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宽恕日
起风时,沙夏简直不敢相信。他看着大火不断退却,雪不知从何处出现,开始落下。狄米崔的院子里,感激涕零的声响此起彼落。
马雅坐在索拉维的鬐甲上,双拳紧紧握着公马的鬃毛。索拉维哼哧一声,甩了甩头。
马雅回头看了舅舅一眼。天空闪着深黄,大火逐渐被雪熄灭。
「暴风雪是瓦西娅弄的吗?」她轻声问沙夏。
沙夏正想开口,忽然发现自己不晓得,便没有回答。「走吧,马莎,」他只说了一句:「我带妳回家。」
甥舅俩骑马返回欧尔嘉的宫殿。他们经过空空荡荡的街道,之前民众奔逃踩得稀烂的泥土缓缓覆上了急急落下的新雪。马雅伸出舌头尝了尝雪花,惊喜得笑了。他们几乎看不见自己的手。沙夏凭着记忆在巷弄穿梭,见到宫殿大门让他喜出望外。大门半垮大开着,许多奴仆都跑了。沙夏策马通过大门来到半弃置的院子,总算稍稍有了庇护。
院子里不见人影,但沙夏隐约听见教堂内传来颂歌声,可能在为得救而谢恩。沙夏正想下马,索拉维却突然仰头踏了踏融雪。
大门歪歪斜斜,卫兵大火前就跑了。一个纤细的人影摇摇晃晃走了进来。
索拉维发出低沉嘹亮的嘶鸣,不停跳上跳下。「瓦西娅阿姨!」马雅喊道:「瓦西娅阿姨!」
公马小心翼翼用鼻子摩挲瓦西娅飘着火味的头发,马雅滑下马背一股脑扑进阿姨怀里。
瓦西娅接住马雅,只是痛得脸色惨白。她将女孩放到地上。「妳没事,」她紧紧抱着女孩低声说道,马莎激动啜泣。「妳没事。」
沙夏也从索拉维背上下来,细细打量瓦西娅,发现她辫尾焦了,脸烧伤了,睫毛也没了,两眼充满血丝,只是硬撑着。「出了什么事,瓦西娅?」
「冬天结束了,」她说:「而我们都活着。」
她朝哥哥微微一笑,随即换她开始哭泣。
瓦西娅不想进宫殿,不想和索拉维分开。「欧尔嘉要我走,她做得很对,」她说:「她不会想再见到我的。」
于是沙夏只好将妹妹留在院子里,带着马雅去找她母亲。欧尔嘉没有逃走,也不在床上,而是在教堂里,跟瓦伐拉和留下来的侍女一起祷告。她们聚在一起,颤抖着跪在圣幛前。
但马雅一跨过门坎,欧尔嘉便抬起头来,面色死灰。瓦伐拉抱住她,扶她摇摇晃晃起身站直。欧尔嘉低声喊道:「马莎!」
「妈妈!」马雅高呼一声,随即冲进教堂朝母亲奔去。欧尔嘉一把抱住女儿,虽然那动作让她痛得嘴唇发白,还是紧紧搂住她。幸好有瓦伐拉搀着,欧尔嘉才没跌倒。
「妳应该在床上休息才对,欧莉亚。」沙夏说。瓦伐拉虽然没有开口,却一脸赞同。
「我来祷告,」欧尔嘉答道,疲惫让她脸色发灰。「不然我什么也不能做……出了什么事?」她急切抚摸女儿的头发,将她抱得更近一点。「大火让一半奴仆跑了,剩下的一半被我差去找马雅。我以为她一定没命了。我让他们把丹尼尔平安带走,却没能──」欧尔嘉没有哭,依然镇定自持,但眼角湿了。她不停抚摸女儿的头。「我们从澡堂回来,」她脸色苍白把话说完,呼吸又短又急。「马雅就不见了。保母跑了,侍卫也几乎跑光了。整座城市一片火海。」
「是瓦西娅找到她的,」沙夏说:「而且救了她。这不是马雅的错,她是在床上被人抱走的。神救了这座城,因为起风了,还下了雪。」
「瓦西娅呢?」欧尔嘉低声道。
「她在外面,」沙夏语气疲惫。「和她的马一起。她不肯进来,认为自己不受欢迎。」
「带我去见她。」欧尔嘉说。
「欧莉亚,妳身体不行,快回床上歇着,我去带──」
「我说带我去找她!」
