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小屋里洁净，维持得比先前他们发现时更好。门外迭了一堆木柴，火炉里燃着明亮的火焰。橱柜仍以三只脚斜斜站着，但灰尘没了;墙上挂了张漂亮的弓。这些凯莎都一眼扫尽。这就够了，她要看个够的是波武。
他走路的动作流畅，回复了从前的轻松。虽然太瘦但看似强健，不过她如此评论时，他却说：「凯莎，吃鱼不太会吃胖。妳走之后，我除了鱼很少吃别的。我真是受够鱼了。」于是他们为他拿出面包、苹果、杏桃干和干酪摆在桌上。他吃着、笑着，说他欣喜若狂。
凯莎说：「杏桃是从黎恩尼德来的。经过桑崖又回到黎恩尼德，然后待在黎恩尼德海中央的某个地方，最后才到孟港。」
他朝凯莎咧嘴而笑，眼睛染上火炉里的光，她开心极了。他对她说：「妳有个故事要告诉我，看得出故事有个快乐的结局，不过可以从头开始说吗?」
于是他们便从头开始。重点由凯莎讲，碧塔蓝说细节。「凯莎帮我用毛皮做了一顶帽子。」碧塔蓝说，「凯莎和一头山狮打架。」凯莎做了雪鞋，凯莎偷了一颗南瓜。碧塔蓝一一列出凯莎的丰功伟业，像在吹嘘亲姊姊的事一样;但凯莎不以为意。这故事的逗趣之处，让人能比较容易讲到讨厌的部分。
说到波武城堡发生的事时，凯莎发现令她心烦的事。波武心有旁骛，看着桌子，却不看说话的人;他的表情心不在焉，没在听他们说话。她发现他分心的那一刻，他抬起眼看着她。有一剎那他似乎看到她，并凝视着她，却随即茫然望着自己的双手。她几乎确定他嘴边出现一道悲伤的线条。
凯莎莫名其妙，倏然停下她的故事，感到一阵恐慌。她端详着他的脸，但不太确定看到了什么。「长话短说，列克用他的魔咒控制了我们，」她说，「最后我清醒了一瞬间，杀了他。」她对他想道，晚点我再告诉你事实上发生了什么事。
他明显退缩了一下，她警觉起来;但下一刻他又像没事一样微笑着，令她怀疑那是不是自己的幻想。「然后你们就回来了。」他开心地说。
「我们尽快回来了。」凯莎困惑地咬着嘴唇说。「好了，我有枚戒指要还给你。你的城堡就如你所说，美不胜收。」
他脸上闪过的痛苦与悲伤如此强烈，令她喘不过气来。虽然一闪即逝，但她看到了，她知道自己看到了，再也不能忽视心中的警讯。她由座位一跃而起，向他伸出手，却不知自己该做什么或说什么。
波武也站起身──他在测试他的平衡感吗?她不确定，不过觉得或许是。他握起她的手，微笑了。「凯莎，出来和我一起打猎吧，妳可以试试我做的弓。」
他的声音很开心，史嘉和碧塔蓝笑了。凯莎觉得她是世上唯一知道有事不对劲的人。她挤出微笑，说道：「当然，太好了。」
□
他们一离开小屋，她便问道：「怎么回事?」
他淡淡笑着。「没什么啊。」
凯莎压抑着她的感觉，使劲爬上坡，雪中有条大概是波武清出来的小径。他们踏过小径，经过水潭，瀑布成了一大块冰，只剩中间有涓涓细水流动。
「我的鱼笼有用吗?」
「太好用了，我还在用呢。」
「他的士兵有搜查小屋吗?」
「有。」
「你身负着伤，有顺利到达洞中吗?」
「那时候我已经好多了，轻易就到了。」
「可是你会又湿又冷啊。」
「凯莎，他们没久留，我很快就回到小屋生了火。」
凯莎爬上石头坡，拉着细细的树干攀上小丘。无人迹的雪上突起一块平坦的长形岩石。她踏雪而过，坐到石上。他跟着坐到她身边。她端详着他，他却不看她。
「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说。
他抿着嘴，仍不看她，努力让声音平静。「妳不想分享妳的感觉时，我不会逼妳。」
她睁大了眼盯着他。「没错，可是我不会骗你，你说没事却是在骗我。」
他脸上闪过一抹奇异的表情，坦白而脆弱，彷佛他是十岁的孩子，正强忍着不哭。那表情令她看了喉头一紧。波武──
他退缩一下，那表情消失了。「拜托，别那样。妳在我脑里对我说话，我会晕，会头痛。」
她吞口口水，思考着该说什么。「你跌伤的头还会痛啊?」
「偶尔会。」
「是那个问题吗?」
「我说过了，没怎么样。」
她摸着他手臂，说道：「波武，拜托──」
「没什么需要妳担心的。」他说着便甩开她的手。
此举令她震惊难过，泪水刺痛了双眼。她记得的那个波武不会驱走她的关怀，不会躲开她的触碰。这人不是波武，而是陌生人;从前存在的某种东西消失了。她伸手掏向外套领子，脱下绳圈，把戒指递给他。
「这是你的。」她说。
他看也没看，目光还黏在手上。「我不想要。」
「看在米德伦的份上，你在说什么啊?这是你的戒指啊。」
「妳留着吧。」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波武，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想留下你的戒指?我甚至不明白你当初干嘛给我，真希望你没给。」
他不开心地紧抿着嘴，仍盯着自己的手看。「我把戒指给妳的时候，是因为我知道我可能会死。我知道列克的手下可能会杀了我，而妳无家可归。如果我死了，我要把我的家给妳，我的家很适合妳。」他话中有种痛苦刺痛了她，但她无法理解。
她发觉自己哭了，愤然抹去脸上的泪，转身背对他;她受不了看他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的双手。「波武，求求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妳留着戒指那么不好吗?我的城堡在世界荒僻的一角，与世隔绝。妳在那儿会很开心，我家人会尊重妳的隐私。」
