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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魔法师之妻

  瓦伐拉很快就将消息告诉欧尔嘉。事实上,最先跌跌撞撞跑进王妃作坊里的就是她。她脸上挂着大难临头的阴沉,头发发白的辫子沾了雪。

  欧尔嘉的特伦里挤满衣着华丽的仕女,简直要炸开了。这里是她们过节的地方,在这拥挤的高塔。她们吃吃喝喝,用身上的丝绸锦缎、头饰与香水争奇斗妍,一边听着塔外的欢腾。

  尤朵姬亚坐得最靠近炉灶,不停整理装扮。几名跟班围着她巴结奉承,赞美她怀了龙种。不过就连尤朵姬亚胎中的孩子也比不上这场众人皆知的赛马。一早就有女眷掩嘴娇笑,一边打赌,比较虔诚的仕女则闭口不言。

  获胜的是那个英俊小伙子,欧尔嘉的弟弟吗?她们互相笑着问。还是那个红发王公,奴仆说他笑容宛如圣人,澡堂里光着身子可比异教男神的卡斯扬?后者明显占了上风,因为半数少女都为他怦然心动。

  「不对!」马雅吃着女眷们喂的蛋糕,不服输地喊道:「一定是我舅舅瓦西里赢!他是世界上最勇敢的人,他的马是世界上最棒的马。」

  赛马开始时的鼓噪之大,连特伦的墙似乎都为之震动,尖叫声更笼罩了整座城市。女眷们头靠着头竖耳倾听,跟着骑士奔过的声音了解比赛的进展。

  欧尔嘉将马雅抱到腿上紧紧搂住她。

  后来,嘈杂声平息了。「比赛结束了。」女眷们说。

  结果没有,因为叫嚷再度响起,比之前更吵、更凶狠,迟迟没有消散,而且愈来愈接近高塔,有如潮水将特伦的墙层层包围。

  就在这波鼓噪声中,瓦伐拉有如残骸漂了上来。她强自镇定跑进作坊,直接走到欧尔嘉身旁,在她耳边喃喃细语。

  然而,瓦伐拉尽管最早最快,却还是慢了一步。

  耳语如海水沿着台阶涌了上来,先是缓缓散开,随即一股脑冲来。瓦伐拉刚贴着欧尔嘉的耳朵交代完毕,消息就从其他奴婢嘴里有如呻吟在女眷之间传开。「瓦西亚是女孩子!」尤朵姬亚尖声高嚷。

  来不及了,做什么都来不及──当然来不及让欧尔嘉将所有人请出高塔──更别说要她们保持平静了。

  「妳说送来这里?」欧尔嘉问瓦伐拉。她努力思考。狄米崔.伊凡诺维奇此刻一定火冒三丈,送瓦西娅来这里只会让她(和她丈夫)跟骗局脱不了关系,惹得大公更加愤怒。这到底是谁的主意?

  卡斯扬,欧尔嘉心想,一定是卡斯扬.路托维奇,这场比斗的新对手,神秘的领主。还有什么方法更能让他接近大公?这样一来沙夏和她丈夫都会同时失势。我们真蠢,竟然没看出来。

  呃,这是我们的错,而她只能尽力挽救。但她一个高塔里的王妃能做什么?欧尔嘉挺直腰杆,让语气保持平静。

  「叫侍女过来陪我,」她吩咐瓦伐拉:「替瓦西娅准备一个房间。」她迟疑片刻又说:「门闩要在外头。」欧尔嘉搁在肚子上的双手关节发白,但她还是沉着自持,不肯轻言失态。「马雅由妳看着,」她补充道:「别让她搅进来。」

  马雅古灵精怪的小脸蛋上满是惊恐担忧。「出大事了,对吧?」她问母亲:「他们知道瓦西娅是女生了?」

  「没错,」欧尔嘉说。她从不对孩子说谎。「去吧,孩子。」

  马雅脸色发白,突然听话起来,跟着瓦伐拉离开作坊。

  话有如燎原野火,很快在欧尔嘉的宾客之间传开。重名节的仕女们抿着嘴默默收拾东西,似乎赶着离开。

  但没办法,谁教头饰、斗篷和面纱费了太多时间。不久更多脚步声,前后簇拥的脚步声,从高塔台阶上传来。

  作坊里所有人都转头望向门口,正准备离开的女眷们立刻坐回去,动作快得有点诡异。

  内门开了,狄米崔的两名侍卫架着瓦西娅出现在门口。女孩手臂被他们抓着,身体裹着斗篷一脸狼狈。

  女眷们一阵低呼,惊诧中带着欢喜。欧尔嘉想象她们事后会讲什么:妳有看到那女孩披头散发衣不蔽体的模样吗?没错,我那天就在那里看着。塞普柯夫王妃和艾列克桑德.佩列斯维特失宠的那一天。

  欧尔嘉盯着瓦西娅。她以为妹妹会垂头丧气,甚至一脸歉疚,但(妳傻了吗,她是瓦西娅啊)这女孩却目光灼灼,满腔怒火。两名侍卫轻蔑地将她推到地上,她一个转身就让被推倒的动作变得无比优雅。所有女眷都惊呼一声。

  瓦西娅站起身来,头发如暴风扫过披垂在斗篷及脸上。她将头发甩到脑后,睥睨望着房里所有惊诧的脸庞。她不是男孩,但也不像高塔出身、全身蕾丝、扣子扣到顶的世家闺秀,简直就是鸡群里的一头野猫。

