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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火

  瓦西娅流着血跌跌撞撞拉着小女孩跑下台阶。马雅跟着她,再次陷入沉默,不再落泪。

  台阶飘着呛人的浓烟,马雅开始咳嗽。人出现了,主要是仆役,幻影则不见踪迹。瓦西娅听见上方传来女人的尖叫,彷佛卡斯扬不曾出现,不论是拳头有火的魔法师或哀号的老人。

  两个女孩下到院子,王宫大门已经撞坏,院子里到处是人,有些动也不动躺在满是血迹与足印的雪里,有些在喘息、叫喊与啜泣。乱箭四射的景象没了,哲留孛也不知去向。大公脸上沾满带血的灰烬,正在发号施令。马几乎都被套上缰绳,拖往宫外躲避大火。火有多近?哪些房子成了火鸟落下的火花的牺牲者?马厩的火已经小了,狄米崔的仆役们应该应付得了。但瓦西娅听见更大的火发出的轰鸣,知道她们还没脱险。风应该在火后方,因为她嘴里尝到烟味。大火就要来了,随时会到,而她是罪魁祸首。

  她看见沙夏还在索拉维背上,心里松了口气。他身旁站了个人,两人正在说话。这时马雅惊呼一声,瓦西娅立刻转头。

  是午夜恶魔。月发星眼夜肤的她出现在台阶上,彷佛从火焰缝隙里生出来似的。没有马,只有她自己。火光照得谢尔特脸颊泛紫,状似悲伤的东西浇熄她眼里的星光。「他们死了?」她问道。

  瓦西娅还沉浸在刚才塔里的激斗中。「妳说谁?」

  「塔玛拉,」那谢尔特不耐呛道:「塔玛拉和卡斯扬,他们死了?」

  瓦西娅回过神来。「我──对,没错。妳怎么──」

  但午夜只疲惫说了一句,在嘈杂声中近乎喃喃自语:「她母亲应该很高兴。」

  瓦西娅日后一直气自己没听出这话的含意,但她当下完全无感。她全身瘀青、备受惊吓又精疲力竭,而莫斯科陷入火海,一切都是因她而起。「他们死了,」她说:「但现在城市起火了,要怎样才能拯救莫斯科?」

  「我观望世人的午夜,」午夜疲惫说道:「从不插手。」

  瓦西娅抓住她的手臂。「插手吧。」

  午夜恶魔一脸惊讶,甩手想要挣脱,但瓦西娅死抓着她,将血抹在她身上。有死之身让瓦西娅强壮,而且不仅于此。午夜甩不开她。「我的血可以让妳的族人强壮,」她冷冷说道:「或许也能让你们变弱,要是我想的话。要试试看吗?」

  「不可能,」午夜低声道,脸上开始有些不安。「没办法。」

  瓦西娅猛摇那谢尔特,让对方牙齿打颤。「一定有办法!」她喊道。

  「那是──」午夜喘息道:「很久以前了。冬王或许有办法灭火。他是风雪之王。」她光滑的眼皮遮住了发亮的眼眸,目光浮现恶意。「但妳太勇敢了,把莫罗兹科赶走,亲手粉碎了他的力量。」瓦西娅松开手。「粉碎──?」

  波鲁诺什妮丝塔似笑非笑,牙齿映着火光红通通的。「粉碎,」她说:「就像妳说的,聪明的女孩,妳的力量是好也是坏。」

  瓦西娅沉默不语。午夜弯身向前低声说道:「要我告诉妳一个秘密吗?他用那个蓝宝石把妳的力量传给他,但那份魔力有他意料之外的效果,虽然让他强大,却也让他愈来愈像有死之身,比人更渴望生命,只是不如魔鬼。」波鲁诺什妮丝塔望着瓦西娅,顿了一下接着用冷酷的语气喃喃道:「所以他爱上了妳,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他是冬王,没办法爱。」

  「现在当然不行了,」波鲁诺什妮丝塔说道:「因为就像我说的,他的力量已经毁在妳手里,妳的话把他放逐了。从今以后,莫斯科只有死人看得到他。所以,出城去吧,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将这城市交给命运,妳爱莫能助了。」