瓦西娅站在院子里,精疲力竭靠着索拉维。她不晓得该做什么,不知道何去何从,感觉就像在深水里思考。她衣服破了,身体被烫伤,伤口在流血,辫子散了,几绺头发垂在脸颊、喉咙和身上,发尾烧焦蜷曲。
索拉维先竖起耳朵,瓦西娅才跟着抬头。只见她哥哥、姊姊和甥女朝她走来。
她身体一僵。欧尔嘉沉沉倚着沙夏的胳膊,另一手牵着马雅,瓦伐拉皱眉跟着。莫斯科上空天刚破晓,冬天的愁云散了,徐徐清风将残留的烟味吹了回来。柔和的晨光让欧尔嘉看上去年轻不少。她抬头面向微风,脸上稍稍恢复一些血色。
「有春天的味道。」她喃喃道。
瓦西娅鼓起勇气迎上前去。索拉维鼻子靠着她肩膀,和她走在一起。
瓦西娅在离姊姊一大步的地方停了下来,鞠躬行礼。
欧尔嘉没有说话。瓦西娅抬起头,索拉维伸长鼻子小心翼翼靠近她姊姊。
欧尔嘉瞪大眼睛望着公马。「这是──妳的马?」她问道。
瓦西娅完全没想到她会这样问,让她差点笑了出来。索拉维轻轻咬着欧尔嘉的头饰,神情已是一派轻松。瓦伐拉一脸很想叫他退开的样子,但不敢那么做。
「对,」瓦西娅说:「他叫索拉维。」
欧尔嘉伸出戴着珠宝的手,摸了摸公马的鼻子。
索拉维哼哧一声,欧尔嘉垂下手,再次看着自己的妹妹。
「进来吧,」她说:「你们都进来。瓦西娅,妳要把一切交代给我听。」
瓦西娅从神父来到雷斯纳亚辛里亚说起,讲到霜魔召唤大雪告终。她没有撒谎,也没有隐瞒。等她说完,阳光已经从高塔窗里探进头来。
瓦伐拉送来炖肉,并且将闲杂人等挡在外头。马雅在炉灶旁裹着毯子睡着了。那孩子不肯回房上床,而她母亲、舅舅和阿姨也不想让她离开他们的视线。
瓦西娅交代完毕靠回椅子,累得两眼迷蒙。
房里短暂沉默,接着欧尔嘉说:「要是我说不相信妳呢,瓦西娅?」
瓦西娅答道:「我可以给妳两个证据,首先是索拉维听得懂人话。」
「没错,」沙夏突然开口道。之前瓦西娅讲话时,这位修士一直默默坐着。「我骑着他在王宫内院打仗,他救了我的命。」
「还有,」瓦西娅说:「这把匕首是冬王做给我的。」
她拔出匕首,将蓝柄白刃的短刀握在手中。那匕首又冷又美,只是──只是她仔细一瞧,发现一小滴水珠从刃上滑落,有如遇上春天开始融化的冰柱……
「将那个不敬之物拿开!」欧尔嘉吼道。
瓦西娅将匕首收回鞘中。「姊姊,」她说:「我没有说谎,这次没有。我今天就会走──再也不会打扰妳。我只是求妳──求妳原谅我。」
欧尔嘉咬着下唇。她看看熟睡的马雅,看看沙夏,目光又回到瓦西娅脸上,久久没有开口。
「马莎跟妳一样?」她突然问:「她也看得见──东西?看得到谢尔特?」
「对,」瓦西娅说:「她看得到。」
「所以卡斯扬想占有她?」
瓦西娅点点头。
欧尔嘉再次沉默。
沙夏和瓦西娅等着。
欧尔嘉缓缓开口道:「那她得有人保护,免得被魔法师的邪恶或人的残忍伤害。可是我不晓得该怎么做。」
她又静默良久,接着抬起头望着自己的弟弟和妹妹说:「至少我有你们帮我。」
瓦西娅和沙夏都怔住了。
接着──「没问题。」瓦西娅轻声说道。晨曦照在她烫伤的手背上,也替欧尔嘉惨白的手添了几分颜色。瓦西娅感觉心底有一个地方燃起了光。
「要骂人之后还有时间,」欧尔嘉说:「但我们有未来要计划。还有──我爱你们两个。一直都爱,永远不变。」
「这就够了。」瓦西娅说。
欧尔嘉伸出双手,沙夏和瓦西娅握着姊姊的手,三人默默坐着,窗外的朝阳更加明亮,将冬天驱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