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愈往南方的桑德骑去,林中树木愈是茂密粗壮,房屋与旅舍造得愈结实壮观。凯莎在桑德中部不曾久待,她舅舅大概只派她来过两、三次,但凯莎总是喜欢蛮荒的森林,以及远离边境而不会卷入诸王愚行的朴实坚固小村镇。这家旅店是栋高大坚固的木造建筑,墙面有如城墙,但颜色较深,更为温暖。
他们坐在桌旁,满室的人都坐在一张张桌旁──厚重的深色桌子和墙是用同种木材造的。每天这个时间,镇里人和旅行者都涌入旅店餐厅坐下,拿杯烈的喝,一边谈笑。波武和凯莎刚进门时,餐厅一时笼罩在恼人的沉默中;这会儿人们又欢喜吵闹起来,他们或许正偷瞟着杯沿后或椅背后的恩典王族,但至少没明目张胆瞪视。
波武靠着椅背,懒洋洋地扫视餐厅。他喝着杯里的苹果酒,指头描着酒杯在桌上留下的湿印子,手肘搁在桌上撑着头,打起呵欠。凯莎心想,他看似只要听首摇篮曲就会打着盹睡着,演得真好。
这时他双眼瞥向她,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他压低声音说:「我想我们不会在这间旅店久留,这里有些人已经对我们产生兴趣了。」
波武告诉旅店老板,他们愿意付钱买任何与提里夫老人绑架案相关的消息。人为了钱,会做很多事;桑德人若像他们的国王一样,那桑德人更该如此。为了钱,甚至可能出卖忠诚,说出誓言保守的秘密。也可能为了钱编故事,不过不要紧,谎言或事实都同样能让波武看出真相。
凯莎啜饮杯中物,注意着人群。商人的华服在镇民褐色、橙色的朴素衣着之间十分显眼。除了一位匆忙的侍女外,凯莎是餐厅唯一的女性。侍女是旅店老板的女儿,娇小玲珑,肤色深而脸蛋漂亮,比凯莎年轻一点,手端着搁满酒杯酒壶的拖盘在桌子间穿梭。她工作时不正眼瞧任何人,面无笑意,只偶尔对老得能当她父亲的镇民一笑。她默默为凯莎和波武送上饮料时,只害羞地匆匆瞥了波武一眼。餐厅大多数人对她都很有礼;但凯莎不喜欢此刻她正在服务的那桌商人脸上的笑容。
「你觉得那女孩几岁了?」凯莎问,「觉得她结婚了吗?」
波武看着商人那桌,一边啜饮他的酒。「我猜十六、七岁吧。她还没结婚。」
「你怎么知道?」
他顿了一下,「不知道,我猜的。」
「听起来不像猜的。」
他由杯里喝了口酒,面无表情。她只知道他不是猜的,接着突然明白他是如何那么确定这种事的。她为所有仰慕波武,自以为心事很隐密的女孩酝酿了一会儿怒气。「你真让人受不了,你和那些商人没什么两样。何况她注意你并不代表──」
「不公平。」波武抗议道,「我没办法控制自己知道什么,我犯的错是把它告诉妳。我不习惯和知道我恩典的人一起旅行,没想过对那个女孩有多不公平就说出口了。」
她翻翻白眼。「少跟我告解。要是她还未婚,真不知道她父亲为什么让她出来侍候这些男人。她在他们之间未必安全。」
「她父亲大多时间都站在柜台后,谁也不敢伤害她。」
「可是他不是一直在那儿──他现在就不在。他们没骚扰她,不代表他们尊重她。」也不代表他们稍晚不会找她出去。