  午夜说完气愤一扭,从瓦西娅手里挣脱,接着便消失在笼罩着城市的烟雾之中。

  瓦西娅随即听见索拉维高声嘶鸣,沙夏唰的下马踩着半融的雪走来,一把将她和马雅紧紧抱入怀中,索拉维则是开心地用鼻子磨蹭他们。沙夏身上飘着血和灰烬的味道,瓦西娅抱着哥哥,一手轻抚索拉维的鼻子,随即摇摇晃晃推开他们两个。她知道自己要是现在软弱,就再也坚强不起来了,而她心里疯狂想着……

  沙夏抱起马雅,将她放在索拉维背上,接着转头看着瓦西娅。

  「妹妹,」他说:「莫斯科一片火海,我们得走了。」

  狄米崔策马过来,低头看了瓦西娅一眼,见到她的长辫子和受伤的脸,脸色瞬间一沉,但只是对沙夏说:「没时间了,沙夏,带她们出去。」

  瓦西娅还不坐到索拉维背上。「欧莉亚呢?」

  「我会去找她,」沙夏说:「妳一定要上马,带马雅出城。大火就要来了,没时间了。」

  虽然王宫内院一片扰攘,瓦西娅依然听见城里的喧哗从墙外传来。百姓收拾细软,仓皇而逃。

  「要她上马,」狄米崔说:「让她们出城去。」说完便骑马离开,继续发号施令去了。

  瓦西娅对着阴影低声说道:「莫罗兹科,你听得见我吗?」

  没有回应。

  王宫墙外,强风有如河川绕着城市助长了火势。她想起莫罗兹科的声音。只要妳快死了,他曾这么说,我就非得出现在妳身边。我是死亡,所有人断气之时,我都会在。

  瓦西娅想也不想,更没说服自己别这样做,就脱下斗篷伸手披在马雅颓垮的肩上。

  「瓦西娅,」沙夏说:「瓦西娅,妳在做什──」

  瓦西娅没有听见。「索拉维,」她对马说:「保护他们。」

  公马垂头说,让我跟妳去,瓦西娅,但她只是用脸贴着他的鼻子。

  接着她便奔出撞坏的大门,朝火海奔去。

  街上挤满了人,大多和她反方向,但瓦西娅在雪上脚步轻盈,又没有斗篷拖累,因此一路狂奔下山,动作飞快。

  有两次路人告诉她逃错方向了,还有一个男的抓着她胳膊大吼,想让她清醒过来。

  瓦西娅挣脱那人的手跑开了。

  烟更浓了,街上的人愈来愈慌乱。大火在他们头上飞窜,感觉吞噬了全世界。

  瓦西娅开始咳嗽。她脑袋昏沉,喉咙肿胀,嘴巴像塞满灰尘一样干。最后她总算到了欧尔嘉的宫殿。宫殿矗立在发红的黑暗之中。大火熊熊──在一条街外?还是两条?瓦西娅看不出来。宫殿大门开着,有人在里头大声号令,不断有人逃出宫外。姊姊已经被带走了吗?瓦西娅低声为姊姊祷告,接着便告别宫殿朝炼狱奔去。

  烟。她吸的是烟,整个世界也是烟。街道已经空无一人,热得无法消受。她想继续跑,但发现自己跪在地上咳个不停,吸不到足够的空气。起来!她蹒跚前进,脸上起了水泡。她到底在做什么?她肋骨好痛。

  她再也跑不动了,就这样跌在半融的雪里,眼前开始发黑……

  莫斯科消失了。她在夜晚的森林里,星星、树林、灰蒙与苦寒的黑暗。

  死亡站在她身旁。

  「我找到你了。」她勉强动着麻痹的嘴唇说道。她跪在雪上,在生命之外的森林里,发现自己站不起来。

  莫罗兹科嘴角抽动。「妳快死了,」他的步伐没有在雪上留下痕迹,寒冷的微风也没有吹动他的头发。「妳真蠢,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他又说。