  两名侍卫站在一步之外,色咪咪望着她修长的身躯与乌黑的头发。「没你们的事了,」欧尔嘉喝斥道:「你们走吧。」

  侍卫纹风不动。「大公吩咐必须看着她,拘禁起来。」其中一人说道。

  瓦西娅眼睛闭了一下。

  欧尔嘉微微低头,挺着大腹便便的肚子双臂抱胸,脸上神情突然像极了她的妹妹。她冷冷望着两名侍卫,看得他们坐立难安。「你们走吧。」她又说了一次。

  两名侍卫迟疑片刻,接着便转身离开了,只是不无傲慢。他们很清楚风向在谁那边。看着他们肩膀的姿态,欧尔嘉可以想见高塔外群众的情绪如何,不禁咬着下唇。

  门闩锁上,外门也关了,姊妹俩四目相对,女眷们在一旁等着看好戏。瓦西娅抓着挂在肩上的斗篷,全身抖得厉害。「欧莉亚──」她开口道。

  作坊忽然鸦雀无声,不想错过任何一个字。

  哎,她们已经知道够多了。「带她到澡堂去,」欧尔嘉冷冷吩咐奴婢说:「然后送她回房间,把门锁上,并且找人看着。」

  看守的人(狄米崔的手下)随着瓦西娅到澡堂,站在外头守着。瓦伐拉已经在澡堂里。她脱掉瓦西娅被割破的衣服,动作利落不带感情,甚至连蓝宝石项链都不看一眼,只是久久盯着女孩手臂上斑斑的瘀青。瓦西娅几乎不想去看自己苍白有如寒冬的身躯,那背叛了她的血肉之身。

  瓦伐拉仍然一言不发,舀了水洒在炉灶的发烫石面上,将瓦西娅推进澡堂的内房,把门关上,将她一人留在里头。

  瓦西娅一屁股坐在长椅上,裸身包裹在温暖中,头一回让自己痛快哭泣,她咬着拳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但不停啜泣,直到羞耻、悲伤和惊恐逐渐散去。接着她打起精神,抬头朝长了耳朵的空气喃喃低语。

  「帮帮我,」她说:「我该怎么做?」

  她并不是一个人,因为空气回应了。

  「记得承诺,小傻蛋,」石面上蒸汽滋滋作响,欧尔嘉家那个矮胖虚弱的班尼克说道:「记得我的预言。我来日无多了,或许这是我最后一个预言。谢肉节结束前,一切都会水落石出。」他比蒸汽还淡,只有空气中一团异常的浮影透露他的存在。

  「什么承诺?」瓦西娅问:「什么会水落石出?」

  「记得。」班尼克气若游丝,接着澡堂就只剩瓦西娅了。

  「统统去死吧,谢尔特。」瓦西娅说完闭上眼睛。

  她在澡堂里待了很久。尽管外头侍卫低声开着恶劣的玩笑,声音听得很清楚,她还是希望自己永远不用出去。炉灶冒出的每一道蒸汽似乎都多洗去一点马和汗水的气味,洗去她辛苦挣来的自由。当她离开澡堂,又会变成娇柔的少女。

  最后她终于像出生一般光着身子汗淋淋的走进前室,在那里浸泡冷水,擦干身体,涂抹软膏,然后穿上衣服。

  那连衣裙、短衫和萨拉凡飘着浓浓的上一位主人的气味,沉沉压在瓦西娅身上,让她感觉过去的束缚又回来了。

  瓦伐拉扯着女孩的头发,匆匆替她扎辫子。「欧尔嘉.弗拉基米洛娃有许多敌人,恨不得见她生完孩子被送进女修道院,」她朝瓦西娅吼道:「还有那婴儿呢?自从妳来之后,他母亲整天饱受惊吓。妳为什么不能悄悄离开,非要搞出这么大的事来?」

  「我知道,」瓦西娅说:「对不起。」

  「对不起?」瓦伐拉反常激动得啐了一口说:「有人竟然说对不起了。妳的道歉对我来说就像这样──」她弹了弹手指。「大公更是不会在乎,在他决定妳命运的时候。」她用一条绿毛线将辫子扎好说:「跟我来。」

  奴婢们替瓦西娅在特伦准备了一个房间,虽然昏暗低窄,却很温暖,感觉得到下方作坊大炉灶传来的热气。食物已经摆在房里,有面包、酒和汤。欧尔嘉的仁慈比愤怒更令她心痛。

  瓦伐拉送瓦西娅到门口。瓦西娅听着门闩关上,瓦伐拉轻盈匆忙的脚步声愈来愈远,最后消失无声。

  瓦西娅瘫坐在小床上,紧握双拳不让自己落泪。她替哥哥和姊姊带来了那么大的麻烦,没资格用泪水慰藉自己。还有妳父亲,她脑中一个轻柔的声音嘲讽道,别忘了他。妳的叛逆害他失去性命。妳是妳家人的咒诅,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

  不是,瓦西娅低声反驳,不是这样的,完全不是。

  但她很难想起什么才是真实。在这幽暗窒闷的房间里,穿着令人喘不过气的萨拉凡,还有姊姊冰冷的神情浮现在她眼前,她做不到。

  为了他们,瓦西娅心想,我一定要挽救这一切。

  但她不知从何做起。

  好戏一散,欧尔嘉的宾客们就离开了。所有人走后,塞普柯夫王妃踩着沉重的步伐,下楼到了瓦西娅的房间。

  「说吧,」欧尔嘉一甩上门就说:「道歉吧,跟我说妳不晓得事情会变成这样。」

  姊姊一进门,瓦西娅就站了起来,但她什么都没说。

  「妳不晓得,但我晓得,」欧尔嘉接着说道:「而且我警告过妳,警告过妳和我那个蠢弟弟。妳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瓦西娅?对大公说谎,还拖自己的哥哥下水。妳现在最好的下场就是住进女修道院,最惨就是被当成女巫受审,而我完全阻止不了。要是狄米崔.伊凡诺维奇决定我也有份,就会要弗拉基米尔把我休了,同样送我进女修道院,瓦西娅。他们还会把我的孩子带走。」