女孩在商人桌边徘徊,在每个杯里斟苹果酒。有个商人向她手臂伸出手时,她躲开来。商人们哄堂大笑。那男人逗着她,一再向她伸出又缩回手。他的朋友们笑得更夸张了。这时女孩另一侧的男人抓住她的手腕不放,而商人间传出一阵欢呼。她试图挣脱,但笑着的男人不让她走。女孩羞红了脸,不敢看他们的脸,只拉扯着手臂,活像一只中了陷阱惊吓困惑的兔子。凯莎倏然起身,而波武也站了起来,抓住凯莎的手臂。
一时间,凯莎感到两方奇异的相似;只不过她和侍女不同,她能挣脱波武的掌握,而波武不像那些商人,他抓住她抓得有理。而且没必要的话,凯莎也不会挣脱,她站起身的动作已然足够。餐厅冻结成一片死寂。男人放开了女孩的手,吓得脸色苍白,张口结舌──恐惧,这对凯莎而言,就像自己的身体一般熟悉。女孩也吓得屏住气,一手捂着胸前。
「凯莎,坐下来。」波武压低声音说,「没事了。坐下。」
她听话坐下,全室的人都松了口气。过了一会儿开始有喃喃低语,接着又有说话声和笑声传出。但凯莎不确定事情结束了没。对女孩或那些商人而言或许结束了,但明天还会有其他商人团体。而这些商人会继续旅行,找上其他的女孩。
□
那天晚上凯莎准备上床时,两个女孩子来她房里要帮她剪发。「小姐,太晚了吗?」比较年长的女孩问道,她带着剪刀和发梳。
「不会,我希望越早弄掉越好。请进。」
她们还年轻,比那名侍女还小。比较小的是个年仅十到十一岁的孩子,带了扫帚和簸箕;两人请凯莎坐下,拘谨地在她身旁忙来忙去。她们没说什么话,在她身边都屏着呼吸,虽不害怕亦不远矣。大女孩解开凯莎的头发,开始以手指松开发结。「小姐,弄痛您的话,很抱歉。」
「不会痛。」凯莎说,「而且用不着解开结。帮我全剪掉,愈短愈好,剪得像男人一样短。」
两个女孩都瞪大了眼。大女孩说:「我替很多男人剪过头发。」
凯莎说:「妳就像剪他们的头发一样帮我剪,剪得愈短我愈开心。」
剪刀绕着凯莎的耳朵剪动,而她的头愈来愈轻了。她转头时头发不再被拉住,不再有沉重纠结的鬈发挂在她背后,感觉真奇怪。小女孩拿着扫帚,剪下的头发一落地就被扫开。
凯莎问道:「在餐厅看到帮忙斟酒的是妳们的姊姊吗?」
「是的,小姐。」
「她几岁了?」
「小姐,十六岁了。」
「那妳呢?」
「小姐,我十四岁,我妹十一岁。」
凯莎看着小女孩拿着比自己高的扫帚扫地。
她问道:「有人教旅店的女孩子保护自己吗?妳们有带小刀吗?」
女孩只答道:「爸爸和哥哥会保护我们。」
两个女孩又剪又扫,凯莎的头发逐渐消失,颈子陌生的寒冷让她汗毛直立。她心里纳闷着,桑德其他女孩和七大王国所有的女孩是否随身带着小刀,还是都指望父兄处处保护她们。
□
一阵敲门声惊醒了她,她坐起身。敲门声来自她与波武房间相连的门。她没睡多久,这时正值午夜;窗户洒入的月光够亮,即使敲门的不是波武,甚至是敌人,她也能清楚分辨,把来人打昏。她坐起的那剎那,这些念头全扫过她脑中。
「凯莎,是我啦。」他的声音透过钥匙孔唤道。「这是两段锁,妳得开妳那侧的锁。」
她翻下床,钥匙在哪呢?
