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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来自萨莱的领主

  艾列克桑德修士告别姊姊,立刻前往天使长修道院。修道院自成一区,远离王公们的宫殿,安德烈院长热情招呼沙夏。「我们先去感谢神,」他吩咐道:「接着到我房间听你说。」

  安德烈不相信禁欲的价值,他的修道院和莫斯科一样不断蓄积财富,除了南方进贡的银子,还有买卖蜂蜡、皮毛及钾肥的收入。神父的房间布置得很舒服,圣像们穿金戴银立在神圣的角落,不以为然地俯瞰一切。一小道清冷的日光从上方透了进来,压过了炉灶的火焰,让火焰看上去有如舞动的鬼魂。

  两人祷告之后,沙夏满心感谢地在矮凳上坐下,撩起兜帽烘热双手。

  「现在还不到小酌的时间,」安德烈说。这位院长年少时曾经造访南方的萨莱,至今仍然难以忘怀可汗朝廷的番红花与胡椒。「不过,」他看着沙夏沉吟道:「对一个刚从荒野回来的人,可以破例一回。」

  这天修道院煮了许多牛肉,好让修士们在四旬斋前养足气血。修道院还新烤了面包,做了稠而无味的奶酪。食物送来后,沙夏立刻心无旁骛吃了起来。

  「你们这趟出去很惨烈吗?」安德烈望着修士狼吞虎咽说。

  沙夏摇摇头,嘴巴没停下来,咽下食物说:「我们找到盗匪,也灭了他们。狄米崔.伊凡诺维奇很高兴,开心得像个孩子。他回王宫了。」

  「那你为何如此──」安德烈话没说完,忽然神情有异。「啊,」他缓缓道:「你知道你父亲的事了。」

  「我知道父亲的事了,」沙夏承认道。他将木碗放在壁炉上,手背揩了揩嘴巴说:「看来您也知道了。是那位神父告诉您的?」

  「他对谁都说了,」安德烈皱眉说道。他也替自己准备了一大碗炖汤,汤里厚厚一层夏天留下的猪油,但他还是勉强将汤搁在一旁,凑到沙夏面前说:「他讲得很恐怖,说你妹妹是女巫,害彼得.弗拉迪米洛维奇在冬天不顾反对一个人跑到森林里,还说你妹妹也死了。」

  沙夏脸色一变,但院长完全误会了。「你还不晓得吗,孩子?对不起让你难过了。」他见沙夏没有开口,便急忙接口道:「她死了或许也好。好树也是会结坏果子,至少你妹妹死了,没有造成更大的伤害。」

  沙夏想起瓦西娅朝气蓬勃骑马迎向灰蒙早晨的画面,一句话也没说。「我会找神父过来。他叫坎斯坦丁,几乎不跟人往来,径自不停祷告。但我相信他一定肯花时间,将事情全部告诉你。他非常圣洁……」安德烈依然拿不定主意,话里彷佛半信半疑。

  「不用了,」沙夏断然说道,随即起身。「告诉我神父在哪里,我去找他。」

  修道院给了坎斯坦丁一个房间,地方虽小,却很干净,专门留给希望独自祷告的修士使用。沙夏敲了敲房门。

  没有回应。

  接着房里传来脚步声,门开了。神父一见到沙夏,脸上血色尽失,但立刻恢复原样。「愿主与你同在,」沙夏说道,心想对方为何神色大变。「我是艾列克桑德修士,救你脱离荒野的人。」

  坎斯坦丁回复镇定。「愿主赐福给你,艾列克桑德修士。」他说。经过方才瞬间流露的惊慌,这会儿他雕像般的脸上毫无表情。

  「在我弃绝俗世之前,我是彼得.弗拉迪米洛维奇的儿子。」沙夏冷冷说道,因为他心里已经起了疑心:或许这位神父说的是实话。他何必说谎?

