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母亲
欧尔嘉被带到澡堂待产,里头又热又黑,潮湿有如仲夏夜晚,飘着青木、柴烟、树汁、热水与腐烂的气味。欧尔嘉的女侍们就算看到瓦西娅,也没有问她怎么会在这里。她们没力气多问,也没时间。瓦西娅手巧又有力,之前见识过接生,在这热气蒸腾的难熬晦暗中,没有人再多问什么。
瓦西娅跟其他妇人一样脱到只剩连身裙,接生的紧急与混乱让众人都忘了愤怒与不确定。她的姊姊已经裸裎蹲坐在生产凳上,黑发冒着热气。瓦西娅跪在姊姊身旁握住她的手,就算欧尔嘉快把她手握断了,她也毫不退缩。
「妳知道吗?妳长得很像妈妈,」欧尔嘉低声道:「瓦西席卡。我有跟妳说过吗?」阵痛让她脸色一变。
瓦西娅握着她的手。「没有,」她说:「妳没有跟我说过。」
欧尔嘉嘴唇发白,阴影让她眼睛变大,缩短了姊妹俩容貌上的差距。欧尔嘉光着身子,瓦西娅也近乎裸体。两人彷佛再次成为女孩,回到他们还不是天壤之别的时候。
阵痛来来去去,欧尔嘉喘息冒汗,完全忘了外头的纷扰与危难。世界只剩汗水与分娩,对痛楚忍耐又忍耐。澡堂愈来愈热,蒸汽裹住她们汗水淋漓的身躯。侍女们近乎裸体忙活着,但胎儿还是没诞生。
「瓦西娅,」欧尔嘉靠着妹妹不停喘息道:「瓦西娅,万一我死了──」
「妳不会死的。」瓦西娅吼道。
欧尔嘉笑了。她眼神恍惚道:「我会努力的,不过──妳一定要把我的爱转达给马莎,跟她说我很抱歉。她会生气,她不会理解。」欧尔嘉没往下说,因为阵痛又来了。她仍然没有尖叫,但声音冲到了喉咙。瓦西娅觉得自己的手快被姊姊捏断了。
澡堂里飘着汗臭与羊水味,欧尔嘉两腿间满是黑色的血水。蒙蒙蒸汽中,侍女们只剩汗涔涔的模糊身影。呛人的血腥味在瓦西娅的喉咙里挥之不去。
「好痛。」欧尔嘉喃喃道。她身体瘫软沉重,坐着不停喘息。
「勇敢点,」产婆说:「会没事的。」虽然她语气和蔼,但瓦西娅发现她和身旁的妇人交换了不祥的眼色。
澡堂里热气蒸腾,瓦西娅的蓝宝石忽然发出冷光。欧尔嘉瞪大眼睛望向妹妹身后,瓦西娅头转随着姊姊的目光看去,只见角落里一个人影望着她们。
瓦西娅松开姊姊的手。「不要。」她说。
「我并不想让妳经历这些。」人影回道。她认得那声音,认得那浅白漠然的凝视。
「不要,」瓦西娅又说了一次。「不要──不要,走开。」
人影没有说话。
「拜托,」瓦西娅喃喃道:「求求你,走开。」
每回我走在人群之间,他们都会求我,莫罗兹科曾经对她说。他们只要见到我就会求我。邪恶由此而生。我最好脚步放轻,最好只有死者和垂死之人看见我。
哎,谁叫她能看见,让他无所遁形。这会儿轮她哀求了。侍女们在她身后窃窃私语,但她眼中只看见他的眼睛。
她想也不想便走过房间,伸手抵着他的胸膛。「求求你走开。」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自己只是摸着影子,但他的身躯随即变得真实,只是很冰冷。他往后退开,彷佛她的手会伤人。
「瓦西娅。」他说。在那漠然的脸上出现的是情感吗?她再次伸手哀求。当他的手被她牵着,他身体一僵,满脸困惑,稍微不再像梦魇。