「我的钥匙挂在床旁。」他喊道,而她朝他的方向瞪了一眼。
他回道:「我只是在猜妳在找钥匙而已,不是用我的恩典,妳用不着发脾气。」
凯莎沿着墙摸索,手指碰到一支钥匙。「你那样大喊大叫不会紧张吗?谁都听得到你的声音,你珍贵的恩典会泄露给我那一大群爱人呢。」
门后传来他模糊的笑声。「若有人听到我的声音,我会知道的。而且要是妳那儿有一群爱人,我也会知道。凯莎──妳剪头发了吗?」
她哼了声。「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没隐私,你连我的头发都感觉得到。」她把钥匙插入锁里转动,打开门。波武站直身子,手里拿了根蜡烛。
「瀚海啊。」他说。
「有什么事?」
他把蜡烛举到她脸前。
「波武,有什么事啊?」
「她剪得比我还好。」
「我要回去睡了。」凯莎说着走向门。
「好啦,好啦。那些人,那些商人,就是骚扰女孩子的桑德人,今晚似乎打算来找我们谈谈。」
「你怎么知道?」
「他们的房间就在我们楼下。」
她难以置信地摇头。「这间旅店没人有隐私了。」
「凯莎,我对他们的感知很微弱。我不能像感觉妳一样,连所有人的毛发都感觉得到。」
她叹道:「我真荣幸。他们打算半夜来吗?」
「对。」
「他们有消息吗?」
「应该有。」
「你信任他们吗?」
「不太信任。凯莎,他们应该快来了。来的时候,我会敲妳的外门。」
凯莎点点头。「好,我会准备好。」
她回到她房间带上门,点了根蜡烛,在脸上泼泼水,准备面对商人深夜造访。
□
之前在餐厅,那六名商人在桌旁调戏侍女时是坐着。波武敲门而她去应门时,只见他和那六人站在走廊上,人手一根蜡烛,在一张张胡子脸上投上昏暗的光。六人的个头都很高,肩膀宽阔,和她站在一起显得巨大无比,即使最瘦小的也比波武高大魁梧。好一群恶霸呀。她跟着他们回到波武房里。
他们鱼贯走入波武房里时,最高大的商人说:「王子殿下、小姐,你们不但醒着,而且穿戴妥当了。」他就是最初要抓女孩手臂、最先开始调戏她的那个男人。凯莎注意到他提及他们称号时的嘲讽之意,他对她和波武的敬意不比他们对他的多。抓住女孩手腕的商人站在他旁边,两人似乎是这群人的头头。他们俩一同站在房中央向着波武,其他四人则隐入背景中。
这些商人全散开了。凯莎挪向边门,就是通往她房间的门,两手抱胸靠在门上,离波武和两个头头只有数步之遥,而她看得到其他四人。没必要这么小心,不过让他们都知道她在留意,也无伤大雅。
波武回答商人的话:「我们整晚都在接待客人。」好个方便的谎。「你们不是旅店里唯一有我祖父消息的旅客。」
最高大的商人说:「王子殿下,您可要提防其他人。人会为了钱撒谎。」
波武挑起一边的眉头。「多谢警告。」他一手插在口袋里,懒散地靠着背后的桌子。凯莎压下笑意,她满享受波武自负的散漫样。
「你们要告诉我们什么消息?」波武问。
男人说:「您愿意出多少?」
「消息值多少,我就出多少。」
「我们有六个人。」男人说。
「要的话,我可以给你们铜板,好方便分成六份。」波武说。
「王子殿下,我是说,如果你给的报偿不够我们六人分,就不值得花我们的时间透露消息。」
波武这时刻意打个呵欠。他说话时声音平静,甚至还很友善。「还不知道你们的消息大小,我不会讨价还价。你们会得到丰厚的报偿。不满意的话,大可离开。」
男人挪着步子考虑片刻,斜眼看向同伴。他同伴点了头,于是男人清清喉咙。
「很好,我们的消息能证实绑架和威斯特王贝恩有关。」
「真有趣啊。」波武说着,而闹剧就这么开始了。波武问了认真盘问的人会问的所有问题。他们的消息是打哪来的?提到贝恩的人值得信赖吗?绑架的动机是什么?贝恩有没有得到其他国家协助?提里夫老人在贝恩的地牢里吗?贝恩的地牢是否守卫森严?