  她说到最后已经声嘶力竭。

  瓦西娅吓得瞪大眼睛,但还是看着欧尔嘉的脸。「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把妳送进女修道院,欧莉亚?」她低声问道。

  欧尔嘉刻意用最伤人的话回答自己的蠢妹妹:「要是狄米崔.伊凡诺维奇气到认为我是共犯,他就会这样做。但我不会让孩子跟我分开,我会先跟妳断绝关系,瓦西娅,我发誓。」

  「欧尔嘉,」瓦西娅顶着乌黑秀发垂下头说:「妳有权这样做。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勇敢又可怜──忽然间,时间又回到妹妹八岁那年,她恼怒又同情看着父亲一脸无奈惩罚自己女儿又一次干出蠢事。

  「对不起。」欧尔嘉说。她是真心的。

  「妳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瓦西娅说,声音和乌鸦一样沙哑。「这是我欠妳的。」

  塞普柯夫王公宫殿外,传言四起了一整天,加上过节的热闹骚动,简直是流言蜚语的温床。城里已经好几年没有这么令人垂涎的丑闻了。

  那个年轻领主,就是瓦西里.彼得洛维奇啊,他根本不是领主,而是女的!

  不会吧?

  真的,而且还是处子之身。

  在所有人面前光着身子。

  肯定是女巫。

  连圣洁的艾列克桑德.佩列斯维特都被她的诡计给陷害了。她在狄米崔.伊凡诺维奇的宫里淫荡享乐,喜欢谁就勾引谁,从王公到修士轮番上阵。这年头真是罪人当道啊。

  是卡斯扬王公阻止了这一切,揭发了她的恶行。卡司扬是好领主,只有他没犯罪。

  流言蜚语疯传了一整天,连窝在修道院的小房间里躲避回忆巨兽的金发神父也听说了。他停下祷告猛然抬头,脸色唰地惨白。

  「不可能,」他对来访者说:「她已经死了。」

  卡斯扬.路托维奇低头望着自己腰带上的金黄刺绣,不满地抿着嘴,头也不抬地说:「是吗?那她就是鬼啰?这鬼还真年轻漂亮,被我抓来示众了。」

  「你不该这样做。」神父说。

  卡斯扬听了咧嘴一笑,抬头说:「为什么?因为你没看到?」

  坎斯坦丁身体一缩,卡斯扬哈哈大笑。「你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对女巫那么执迷是怎么回事,」他靠着门,语调轻松又豪放地说:「跟女巫的孙女相处太久了,是吧?年复一年看着她长大,那双绿色眼眸看了太多次,但那份狂野永远不属于你,也不属于你的神。」

  「我是神的仆人,我没有──」

  「哎,少来了,」卡斯扬挺直身子说。他轻手轻脚朝神父走去,吓得坎斯坦丁直往后缩,差点撞上烛光照亮的圣像。「我看见你,」他喃喃道:「我知道你拜的神是谁。他只有一只眼睛,对吧?」

  坎斯坦丁舔舔嘴唇,眼巴巴望着卡斯扬的脸,不发一语。

  「这就对了,」卡斯扬说:「现在听好了。你到底想不想报仇?你有多爱那个女巫?」

  「我──」

  「你恨她?」卡斯扬哈哈大笑说:「对你来说,那是同一回事。只要你照我说的做,你想怎么复仇都办得到。」

  坎斯坦丁眼眶湿润。他久久看着圣像,接着没有看着卡斯扬,低声说道:「我该做什么?」

  「听命于我,」卡斯扬说:「永远记得你的主人是谁。」说完便在坎斯坦丁耳边窃窃私语。

  神父身体往后一抽。「小孩?可是──」

  卡斯扬继续往下说,语气轻而沉着,听完坎斯坦丁缓缓点了点头。

  至于瓦西娅,她没听到任何传言,也没听到什么阴谋。她待在上锁的房里,坐在窗台边。太阳落到高墙之下,瓦西娅不停思考如何脱逃,如何挽救一切。

  她试着不去想象要是秘密没被揭穿,她这天会如何度过,走在街上会遇到什么。但那念头不停钻进她脑里,想着原本唾手可得的胜利、酒在体内燃烧的感觉、欢笑、大公的骄傲和所有人的崇拜。

  还有索拉维──比赛后他有没有走动冷却身体,有没有被好好照顾?在他生平第一次束手投降之后,是不是还得忍耐马夫的触碰?说不定他反抗了,甚至已经被杀了。要是没有呢?他现在会在哪里?被人套上笼头绑着,锁在大公的马厩里?

  还有卡斯扬──卡斯扬。这领主曾经对她好,却在全莫斯科人面前笑着羞辱她。她心里再一次涌上疑问:他可以从中得到什么?还有,是谁帮助哲留孛顺利化身成可汗特使?又是谁派了盗匪给他?是卡斯扬吗?但为什么──为什么?