  坎斯坦丁点点头,看来一点也不意外。

  「我听欧尔嘉说你从雷斯纳亚辛里亚来,」沙夏说:「而你目睹我父亲遇害。」

  「我没有看见,」神父直起腰杆说:「我只看见他骑马出门,去追她的疯女儿,还有他们带他回来时,我看见他遍体鳞伤的尸体。」

  沙夏下颚抽搐,但被胡须遮住了。「我想知道完整的经过,麻烦就你记忆所及告诉我,巴图席卡。」

  坎斯坦丁迟疑片刻说:「既然你想知道,我就交代给你听。」

  「我们到回廊说。」沙夏匆匆说道。神父房间飘出一股酸臭,是恐惧的气味。沙夏不由得暗自心想,坎斯坦丁神父到底在祷告什么。

  很合理,神父交代的经过非常合理,但和瓦西娅告诉他的不同,颇有出入。这两人其中有一个在说谎,沙夏心想,或者两人都没说实话。

  瓦西娅完全没提到继母,只说她死了。沙夏没往下问,因为人死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瓦西娅显然没说安娜.伊凡诺夫娜和他们的父亲一起死的……

  「所以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死了。」坎斯坦丁最后说道,话中带着几不可察的怨忿。「愿她灵魂安息,也愿她父亲和继母灵魂安息。」艾列克桑德和坎斯坦丁沿着回廊信步而行,瞭望被雪覆盖灰白一片的花园。

  他恨我妹妹,沙夏惊诧发现,而且至今依然余恨未消。他和她绝对不能碰面,我不认为男孩的装扮能骗过这个人。

  「告诉我,」沙夏突然说:「我父亲是不是有一头枣红色的公马,鬃毛细长,脸上有一个星形标记?」

  坎斯坦丁完全没想到对方会问这个,不禁瞇起眼睛。不过──「没有,」他顿了顿说:「没有──彼得.弗拉迪米洛维奇养马众多,但没有你说的那头。」

  可是,沙夏心想,你这只英俊的蛇蝎,你明明记得很多事。你在说谎,真假交错。

  跟瓦西娅一样?

  去死吧,这两个人。我只想知道父亲是怎么死的!

  沙夏看着神父槁木死灰的脸庞,知道他问不出更多事了。「谢谢你,巴图席卡,」他忽然说:「我得告辞了,请你为我祷告。」

  坎斯坦丁弯腰鞠躬,在胸前比划十字。沙夏大步穿越回廊,感觉自己像是摸到黏液似的,心想自己为何会对一名可怜兮兮的虔诚神父心生畏惧。对方明明那么忧伤诚实,用低沉动人的声音回答他所有问题。

  瓦西娅全身的毛孔都被能干的瓦伐拉擦洗得干干净净。她不仅完全得到女主人的信任,也完全处变不惊,连瓦西娅的蓝宝石项链也只得到她的嗤之以鼻。这妇人的脸庞让瓦西娅感到莫名的熟悉,但也可能只是她手脚利落,让她想起敦娅。瓦伐拉将瓦西娅的脏头发洗干净,在澡堂柴火正旺的炉灶旁烘干。「妳应该把头发剪了──孩子,」她冷冷说道,一边将瓦西娅的头发扎成辫子。

  瓦西娅皱起眉头。继母的声音永远活在她心底某个纠结的角落,尖声高喊「瘦巴巴、笨手笨脚的丑小鸭」,但就算是安娜.伊凡诺夫纳,也从来不曾批评她黑里带红的头发。然而,瓦伐拉的语气里却带着淡淡的鄙视。

  「午夜将熄的火」,瓦西娅的童年保母敦娅曾经这么形容她的头发。当时敦娅年事已高,性情温和许多。瓦西娅还记得她在火边替她梳头,而霜魔在一旁看着,尽管目光似乎没飘向这边。

  「没有人会看见我的头发,」瓦西娅对瓦伐拉说:「而且我会一直戴着兜帽,还有帽子,反正是冬天。」

  「愚蠢。」奴隶侍女说。

  瓦西娅耸耸肩,坚持不从。瓦伐拉不再讲话。

  瓦西娅洗完澡后,欧尔嘉出现了。她脸色苍白,紧闭双唇,替妹妹更衣着装。狄米崔差人送了卡夫坦过来,镶金带绿,很适合少王子。欧尔嘉将长袍搁在臂弯上。「不要喝酒,」这位塞普柯夫王妃粗鲁走进热腾腾的澡堂说:「假装喝就好。还有不要讲话,跟在沙夏旁边,然后尽快回来。」说完便放下卡夫坦。瓦伐拉则是拿来干净的上衣与绑腿,以及草草清理过的瓦西娅的靴子。