「好了,小姐,」波武朝她的方向瞥了一眼。「我们得快点送个信,转告我兄长要调查威斯特的贝恩。」
「你不自己去吗?」男人十分讶异,大概也很失望没让波武和凯莎白跑一趟。
波武说:「我们要往南,并向东去。去孟汐找列克王。」
男人说:「可是绑架不是列克做的。」
「我又没说是他做的。」
「列克是无辜的。你祖父在威斯特,去孟汐调查是白费力气。」
波武又打了个呵欠。他挪挪靠在桌上的身子,抱起双臂,茫然回望那男人。「我们去孟汐不是为了找我祖父,只是社交拜访。父王的妹妹是孟汐王后,为了绑架的事心痛不已。我们打算去拜访她,或许能带着你们的消息,让孟汐宫廷得到安慰。」
背景中的一名商人清清喉咙,由他站的角落说:「孟汐宫廷那儿,正疾病横行呢。」
波武的眼睛冷静地转向那人。「是吗?」
男人嘟哝着:「我有亲戚在为列克王效力,是个远亲。有两个小女孩在他的收容所工作,我表妹之类的──唉,她们在几个月前死了。」
「他的收容所,这是什么意思?」
「列克王的动物收容所,他会救助动物。王子殿下,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对,当然了。」波武说,「不过我没听过收容所的事。」
男人似乎很乐于受波武注意。他瞄了同伴一眼,扬起下巴说:「喔,王子殿下,他有几百只动物,狗、松鼠、兔子,腹部、背上的伤口流着血。」
波武瞇起眼,小心重复他的话:「腹部、背上的伤口流着血。」
「你知道嘛,就像被利器割到那样。」男人说。
波武注视他半晌。「是啊。有骨折吗?有生病吗?」
男人思索着。「我没听过那种情况,王子殿下。只有不少割伤、砍伤,要花很长的时间才会复元。他有一批小孩帮他照料小动物直到康复。她们说,他对他的动物很用心。」
波武抿嘴望了望凯莎。「我知道了。」他说,「那你晓得两个女孩死于什么疾病吗?」
男人耸耸肩。「孩子都不太强壮。」
「离题了。」最高大的商人插嘴道:「我们同意告诉你绑架的消息,不是这些事。我们要更多报偿才行。」
「何况我突然快死于无聊病了。」他同伴说。
第一个商人问:「噢,那你有想到其他更好的消遣?」
「给不同的人陪啊。」角落那个男人说。
他们哈哈大笑,六个人全被他们的某个笑话逗笑了,凯莎觉得她似乎了解。「可惜有护女心切的爸爸们以及上了锁的房门。」那个同伴对朋友说着,声音压得很低,但凯莎听觉灵敏。他们还没爆笑出来,她便冲了过去。
波武挡下她,动作快到她明白他在无人察觉间早一步动作。他柔声对她说:「停下来,想一想,呼吸一下。」
猛烈的怒气涌过她,她任他挡在她和商人之间,挡在她和那两人,那全部六人之间。那些商人对她而言全无分别。
其中一个头头说:「你可是七大王国唯一制得住那只野猫的人啊。」波武听了这话后脸上的反应让她分心,因此不确定说话的人是谁。
「她有这么讲理的人管,我们真走运。」那男人继续说,「你这家伙也很幸运。狂野的女人要是能制得住,最有意思。」
波武望着她,却视而不见。他眼里啪地闪起银色的寒冰与金色的火花,挡住她的手臂僵住了,而他的手握起拳。他徐徐吸了口气,那口气似乎永无止境。他怒火冲天,她看在眼里,心想他就要出手攻击说话的男人了;她一时慌了手脚,不知该帮他还是该阻止他。
阻止他。他没在思考,她得阻止他才行。她拉着他前臂、紧紧抓住,在他脑中唤着他的名字。波武,住手。她按他曾说过的那样对他心里说,想想啊。他开始吐息,如吸气时一样缓慢,而望向她的眼神重新聚焦,他看到她了。
他转身站到她身边面向那两人;说话的是谁,根本不重要。
「滚出去。」他以平静的声音说。
「我们要报酬──」
波武向两人走近一步,两人随之后退。他两手垂在身旁,但随性的冷静却骗不了现场任何人。「难道不晓得你们在跟谁说话吗?」他问道,「这种态度,你们以为拿得到我一毛钱吗?我没敲掉你们满嘴牙就让你们离开,算你们走运。」
