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接下來幾天，我都在感覺很遲緩的飛艇上訓練。很普通。跟在M-Bot駕駛艙裡那段超棒的時間比起來明顯差太多了。就算我們使用重型戰機也沒用：全副武裝的拉爾戈級(Largo-class)飛艇，具有破壞砲，甚至還有一些IMP飛彈。
在那之後，我們移到了斯雷徹級(Slatra-class)戰機上，這比較像是美化過的太空梭或貨機，而非真正的星式戰機。它們配有多個護盾點火器，能夠協調運作，持續提供屏障，用以保護特別重要的貨物或人員。
雖然這兩種型號的飛艇都有其地位，但它們太過笨重，在速度或操控性上都不及克里爾飛艇，所以大多數飛行員才會駕駛波可級或弗雷沙級的飛艇。速度快的飛艇才能夠與迅疾的克里爾攔截機近距離交戰。
即使使用相對而言速度很快的弗雷沙飛艇練習，每一次轉彎，每一次推進，都還是會讓我想起M-Bot的反應有多麼靈敏。因此也讓我思考，是不是終於該告訴DDF關於它的事了?它遺棄了我。它的程式顯然壞了。所以我絕對有理由讓一群工程師到洞穴去拆解它。
那只是一部機器。為什麼我做不到?
你有自由意志，我這麼告訴過它。你可以自己選擇……
「小心啊，小旋!」FM的話突然將我拉回來。我轉彎時太靠近她了。可惡，我必須把注意力放在飛行上。
「抱歉。」我想到了模擬訓練的缺點，那就是我們可以炸死自己，然後重新安插出現在戰場上。我可能養成了一些對自己不好的壞習慣，畢竟我們現在要駕駛真正的飛艇——面對真正的後果。
我們以三艘飛艇的隊形執行一些複雜的練習，輪流當領航機。最後，卡柏呼叫我們回基地。「小旋和FM，」他說：「妳們兩個在小型飛艇上的表現比較好。」
「我們不都是這樣嗎?」尤根問：「我們已經在波可飛艇上訓練了好幾個月。」
「不，」卡柏說：「你看起來應該要駕駛拉爾戈。」
「他的意思是你很慢，尤根。」FM說：「對吧，小旋?」
我咕噥著回答，因為我被M-Bot的事分心了。還有我爸爸。還有赫爾。還有那些眼睛，它們就像卡柏提過那樣圍繞住我。還有……
還有可惡。要一次負擔這一切實在太沉重了。
「她喜歡我飛慢一點，」尤根擠出笑聲說：「如果她想要的話，這樣比較容易撞上我。」就算過了這麼多個月，他還是要提起我為了獲勝而撞上他的事。我切斷通話，覺得很丟臉，很挫折。
我們結束一天的練習，開始飛回去，但討厭的是，尤根對我的直接通話頻道打開了。就算我關掉頻道，身為隊長的他也有權限開啟。
「小旋，」他說：「怎麼了?」
「沒事。」
「我不相信，」他說：「妳放掉了取笑我的絕佳機會。」
我……我想要跟他說。我差點就要這麼做，但某件事讓我忍住了。也許是我的恐懼吧。恐懼讓我無法在發現爸爸的事實時找小羅談談，也讓我到現在都還無法告訴卡柏自己見到了什麼。
我的整個世界都在瓦解。而我費力地支撐住它，緊抓著我曾經能夠仰賴的東西——我的自信心。我好想變回我曾經的樣子，那個女孩至少會假裝自己能夠輕鬆解決這一切。
尤根切斷通話，而我們就這樣沉默地飛回艾爾塔。到達以後，我們依照程序報數並降落。
「今天做得很好，」卡柏說：「我獲准讓你們多放半天假，你們可以去為兩週後的畢業儀式做準備。」
我摘下頭盔，交給地面人員，無精打采地跟著他們爬下梯子。我像機器般換掉飛行服，幾乎沒跟FM說話，雙手插進口袋，開始在DDF內閒晃。
半天的假。我要做什麼?以前我會回去找M-Bot，可是現在不會了。已經結束了。雖然我私下寫過信給小羅，讓他知道第一次飛行成功了，可是我沒告訴他飛艇自行關了機。我擔心他會堅持要將M-Bot交給DDF。
最後我發現自己晃到了果園附近，就在基地圍牆外側。只是就連這些寧靜、安詳的樹木，也無法像以前一樣讓我得到慰藉。雖然我再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但很肯定不會是這些樹。
這次我注意到了果園附近那一排小型車庫。其中一間車庫開著，裡面停了一輛藍色的車，還有個影子在旁邊移動。那是尤根，他正要從後車廂拿東西。
去吧，我心裡有個聲音堅定地說。去找他談，找個人談。別再害怕了。
我走到車庫前。尤根關上車廂門，一見到我嚇了一跳。「小旋?」他問：「別告訴我，妳還需要一個動力體。」
我深吸了一口氣。「你說過，如果我們需要找人談談，就應該來找你。你說過跟我們談是你身為隊長的職責。你是認真的嗎?」
「我……」他低頭。「小旋，我只是念出手冊裡的那句話而已。」
「我知道。但你是認真的嗎?」
「是。拜託，怎麼了嗎?是因為亞圖洛離開的事?」
「不盡然，」我說：「儘管那是一部分原因。」我雙手交叉抱胸，彷彿想把自己拉緊。我真的可以說嗎?我能表達出來?