  瓦西娅点点头,感觉无法呼吸,心底希望自己不是以这种方式来到欧尔嘉面前,这样她们就能像当年一样说说笑笑,姊姊也不会生气了。

  「欧莉亚──」她怯生生说道。

  「现在不行,瓦西娅。」欧尔嘉说。她和瓦伐拉开始替瓦西娅着装,动作利落,不带任何情感。

  瓦西娅闭口不言。她还留着童年时的回忆,记得辫子松了的姊姊喂鸡的模样。如今这个女人美得有如王后,华服、头饰和腹中胎儿的重量更添加她的庄严与冷傲。

  「我没时间,」欧尔嘉声音放柔,瞄了瓦西娅的脸庞一眼说:「原谅我,妹妹,我实在分身乏术。谢肉节日落就要开始,我有一家子的人要应付。这星期沙夏负责照顾妳。我在宫殿的男官房为妳准备了一个房间,记得门闩拴好,不要睡在其他地方,头发藏好,随时提高警觉,别和其他女人目光相会。我不希望到时带妳进特伦,被某个机灵的女人认出来。谢肉节过后我再和妳商量,看怎么尽快送瓦西里.彼得洛维奇回家。好了,妳走吧。」最后一个结打好了。瓦西娅穿得就像莫斯科公国的少王子,毛皮镶边的帽子压得低低的,盖住她的眉毛,皮革兜帽藏住她的头发。

  瓦西娅觉得欧尔嘉的计划合情合理,却也感受到其中的冷漠。心情受伤的她张口欲言,但是看见姊姊毫不动摇的目光,便闭上嘴巴走出澡堂。

  欧尔嘉和瓦伐拉在她身后意味深长地互看一眼。

  「派人传话到雷斯纳亚辛里亚,」欧尔嘉说:「别让其他人知道。告诉我的兄弟,我们的妹妹还活着,我会把她留在这里。」

  接近傍晚,沙夏在塞普柯夫宫殿大门外和妹妹会合。两人转身缓缓上坡。克里姆林就建在丘陵尖上,和大教堂及大公王宫共享山顶的风光。

  街道蜿蜒曲折,车辙斑斑,雪堆处处。瓦西娅低头看脚,小心不让靴子碰到脏污,她得快步走才跟得上沙夏。索拉维说得对,她一边想着一边闪避路人,有点害怕他们那不带感情的匆忙,比起这里,朱多莫镇真的不算什么。

  接着她难过地想,我不要待在特伦,我要趁他们把我变回女孩之前逃走。这是我多年后头一回见到姊姊,却也是最后一回了吗?而她却在生我的气。

  狄米崔王宫大门前的卫兵举手敬礼,兄妹俩走进大门,穿越比欧莉亚家的前院更大、更精致、更嘈杂也更脏乱的院子,走上阶梯开始穿过一个又一个房间。这些房间美如童话,只是瓦西娅没想到会有灰尘与臭味。

  两人走上第二道阶梯,城市的扰攘与烟雾迎面而来。瓦西娅怯生生问:「沙夏,我是不是让你和欧莉亚很麻烦?」

  「没错。」她哥哥答道。

  瓦西娅停下脚步。「我现在就可以离开。我和索拉维今晚就可以消失,再也不会打扰你们。」她刻意语带自豪,但很清楚哥哥听出她语气里的停顿。

  「别傻了,」她哥哥反驳道。他没有慢下脚步,也几乎没有回头,似乎被强忍的愤怒搅得心神不宁。「妳能去哪里?妳要乖乖过完谢肉节,然后彻底将瓦西里.彼得洛维奇抛到脑后。王宫快到了,记得尽量少开口。」两人走完阶梯,迎面出现一扇大门,上蜡的浮雕门面闪闪发亮。两名卫兵站在门口,朝沙夏微微鞠躬,在胸前比了十字喊道:「艾列克桑德修士。」

  「愿主与你们同在。」沙夏说。

  大门唰的敞开,瓦西娅发现自己来到一个低矮气派的房间,里头烟雾弥漫,挤满了人。

  门口附近的人最先转头。瓦西娅僵立门边,有如被狗包围的赤鹿。她感觉自己全身赤裸,这群人里肯定有人大笑对身旁同伴说:「你瞧!那个女的竟然打扮成男孩子!」但没有人开口说些什么。汗臭、油臊味和晚餐的香气让已然滞闷的空气更加窒塞。她从来没想到房间里的人可以这么挤、这么多。