「你确定不要敲掉他们的牙吗?」凯莎一一注视着商人的眼睛。「我很想做点什么,好阻止他们碰旅店老板的女儿。」
「不会的。」其中一人喘着气说,「我发誓我们谁也不碰。」
她说:「碰了你们会后悔的,为你们短暂悲惨的余生后悔。」
「小姐,我们不会碰了。」他们退回门边,一脸惨白,脸上的嘻笑无影无踪。「小姐,只是开玩笑而已。我发誓。」
波武说:「滚出去。侮辱了我们却饶你们不死,就是你们的报酬。」
男人们跌跌撞撞地离开房间。波武在他们身后砰地关上门,然后靠着门滑下,坐到地上,双手抹着脸,深深叹了口气。
凯莎由桌上拿了根蜡烛过来,蹲到他身前。她试着由低垂的头和僵硬的肩膀判断他有多疲倦愤慨,他将双手由脸上放下,头抵着门,注视她的脸半晌。
「我真觉得我会狠狠伤害那个男人。」他说。
「我还不知道你也能那么生气呢。」
「显然没问题。」
「波武。」凯莎这时想到一事。「你怎么知道我想攻击他们?我的意图是针对他们,不是对你。」
「对,可是我对妳能量的感应突然变强,我太了解妳,知道妳大概要攻击人了。」他疲惫地淡淡一笑。「而妳从不会反复无常。」
她听了嗤之以鼻,坐到他面前的地上,盘起双腿。「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从他们那儿发现了什么吗?」
「好。」他闭上眼说,「我发现了什么呢。首先,除了角落那个男人外,几乎没人说半句真话。这只是个诡计。他们打算用假消息骗我们钱,以报复餐厅里的事。」
「真是小心眼。」凯莎说。
「很小心眼,不过还是帮了忙。凯莎,我确定是列克干的。那个男人说不是列克做的,是在说谎。可是──可是有些地方很奇怪,我搞不懂。」他摇摇头望着双手沉思。「凯莎,好奇怪。我感觉到他们心里冒出一种奇异的……抗拒。」
「抗拒?怎么说?」
「他们好像真的相信列克是无辜的,想为他辩护。」
「可是你才说是列克干的。」
「是他干的,这些人也知道。可是他们也相信他的无辜。」
「完全没道理啊。」
他又摇摇头。「我知道,可是我确定自己感觉到的是什么。凯莎,跟妳说,那个男人说绑架不是列克做的这话时,是在说谎。可是过一下他说『列克是无辜的』时,却是真心话。他相信他说的是实话。」波武望着黑暗的天花板。「我们能总结说,列克为了无害的理由绑架我祖父吗?怎么也不可能。」
凯莎想不通波武怎么会发现这些事,也想不通波武发现的事。她无力地说:「这一切都没道理。」
他暂时停止思索,注视着她。「凯莎,很抱歉,妳一定很难接受。妳看,我可以感知到很多事,特别是从其实想骗我又没隐瞒思绪和感觉的人。」
她无法理解,只好放弃思考国王既有罪又无辜的事如何能合理,看着波武再次因他的念头而心不在焉,再次望着双手。那些商人不晓得要隐藏他们的思想和感觉。如果有可能,她至少想学隐藏的方法。
她感觉到他的目光,发现他正看着她。「妳果然有事瞒着我。」他说。
她吓了一跳,然后对脑中的空白专注片刻。
「或者说,妳知道我的恩典后,就开始瞒着我。我是说,我一直感觉到妳有事瞒着我──现在就是──而且那真的有效,我的恩典什么也感觉不到。凯莎,妳隐瞒成功时,我心里总是轻松了点。说实在,我不想知道妳的秘密。」他坐直身子,露出灵机一动的光采。「知道吗,妳大可把我打昏,我不会阻止妳的。」
凯莎笑出声。「我才不会呢。我保证除非在练习,不然不会打你。」
「可是照这情况妳是自我防御。」
「才不是。」
「是啦。」他坚持着,他的认真又把她逗笑了。
「我宁可增强我心智对你的抵抗力,也不要每次有念头不想让你知道时,就把你打昏。」
「是啊,相信我,我也宁可那样。可是我允许妳必要的话可以打昏我。」
「最好不要,你也知道我有多冲动。」
「没关系。」
「波武,如给你允许我,我很可能会照做。我很可能──」
