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猛然衝進入考場,就像一架推進器燃燒過度的戰機。
我打斷了一個身材很高的老女人說話,她穿著白色的司令服,銀白色頭髮留到下巴的長度。她皺眉看著停在門口的我,接著她的眼神立刻移向掛在牆上的時鐘。
秒鐘跳到了最後一格。十八點整。
我成功了。我全身大汗,工作服因為剛才碰上了掉落的太空垃圾而被扯破、染上髒汙。可是我成功了。
考場位於伊格尼斯中心的政府建築內——就在通往地表的電梯附近——裡面的人全都安靜沒說話。室內擺滿了桌子,這裡一定有上百個孩子。我不知道在無畏者的洞穴裡有這麼多十七歲的人,而且這些還只是想要參加飛行員測試的。
就在這時,每一個人都盯著我看。
我抬起頭,試著假裝一切都很正常。不幸的是,我只看見唯一一張空桌子,就在那個銀髮女人的正前方。
我認識她嗎?那張臉……
可惡。
那可不是什麼資淺的司令官,而是茱迪.埃文斯(Judy Ivans),也就是「鐵殼」本人。她是第一公民,也是DDF的領袖。我在好幾百幅畫和雕像上見過她的臉,基本上她就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人物。
我稍微跛著腳,走到她面前坐下,盡量不表現出我的難堪——或是疼痛。要一路這樣趕來,我必須在洞穴和通道內使用光繩瘋狂垂降好幾次。我的全身肌肉因此都在抗議,而且右小腿在我坐下時還抽筋了。
我把背包放到座位下的地上,臉部肌肉還抽動著。有一位助理過來抓起我的背包,拿到考場旁邊,位子上除了鉛筆其他什麼都不能帶。
我閉上眼睛——不過一聽見附近傳來清楚的細語聲又立刻張開。「噢,謝天謝地。」小羅?我掃視後,注意到他就坐在幾排之外。他可能提早三個小時就到了,然後從頭到尾都在擔心我會遲到。根本沒有必要。我抵達的時候至少還剩半秒鐘呢。我對他眨眨眼,再回過頭,努力忍住不痛得大叫出來。
「正如我所說,」司令繼續說下去:「我們對你們感到驕傲。你們的努力和準備證明了你們是DDF有史以來最棒也最有前途的一代。你們這一代將會繼承地表。你們將會帶領我們進入對抗克里爾人的英勇新時代。
「記住,這場測試並不是要各位證明自己的價值。你們全都很有價值。要讓飛行員飛行一次,我們就需要數百個技師、技術人員以及其他的支援人力。就連地位較低的藻桶工人也參與了我們追求生存的偉大目標。戰機的推進器或機翼不該輕視使它固定的螺栓。
「雖然你們不會全數通過這次測試,但光是選擇來到這裡,就表示你們符合我對你們的崇高期望。而對於那些通過測試的人,我很期待能夠指導你們的訓練。我個人特別關心學員。」
我皺起眉頭。她感覺非常超然,非常中立,無論我爸爸的名聲有多麼糟,她一定不會在乎我的事。
助理忙著分發試卷時,鐵殼走到了考場側面,附近有幾位穿著閃亮制服的上尉。一個戴眼鏡的矮男人小聲對她說話,然後指著我。鐵殼轉過來再次看著我,嘴角明顯往下掉。
不妙。
我望向考場的另一面牆,那裡有幾位老師正在看著——包括薇米爾老師。她看見我,搖了搖頭,好像很失望的樣子。可是我……以為我想通了,他們只是想看看我是不是真正的無畏者。
對吧?
一位助理謹慎地從書架底部拿出一份試卷,放到我的桌上。我遲疑著在口袋找鉛筆,可是只找到爸爸的胸針。旁邊傳來嘶嘶聲,於是我望向小羅——他丟了一枝備用鉛筆給我。
謝謝,我用唇語說,然後翻開試卷,找到第一個題目。
一、說明十四種在桶中培養的藻類以及各自的營養價值,並且提供實例。
我的心一沉。關於藻類的題目?沒錯,測試常會隨機提出學校課程的題目,可是……藻類?
我翻到下一頁。
二、說明培養藻類最理想的確切條件,不限於——但包括——溫度、水源純度,以及桶深。
下一題問的是如何處理汙水,再下一題也是。我發現五十頁的題目全部都是關於藻桶、汙水或通風之類的題目,也感覺我的臉越來越冰涼。這些都是我去打獵時錯過的課程。雖然我會參與下午的物理課和歷史課,可是我真的沒有時間學習一切。
我再次望向薇米爾老師,而她不肯跟我對視,於是我傾身偷瞄了一眼達爾拉.咪賓(Darla Mee-Bim)的試卷。在她最上面那一頁的題目跟我完全不同。
三、舉出你在克里爾飛艇近距離追逐時用於躲避的五種空中操作。
緊密迴旋、旋轉雙剪、阿斯特姆迴旋、反向倒退、傾斜滾轉,還要根據對方的距離、戰場的性質,以及僚機飛行員的動作而定。我靠向一旁,查看另一個鄰座學生的試卷,發現了一些數字,還有推進器跟油門幾個詞。那是跟速度和G力有關的題目。
一位助理開口說話,聲音足以讓試場裡的大部分人聽見:「提醒各位,坐在你們旁邊的人不會拿到相同的試卷,所以作弊不但會被除名當成懲罰,而且也沒有好處。」
我癱坐回位子上,體內的怒氣沸騰著。這簡直太荒謬了。所以他們特別針對我準備了試卷,內容全都來自他們知道我不得不缺席的課程?