  卡斯扬走过来。他衣着整洁,神情自若对他们说:「傍晚好,艾列克桑德修士、瓦西里.彼得洛维奇。」他一身色如火鸟,衣服缀着珍珠,就算宾客们珠光宝气,他依然一眼就让人看见。瓦西娅感谢他的出现。「我们又见面了。大公慷慨让我寄住王宫,和他一起庆祝谢肉节。」

  瓦西娅发现宾客的目光关注她的有名哥哥胜过自己,于是感觉又能呼吸了。

  狄米崔坐在小高台上高喊:「两位表弟!快点,你们都过来。」

  卡斯扬微微鞠躬,帮他们指了路。乱哄哄的波亚们退挤到墙边,让他们通过。

  瓦西娅随着哥哥穿越房间,身后交头接耳声不断。五颜六色的珠宝、长袍和鲜艳墙面让她头晕目眩,只能硬摆出优雅的姿态,紧跟在哥哥之后。地板上杂乱铺着地毯与兽皮,仆役神情茫然站在角落。几扇小窗开了小缝,透进一丝空气,让人稍微得以喘息。

  莫斯科大公坐在众人当中,身下的座椅雕工细致,嵌饰讲究。他刚沐浴完毕,神清气爽、脸色潮红,在波亚们的交谈之间怡然自得。但瓦西娅似乎在他眼中见到几分烦扰,在他表情里见到几分冷淡。

  身旁沙夏动了动,他也察觉到了。

  「狄米崔.伊凡诺维奇,容我向您介绍我的胞弟,」沙夏言词简洁正式,顿时摁熄了满房间的低声私语。他将双手用力收进袖里,瓦西娅几乎可以感觉他因为紧张而颤抖。「瓦西里.彼得洛维奇。」

  瓦西娅深深一鞠躬,希望帽子别掉了。

  「欢迎,」狄米崔语气同样正式,接着开始逐一介绍自己的近房与远房表亲。瓦西娅被一连串名字搞得头昏脑胀,大公忽然说:「介绍够了。你饿了吗,瓦西亚?呃──」他瞄了推推搡搡的宾客一眼,接着道:「我们换个地方吃东西,顺便讲讲话。这边走。」

  大公说完便起身朝另一个房间走去,宾客们鞠躬目送。谢天谢地,另一个房间没有人。瓦西娅如释重负吁了口气。

  一张桌子摆在窗户和炉灶之间。狄米崔大手一挥,一名仆役立刻过来在桌上堆满糕饼、热汤和菜肴。瓦西娅看得口水直流,完全没有掩饰。她几乎已经忘了肚子不饿是什么感觉。过去两周不论她吃了什么,养分都给寒冷夺走了。之前在澡堂,她发现自己每根肋骨都清楚可见。

  「坐吧。」狄米崔说。他的外套银光闪闪,被宝石和赤金弄得有些僵硬,头发和胡须都洗干净还抹了油。锦衣华服让他多了几分威严,感觉犀利、严谨又有点吓人,只是依然被他好好藏在灿烂的笑容下。瓦西娅和沙夏在窄桌前坐了下来,仆役将香气四溢的热酒摆在他们手边。桌子中央摆着一大张派饼,上头缀着卷心菜、熏鱼和鸡蛋,有如国王的皇冠。

  「波亚们今晚会来,」大公说道:「我得让他们饱餐一顿,那群猪猡,还要让他们带着量多得吓人的肉回家。那些家伙的肚子得在四旬斋开始之前填饱才行。」大公瞄了瓦西娅一眼,见她目光还是舍不得离开那些佳肴美馔,神情不禁柔和几分说:「但我想咱们的瓦西亚应该捱不到晚餐。」

  瓦西娅点点头,咽了咽口水,勉强挤出一句:「我的肚子自从上路就变成无底洞,狄米崔.伊凡诺维奇。」

  「本来就该这样!」大公嚷道:「你才正要开始发育呢。来,你们两个,快点吃。替我小表弟倒酒,还有战士修士──还是你已经开始禁食了,修士?」他挖苦似的看了沙夏一眼,将派饼推到瓦西娅面前。「切一块给瓦西里.彼得洛维奇。」他吩咐仆役道。

