘子里站起来一样。我坐了下来。
「嗯,没错,」他嘟嚷着,「完完全全是雷吉尔大人的行事作风──就让人这么干等。」
「你好,巴尔塔札。」拉特在我背后说道。
拉特走近一些,把手套扔到桌上的样子,就好像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巴尔塔札‧鄂斯特起身,大桌子晃动了一下。他歪扭着窄小的嘴,嘴角几乎和下巴连在一起。
「我很失望,雷吉尔,」他用饿瘪的蛇的声音说道,「相当失望!难道我们曾经协议要释放玛蓝吗?莫非其他的协议中没有事先提到,当外来威胁出现时,我们该怎么做吗?过去三个月里,你该不会有意无意间违反了我们的约定吧?」
我的双脚彷佛黏在地板上。呆站在门边的欧文叹了一口气。
「阿尔,」主人口中说出的小名特别亲切。「我已经好几晚没睡。这三天我越过难以想象的距离,累得半死。你就行行好,不要从头再叨念一遍了!」讲到最后他原本平静的声音突然撕扯了起来。
脸色惨白的欧文抓住了我的肩膀,把我拽出了房间。门随后被关上。
「这是他们之间的谈话。」他假装镇静地说,「还是把他刚说的那些酒和餐点送上去吧……」
客厅传来压低的说话声──魔法师们发生口角。拉特哇拉哇拉说了些什么,鄂斯特发狠劲地低语着,就像浇了水的火堆。
欧文从口袋掏出一个铜币,铜板在他的手掌转了起来,然后往上蹦,悬在空中。
「蜥蜴真是太可怜了。」他似乎在自言自语。
声音突然安静下来。铜币掉到地上发出声响。
门敞开来──鄂斯特出现在门口。我急忙躲开,一面猜想着拉特的命运。「嗯,唉──」鄂斯特含糊地说道。
幸好这时在他的身后拉特出现了,看了我一眼,断断续续地问:「午餐呢?」
「已经好了。」我没头没脑地回答着。
「端上来吧。」主人说完后便转身回到客厅。
鄂斯特一动不动地站着,双眼死盯着欧文,然后低沉地开口请求:「让我看一下。」
欧文咬着嘴然后从衬衫下拿出一个因铁锈而呈棕色的雕花坠饰。
鄂斯特看了一眼后,把脸转了过去。他那令人不悦的长脸拉得更长了,并而且脸色变得难看。
所有的人在客厅吃饭。我在桌旁服侍着。欧文狼吞虎咽,拉特愁闷地拿着双尖的叉子划着盘子,鄂斯特基本上都在喝酒,而我为他斟酒的时候,想把酒洒在他那宽大皱折衣领上的念头一直挥之不去。
所有的人都默不作声,只有因为主人返回而开心的机械挂钟不时地演奏着旋律,展示在雕刻小边门上的斑剥人偶和鸟兽塑像。
拉特总算举起手,时钟在不完整的节拍中安静下来。
「那么,」拉特没有针对任何人地说道,「这到底是怎样?」
众人再度沉默。
「玛蓝滴在餐巾上的血。」欧文开口说,「蜥蜴这段期间一直追踪他,血迹让她知道他还好好活在这世上。」
「也算他走运……」拉特在齿缝间嘟嚷着。
「我不认为,他运气有这么好。」鄂斯特恶毒地表示。「他如果能留在该留的地方,这才对大家都好。」
拉特郁闷地看了他一眼。鄂斯特以示威性地冷淡耸了耸肩。
「直至今日玛蓝还活着。」欧文说道。「这是否意味着他的血液产生了变化,是否意味着……」
「他的死期?」拉特犹豫不决地接着说完。
「别寄望了。」鄂斯特冷笑了一下。「假如死了的话,血液将会变成如焦油般的黑色。不过是变黑而已……照你之前所说的,那里放了一连串的烟火。」
「那烟火让我想到某件事。」拉特说。
我似乎也想到了某件事。某个不久前发生的不愉快之事。啊!因为这烟火的火花烧掉了一个傲慢商人的家,就像蜡烛一样烧尽了。这一切都因为商人的寡妇酷爱魔法书,其中一本自己直接在她的手中燃烧了起来……
「这表示玛蓝还活着?」拉特对空问了一下。
「活着吗……」欧文叹了口气,「蜥蜴,也就是卡丝特菈,认为他已经死了。」
「卡丝特菈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鄂斯特气愤地反问。
