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兩週後,我駕駛著波可飛艇穿越一系列山谷,飛掠過星球表面,感到情緒稍微穩定了些。
「我什麼都沒看到。」我在飛行隊頻道說。
「我也是。」FM說。她在我的僚機位置。
「訣竅是,」一位女性的聲音在我們頭盔裡說:「在長途巡邏時保持警覺。好的偵察兵不止要看得清楚,重點在於能夠專注在單調的工作上,不讓自己失神做白日夢。」
呃,那我有麻煩了,我心想。
「如果妳們最後進入偵察隊,」呼號火光(Blaze)的女子說:「妳們會有一艘維拉級的飛艇,而它的一三八號史都華破壞砲組會換成一具一三一號,火力會減弱很多。可是妳們的感應器系統會更好,範圍更廣、更精細。然而要抓到在雷達底下的克里爾飛艇還是很困難——幸好他們企圖潛入接近AA火砲時,通常會使用一樣的戰術。既然妳們知道他們要做什麼,就可以預測他們的行動。」
同樣的老諺語。如果知道敵人會怎麼做,你就擁有優勢。我在赫爾死去的那場戰鬥中試過了。雖然我救了金曼琳,可是卻讓我的僚機落單了。
沒人責怪我。脫隊去保護金曼琳是正確的行動。但這件事還是折磨著我。
還有……我已經無法集中注意力了。我試圖回神繼續搜尋克里爾飛艇,但我早就知道自己不適合這種任務。我需要能夠佔用所有注意力、讓我全神貫注的事,例如一場大戰。
火光繼續告訴我們訣竅:如何從塵土的形式認出低空飛行飛艇的尾流、克里爾飛艇會如何在山區飛行以躲避掃描器、如何判斷遠處的東西是飛艇或錯覺。解說內容很好,也很重要。即使這不適合我,我也很高興卡柏讓我們嘗試不同的戰鬥角色,這擴展了我的經驗,讓「包抄飛行」、「預備飛艇」、「偵察部隊」這類抽象的戰術變得實際了起來。
我聽見天空發出啪的一聲。在我們跟著偵察隊訓練時,真正的戰鬥發生了。
「你們要怎麼處理……那種情緒?」亞圖洛在頻道上問:「偵察的時候發生……妳知道的……」
「其他人都在戰鬥,也許在垂死中的情況?」火光問。
「對啊。」亞圖洛說:「我全身上下都在說我應該飛向戰鬥。而現在讓人覺得……很懦弱。」
「我們才不是懦夫!」火光提高音量說:「我們駕駛的飛艇武力只有波可飛艇的好幾分之一而已。要是我們攔截到克里爾飛艇,我們就可能要戰鬥,靠自己拖延他們,爭取時間好讓——」
「對不起!」亞圖洛打斷她。「我不是那個意思。」
火光嘆了口氣。「我們不是懦夫。DDF也非常清楚表示了我們不是。不過你可能還是得偶爾應付……那種表情。我們全都得做出了犧牲,才能維護無畏者洞穴的安全。」
我小心地做出一系列轉彎,試圖利用時間練習我的低高度空戰動作。最後,我們後方的碎片雨停了,卡柏也呼叫我們回去。
我們列隊,口頭回報,接著飛回基地降落。等待地面人員時,我恰巧瞄到了餐廳,嘴上稍微露出了笑意。我記得我第一天在立體投影中就墜毀於此。
一陣罪惡感消除了我的笑容。赫爾才死了三個星期。我不應該覺得開心。
希芙爬上梯子,於是我開啟駕駛艙,摘下頭盔遞給她。
「降落得好。」她對我說:「今天飛艇有我們需要處理的地方嗎?」
「控制球某個地方感覺不太滑順,」我說:「好像會在我移動的時候猛拉回去。」
「我們今晚會替機械裝置好好潤滑。」她說:「那顆接收按鈕運作如何?還會卡住嗎?我們……」她分了神,因為這時附近的發射台上有一艘肯頓級(Camdon-class)戰機降落,左側機身冒出了大量煙霧。希芙咒罵了一聲,抓住兩側滑下梯子,跟其他好幾位地面人員一起快跑了過去。
看見那艘可憐的飛艇讓我心亂如麻,而我爬下飛艇,去找站在發射場邊緣的尤根。我們一起看著那場火。另外幾艘戰機在附近降落,其中一艘的狀況很明顯還要更糟。可惡。如果這些是生還者,那我們到底失去了多少飛行員?