「我在这里,」他对她说:「这不是我的选择。」
「你可以选择,」瓦西娅回道,跟着他一起后退。「别带走我姊姊,让她活着。」
死亡的暗影伸向了欧尔嘉。欧尔嘉精疲力竭坐在产凳上,身旁围着冒汗的妇人。瓦西娅不晓得其他人见到了什么,还是觉得她正对着黑暗说话。
他很爱瓦西娅的母亲,人们这样描述她父亲。他爱那个玛莉娜.伊凡诺夫纳。她因为生下瓦西莉莎难产而死。下葬时,彼得.弗拉迪米洛维奇的半个灵魂也随着她永埋土中。
欧尔嘉凄声哀号,声音尖细令人毛骨悚然。「血,」瓦西娅听见一旁侍女们说:「血──血流太多了,去找神父来。」
「求求你!」瓦西娅对莫罗兹科喊道:「拜托!」
澡堂的嘈杂消失了,墙也随声音淡去。瓦西娅发现自己站在空荡荡的森林里,黑树在白雪地上留下灰色的暗影,死神伫立在她面前。
死神一袭黑衣。霜魔有着浅蓝至极的眼眸,但眼前这位,这个比较古老怪异的他却眼如清水,没有颜色,近乎没有。她从来没见过他这么高大,这么僵直。
瓦西娅听见轻声抽泣。她放开他的手,转头发现欧尔嘉蹲伏在雪中,裸着半透明的带血身躯,将痛苦的喘息吞了下去。
瓦西娅弯身扶起姊姊。这是哪里?难道是死后的世界?森林,一个人,等待着……她隐约闻到森林后方飘着澡堂的闷热臭味。欧尔嘉肌肤温暖,但味道和热气不断消散。森林好冷,瓦西娅紧紧抱着姊姊,努力将自己身上所有热量、她激烈燃烧的生命,灌注到欧尔嘉体内。她的双手热到灼人,胸前的蓝宝石却冰冷刺骨。
「妳不能在这里,瓦西娅。」死神说道,虽然语调没变,却透露着一丝诧异。
「不能?」瓦西娅反驳道:「你才不能夺走我姊姊。」她紧抓着欧尔嘉,想找回去的路。澡堂还在,就在附近,她闻得到,但不晓得该往哪里才到得了。
欧尔嘉瘫靠在瓦西娅怀里,眼神迷蒙呆滞。他转头气若游丝问死神说:「那我的孩子呢?我的儿子,他在哪里?」
「是女儿,欧尔嘉.彼得洛夫纳,」莫罗兹科答道,话里不带感情,也不带评判,声音低沉、清楚而冷酷。「妳们不能两个都活。」
莫罗兹科的话有如两记重拳打在瓦西娅身上。她紧抱着姊姊说:「不行。」
欧尔嘉吃力直起身子,脸上毫无血色,更没了美貌。她挣脱瓦西娅的怀抱。「不行吗?」她对死神说。
莫罗兹科弯身鞠躬。「孩子不能活着生下来,」他语气平平道:「侍女不是剖腹取出她,就是保住妳的性命,让她闷死在妳肚子里,然后生下死胎。」
「她,」欧尔嘉说,声音有如蚊蚋。瓦西娅想开口,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她,女儿。」
「没错,欧尔嘉.彼得洛夫纳。」
「嗯,那就让她活命吧,」欧尔嘉只说了这么一句,便伸出手来。
瓦西娅再也承受不了。「不要!」她吼着扑向欧尔嘉,将姊姊伸长的手挥开,一把将她抱住。「活下去,欧莉亚,」她喃喃道:「想想马雅和丹尼尔。活下去,活下去。」
死神瞇起眼睛。
「我愿意为我的孩子牺牲,瓦西娅,」欧尔嘉说:「我不怕。」
「不要,」瓦西娅呢喃道。她感觉莫罗兹科好像有说话,但她一点也不在乎。流窜在她和姊姊之间的爱与愤怒与失落是如此强烈,其他一切都被淹没、被遗忘了。瓦西娅使尽全力,拚命拖着欧莉亚回头往澡堂走。