尤根繞過車子，坐在前保險桿上。「不管是什麼，我都可以幫忙。我可以解決的。」
「不要解決，」我說：「只要聽就好。」
「我……好吧。」
我走進車庫，坐在他身邊，從打開的車庫前門往外看，望向天空，以及遙遠的碎片帶。
「我爸爸，」我說：「是個叛徒。」我深吸一口氣。為什麼說出口這麼困難?
「我一直抗拒這件事，」我接著說：「我說服自己這不可能是真的。但是卡柏讓我看了艾爾塔之戰的錄影。我爸爸沒有像大家說的那樣逃跑。他做了更可怕的事。他陣前倒戈、投奔敵人，擊落了我們自己的飛艇。」
「我知道。」尤根輕聲說。
當然他會知道。是不是除了我以外，每個人都知道?
「你知道某種叫做缺陷的東西嗎?」我問。
「我聽過這個詞，小旋，可是我父母不肯向我解釋。不管那是什麼，他們只說那很愚蠢。」
「我認為……我認為這是人體內某種會讓他們效忠克里爾人的東西。是發瘋嗎?我爸爸突然就加入他們，然後打下了自己的隊友。一定發生了某件事，奇怪的事。這一點很明顯。
「總之，知道我對他的看法錯了以後，動搖了我所知的一切。鐵殼恨我是因為她信任我爸爸，而他背叛了她。她很肯定我體內跟他有一樣的缺陷，所以一直用我頭盔裡的感應器做測試。」
「那太蠢了。」他說：「聽著，我父母有很多點數，我們可以去找他們，然後……」他深吸一口氣，想必注意到了我臉上的表情。「對，」他說：「不要解決，只要聽就好?」
「只要聽就好。」
他點點頭。
我又抱住自己。「我不知道能不能相信自己的直覺，尤根。在我爸爸背叛之前，他……表現出了一些徵兆。而我也有那些徵兆。」
「比如說?」
「聽見星星的聲音，」我輕聲說：「看見數千個光點，而我敢發誓那些都是眼睛，都在看著我。我似乎正在對生命中的一切失去控制——或是我可能從一開始就沒控制過。所以……尤根，這好可怕。」
他向前傾，雙手交握著。「妳知道在無畏號上發生的叛變嗎?」他問。
「發生過叛變?」
他點頭。「我不應該知道的，不過有我那樣的父母，總是會聽到一些事。在最後那段時間，大家對於艦隊該怎麼做的事意見不合，有一半的人員反抗了指揮階層，反叛者中包括工程人員。」
「我的先人。」我輕聲說。
「就是他們讓我們飛到狄崔特斯的，」尤根說：「為了我們好而讓我們墜毀在這裡。可是……有人私底下說工程人員跟克里爾人之間有勾結。他們說敵人想要讓我們動彈不得、困在這裡。
「我的先人是無畏號的科學人員，而我們跟叛變者站在同一邊。我父母不想讓人知道叛變的事——他們認為談這件事會造成分裂。也許就是從這時候開始，出現了關於缺陷的愚蠢說法，還有克里爾人會控制心靈的事。」
「我不認為這是愚蠢的，尤根。」我說：「我認為……我認為這一定是真的。我認為如果我跟你們一起飛上天，我會……我會隨時反過來對付你們。」
他看著我，然後伸出一隻手放到我的肩膀上。「妳，」他輕聲說：「令人驚奇。」
我歪著頭。「什麼?」
「妳，」他說：「令人驚奇。我生命中的一切都經過規劃，非常仔細，這很合理，我能理解。然後妳出現了。妳無視我的權威。妳順從自己的感覺。妳說話時就像歌謠中的女武神!我應該要討厭妳的。可是……」
他抓緊我的肩膀。「可是，妳飛行的時候，很令人驚奇。妳很有決心，很有技巧，很熱情。妳是一道火焰，小旋。在其他人平靜的時候，妳是一道燃燒的篝火。很漂亮，就像一把剛鍛造好的刀。」
我心中升起了一股深沉的暖意。我沒想到會有這種溫熱感。
「我不在乎過去，」尤根看著我的眼睛說：「我不在乎有沒有風險。我要妳跟我們一起飛——因為我確定得要命：有妳在我們這一邊，我們就會更加安全。管它什麼神祕的缺陷，我願意冒險。」
「鐵殼本來對我爸爸也是這麼想的。」
「小旋，妳不能根據我們不了解的事決定自己的未來。」
我回頭看著他，注視他的眼睛——那是最深的褐色，但是在瞳孔周圍的角落有一些淡灰色。我以前從來沒注意過。
他突然放開我的肩膀，接著往後一靠。「抱歉，」他說：「我直接進入了『解決』模式而不是『聆聽』模式，對吧?」
「不，沒關係。這很有幫助。」
他站起來。「所以……妳會繼續飛吧?」
「現在會，」我說：「我會盡量不撞你的，除非真的很必要。」
他露出一種一點都不蠢貨的笑容。「我該走了。我得去試穿畢業制服。」
我站起來，而我們就這樣看著彼此，尷尬地站了一會兒。上次我們最接近認真談話時——在發射場上那次——他擁抱了我。現在還是感覺很奇怪。於是，我伸出一隻手，他也跟我握了手，接著他就靠過來，離我很近。
「妳不是妳爸爸，小旋，」他說：「記住這一點。」然後他又緊抓了一下我的肩膀，就坐進了他的車裡。
我往後退，讓他駛離，可是發現自己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麼。回基地去做一些體能訓練?走到M-Bot的洞穴，看看它無生命的樣子?我要怎麼利用休假時間?
答案似乎很明顯。
我早該去找我的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