「你疯了吗?我拿走你的家、你的财产以后，你要怎么办?你要在哪里生活?」
他的声音很轻。「我不想回家了。我想，我要待在这里。这里很宁静，远离世人。我──我想要一个人。」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凯莎，妳应该继续过妳的生活。留着戒指，我说过我不要了。」
她说不出话来，只是木然地摇摇头，伸手把戒指丢进他手中。
他看着戒指，然后叹气。「我会把戒指给史嘉，交回给我父王，由他决定怎么处置。」
他站起身，这次她确定他确认了一下平衡感。他持着弓踉跄走离她身边，抓住一株灌木的根攀到岩石一个突出处。她看着他爬入山里，离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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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凯莎身边环绕着呼吸声。她努力整理头绪，倚墙而坐，看波武盖着毯子躺在地上，旁边是他哥哥和孟汐护卫。他沉睡着，脸色详和。那俊美的脸庞。
他们谈完后，他回到小屋时一手拿着弓，另一手抱满了兔子，心满意足地把猎物交给哥哥，抖下外套，然后走向她。她正靠墙而坐沉思着。他蹲在她面前，将她双手握在手中亲吻着，用他冰凉的脸摩挲她的手，对她说：「对不起。」她突然觉得一切都对了，波武又正常了，而他们又重新开始，焕然一新。接着，在晚餐时，其他人在闲聊，碧塔蓝逗着她的守卫，凯莎又看到波武退缩了。他吃得很少，陷入沉默，愁眉苦脸。看他这样，她心痛极了，只好走出小屋，在附近的黑暗中不断踱步。
有时他看来心情不错，但显然有什么不对劲。真希望他……要是他肯看着她就好，要是他肯看着她的脸就好了。
当然了，若他要的是孤独，她至少能让他孤独。她心想这一定不公平，却仍下定了决定，但她仍需要证据。他得说服她，彻底说服她他要的就是孤独，那样她才会任他自溺于古怪的愤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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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武早上看来满愉快的，但凯莎开始感觉自己像个唠叨的母亲，发现他即使是对着满桌黎恩尼德食物也还是兴趣缺缺。他根本没吃什么，就含糊、没道理地说要检查跛脚马而晃出门外。
碧塔蓝问道：「他怎么了?」
凯莎的眼睛扫向女孩的脸，望着她坚定的灰色目光。碧塔蓝向来不笨，假装她不懂碧塔蓝的意思没有意义。
凯莎说：「不知道。」凯莎说：「他不肯告诉我。」
「有时候他看起来很正常，」史嘉说：「然后有时又好像陷入某种情绪中。」他清清喉咙。「不过我以为是情侣间的争执。」
凯莎直直望着他，吃了块面包。「有可能，不过我想不是。」
史嘉挑起一边眉头，露齿而笑。「如果是的话，妳会知道吧。」
「事情那么简单就好了。」凯莎冷冷地说。
「他的眼睛有点怪。」碧塔蓝说。
凯莎说：「是啊，他可能有七大王国最怪的眼睛，不过我以为妳之前就注意到了。」
碧塔蓝说：「不对，我是指他的眼睛有点不同。」
他的眼睛有点不同。
没错，的确有所不同，不同处在于他不愿看着她或其他人。要他抬起眼注视别人，彷佛会让他心痛。彷佛──
一个影像无来由地闪入她脑海。波武在余晖中跌落，马匹庞大的躯体在他上方坠落。波武面朝下扑通入水，马随着撞入水中。
还有其他影像。波武在火旁，惨白而难受，脸上的皮肤瘀青发黑。波武朝她眨眼，揉着眼睛。
凯莎被面包噎到了，猛然起身，撞倒椅子。
史嘉拍拍她的肩。「瀚海啊，凯莎，妳没事吧?」
凯莎咳着，喘着气说些要去检查跛脚马之类的话，然后跑出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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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武没待在马匹那儿，但当凯莎问起他时，一名护卫指向水潭的方向。凯莎跑到小屋后越过山丘。
他背对着她站在那儿，凝望结冻的水池，垮着肩，两手插在口袋里。
他没回头便说道：「凯莎，我知道妳天下无敌，可是即使是妳，来到户外也该加件外套。」
她说：「波武，转过来看着我。」
他垂下头，耸起肩，又随着沉沉的吐息而垂下。他没转过来。
「波武，看着我。」
他徐徐转身，望向她的脸。他双眼似乎注视了她一瞬间，却又垂下眼来。它们一片空茫，她看着这一幕，见到了他双眼里的空茫。
她低语。「波武，你瞎了吗?」
听到这句话，他心中某种东西似乎破碎了，他跪下来，一滴泪在他脸上留下一道冰痕。他任由凯莎走向他，跪倒在他身前;他的斗志全消，只能接纳她。凯莎的手怀住他，他拉着凯莎贴向他，搂紧到几乎让她窒息，然后埋入她颈间大喊。她抱着他，只是单纯地抱着他、抚摸他，亲吻他冰冷的脸。
「噢，凯莎!」他喊道，「凯莎!」
他们就这样跪了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