「你有聽隊長頻道嗎?」我問。
「有,」尤根說:「他們被包抄,然後被敵人的飛艇雙重夾擊。克里爾人好像特別想要擊落這些戰機,對其他人視而不見。」
我在亞圖洛和FM過來時鬆了口氣,大家就這樣靜靜看著地面人員將勉強還有意識的飛行員拖出燃燒的飛艇,救了她一命。其他人則是不停用泡沫噴灑那艘飛艇。
「小旋,妳那天說得對,」亞圖洛說:「妳說DDF正在輸掉這場戰爭。」
「我們沒有輸掉,」尤根說:「別那樣說。」
「他們的數量大幅超過我們,」亞圖洛說:「而且情況越來越糟。我可以讓你看數據。克里爾飛艇會一直補充,而我們趕不上。」
「我們已存活了很多年,」尤根說:「雖然感覺總是像活在毀滅的邊緣,但沒有什麼變化。」
亞圖洛和我對看了一眼。我們兩個都不相信。
最後,尤根要我們整隊,去找卡柏聽戰後報告。我們走向訓練建築,但奇怪的是,卡柏就站在外面,正跟入口的幾個人談話。
亞圖洛停下腳步。
「怎麼了?」我問他。
「那是我媽。」亞圖洛指著正在跟卡柏說話的女人。她穿著軍服。「可惡。」
他走得更快,幾乎跑了起來,最後到了卡柏跟他母親面前。我想追上去,但是尤根抓住我的肩膀,讓我慢下來。
「怎麼了?」我咬著牙問:「發生了什麼事?」
前方,卡柏對剛抵達的亞圖洛敬禮。他真的向亞圖洛敬禮了。我看著尤根,他的嘴唇緊閉成一條線。我想走上前,不過他抓住我的肩膀不放。
「給他們一點空間吧。」他說。FM在我們旁邊停步,她看著他們,沒有說話。她似乎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卡柏把某個東西交給亞圖洛。一枚胸針?
亞圖洛低頭注視著胸針,似乎想要用力丟在地上,但他母親抓住了他的手臂。亞圖洛逐漸平靜下來,然後不情願地向卡柏敬了禮。他回頭看向我們,然後也對我們敬禮。
他的母親走了,而亞圖洛緩慢地轉身跟了上去,後面還跟著兩個穿西裝的人。
卡柏跛著腳走向我們。
「麻煩哪個人告訴我剛才發生了什麼事,好嗎?」我問:「拜託。至少給我個提示?我應該擔心亞圖洛嗎?」
「不必,」尤根說:「他父母讓他離開DDF了。這件事已經醞釀了幾個星期,從他差點被擊落那時候開始的。他們很驚恐。當然,這是私底下的情緒。沒人會承認自己為兒子感到害怕。」
「他們動用了關係,」卡柏說:「司令妥協了。亞圖洛會得到飛行員胸針,但是不會畢業。」
「那怎麼可能?」FM問。
「一點也不合理啊,」我附和:「他沒畢業,可是能成為正式飛行員?」
「他被光榮除役了。」卡柏說:「這是正式的,原因是他家需要他去監督貨機飛行隊——如果我們還想得到足夠的點火器零件,就需要從其他洞穴運來那些東西。來吧,你們三個,我們去簡報吧。」
卡柏走開,FM和尤根跟著他。他們兩個似乎認命了,彷彿這種事可以預料。
我沒跟上去。我為亞圖洛而憤慨,他的父母就那樣把他強行帶走?