在我氣到發昏時,有幾個學生站了起來,走到考場前方。他們不可能已經寫好了吧?其中一位把試卷交給了司令,那是個身材高大、結實的青年,褐色皮膚,短短的黑色鬈髮,還有一張討人厭的臉。從我坐的地方,可以看見試卷上除了他的名字,其他部分都是空白的。他讓她看了一枚胸針——很特別的胸針,有藍色和金色。這枚胸針來自曾經參與艾爾塔之戰的一位飛行員。
第一公民的孩子,我心裡這麼想。他們要做的就只有出席、填上名字,然後就能自動獲得進入飛行學校的資格。今天總共有六位,各佔了一個免費名額,可能也因此擠掉另一個更認真的學生。
他們一個接一個離開,司令則把他們沒寫完的試卷放在前方牆壁旁的一張桌子上。他們的分數不重要。就像我的分數也不重要。
迪雅的聲音又回來了。妳該不會真的以為他們肯讓獵人的女兒加入DDF吧?
我還是要盡我所能。我憤怒地緊緊握住鉛筆,把筆尖都弄斷了,必須替換一枝才行,但我還是在這份蠢試卷上潦草作答。每一個題目感覺都要讓我的意志崩潰。藻桶。通風。汙水。我應該去的地方。
懦夫之女。她該慶幸我們沒把她丟進桶子裡。
我寫了好幾個小時,各種情緒在體內混雜著。憤怒與天真的期望交戰。挫折與希望搏鬥。領悟擊倒了樂觀。
十四、說明你認為藻桶可能已經被同事汙染時應採取的適當程序。
我盡量不在任何題目留下空白,可是在超過三分之二的部分,我的答案都濃縮成「我不知道,我會去問知道的人」。這樣回答真的很難受,彷彿正好證明了我的能力不足。
但是我才不會放棄。最後,鐘響了,表示五個小時的作答時間已經結束。一位助理把試卷從我指間抽走,於是我重重往後一靠,看著她離開。
不。
現在測試已經結束,鐵殼司令也回來考場,正跟一小群穿著西裝和裙裝的人說話,他們都是第一公民或國民議會的成員。雖然鐵殼以嚴格著稱,但處事很公平。
我站起來走向她,一面在口袋裡翻找,緊握住爸爸的胸針。我客氣地等待著,其他學生則是接連離開,前往測試結束後的宴會,而那些已經確定從事其他職業,以及在今天申請並安排了職位的人也會參加。參加這場測場而未通過的人,會在本週稍晚獲得第二次選擇工作的機會。
不過今晚,所有人都會一起慶祝,無論是未來的飛行員或是未來的工友。
鐵殼終於看向我了。
我舉起爸爸的胸針。「長官,」我說:「身為曾經參與艾爾塔之戰的飛行員之女,我想請求進入飛行學校。」
她上下打量我,注意到我扯破的袖子、骯髒的臉孔、手臂上乾掉的血跡。她從我手上接過胸針,我屏住了呼吸。
「妳真的以為,」她說:「我會接受叛徒的胸針嗎?」
我的心一沉。
「妳甚至不應該擁有這個,女孩。」她說:「這不是在他墜機時就毀掉了嗎?妳是不是偷了某個人的胸針?」
「長官,」我的語氣很緊繃:「胸針沒跟他一起墜機。這是他在最後一次飛行之前給我的。」
鐵殼司令轉身離開。
「長官?」我說:「拜託。拜託,請給我一次機會。」
她遲疑了一下,讓我以為她在考慮,不過她接著又靠近我,低聲說:「女孩,妳到底知不知道妳會為我們造成什麼樣的公關惡夢?如果我讓妳加入,而妳最後變成了跟他一樣的懦夫……嗯,我是絕對不可能讓妳進入駕駛艙的。光是讓妳進入這棟建築,妳就應該要慶幸了。」
我感覺好像被甩了幾巴掌,無法隱藏痛苦的表情。這個女人——她也是我的英雄——隨即轉身離開。
我抓住她的手臂,附近幾位助理輕輕地倒抽了一口氣。可是我沒放手。
「我的胸針還在妳那裡,」我說:「那屬於飛行員還有他們的家人。傳統——」
「真正的飛行員胸針才屬於他們的家人,」她說:「不是懦夫。」她出乎我意料地用力甩開了我的手。
我本來會攻擊她的。我差點就這麼做了。我的心跳加速,臉上感覺十分冰冷。
在我動手之前,一雙手從後方抓住了我。「小旋?」小羅說:「思蘋瑟!妳在做什麼?」
「她偷走了。她拿了我爸爸的……」我沒把話說完,而司令跟她那群隨員就這麼走了。接著我整個人癱軟在小羅的懷中。
「思蘋瑟?」小羅說:「我們去宴會吧。我們可以在那裡聊。妳考得怎麼樣?我覺得……我覺得我考得很糟。思蘋瑟?」
我抽身離開他,沉重地回到我的桌子邊,突然覺得累到快站不住。
「小旋?」他問。
「去參加宴會吧,小羅。」我輕聲說。
「可是——」
「別管我。拜託。就……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吧。」
他從來就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樣的我,於是他待了一會兒,最後還是離開了。
而我孤獨地坐在考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