  「莫斯科起火了,」她低声道,嘴唇和舌头几乎不听使唤。「是我的错,是我放了火鸟。可是午夜──午夜说你可以让火熄灭。」

  「没办法了。我放了太多自己在那宝石里,而它已经毁了。」他说得毫无感情,却还是硬将她拉了起来。她隐约感觉火在四周,知道自己起了水泡,差点被烟呛死。

  「瓦西娅,」他说。那语气里是绝望吗?「这样做真蠢,我什么也做不了。妳必须回去,不能待在这里。回去,快跑,活下去。」

  她几乎听不见他说什么。「我不要一个人回去,」她勉强挤出声音:「假如我回去,你也跟我回去,回去把火灭了。」

  「不可能。」她感觉他这样说。

  但她没听进去。她快没力了,高热和焚烧的城市也快消失了。她明白自己就要死了。

  她之前是怎么将欧尔嘉从这里拖回人世的?爱、愤怒、决心。

  她将血淋淋的虚弱双手裹在他长袍里。她闻到了冷水与松香,还有无瑕月光下的自由。她想起自己没能救回的父亲,想起自己还能救的家人。「午夜──」她张口道,每说一个字都得大口喘息。「午夜说你爱我。」

  「爱?」莫罗兹科反问道:「怎么爱?我是魔鬼,是梦魇,每年春天都会死上一回,同时永远活着。」

  瓦西娅没有说话。

  「但没错,」他疲惫地说:「就我所及,我爱妳。现在妳愿意回去了吗?活下去。」

  「我也爱你,」瓦西娅说:「很幼稚的那种,就像小女孩喜欢黑夜英雄那样爱你。所以,跟我回去吧,结束这一切。」她抓住他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和全部的激情、愤怒与爱拉着他,将他们俩一起拉回炼狱般的莫斯科。

  两人身体交缠落在变烫的融雪里,几乎就要被火吞噬。莫罗兹科一动不动望着红光,眼睛不停眨着,脸上尽是不可置信。

  「唤雪来吧,」轰隆声中,瓦西娅在他耳边大喊:「你在这里,莫斯科起火了,唤雪来吧。」

  莫罗兹科似乎没听见。他抬头环顾四方,神情充满惊奇与一丝恐惧。他双手静静摁着她的手,比任何活人的手还要冰。

  瓦西娅很想尖叫,心里既恐惧又焦急。她狠狠掴了他一巴掌。「听着!你是冬王,叫雪来!」说完便伸手揽住他的头吻了他,咬破他的嘴唇,将自己的血抹在他脸上,希望他能变得真实、有生命,强大得拥有法力。

  「如果他们真是你的子民,」她在他耳边轻声说道:「那就拯救他们吧。」

  莫罗兹科和她四目交会,似乎稍稍回过神来。他缓缓起身,动作慢得如在水里一般。他紧握着她的手。瓦西娅感觉这是唯一让他留在这里的事物。

  大火眼看就要吞噬一切,空气滚烫,只留下剧毒。瓦西娅无法呼吸。「求求你。」她低声道。

  莫罗兹科猛吸一口气,彷佛也被烟伤到了。但他一呼气,风就来了。水一般的风,寒冬的风,大力吹在她背上,让她差点站立不稳。莫罗兹科抓住她,没让她跌倒。

  风愈来愈大,将火从他们身旁吹开,吹回火那里。

  「闭上眼睛,」他在她耳边说:「跟我走。」

  瓦西娅照做了。忽然间,她见到了他见到的。她是风,是烟雾弥漫天空中聚集的云,是寒冬的厚雪。她什么都不是,她是一切。

  力量在他们两人之间聚积,在她断断续续的意识之间凝聚。世上没有魔法,东西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她不再渴望任何东西,不再在乎自己是生是死。一切只剩感觉:欲来的暴风雪、风的呼吸,还有莫罗兹科在她身边。

  这是雪花吗?那也是吗?她分不清雪和灰烬,但火的声音变了。是了,这是雪。天上忽然降下大雪,跟严冬暴风雪一样。雪愈下愈急,最后她眼前、头上和四周望去全是雪白。雪花冰凉了她起水泡的脸,熄灭了火焰。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回到身体里。