忽然她一个踉跄醒了过来,发现自己靠着澡堂的墙,手扎到碎片,头发黏在脸和脖子上。姊姊身旁密密麻麻围着汗流浃背的妇人,舞着手臂彷佛想一齐掐死她。一个身穿黑袍,衣着完整的人影立在她们中间,吟咏着临终祷词,清亮的声音轻易盖过了所有人的嘈杂。一绺金发在幽暗的澡堂里闪闪发亮。
是他?瓦西娅勃然大怒,大步穿越翻腾的蒸汽,推开侍女抓住姊姊的手。低沉嗓音戛然而止。
瓦西娅没时间理他,心里只见到另一个黑发妇人、另一间澡堂和另一个害死自己母亲的孩子。「欧莉亚,活下去,」她说:「求求妳活下去。」
欧尔嘉身体一扭,脉搏在瓦西娅的指下跳了跳,随即睁开惺忪的双眼。「我看到头了!」产婆嚷道:「那里──还有──」
欧尔嘉和瓦西娅四目相会,随即痛得睁大眼睛,肚子如惊涛骇浪般起伏,接着孩子就一骨溜地出来了。欧尔嘉嘴唇发青,动也不动。
众人松了一口气,随即被焦虑的静默取代。产婆清掉女婴唇边的渣沫,朝她嘴里吹气。
女婴毫无反应。
瓦西娅的目光从那灰色的小小身形转到姊姊脸上。
神父箭步上前,将瓦西娅一把推开。他替婴儿头上抹油,开始念诵浸礼祷词。
「她在哪里?」欧尔嘉颤巍巍伸着虚弱的双手,结结巴巴道:「我女儿呢?让我看看她。」
但女婴还是没有动。
瓦西娅两手空空呆立着,任侍女们推来推去。汗水从她胸前滑落,冷却的怒火在她嘴里留下了灰烬的味道。但她没有看欧尔嘉,也没看神父,而是看着那身披黑色斗篷的人影伸出一只手,轻轻柔柔托起那白垩般的沾满鲜血的小小人儿,将它带走。
欧尔嘉发出一声哀号,坎斯坦丁将手垂下。浸礼完成了,这是那孩子在人世得到最初也是最后的仁慈。瓦西娅站在原地。妳活下来了,欧莉亚,她心想,我救了妳。但这个想法是那么贫弱无力。
欧尔嘉筋疲力竭的眼睛似乎看穿了她。「妳杀了我女儿。」
「欧莉亚,」瓦西娅开口道:「我──」
一只黑袖伸过来将她攫住。「女巫。」坎斯坦丁喝斥道。
女巫两个字有如千斤巨石,众人顿时鸦雀无声。瓦西娅和神父站在一圈面目模糊的妇人中间,被无数的发红眼眸包围。
瓦西娅上一回见到坎斯坦丁.尼可诺维奇,他怕得缩成一团,而她要他离开,回莫斯科或沙皇格勒,甚至下地狱也行,就是别再打扰她的家人。
坎斯坦丁真的回莫斯科了,看上去历尽地狱试炼,俊俏的脸上颧骨突出,垂肩金发凌乱纠结。
侍女们默默看着。一名婴儿刚在她们怀里死去,让她们的手无助颤抖。
「她是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坎斯坦丁怒啐道:「她杀了自己的父亲,现在又杀了姊姊的女儿。」
他身后的欧尔嘉闭上眼睛,一手搂着死婴的头颅。
「她跟魔鬼交谈,」坎斯坦丁接着说,眼睛依然瞪着她。「欧尔嘉.弗拉基米诺娃心肠太好,舍不得拒绝说谎的妹妹,结果现在是这种遭遇。」
欧尔嘉没有说话。
瓦西娅沉默不语。她能说什么?女婴有如枯叶静静蜷缩着。角落一缕蒸汽看上去就像一个矮矮胖胖的人影,而且也在哭泣。
神父目光扫过班尼克的模糊身影。瓦西娅发誓他真的那样做了。他脸色变得更白。「女巫,」他再次低声说道:「妳会得到报应的。」