他举手打断她。「这样才公平。我们对打时,妳能克制恩典,而我不能克制恩典,所以妳应该有权保护自己。」
她不喜欢这样,但她很清楚他的用意。而她也很清楚他想为她放弃恩典的希望,真切的希望。「你会常头痛喔。」她警告道。
「或许雷芬在药袋里放了头痛软膏。既然妳现在换了发型,我也想换。妳不觉得蓝色应该很适合我吗?」
她又笑了,暗自发誓她不会打他;除非别无他法,否则不会打他。这时,他们身旁地上的烛光暗去,然后熄灭。他们的对话完全离题了。隔天一早很可能就得出发前往孟汐,而此刻已三更半夜,旅店和镇上所有人都睡了,他们却还坐在地上,在黑暗中发笑。
她说:「那我们明天就去孟汐啰?我们会在马背上睡着的。」
「我不会在马背上睡着,而妳骑马的样子,活像睡了几天──好像我们俩在比赛谁先到孟汐。」
「到了那儿会查出什么事?国王犯了罪却无辜吗?」
他揉揉他的头。「我一直很奇怪父王和母后即使知道列克的过去,也没怀疑过他。这会儿,这些人即使知道他和绑架有关,似乎仍觉得他是无辜的。」
「是因为他这生其他时候那么仁慈,所有人都原谅他的错,或视而不见吗?」
他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我在想……我最近才想到……他可能有恩典。或许他的恩典是能改变别人对他的看法。有这种恩典吗?我完全不晓得。」
她从没想过,不过他的确可能有恩典。他少了只眼,很可能有恩典而无人得知,甚至没人会怀疑,毕竟谁会怀疑能控制疑心的恩典呢?
波武说:「或许他的恩典是玩弄人心,用谎言使人混淆的恩典,让谎言在王国间流转。凯莎,想象一下──人们以自己的嘴说着谎言,传进深信不疑的耳朵;而荒谬的谎言抹去逻辑与真相,就这么一路传到黎恩尼德。妳能想象拥有这种恩典的人会有多大的力量吗?他可以随心所欲为自己塑造名声。他想要什么就能取走什么,而谁也不会要他负责。」
凯莎想着被宣告为继承人的男孩,和不久后身故的国王、王后,据传跳入河里的参谋。而举国上下在哀悼之余却都不曾怀疑这个没有家人、没有过去、身上没流着孟汐血液却成为国王的男孩。凯莎急着说:「可是他的仁慈和他的动物呢?那男人提到他照料至痊愈的动物。」
「那又是另一回事了。」波武说,「那个男人真心相信列克的善心。但是只有我觉得孟汐有那么多被砍伤的狗儿松鼠待援很奇怪吗?那里的树和岩石是用碎玻璃做的吗?」
「不过,要是他会照料动物,他该是个善人啊。」
波武不解地看着凯莎。「即使逻辑告诉妳不对,妳还是在替他辩护,和我父母与那些商人一样。凯莎,他有几百只动物身上带着怪伤好不了、替他工作的孩子死于怪病,妳却一点也没起疑。」
他说的没错。凯莎明白了;而令人恐惧的真相涓涓流入她脑中。这种力量像负面情绪、像疾病一样扩散,控制接触的一切;她对这力量开始有点概念了。
能以虚假的迷雾取代眼前所见,天下还有比这更危险的恩典吗?
凯莎不寒而栗。她不久就要亲眼见到这个国王了,她真不知能怎么抵抗这个能愚弄她、让她相信他无害名声的人。
波武深色的身影衬着黑门,她的目光沿着他的轮廓游移。他的白上衣在黑暗中呈现微亮的灰色,是全身唯一真正能见的部分,她突然希望能把他看得更清楚一点。他站起身拉她起来,把她拉到窗边俯望她的脸。月光在他的银眼中映出一道闪光,他耳上的金环一闪。她不知自己为何如此焦躁,为何他嘴鼻的轮廓或他眼中的关心能安抚自己。
「怎么了?」他问道,「妳在烦恼什么?」
「如果列克如你所料,有那种恩典……」她开口。
「嗯?」
「……我要怎么保护自己?」
他严肃地端详她。「喔,很简单。」他说,「我的恩典会保护我自己,而我会保护妳。凯莎,妳和我在一起很安全。」
她躺在床上,脑里的思绪像风暴一般打转,但她命令自己入睡。风暴立即平息,而她在平静的包覆中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