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我們從外大氣層往下衝。「克里爾飛艇隊正在追我們!」尤根在無線電上說:「重複。有一整支克里爾飛艇隊,或許是兩支,總共二十艘飛艇,他們正在追我們。」
「你們這些笨蛋學員做了什麼?」諾斯問。
尤根沒替我們說話,要是我就會。結果他說:「抱歉,長官。命令?」
「你們每一個分別找一組有經驗的飛行員。我讓你跟——」
「長官,」尤根插話:「如果你允許,我想跟我的飛行隊一起。」
「好吧,好吧。」諾斯在克里爾飛艇從上方大氣層出現時咒罵了一聲。「讓自己活下來就是了。惡夢飛行隊,所有飛艇,進入閃避姿態。吸引他們的注意並留心殞命炸彈。激流飛行隊就在幾公里外,我們應該很快就會有援軍。」
「小旋,妳帶頭,」尤根切換到我們的私人飛行隊頻道說:「妳聽見我們的命令了。不要賣弄,不要追殺。防守姿態直到援軍到達。」
「收到。」我說,FM也跟著說。我們擺出一個三角形,緊接著就有五艘克里爾飛艇衝了過來。
我帶大家往低高度衝刺,然後再向上旋轉繞過一塊幾乎靜止的大型碎片。我們繞了一圈,接著從企圖跟上我們的克里爾飛艇之間穿過。
「那樣叫防守嗎,小旋?」尤根問。
「我有開火嗎?」
「妳本來要的。」
我的大拇指離開扳機。掃興鬼。
上方一盞天燈變暗,光線搖曳之後熄滅,表示夜晚開始了。雖然我的座艙罩有足夠夜視能力照亮戰場,但還是有種陰鬱感降臨於被紅色破壞砲和推進器光芒刺穿的黑暗。
我們三個人待在一起,於混亂之中迴旋閃避,直到激流飛行隊抵達。「附近還有兩支飛行隊援軍,」尤根告訴我們:「繼續等待,免得敵人藏在那些掉下來的碎片中。我們應該很快就有足夠的數量了。暫時維持防守姿態。」
我們確認命令,接著由FM帶頭。可是,就在她移動至定位時,有一群克里爾飛艇出現,對著我們開火了。我們的防守動作讓尤根和我往同方向飛,FM則往另一個方向。
我咬著牙,飛到尤根後方,跟他一起啟動超燃模式並繞過一塊碎片,追逐兩艘正在尾隨FM的克里爾飛艇。破壞砲在她旋轉的飛艇旁發出閃光,而她的護盾至少中了兩發攻擊。
「FM,聽我指令往右切!」尤根說:「小旋,準備好!」
我們遵守指令,就像練習充足的機器般移動著。FM繞過一塊碎片,尤根和我則是旋轉推進,因此我們會從側面攔上她的路徑。我維持在後方,等尤根一發出IMP,我就開火,擊中了一艘克里爾飛艇,使它迴旋地下墜。其他飛艇立刻轉向離開我們逃走。
我用光矛黏住尤根,接著我們就一起利用動能繞向FM,她也放慢速度跟我們會合。我們在尤根周圍擺出防守隊形,而他迅速重新啟動了護盾。
危機結束之後,我才有時間思考我們剛才做了什麼。不停累積的練習變成了我們的習慣。勝兵先勝而後求戰,孫子這麼說過。我開始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了。
從我目前對戰場情勢的判斷,我們的數量跟剛才從上方加入援軍的克里爾飛艇差不多。這讓我很想採取攻勢,可是我待在隊伍裡,一邊閃躲克里爾人的砲火,一邊在戰鬥中帶領隊友、度過危險的追逐。
我專注在戰場上,直到我的眼角餘光發現了某個東西:在一塊緩慢移動的碎片後方,有一艘更大型的飛艇。雖然我沒有特別尋找它,但我經過訓練與練習的大腦立刻就注意到它。
「那是殞命炸彈嗎?」我對其他人說。