  瓦西娅没有答案,只是不停在脑中兜圈子,而压抑眼泪让她头痛欲裂。最后她缩在床上沉入浅眠的梦乡。

  天色刚黑,她忽然惊醒过来。房间里,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瓦西娅想起远在雷斯纳亚辛里亚的妹妹伊莉娜。她还来不及制止自己,脑海里已经涌起斑斓的回忆:哥哥们在夏厢厨房里的壁炉边,仲夏夕阳的金黄光芒洒了进来,还有父亲的温驯马匹和敦娅做的糕饼……

  下一秒,瓦西娅嚎啕大哭,有如她再也不是的小孩。父亲死了,母亲死了,哥哥被囚禁,故乡好远好远──

  忽然一阵窸窣声,有如衣服扫过地板,瓦西娅剎时停止哭泣。

  她猛地坐直,只是依然满脸泪水,抽抽噎噎。

  一团黑影动了一下,然后又一下,停在明暗的交界。

  不是黑影,而是一个咧嘴微笑的灰色人影。轮廓是女人,但不是女人。瓦西娅心跳如雷,起身直往后退。「你是谁?」

  灰色人影脸上开了个洞,然后闭上,但瓦西娅什么都没听见。「你为什么来我这里?」她鼓起勇气挤出一句。

  沉默。

  「你会说话吗?」

  人影狠狠瞪着她。

  瓦西娅既想亮一点,又庆幸房里昏暗,遮住那张没有嘴唇的脸。「你有事要告诉我吗?」她问人影。

  点头──是点头吗?瓦西娅想了想,接着伸手到连身裙里,将那个冰凉尖锐的蓝色护身符掏出来,迟疑片刻之后拿着宝石尖端在自己前臂划了一道,鲜血顿时涌向指间。

  血一滴到地板上,那鬼就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攫住蓝宝石,瓦西娅将它抢回来。「不可以,」她说:「这是我的,不行给你──不过,这里,」她诚惶诚恐举起淌血的手臂,希望自己不是在做蠢事。「这里,」她又笨拙地说了一次。「血有时有用,对死者来说。你死了吗?我的血能让你变壮一些吗?」

  没有回应。但人影悄悄向前,低下残缺的脸贴着她的胳膊,开始舔拭涌出的血。

  不久那嘴咬着更紧、吸得更凶,正当瓦西娅想把它推开,那鬼影忽然松开嘴巴,摇摇晃晃往后退开。

  它──瓦西娅终于看出是「她」──的容貌没有变得更清楚。虽然有了一点血肉,但由于长年缺乏空气而干干皱皱,有如木乃伊棕里带灰。不过,那像是嘴巴的洞里多了舌头,而舌头喃喃吐出话来。

  「谢谢。」它说。

  至少这鬼很有礼貌。「妳为什么在这里?」瓦西娅问道:「这里不是死人来的地方。妳把马雅吓坏了。」

  女鬼摇了摇头。「这里不是──给活人的地方,」她勉强挤出声音:「但──我很──抱歉,对那个女孩。」

  瓦西娅再次感觉周围有一道墙,挡在她的皮肤和暮光之间。她咬着下唇说:「妳来是要告诉我什么?」

  那鬼蠕动嘴巴。「走吧,快跑。今晚,他今晚会动手。」

  「我走不了,」瓦西娅说:「门拴上了。今晚会发生什么?」

  女鬼绞着枯瘦的双手。「现在就跑,」它说完指着自己。「这个,他会这样对妳,今晚。今晚他会换一个妻子,还会亲自拿下莫斯科。跑吧。」

  「他是谁?对我做什么?」瓦西娅问:「卡斯扬吗?他如何一个人拿下莫斯科?」

  接着她想到了哲留孛,想到他宫里训练精良的骑士,心里剎时闪现惊惶的顿悟。「鞑靼人?」她低声道。

  女鬼的手绞得更紧了。「快跑!」她说:「跑!」她张大的嘴有如地狱深渊。

  瓦西娅克制不了自己。她吓得缩起身子不停喘息,硬是将尖叫吞了回去。

  「瓦西娅。」她背后传来他的声音。代表着自由、魔法与恐怖的声音,迥异于令人窒息的高塔世界的声音。

  女鬼消失了,瓦西娅猛地转身。

  莫罗兹科的头发和黑夜融成一片,长袍是一抹无光的阒黑,眼神古老而可怖。「没时间了,」他说:「妳必须离开。」

  「我听说了,」她僵立不动。「你为什么在这里?老天,我在全莫斯科人面前被人扒光衣服,我怎么喊、怎么求,你连出现都懒!现在为什么来帮我?」

  「我今天根本没办法过来,直到刚刚,」他说。霜魔语气轻柔平淡,但目光有一瞬间从她爬满泪痕的脸上闪到流血的手臂。「他用尽全力防堵我,为了这一天计划得很好。我今天一直无法靠近妳,直到妳的血滴到了蓝宝石上。他有办法躲我。我不晓得他回来了。要是知道,我绝不会让──」

  「你说谁?」

  「魔法师,」莫罗兹科说:「妳叫他卡斯扬的那个人。他一直躲藏在我背后,待在奇奇怪怪的地方。」

  「魔法师?卡斯扬.路托维奇?」

  「过去人们叫他卡斯契,」莫罗兹科说:「他可以永远不死。」

  瓦西娅哑口无言。那只是童话。但霜魔也是。

  「不会死?」她挤出一句。

  「他施了魔法,」莫罗兹科说:「把他的──生命藏在身体之外,所以我,也就是死亡,可能永远找不到他。他可以永远不死,而且法力高强,之前让我看不见他,今天又让我无法靠近。瓦西娅,我怎么会──」

  她好想将自己塞进他斗篷里消失不见,想窝在他怀里哭泣。她逼自己留在原地。「会怎样?」她低声道。

  「让妳今天一个人面对。」他说。

  她试图在昏暗中读出他的眼神,但他后退了,于是动作无疾而终。有那么一瞬,他的脸看上去就像是人,而答案就在他眼里,恰恰在她的理解之外。告诉我。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侧着头彷佛在聆听什么。「走吧,瓦西娅,快骑马离开,我会帮妳逃离这里。」