「她……」欧文一开口就结结巴巴。「她应该能感受得到他的存在,你懂吗?但是她没有。」
「肯定活着。」鄂斯特断定,「他一定活着,只是在我们可察觉的范围之外。既然他没有在地表,你还想靠一个婆娘嗅到他?」
这次沉默的时间比以往更久。
「第一先知的遗书里,」鄂斯特终于打破沉寂。「说了什么关于守门者的事?」
欧文犹豫不决地说:「……嗯,阿尔,这该怎么说呢……乍看之下似乎没有什么,但是在字里行间细究的话,似乎是说,守门者将会为第三元力开启大门,并成为它的容器。第三元力吞噬他之后,将统治一切……主人或奴隶,这实质上是同样的。」
的确没有差别,我一面整理沾满酱汁的脏盘子,一面思忖着。
「好啊。」鄂斯特用他那不祥的宽容拖长声音。「也就是说,我们给予厚望的男孩,对自己的朋友和老师充满最热烈感情的男孩,很快就会在某种骇人的力量的领导之下出现在这里。」
他以另一姿态面对拉特。
「拉特,或许,你来解释一下现在怎么扭转你那──该怎么说比较婉转呢──仁慈的后果?我们该怎样在他把我们通通化为馊水桶之前,将他塞进某个东西里。」
「他已经失去了法力。」拉特慢吞吞地说。
「关于这个预言是这么说的,」欧文振奋地说,「『他既是魔法师也不是魔法师。他背叛亦被背叛。他即丧失法力,强又而有力,既虚弱无力……』」
欧文突然中止,因为他这一段话来得不是时候。
拉特低着头。
「是。」他低沉地说,「我不该在此时释放他。」
鄂斯特阴郁地看着他,没有一丝怜悯。
「想想吧,拉特。想想怎样阻止他。你养出的野兽。你的爱徒。」
「也是你的。」拉特虚弱地反嘲。
「你们没搞清楚重点!」欧文插嘴,「重点不在玛蓝或是他对你们的复仇……而是第三元力将掀翻整个世界……」他喘了一口气。
鄂斯特在齿缝间询问:「为了什么,欧文?为什么第三元力要这么做?它,老实说,到底要什么?」
欧文在高脚杯的杯缘转动着手指。高脚杯发出嗡鸣声。
「没有人知道……也没办法猜测。这毕竟不是常人的逻辑可以推断的,懂吗?或许,它因为某事想惩罚我们。比如说征服……也可能是它在搜集太阳,只因为好玩?」
他冷笑了下,声音却是勉强与不愉快。
鄂斯特也突然咧嘴笑:「既然没人知道,那我们这么早哀嚎什么?『掀翻世界』是吧,欧文?那假使对世界来说这反倒是种恩赐,又假使它早就被颠覆了,又假使你说的这第三元力不是屠夫而是仁医呢?」
我觉得欧文的双唇颤抖了起来。
「你怎能这样……阿尔,记得预言说的吗:『……大地将吸住你的脚掌,你将陷入它的腹中……枝条将所有有翅膀的人抓至罗网……』」
他越说越小声,最后终于停了下来。
鄂斯特冷冷地耸耸肩,从桌上拿了把刀,专注地刮划着桌面。
「你是魔法师,不需要我来跟你解释。只是看似更严重的是:就拿刀对人开腹来说,开刀的如果是外科医师呢?虽然表面看来和屠宰场没有两样:流血、疼痛、恐惧……但对病患来说,去的地方就可能是应邀的晚宴,而不是躲不开的坟墓。当然不是马上。得过些时候。但是所有的事情都需要时间。所有东西都是有代价的。」
他不再划着桌子而把刀若有所思地在自己脖子比划了一下。
「不用这样看着我,欧文。这其实只是瞎说。有可能是这样也可能是那样。但在世界上有时会出现可怕卑劣的事情,我的好朋友。」
「『但对拥有法力的人是百倍的惨状……』」欧文语带责备地小声说。
鄂斯特又耸了一次肩。
「那又如何……正因此魔法师就是魔法师,在想瞇起眼的时候不闭上眼睛。」
这时一直陷入思考的拉特握紧拳头起身,以严厉的眼神环视所有人。他低声地脱口而出:「够了。」
这时两个人看着我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