  莫罗兹科松开搂着她的手。大雪模糊了他的面孔,但她感觉他看上去──很踌躇,脸上充满了令人害怕的惊叹。

  她不知道能说什么。

  于是她默默靠着他,注视大雪飘落。她灼伤的喉咙隐隐作痛。他没有说话,但身体动也不动,彷佛都明白。

  两人伫立良久,大雪不停下着。瓦西娅望着风雪和渐熄的大火,注视那疯狂的美丽。莫罗兹科和她一样静静站着,似乎在等待什么。

  「对不起。」瓦西娅开口说道,虽然心里不大清楚自己为了什么道歉。

  「为什么?」他身体动了动,指尖轻触她喉咙之前挂着护身符的地方。「何必道歉?宝石毁了才好。霜魔们本来就不该拥有生命,我的力量也要告终了。」

  雪小了。瓦西娅回头看,发现可以很清楚看见他。「你做出那个宝石,用意跟卡斯契一样,」她问:「是想将你自己的生命放到我生命里吗?」

  「是。」他说。

  「而你希望我爱你,」她又问:「好让我的爱能让你活着?」

  「对,」霜魔说:「少女爱怪物,那样的爱不会随时间消逝。」他一脸疲惫。「但其余的──我没办法寄望。」

  「寄望什么?」

  那双浅色眼眸望着她,神情莫测高深。「我想妳知道。」

  两人谨慎默默审视对方,最后瓦西娅说:「你对卡斯扬和塔玛拉知道多少?」

  莫罗兹科轻叹一声。「卡斯扬是远方国度的王公,能看见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想将世界打造成自己想要的模样,只是有些东西连他也无法掌控。他爱上一个女人。当她死去时,他求我让她复生。」莫罗兹科停顿片刻,两人之间飘荡着冰冷的沉默。瓦西娅知道卡斯扬做了什么,心里不由得感到同情。

  「那是很久以前了,」莫罗兹科接着说:「我不晓得那时发生了什么,但他找到方法让自己的生命跟肉身分离,让我碰不了他,后来更忘了他会死,所以没去碰他。塔玛拉跟她母亲同住,据说卡斯扬有一天到她家买马,两人随即陷入热恋,就一起私奔了。后来两人不知所踪,直到塔玛拉一个人出现在莫斯科。」

  「塔玛拉来自哪里?」瓦西娅追问道:「她是谁?」

  他想回答,瓦西娅从他神情看得出来。她事后常想,要是他回答了,她的人生道路会不会就此不同。但就在这时,修道院的钟声响了。

  钟声有如拳头打在莫罗兹科身上,彷佛要将他打成雪花随风飘散。他摇摇头,不再回答。

  「怎么了?」瓦西娅问。

  护身符毁了,他或许想这么告诉她,霜魔不该爱人。但他没说出口。「破晓了,」他勉强挤出一句:「只要过了仲冬,我在莫斯科就无法待到日出之后,待到钟声响起。瓦西娅,塔玛拉她──」

  钟声再次响起,他闭上嘴巴。

  「不行,你不能变淡。你有不死之身,」瓦西娅伸手上前抓住他的肩膀,接着一时冲动掂起脚吻了他。「活下去,」她说:「你刚才说你爱我,活下去。」

  她吓了他一跳。他望着她的眼眸,眼神苍老如冬、年轻如雪,接着忽然低头回吻她。他脸颊上出现血色,眼眸渐渐变深,直到和正午的天空一样湛蓝。「我没办法活着,」他在她耳边喃喃说道:「活着和不死无法并存。但当寒风吹起,当风雪沉沉压着天空,当人行将断气,我就会出现,这就够了。」

  「不够。」瓦西娅说。

  莫罗兹科没有说话。他不再是人,只是一团寒雨、黑木与蓝霜,在她怀里愈来愈淡。但他再次低头吻了她,彷佛吻的甜蜜激起了某个早已晦暗的东西的火花。然而即使吻着她,他还是愈来愈淡。

  瓦西娅试着喊他回来,但天亮了,一道阳光破云而出,照亮了半烧成焦黑、飘着烟味的城市。

  瓦西娅独自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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