  她可以离开去救索拉维,然后远走高飞,和霜魔一起,带着他眼里情不自禁流露的承诺,一起奔向透着月光的黑夜。然而──「但我哥哥和姊姊,我不能抛下他们。」

  「妳不是──」莫罗兹科开口道。

  这时走廊传来重重的脚步声,瓦西娅猛然回头,才一转身就看见门闩开了。

  欧尔嘉比早上看来还要疲惫。她脸色苍白,因为腹中即将临盆的孩子而步伐不稳。「卡斯扬.路托维奇来找妳,」欧尔嘉短短说道:「妳必须见他,妹妹。」

  说完便有两名妇人匆匆走进瓦西娅的房间。光一扫到角落,霜魔就消失了。

  瓦伐拉替瓦西娅盘好蓬乱的辫子,将刺绣头巾系到齐眉的高度,让银冰色的圈环垂到面前遮住她的脸,接着和欧尔嘉一起簇拥着她走下结冻的台阶。瓦西娅走在两人中间,不停眨着眼睛。下到平台后,瓦伐拉打开另一扇门,三人穿过前室来到飘着甜油香的起居室。

  欧尔嘉在门坎边鞠躬道:「葛斯帕定,我妹妹来了。」说完便站到一旁,让瓦西娅进去。

  卡斯扬沐浴完毕,换上浅金带白的节庆服装,刺绣领子上的鬈发格外显眼。

  他一脸严肃道:「请让我们单独谈谈,欧尔嘉.弗拉基米洛娃。我想说的最好只有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听到。」

  既然瓦西娅又做回女孩了,欧尔嘉当然不该让她和兄弟以外的男人独处,但她只是僵硬地点了点头就离开了。

  门喀擦一声轻轻关上。

  「幸会,」卡斯扬柔声说道,嘴角微微弯出浅笑。「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

  她故意像男生一样鞠躬行礼。「卡斯扬.路托维奇,」她冷冷说道。魔法师。这个词在她脑中回荡着,感觉奇怪却又……「朱多莫镇澡堂里来抓我的人是你派来的?」

  卡斯扬似笑非笑。「我很意外妳没有早点猜到。那四个追丢妳的人都被我杀了。」

  他目光扫过她的身躯,瓦西娅立刻双手抱胸。尽管她从头到脚包得密不透风,却从来不曾感觉如此赤身露体。洗澡似乎洗去了她的手段与雄心,让她现在只能观望与等待,让其他人行动。这份无力让她感觉衣不蔽体。

  不,不对,我跟昨天没有两样。

  但这一点很难相信。卡斯扬的目光里闪着冷眼旁观的极度自信。

  「你别想,」瓦西娅啐了一口说:「靠近我。」

  卡斯扬耸耸肩。「我想怎样就怎样,」他回答道:「妳打扮成男孩出现在克里姆林时,就已经没有名节可言了。现在连妳姊姊也阻止不了我,妳的生死完全操在我掌中。」

  瓦西娅没有说话。卡斯扬面露微笑。「不说这个了,」他说道:「我们何必这么不共戴天?」他语气转为安抚。「我把妳从谎言里解救出来,现在妳又能当自己,把自己打扮成女孩该有的模样──」

  瓦西娅嘴角一凛。卡斯扬优雅地耸了耸肩。

  「你跟我一样清楚,我现在只能去女修道院,」瓦西娅说着将两只手臂收在身后,背贴着门,木门的碎片刺进了她的掌心。「不然就是被关进笼子里,当成女巫烧死。你来这里做什么?」

  卡斯扬伸手梳了梳赤褐色的头发。「我很遗憾今天的事。」他说。

  「你享受得很。」瓦西娅反唇相讥,暗自希望自己的声音不要因为想起白天的羞辱而变弱。

  卡斯扬微微一笑,指了指炉灶。「坐吧,瓦西娅。」

  瓦西娅没有动。

  卡斯扬哼笑一声,坐到炉火边的雕花长椅上。缀有琥珀的酒瓶旁摆了两只杯子。他替自己倒了一杯酒,将浅色的琼浆一饮而尽。「好吧,我是很享受,」他承认道。「玩弄咱们大公的暴躁脾气,看妳自以为是的哥哥挣扎。」他斜斜瞄了站在门边厌恶到僵住的瓦西娅一眼,稍微正色说道:「还有妳。没有人觉得妳美,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也不可能会有。妳很可爱,那样死命对抗我,打扮成男孩也很有魅力。我差点就等不及了。妳知道,我早就知道了。不论我对大公说了什么,我其实都知道。在森林的那几晚,我也都晓得。」

  他目光放柔,语气安抚,但眼角还是带着笑意,彷佛自己也觉得这番话很可笑。

  瓦西娅想起冷风亲吻她肌肤的感觉和波亚们的猥琐目光,不禁身体一缩。

  「少来了,小野猫,」卡斯扬又说:「难道妳要说妳一点都不享受,被全莫斯科人盯着看?」

  瓦西娅肠胃翻搅。「你想要什么?」

  卡斯扬又倒了一杯酒,抬眼望着她说:「我想救妳。」

  「什么?」

  他收回目光,垂着眼皮望着炉火说:「我想妳应该很明白我的意思。就像妳刚才说的,妳不是进女修道院,就是接受女巫审判。我刚才去见了一位神父──喔,他很圣洁,既英俊又虔诚。他很乐意将妳过去的邪恶作为禀告大公。要是妳被判有罪,」他沉吟道:「妳哥哥的性命会是如何?妳姊姊的自由又会如何?狄米崔.伊凡诺维奇现在成了全莫斯科的笑柄。被嘲笑的大公不可能统治国家太久,他很清楚这一点。」