  派饼切好,瓦西娅开始大快朵颐。卷心菜的酸味、鸡蛋的浓郁气味和奶酪的咸味在她舌尖漾开……瓦西娅专心吃着,食物在胃里沉甸甸的感觉让她心情为之轻松了起来。吃完派饼,她又像狗一样开始猛吃炖肉与烤牛奶。

  然而,狄米崔的的殷勤好客并没有骗过沙夏的眼睛。「怎么了,表哥?」瓦西娅狼吞虎咽时,他开口问大公。

  「正巧有好消息和坏消息,」狄米崔说着靠回椅背,交握戴着戒指的双手,脸上露出缓慢得意的微笑。「我现在应该可以原谅我那个蠢妻子整天哭哭啼啼、疑神疑鬼了。她怀孕了。」

  瓦西娅瞬间抬头。「愿主保守母子两人。」沙夏拍拍表哥的肩膀说道。瓦西娅结结巴巴向大公道了恭喜。

  「神差她来替我延续香火。」狄米崔灌了一口酒说,肆无忌惮的愉悦表情缓缓流逝,当他再次抬起头来,瓦西娅感觉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他:不再是路上那个开朗的表哥,而是历尽沧桑、身负重担的男子,牢牢掌握万千百姓性命的君王。

  狄米崔擦擦嘴巴说:「坏消息是可汗从萨莱派了一位新的使节过来,带着骑士和弓箭手驻扎在密使的宫殿,要求缴清之前积欠的税款。他说可汗受够拖欠纳贡。他还坦白地说,要是我们不缴钱,马麦将军就会从下窝瓦率军北上。」

  大公的话有如重锤落下。

  沙夏沉默片刻说:「这可能是虚张声势。」

  「我不确定,」狄米崔说。他刚才用餐更像在撕咬,而非品尝。这会儿他放下刀子。「我听说马麦在南方有一个死敌,一位叫脱脱迷失的领主。这人也想称王。要是马麦必须开战才能解决这名死敌──」

  他话没说完,所有人面面相觑。「那他必须先要到我们的税款,」瓦西娅突然插口,连她自己都吓一跳。她听得太投入,完全忘了拘谨。「才有本钱对付脱脱迷失。」

  沙夏狠狠瞪她一眼,别开口。瓦西娅做出无辜的表情。

  「你这小子真聪明,」狄米崔一时被她打断,随即一脸苦样。「我已经两年没有进贡,没有人察觉,我以为可汗不会发现。他们一直忙着互相下毒,好让自己或自己的猪猡儿子接掌大位。但将军们可没觊觎王位的人那么蠢,」他停顿片刻,和沙夏四目交会。「而且现在就算我决定补足税款,又要从哪里生出钱来?瓦西亚追出盗匪巢穴之前,已经有多少村子被火烧了?百姓连喂饱自己都有困难,更别说缴税开战。」

  「他们不是没有做过。」沙夏郁郁指出。桌边的气氛和外头城里传来的欢欣叫嚷形成诡异的对比。

  「没错,但现在两大军阀分裂了鞑靼人,我们大有机会摆脱重轭、自立门户,每次朝南方进贡只会削弱我们。我们凭什么要纳税让萨莱朝廷享受荣华富贵?」

  修士没有说话。

  「只要一场大胜,」狄米崔说:「就能结束这一切。」

  瓦西娅感觉他们已经为了这事争执过不止一回。

  「错了,」沙夏反驳道:「不会的。鞑靼人不会甘于失败。就算钦察汗国大不如前,民族自尊还是很强。胜仗会让我们争取到时间,但不论汗国最后落到谁的手中,他们都不会放过我们,不只会征服我们,还会严加惩罚。」

  「我只要开始筹钱,瓦西娅,」大公缓缓说道:「你救回来的农人就有一些得饿死。老实说,沙夏,」他转头对修士道:「我很在乎你的建议,这一点你要明白。虽然我已经受够再当那些异教徒的狗儿子,」最后那三个字锋利如冰,让瓦西娅不寒而栗。「不过──」狄米崔沉默片刻,接着压低声音:「我不会让这座城毁在我手中,交给我儿子一个焚毁的国都。」