「可惡!」尤根說:「飛行指揮中心,我們看到殞命炸彈了。方位53.1-689-12000,正在隨著一塊橢圓形碎片下降,我現在就以無線電標記標出那塊碎片。」
「確認。」有個冷酷的聲音在頻道上說話了。是鐵殼本人。雖然她常會收聽無線電對話,可是我們很少會直接跟她說到話。「從那個位置撤退,假裝你們沒見到。」
「司令!」我說:「我可以擊中它,而且我們在爆炸危及艾爾塔的範圍外。讓我打下它吧。」
「不行,學員。」鐵殼說:「撤退。」
我的記憶閃現,回到了畢姆死去的那天。雖然我的手不願離開控制球,但我還是硬把手拉到一旁,跟著尤根和FM離開殞命炸彈。
這真是困難到令人吃驚的程度,感覺就像我的飛艇想要抗命。
「做得好,小旋,」卡柏在私人頻道中說:「妳有熱情。現在妳表現了自制。我們會讓妳成為真正的飛行員。」
「謝謝你,長官,」我說:「可是那枚殞命炸彈……」
「鐵殼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們撤退了,其他的飛行隊則是奉命到更高空去。戰場改變了形勢,而我們假裝無視的殞命炸彈已經接近地面,開始飛向艾爾塔。我緊張地盯住它,直到激流飛行隊的四位王牌飛行員離開隊伍,一起追上去。他們在與主戰場夠遠的距離之外交戰以保護我們,免得炸彈引爆。如果他們失敗,那麼即將到來的援軍就會攔截殞命炸彈。
我們三艘飛艇被幾個敵軍尾隨了,所以必須躲避猛烈的砲火。整群克里爾飛艇都跟著我,但尤根和FM隨即繞進來趕走了它們。FM甚至解決了一艘,而且是以火力突破護盾,不必發射IMP。
「做得好。」我在突然緊迫的飛行後鬆了口氣。「還有謝謝妳。」
遠處,王牌們正在追擊殞命炸彈。就像之前畢姆那次,轟炸機派出了一群較小型的克里爾飛艇來保護它。「卡柏,」我按下通話鈕說:「你對那些跟著殞命炸彈的飛艇知道多少?」
「不多。」卡柏說:「那是比較新的行為模式,可是最近它們都會跟著所有的轟炸機出現。王牌會處理它們的。把注意力放在妳的飛行隊上,小旋。」
「是,長官。」
我還是忍不住去看殞命炸彈那裡的戰鬥。如果它爆炸了,我們就得在一連串的爆炸發生之前,準備好啟動超燃模式離開。因此殞命炸彈和護衛飛艇終於飛上天空撤退時,我才真正放鬆下來。王牌們象徵性地追逐了一會兒,最後還是讓那顆炸彈逃回了原來的地方。我笑了。
「求救!」有個人在通用頻道上大喊:「我是波格。護盾失效。僚機被擊落。拜託。誰來幫忙!」
「55.5-699-4000!」FM說,而我望向座標,發現一艘被圍攻的波可飛艇,它正拖著煙霧往外逃,離開了主戰場,四艘克里爾飛艇尾隨著。要害死自己最好的方式就是被孤立,不過波格顯然沒有選擇的餘地。
「天防飛行隊在這裡,波格。」尤根邊說邊飛到領隊位置。「我們看到你了。撐住,試著往左飛。」
我們衝向他,依照尤根的指令自由開火。雖然我們雹暴般的破壞砲攻擊並未打下任何敵軍飛艇,卻讓大部分敵人都散開了去。三艘往左飛——這樣會攔截到波格。尤根轉向去追他們,FM跟了上去。
「還有一艘在追他,」我說:「我來處理。」
「好吧。」尤根安靜了一下才同意。很明顯他不想讓飛行隊分開。
我追上那艘飛艇。為了避免被擊中,波格在前方做出越來越瘋狂的動作,太魯莽了。
「射它!」他尖叫著:「拜託射它。射它就是了!」