尤根也預料這種事會發生在他身上,我想起來了。也許他們全都準備好面對這種情況。至少是來自高地位家庭的人。
我站在原地,站在學校外,第一次明白,原來我是飛行隊中唯一撐到現在的普通人。這讓我憤怒到了極點。現在開始有危險了,他父母竟敢出手保護他?特別是還違背了他明顯渴望想做的事?
尤根在前面的門口停下,其他人則是繼續往裡頭走。「嘿,」他回頭看著我說:「妳要來嗎?」
我大步走向他。
「亞圖洛的父母絕對不會讓他定期飛行的。」他說:「老實說,我很訝異他們過了這麼久的時間才嚇到。」
「同樣的事也會發生在你身上嗎?你爸爸明天就會來帶你走了嗎?」
「還不會。亞圖洛不會進入政治圈,可是我會。我必須以真正的飛行員身分經歷幾場戰鬥,然後我父母就會要我離開。」
「所以只要面對一點危險,然後你就能受到保護、受到悉心照料,非常安全。」
他震了一下。
「你知道在我們隊上死掉的都是普通人吧?」我厲聲說:「畢姆、晨潮、赫爾,沒有半個來自深層洞穴的人!」
「他們也是我的朋友,小旋。」
「你、亞圖洛、奈德、FM,」我每說一個名字,就用手指戳一次他的胸口。「你們提前接受過訓練。你們領先其他人一段,好讓你們能夠活著,直到你們膽小的家人把勛章塞給你們,帶你們四處炫耀,證明你們比我們其他人厲害得多!」
他雙手抓住我的肩膀不再讓我戳他,可是我並沒有氣他。其實,我從他眼中看得出,他就跟我一樣沮喪。他很討厭自己被困在這種情況中。
我抓住他的飛行服,兩隻手緊握成拳頭。接著我沉默地將額頭靠在他胸口,感到很灰心,而且——沒錯——甚至很害怕。害怕會失去更多朋友。
尤根緊繃起來,最後放開了我的肩膀,似乎不確定還能做什麼,於是抱住了我。這本來會很尷尬的。可是,卻讓我倍感安慰。他明白。他跟我一樣感覺失落。
「我好不容易成為飛行隊真正的一份子,」我輕聲說:「結果飛行隊又要被撕裂了。我一方面很高興他會安全,而且會一直很安全,可是另一方面我又很生氣。為什麼赫爾或畢姆不能得到這種保護?」
尤根沒回應。
「卡柏在第一天就說過,我們之中只會有一、兩個人成功,」我說:「下一個是誰會死?我?你?經過了幾十年,為什麼我們連在跟什麼戰鬥或為什麼而戰都不知道?」
「我們知道為什麼,思蘋瑟,」他輕聲說:「這是為了伊格尼斯,還有艾爾塔。為了文明。妳說得對,我們處理事情的方式並不公平,但這些就是我們的規則。我只知道這些規則。」
「為什麼一切對你來說都跟規則有關?」我的額頭還靠在他胸膛上。「關於情緒呢?關於感覺呢?」
「我……我不知道。我……」
我更用力緊閉雙眼。我想到DDF,想到艾爾塔和伊格尼斯,想到我再也沒有任何想要反抗的事了。我一輩子都在跟他們對我爸爸的說法對抗。
現在我該怎麼辦?
「我確實有感覺,小旋。」他終於開口了:「就像現在,我覺得尷尬極了。我根本沒想到妳是會擁抱的人。」
我立刻放開他的飛行服,而他也因此放開了手臂。「是你先抓住我的。」我說。
「妳在攻擊我啊!」
「只是為了強調而輕碰你的胸口。」
他翻了個白眼,結束了剛才那種時刻。不過奇怪的是,在我們跟上FM一起走向新教室時,我明白了一件事。我真的感覺好了一點。雖然只有一點,但從我最近過的日子來看,這樣已經很不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