  「你是聪明人,狄米崔.伊凡诺维奇。」沙夏说。

  瓦西娅想到莫斯科公国的村庄里有千百个卡特娅那样的孩子挨饿受冻,只因为大公必须进贡给那些焚毁他们家园的领主们。

  她正想开口,但沙夏隔着桌子狠狠瞪她一眼,于是这回她乖乖把话吞了回去。

  「欸,总之我们必须款待这位使节,」大公说:「不能让别人说我失了礼数。瓦西娅,快点把晚餐吃了。你们兄弟两个都跟我来,还有咱们相貌堂堂、衣着讲究的卡斯扬.路托维奇。既然要讨好鞑靼领主,就要彻底一点。」

  克里姆林东南角落边有一座小巧精致的宫殿,城墙比其他宫殿高,宫殿的造型与位置让它有种说不出来的距离感,给人遗世独立的感觉。

  狄米崔带着几名大随从,和瓦西娅、沙夏、卡斯扬一起从大公王宫走到这座宫殿,随行的卫兵沿途驱赶好奇的民众。

  「要谦卑,」狄米崔语带嘲讽对瓦西娅说:「骄傲的人才会骑马。谁在萨莱来的领主面前狂妄自大,谁就得死,城市被火烧光,儿子没了继承权。」

  他眼里充满比他还要古老的惨痛回忆。将近两百年前,大汗的战士首次踏上罗斯的土地。他们烧杀掳掠,拆毁教堂,直到所有人屈膝臣服。

  瓦西娅不晓得该说什么,但或许她脸上露出了同情的神色,大公忽然哑着嗓子说:「别在意,小伙子。想当大公就得做更残忍的事,更别说是附庸国的大公了。」

  他反常地一脸愁思。瓦西娅想起之前在没有人迹的森林雪地里他爽朗的笑声,忽然一股冲动地脱口而出:「我会尽我所能协助你,狄米崔.伊凡诺维奇。」

  狄米崔停下脚步,沙夏身体一僵。大公说:「或许真有那么一天,小表弟。」话里透露着一位十六岁便登上大位者的谦逊自得。「愿主与你同在。」他伸手拍了拍瓦西娅戴着兜帽的头说。

  他们再次前行。狄米崔低声对沙夏说:「我就算卑躬屈膝,国库里还是生不出钱来。我会听从你的建议,但──」

  「谦卑或许能防报应,」沙夏低声回道:「脱脱迷失可能比我们想的还快攻击马麦,任何拖延都能为你争取到时间。」

  瓦西娅耳朵很尖,而且就走在哥哥身后,心想:难怪哥哥一直没回家。大公这么需要他,怎么可能有空见爸爸?她忽然有种预感,接着又想:但沙夏说谎了。他为我说谎。要是我离开了,他要如何面对大公?

  他们来到宫殿大门前,留下卫兵后获准进入,被仆役领到一个房间。瓦西娅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精致的房间。

  瓦西娅对奢华毫无概念,甚至连这两个字怎么写都不晓得。温暖对她就已经是一种奢华,还有身体清洁、袜子干爽和肚子不饿。但这个──这个房间终于让她对奢华是什么稍微有点感觉。她欢喜地东张西望。

  木头地板铺得仔细,还打了蜡。地板上的花纹地毯毫无灰尘,用的是她没见过的质料,花纹里张牙舞爪的猫栩栩如生。

  角落的炉灶贴了磁砖,漆着树木与红鸟,炉火熊熊燃烧,瓦西娅不一会儿就觉得太热了,背上滚落斗大的汗珠。墙边几名男子身穿樱红外套和古怪的帽子,有如雕像伫立不动。

  我一定要去萨莱那个城市瞧瞧,瓦西娅心想。眼前的雅致让她漂亮的卡夫坦看上去就像俗艳的粗糙货。我要和索拉维去到很远很远,我们会一起去那里瞧瞧。

  她闻到一股香气(是没药,只是她那时还不认得),感觉鼻子一阵搔痒,只能拚命忍住,不让自己打喷嚏,完全没察觉其他人走到一座铺着地毯的高台前停下来,害她差点没撞上沙夏。狄米崔跪在地上磕头行礼。

  瓦西娅眼里泛泪,看不清使节,只听见一个轻细的声音要莫斯科大公起身。她默默听着狄米崔问候可汗,几乎认不出这个鞠躬哈腰、喃喃道歉、递上礼品给侍从的人就是英勇的大公。问候还在继续──「愿主保守您的众儿女、众妃子」──直到狄米崔语气变了,瓦西娅才瞬间回过神来。「一个又一个村子,」狄米崔用恭敬但响亮的声音说道:「被抢劫、被火烧。我的百姓得熬过冬天,他们没有闲钱,必须等秋天收成才有收入。我无意不敬,但我们都是血肉之躯,而您也明白──」