  「你说要救我,」瓦西娅咬牙切齿问道:「是想怎么做?」

  卡斯扬喝着酒,隔了一会儿才说:「妳过来,我就告诉妳。」

  瓦西娅纹风不动。他带着几分亲切愠怒叹了口气,又灌了一口酒。「好吧,」他说:「妳只要拍拍门,奴婢就会带妳回房间去。我其实不喜欢看妳被火烧死,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一点也不。还有妳可怜的姊姊──看她哭着告别自己的孩子。」

  瓦西娅大步走到火边坐在他对面的长椅上,他笑得乐不可支。「看吧,」他喊道:「我就知道妳是可以讲道理的人。要喝酒吗?」

  「不要。」

  卡斯扬倒了一杯给她,自己继续喝酒。「我可以救妳一命,」他说:「还有妳哥哥姊姊,只要妳嫁给我。」

  沉默片刻。

  「你是说你打算娶我这个小女巫,这个穿着男孩衣服在莫斯科四处走动的贱货?」瓦西娅酸溜溜问:「我才不信。」

  「妳这个少女真是太不信任人了,」他开心答道:「实在有失体面。瓦西娅,妳用小小的变装把戏赢得了我的心。我从一开始就爱上了妳的气魄。我实在无法想象其他人为何完全不起疑。我会娶妳,并带妳回巴许亚科斯泰。我今天早上就想告诉妳这件事。妳知道,其实这一切原本都可以避免……但无所谓了。我们一成婚,我就会让大公还妳哥哥自由──回三一修道院去,那才是他的地方,让他安静过完余生。」他脸色一沉。「反正修士本来就不该舞权弄势。」

  瓦西娅没有回答。

  他让她看着他,接着弯身向前柔声说:「欧尔嘉.弗拉基米洛娃可以和她的孩子待在高塔里,平平安安被墙保护着。」

  「你觉得我们结婚就能让大公息怒吗?」瓦西娅反问道。

  卡斯扬笑着说:「狄米崔.伊凡诺维奇就交给我处理。」他瞇着的眼睛闪着犀利的光芒。

  「你收买盗匪头子让他假扮特使,」瓦西娅望着他的脸说:「为什么?难道你还付钱要他烧掉你的那些村子?」

  卡斯扬朝她咧嘴微笑,但她觉得他眼神一凛。「妳自己猜吧。妳是个聪明人,我说出来就没有乐趣了。」他凑到她面前。「妳如果嫁给我,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生活里绝对不缺谎言与把戏,还有激情──像这种。」卡斯扬伸手用手指滑过她的脸颊。

  瓦西娅往后退开,没有说话。

  卡斯扬身体坐正。「好了,姑娘,」他说,语气转为轻快。「妳找不到更好的提议了。」

  瓦西娅几乎无法呼吸。「给我一天考虑。」

  「怎么可能?谁晓得妳是不是真的那么爱妳哥哥和姊姊,会不会趁机逃跑,放他们自生自灭,同时抛下我这个被激情冲昏头的人,」他泰然自若道:「我可没那么傻,维德玛[1]。」

  瓦西娅身体一僵。

  「啊,」卡斯扬看出她心底的疑问。「咱们的聪明小姑娘和她的魔马,看来她还没明白自己是何许人也,是吧?没关系,只要嫁给我,妳就会明白了。」他身体后仰,一脸期盼望着她。

  瓦西娅想起女鬼的警告,还有莫罗兹科的话。

  可是──沙夏和欧尔嘉呢?还有马莎?马莎和我一样看得到东西,要是其他人发现这个秘密,就会把她看成女巫。

  「我会嫁给你,」瓦西娅说:「只要我哥哥和姊姊平安无事。」或许她可以之后再设法逃跑。

  卡斯扬破颜而笑。「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亲爱的小骗子,」他亲切地说:「我保证妳不会后悔的,」他顿了一下又说:「呃,妳可能会后悔,但妳的生活一定不会无聊。而妳怕的就是这个,不是吗?罗斯少女的枷锁?」

  「我已经答应你了,」瓦西娅短短回答:「怎么想是我的事。」她起身道:「我要走了。」

  他在椅子上安然不动。「别急着走。妳现在是我的人了,我不准妳走。」

  瓦西娅停下脚步。「你还没买下我。我定了一个价钱,你还没做到。」

  「的确,」卡斯扬靠回椅子上,指尖抵指尖说:「不过,妳不听话的话,我还是可以毁约。」

  瓦西娅待在原地。

  「过来。」他说,声音非常温柔。

  瓦西娅双脚自动将她带到他的长椅边,但她气得没有察觉。她昨天还是领主之子,是只野狗,今天就成了这个阴谋者的俎上肉。她拚命克制,不让心里的感觉显露在脸上。

  卡斯扬肯定看出她内心交战,因为他说:「很好,这样不错,我喜欢有点反抗。现在跪着,」见瓦西娅僵住不动,他又说:「这里,跪在我两腿之间。」

  她照做了,动作如玩偶般僵硬唐突。尽管霜魔曾在月下带给她困惑伤人的甜蜜,但她此刻面对这人半呛到的笑声和喷了香水的身体散发的陈年兽味,依然感觉措不及防。他捧着她的下巴,手指轻抚她的颧骨。「真像,」他喃喃道,声音变得粗哑。「真像她。妳可以。」

  「像谁?」瓦西娅问道。

  卡斯扬没有回答,从小袋子掏出一样东西。那东西在他粗大的手指间闪闪发亮。她仔细一瞧,发现是项链,纯金做成,底下挂着一枚红宝石。

  「这是聘礼,」他对着她的嘴巴低声道,几乎像是在笑。「吻我。」

  「不要。」

  他意兴阑珊,挑着眉狠狠捏住她耳垂,痛得她眼眶泛泪。「我不会任妳三番两次忤逆我,瓦西席卡。」她的童年小名从他嘴里说出来显得很恶心。「莫斯科不缺听话的少女愿意嫁给我,」他再次凑到她面前轻声说道:「只要我开口,大公说不定会让你们三个一起火刑。真温馨啊,彼得.弗拉迪米洛维奇的三个孩子同生共死,而妳的外甥和甥女在一旁看着。」