瓦西娅打起精神。「我会的,」她对坎斯坦丁说:「但不是在这里。你这样做是不对的,巴图席卡,欧莉亚──」
「妳出去,瓦西娅。」欧尔嘉头也不抬地说。
瓦西娅累得双脚发软,哭得视线模糊,毫不抵抗让坎斯坦丁将她拖出澡堂内房。坎斯坦丁将门甩上,血腥味与悲泣声顿时消失。
瓦西娅的亚麻连身裙湿答答挂在身上,近乎透明。直到开着的外房门透进一股寒气,她才停下脚步。「至少让我加点衣服,」她对神父说:「难道你想把我冻死?」
坎斯坦丁突然放开她,瓦西娅知道他看得见她身上每一寸肌肤,看得见连身裙下硬挺的乳尖。「妳对我做了什么?」他厉声道。
「对你做了什么?」瓦西娅回道。悲伤让她满心迷惘,从热到冷让她头脑昏沉。她脸上冒汗,木头地板刮着她的脚板。「我什么都没做。」
「骗人!」神父怒斥道:「骗人。我之前是好人,我看不到魔鬼,现在──」
「你现在看得到了,对吧?」虽然意外,虽然难过,但她嘴上除了挖苦还是挖苦。她双手沾满姊姊的血,腥臭地提醒她婴儿死去的丑陋现实。「嘿,说不定是你自作自受,谁叫你一直魔鬼魔鬼讲个不停,你有想过吗?躲回修道院吧,没有人想要你。」
他和她一样脸色惨白。「我是好人,」他说:「我是。妳为何要诅咒我?为何追着我不放?」
「我没有,」瓦西娅说:「我何必呢?我到莫斯科只是来看姊姊,结果却变成这样。」
她一脸冷漠,大剌剌脱下湿掉的连身裙。她走进寒夜可不代表她想死。
「妳在做什么?」神父喘息道。
瓦西娅伸手拿起刚才脱在前厅的萨拉凡、短衫和外袍。「换上干衣服,」她说:「不然你以为我在做什么?为你跳舞吗?才刚死了一个孩子,我会像春天的农家女孩一样载歌载舞吗?」
他看着她穿上衣服,双手不断握拳又松开。
瓦西娅毫不在乎。她系好斗篷挺直腰杆。「你打算带我去哪里?」她嘲讽问道:「我看你根本不晓得。」
「妳要接受报应。」坎斯坦丁勉强挤出一句,语气带着愤怒及自己也搞不清楚的渴望。
「去哪里?」瓦西娅问。
「妳在嘲笑我吗?」他稍稍找回过去的沉着,一手抓住她的胳膊。「当然是去女修道院。妳会得到惩罚,我答应过会缉捕女巫。」他上前一步说:「这样我就再也不会见到魔鬼,一切又会回复以往。」
瓦西娅没有后退,反而贴了上来。神父显然没想到她会这样做,剎时呆若木鸡。
瓦西娅继续贴近。她或许怕这个怕那个,但从来不怕坎斯坦丁.尼可诺维奇。
「巴图席卡,」她说:「可以的话,我愿意帮你。」
坎斯坦丁紧闭双唇。
她抚摸他冒汗的脸,湿透的头发垂落在他紧扣着她胳膊的手上。坎斯坦丁一动不动。
虽然被他抓得很疼,但瓦西娅拒绝退却。「我该怎么帮你?」她在他耳边呢喃。
「卡斯扬.路托维奇答应替我报仇,」坎斯坦丁低声道:「只要我──但算了,我不需要他。妳在我手上,这就够了。跟我走吧,让我重拾完美。」
瓦西娅望着他的双眼。「这我办不到。」
说完她膝盖一顶,位置恰到好处。
坎斯坦丁没有尖叫,也没有倒在地上喘气。他袍子太厚了。但他闷哼一声弯下腰去,对瓦西娅来说,这就够了。
她跑过廊道,穿越前院,直奔黑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