  那鞑靼人用母语回答,语气尖锐。瓦西娅皱起眉头。从刚才开始,她的目光就没有高过高台下的翻译,但那声音让她忍不住抬眼窥望。

  瓦西娅瞬间怔住,脸上惊骇万分。

  她认得这位使节。她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黑暗中,弯刀的恐怖劈砍之下。她听见这同一个嗓音用喊杀声呼唤伙伴。

  此刻他穿着锦衣貂皮,看上去辉光四射,但她不会认错那副宽肩、硬颚与冷酷的眼神。他语气沉稳对着翻译说话,但有一瞬间,那鞑靼使节──应该说那盗匪头子──和她四目相会,嘴角微微上扬,表情里尽是似笑非笑的恨怒。

  瓦西娅离开大殿,心里又气又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不可能是他。那人是强盗,不是鞑靼贵族,也不是可汗的手下。妳搞错了。妳只在火光下看过他一次,在黑暗中看过他一次。妳无法确定。

  是吗?她真的能忘掉那弯刀后的面孔,那差点杀死她的人的脸庞?

  罗斯人的血还在他手上,这人却对着他们油嘴滑舌,大谈结盟和狄米崔的不知感恩……

  不会,那不是他,怎么可能是?然而……难道人可以既是领主又是盗匪?他是冒名顶替吗?

  狄米崔一行人沿着原路匆匆穿越克里姆林返回王宫,四周全是城市过节前的欢闹嘈杂,笑声、吼声和歌声不断。民众退开让大公走过,高呼他的名字。

  「我需要和你谈谈,」瓦西娅匆匆下定决心对沙夏说,一手急急抓住他的手腕。「现在。」

  狄米崔的王宫大门浮现眼前,首批火把已经点燃了。卡斯扬发现沙夏兄妹俩交头接耳,好奇地看了他们一眼。

  「好,」沙夏迟疑片刻说:「走吧,我们回塞普柯夫宫殿说,这里耳目太多。」

  瓦西娅咬着唇看哥哥匆匆向狄米崔告辞,惹得大公皱起眉头,接着便和哥哥一起离开。

  夕阳西斜,金黄色的阳光照得莫斯科的尖塔有如火炬,宫殿墙角阴影聚积。刺骨微风在楼房间呼啸穿梭,街上的喧闹让瓦西娅心痒难熬:汹涌的人潮或大笑或皱眉,或缩着身子躲避寒风;灯火和热铁抚平雪滑坡,热糕饼上油脂滋滋作响。途中瓦西娅听见雪球飞过与落地的声响,忍不住转头微笑,向晚的天空迅速转为火红。

  兄妹俩走到欧尔嘉宫殿的安静角落,才刚到索拉维的围场边,瓦西娅肚子又饿了。索拉维一瞥见她,立刻抬起有星形标记的头。瓦西娅翻过栅栏朝他走去,抚摸他的身体,用手指梳理鬃毛,让他用鼻子磨蹭她的手掌,一边思考该怎么说才能让自己的哥哥明白。

  沙夏靠在栅栏上说:「索拉维很好。所以,妳想跟我说什么?」

  天空变成尊贵的紫色,星星开始出现,月亮有如银色弯勾,升到宫殿丛聚的天际在线。

  瓦西娅深呼吸一口气。「你说,」她开口道:「我们还在追捕盗匪的时候,你说盗匪用的刀剑很好,锻造精良,马也很强壮,感觉很古怪。你还说他们的巢穴有蜂蜜酒、啤酒和盐巴,这点也很诡异。」

  「没错,我记得。」

  「我知道为什么,」瓦西娅愈说愈急:「盗匪头子──那个掳走卡特娅、安汝席卡和蕾诺席卡的人──就是他们称为哲留孛的家伙,万户长马麦的使节。他们是同一个人,我很确定,使节就是盗匪──」