  瓦西娅肠胃翻搅,但还是弯身向前。卡斯扬面露微笑。因为她跪在地上,两人的脸一样高。

  她将嘴贴上他的唇。

  他忽然伸手到她后脑,一把抓住她辫子最上端。瓦西娅本能后退,厌恶地低呼一声,但他只是把手收得更紧,并好整以暇地将舌头伸进她嘴里。瓦西娅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把他舌头咬断。卡斯扬另一手拿着闪闪发亮的项链,准备替她戴上,瓦西娅再次后退,心里充满自己不了解的恐惧。金项链沉沉垂在他拳头下,他使劲将她头往后扯。

  但他忽然咒骂一声,项链从他手中当啷掉到地上。他喘着气捞出瓦西娅的蓝宝石护身符,只见那东西微微发亮,在两人之间形成一道蓝光。

  卡斯扬气急败坏放开她的护身符,一手抓住她的脸,让她眼冒金星,跌坐在地上。「贱人!」他起身吼道:「白痴,尤其是妳──」

  瓦西娅摇摇头,勉强站起身来。卡斯扬的礼物有如蛇蝎瘫在地上。「我看是妳自愿的,」他对她说,发亮的眼里满是恶意,但她觉得在那眼底深处似乎闪着恐惧。「我猜是他说服妳戴的,用他那双蓝眼睛。我很意外,小姑娘,真的很意外,妳竟然甘愿成为那个怪物的奴隶。」

  「我不是任何人的奴隶,」瓦西娅怒斥道:「那条项链是父亲送我的礼物。」

  卡斯扬哈哈大笑。「是谁这样跟妳说的?」他说:「他吗?」笑容忽然从他脸上消失。「去问他吧,蠢蛋。问他死神为什么要跟乡下女孩做朋友,看他怎么回答。」

  瓦西娅感到莫名的恐惧。「死神跟我说你有另一个名字,」她说:「你到底叫什么,卡斯扬.路托维奇?」

  卡斯扬微微一笑,但没有回答,阴郁的眼神里闪过各种思绪。接着他突然大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推到墙边,再次吻了她。他张着嘴恣意品尝她,一手狠狠掐着她的乳房。

  瓦西娅僵立忍受着。他没有再试着替她戴上项链。

  接着他忽然将她甩开,从墙边退回房间中央。

  瓦西娅勉强站定,但动作狼狈,呼吸急促,胃里一阵翻腾。

  他用手背擦了擦嘴。「够了,」他说:「有妳就够了。跟妳姊姊说妳答应结婚,说妳在婚礼前都会待在塔里,让人看着。」他顿了一下,接着语气一沉:「婚礼明天举行,到时妳就要摘下那个护身符,那个讨厌的东西,将它毁了。只要妳有丝毫违抗,瓦西娅,我就会让妳家人受到惩罚,哥哥、姊姊和她小孩一个都躲不掉。妳走吧。」

  瓦西娅蹒跚走向门口,他的味道在她嘴里发臭,令她沮丧想吐。就算逃离房间,他那心满意足的轻快笑声还是阴魂不散,跟着她一路到走廊。

  瓦西娅一出房门就撞上瓦伐拉。瓦西娅在走廊里弓身弯腰,作呕欲吐。

  瓦伐拉瘪嘴道:「英俊的领主出手相救,」她话里满是嘲讽。「妳的感激在哪里,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难不成妳的贞操被他在炉灶边夺走了?」

  「没有,」瓦西娅拚命直起身子反驳道:「他──他要我怕他,我想他成功了。」她伸手抹了抹嘴,差点又想呕吐。走廊里,黑暗张牙舞爪,只有瓦伐拉手上的灯光让它稍稍退却──但那黑暗或许在她脑中。瓦西娅只想靠紧膝盖,只想哭泣。

  瓦伐拉嘴瘪得更紧了,但她只说:「走吧,可怜的孩子,妳姊姊在等妳。」

  作坊里只有欧尔嘉一个人。她手里拿着纺纱杆不停旋转,却没在工作。她腰酸背痛,感觉自己又老又累。瓦伐拉带着瓦西娅一到作坊,她立刻抬起头来。

  「怎样?」她开门见山问道。

  「他要我嫁给他,」瓦西娅说。她没有进门,而是待在门边暗处,骄傲抬着头。「我答应了。他说只要我和他结婚,就会说服大公赦免沙夏,让妳不受牵连。」

  欧尔嘉打量自己的妹妹。莫斯科有几十个比她长相更美、出身更好的女孩,卡斯扬娶她不可能是因为她的名节,但他却坚持要娶瓦西娅。为什么?

  他垂涎她,欧尔嘉心想,不然他为何会有此反应?而我竟然让她和他独处……

  欸,那又怎样?她之前不是跟着他在街上游荡,还扮成男孩?