  她停顿片刻,有点喘不过来。

  沙夏皱起眉头。「不可能,瓦西娅。」

  「我很确定,」她又说了一次。「我最后一次看见他,是他拿刀朝我挥来的时候。你难道怀疑我吗?」

  沙夏缓缓说道:「当时天色昏暗,妳又害怕,不可能确定。」

  她凑到哥哥面前,激动得硬是将声音挤了出来。「如果我不确定会跟你说吗?我很确定。」

  沙夏捋须不语。

  瓦西娅无法自抑:「他一边叫卖罗斯女孩,一边责怪大公不知感恩,这表示──」

  「表示什么?」沙夏反问道,语气忽然带着尖锐的嘲弄:「大领主只会叫别人替他干龌龊事。堂堂一名使节何必带着一群盗匪到乡下打劫?」

  「我知道自己看到什么,」瓦西娅说:「说不定他根本不是领主,莫斯科有人认识他吗?」

  「那我认识妳吗?」沙夏反问道,同时像猫一样翻过栅栏,靴子踏在雪地上,惊得索拉维抬起头来。「妳一直实话实说吗?」

  「我──」

  「妳说,这匹马,」沙夏道:「这头人人称羡的枣红公马是哪里来的?是爸爸的马吗?」

  「索拉维吗?不是──他──」

  「还有,」沙夏说:「继母又是怎么死的?」

  瓦西娅倒抽一口气。「你跟坎斯坦丁神父谈过了。但那些和这件事无关。」

  「是吗?我们在讨论实话,瓦西娅。坎斯坦丁神父交代爸爸遇袭身亡的经过。他说爸爸的死是妳造成的。很不幸,他对我说谎,但妳也是。神父绝对不会透露他为何恨妳,但妳也没讲他为什么认为妳是女巫,没讲这匹马从哪里来,没讲妳为什么冬天会疯到一个人跑去熊的巢穴,还有父亲为什么会蠢到跟着妳到森林去。我完全不信任神父,但在森林里的那一周,我也不信任妳,瓦西娅。我只听到一堆谎言,而我现在要听实话。」

  天色方暗,瓦西娅瞪大眼睛张口无言。索拉维全身紧绷在她身旁,瓦西娅的手不停在他鬃毛上握握张张。

  「实话,妹妹。」沙夏又说了一次。

  瓦西娅咽了口气,舔舔嘴唇,心想:霜魔救了我,让我免于死在我死去的保母手上,他还给了我这匹马,在火光里吻了我。我能说这些吗?对我的修士哥哥说?「我没办法全部告诉你,」她说:「因为我自己也不是完全明白。」

  「那么,」沙夏冷冷说道:「我该相信坎斯坦丁神父的话吗?妳是女巫吗,瓦西娅?」

  「我──我不知道,」她语带痛苦坦白回答:「我能说的都已经跟你说了,而且我没有说谎,真的没有。现在也是。只是──」

  「妳扮成男孩在罗斯荒野上乱跑,还骑着我这辈子见过最剽悍的马。」

  瓦西娅咽了咽喉咙,努力寻找词汇,却什么也讲不出口。

  「妳的鞍袋里装满远行需要的东西,甚至还有银饰。没错,我看了妳的鞍袋。妳有一把高碳钢刀,那是哪里来的,瓦西娅?」

  「别说了!」瓦西娅喊道:「你以为我想离开吗?你以为我想做这些事吗?我不得不,哥哥,我不得不。」

  「所以呢?妳到底有什么没跟我说?」

  瓦西娅噤声不语。她想到谢尔特、殭尸还有莫罗兹科。她就是说不出口。

  沙夏厌恶地低哼一声。「够了,」他说:「我会替妳保密。这么做对我很伤,瓦西娅。我仍然是父亲的儿子,即使我再也见不到他。但我没有必要信任妳,或相信妳那些危言耸听。鞑靼使节不是盗匪。妳不能再承诺大公什么,别再说那些没用的谎话。该闭嘴的时候就不要开口,这样或许能捱过这星期不会泄底。这是妳唯一该担心的事。」

  沙夏轻巧优雅跃过栅栏的横木。

  「你要去哪里?」瓦西娅哭着傻傻问道。

  「我要带妳回欧尔嘉的宫殿,」他说:「妳今晚已经说够、做够、看够了。」

  瓦西娅踌躇不答,反驳的话涌到喉间。但她看了沙夏那紧绷的背影一眼,知道他不会听的。她抽抽噎噎,摸摸索拉维的脖子向他道别,跟着哥哥离开围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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