  「进来吧,瓦西娅,」欧尔嘉说,微微的罪恶感让她语带不耐。「别缩在门口。告诉我,他都跟妳说了什么?」她放下纺纱杆说:「瓦伐拉,把火生大一点。」

  那奴婢轻手轻脚走到炉火旁,瓦西娅进了作坊。早上的神采飞扬已经几乎从她脸上消失,两只眼睛又大又黑。欧尔嘉手脚酸痛,希望自己感觉不要那么苍老、那么愤怒、对妹妹那么歉疚。「算妳走运,」她对瓦西娅说:「赚到一桩体面的婚姻。妳差点就进女修道院了,甚至更惨,瓦西娅。」

  瓦西娅点点头,长长的黑睫毛遮住了眼眸。「我知道,欧莉亚。」

  就在这时,一声轰隆巨响彷佛说好似的,从塞普柯夫王公的宫殿外传来。群众刚将马斯列尼察夫人的肖像点燃,只见肖像的头发随着火焰飘散,两只眼睛闪闪发亮,有如活人一般。

  欧尔嘉按捺怒火,试着不要显露气愤与同情。她背部一阵刺痛。「好吧,」她极力保持亲切:「跟我一起用餐,我们吃点糕饼和蜂蜜酒,然后庆祝妳结婚。」

  糕饼送来后,姊妹俩一起吃了,但都吃不多。房里一片沉默。

  「我刚来这里的时候,」欧尔嘉忽然开口对瓦西娅说:「年纪比妳还小一点,我非常害怕。」

  瓦西娅原本低头看着手里没吃完的食物,听到声音立刻抬起头来。「我谁也不认识,」欧尔嘉接着说:「什么都不懂。我的婆婆──她希望儿子娶的是公主,所以恨透了我。」

  瓦西娅出声反驳,但姊姊举手制止了她。「弗拉基米尔无法保护我,因为特伦里发生什么不是男人的事。但特伦里最年长的妇人──我见过最老的婆婆──对我很好。我哭她会抱我,想家她会拿粥给我吃。我有一回问她为何要这样,她跟我说,『因为我认识妳外婆。』」

  瓦西娅没有说话。据说她们的外婆某一天只身骑马来到莫斯科,没有人知道她来自何处。这位神秘少女的事传到了大公耳中,便召她来戏弄一番,没想到竟爱上了她,最后娶她为妻,生了她们的母亲玛莉娜,后来死在塔里。

  「『妳很幸运,』那个老婆婆跟我说,」欧尔嘉接着说道:「『因为妳不像外婆。她是烟雾和星星的孩子,跟暴风雪一样不适合特伦,可是……她却骑着一匹灰马主动来到莫斯科,简直像后有追兵似的。虽然婚礼前夜她哭了,却还是毫不犹豫地嫁给了伊凡。她很努力当个好妻子,要不是野性未消,应该会做得不错。她常走到庭院里仰望天空,说自己很想念灰马。那匹马在她婚礼当晚就消失了。我曾经问她:『妳为什么要留下来?』但她始终没有回答。她的心早在肉体死亡之前就死了。我其实很高兴她女儿嫁到远离城市的地方──」

  欧尔嘉停顿片刻。「换句话说,」她接着说:「我不像外婆,而我现在是王妃了,是女主人。这里的生活很好,有苦有乐。但妳──我第一眼看到妳时,就想到外婆,想到她骑着灰马来到莫斯科。」

  「外婆叫什么名字?」瓦西娅低声问道。她曾经问过保母一次,但敦娅死也不肯说。

  「塔玛拉,」欧尔嘉说:「她的名字叫塔玛拉。」她摇摇头接着说:「没事的,瓦西娅,妳的命运不会和她一样。卡斯扬有大片土地,马匹成群,而且乡下有着莫斯科没有的自由。妳会去那里,而且过得很幸福。」

  「跟一个在全莫斯科人面前把我扒光的人吗?」瓦西娅没好气地问。没吃完的糕饼被收走了。欧尔嘉没有回答。瓦西娅说:「欧莉亚,若我必须嫁给他才能挽救一切,那我会嫁给他。可是──」她迟疑片刻,接着匆匆说道:「我认为是卡斯扬收买盗匪,让他们劫掠村庄。还有──盗匪头子人就在莫斯科,假扮成鞑靼特使。他是卡斯扬的同谋,我认为他们俩打算推翻大公,而且就是今晚。我必须──」

  「瓦西娅──」

  「必须有人警告大公。」瓦西娅把话说完。

  「不可能,」欧尔嘉说:「我宫里的人今晚都无法接近大公。我们全被妳的丑事拖累了。再说这些都是胡言乱语,怎么会有领主付钱要人烧毁自己的村子?更别说卡斯扬.路托维奇有什么把握拿到莫斯科的封授状[2]?」

  「我不晓得,」瓦西娅说:「但狄米崔.伊凡诺维奇没有子嗣,只有怀孕的王妃。要是他今晚丧命,谁能接掌王权?」

  「妳没有资格讨论这件事,也不关妳的事,」欧尔嘉厉声回答:「他又不会死。」

  瓦西娅似乎没有听见。她在作坊里走来走去,那样子看上去更像瓦西里.彼得洛维奇,而不是她自己。「怎么不会?」她喃喃道。「狄米崔很气沙夏,因为卡斯扬借刀杀人,而刀是我交到他手里的。妳丈夫弗拉基米尔王公不在这里。因此,大公最信任的两个人都被排除了。卡斯扬有自己的人马在莫斯科,哲留孛更多。」瓦西娅硬是让自己停下脚步,焦躁不安站在房中央。「推翻大公,」她低声道:「为什么需要娶我?」她目光转向姊姊。

  但欧尔嘉已经没在听了。脉搏有如振翅声在她耳里轰鸣回响,一股剧烈的下沉痛楚开始从体内向外吞噬她。「瓦西娅。」她一手扶着肚子低声道。

  瓦西娅察觉欧尔嘉脸色不对,自己脸色也变了。「妳要生宝宝了?」她问:「现在?」

  欧尔嘉勉强点了点头。「叫瓦伐拉过来。」她喃喃道,说完身体一晃,瓦西娅抱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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