絕望、極度焦慮——我沒料到正式飛行員也會這樣。當然,他看起來很年輕。我早該想到他大概只早我一屆畢業。成為飛行員只六個月,也許一年——但仍然是個十八歲的大男孩。
我被兩艘飛艇尾隨並集中火力攻擊。可惡。波格把這場追逐戰拉得太遠,現在很難尋求支援。我不敢使用IMP,畢竟破壞砲的閃光一直出現在我周圍——可是我前面那艘克里爾飛艇的護盾還在。
我咬緊牙關,接著啟動超燃模式。G力在座位上將我往後壓,而我越來越接近克里爾飛艇,緊咬著它背後,幾乎無法閃避。我達到了三Mag,在這種速度,飛行動作會很難控制。
只要再撐一下……
我靠得很近,用光矛刺中了克里爾飛艇。接著我再向旁邊轉,將追擊波格的克里爾飛艇拉開。
我抓到的克里爾飛艇往另一個方向飛,抗拒著我,讓我們都陷入瘋狂失控的旋轉,而我的駕駛艙也不停震動。
尾隨我的敵機轉向,集中對我開火。他們不在乎是否會打中我用光矛黏住的同伴飛艇。克里爾人從來不在乎這種事。
一道火焰風暴吞噬了我,擊中我的護盾並鑽出缺口。我刺中的克里爾飛艇在其友軍的砲火下爆炸,讓我不得不啟動超燃模式急轉彎,全力爬升逃離。
這麼做很冒險。我的重力電容器一中斷,G力就像在我臉上踹了一腳。它將我向下拉,把血液逼向腿部。我的飛行服充氣膨脹,緊壓住我的皮膚,而我也依照訓練的方式呼吸。
我的視線靜止,從邊緣開始變黑。
我的面板閃爍著燈號。
我的護盾沒了。
我關掉上斜環,以機身為軸心旋轉,啟動超燃模式直接往下衝。雖然重力電容器吸收了一些頸部撞擊的力道,可是人體並不適合承受這種翻轉。我感覺無比反胃,在穿過那群克里爾飛艇時差點嘔吐。
我的雙手在控制裝置上顫抖,而這次我的視線開始變紅了。大部分的克里爾飛艇都來不及反應,但是其中一艘飛艇跟我一樣翻轉了過來。
它對準我,然後開火。
我的機翼出現一道閃光。一陣爆炸。
我被擊中了。
我的控制台發出刺耳的嗶嗶聲。燈號閃爍。控制球似乎突然完全無法作用,在我嘗試操縱時失效。
駕駛艙震動著,整個世界隨著我的飛艇失控旋轉。
「小旋!」在混亂的嗶聲中,我竟然聽見了尤根的叫聲。
「彈射啊,小旋!妳要墜毀了!」
彈射。
在這種時刻,你應該是無法思考的。照理說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然而,那一秒鐘對我而言似乎就此凍結。
我一隻手停留在雙腿間的彈射桿上方。
世界變成一片模糊旋轉的影像。我的機翼不見了。我的飛艇著火,上斜環沒有反應。
在生與死之間凍結的片刻。
我還想到了赫爾。一直勇敢到最後。不當懦夫。這是約定。
我不會彈射的。我可以讓這艘飛艇降落!我才不是懦夫!我不怕死。
但他們會怎麼樣,我心裡有個聲音問,如果妳真的死了?失去我會對我的飛行隊有什麼影響?這會對卡柏、對我媽媽有什麼影響?
我放聲尖叫著抓住彈射桿,使勁一拉。座艙罩炸開,而我的座椅被射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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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片靜謐中醒來。
還有……風,吹撫著我的臉。我的座椅倒在布滿塵埃的地面,而我仰望著天空。降落傘在我後方拍動。我聽得見風在玩弄它。
剛才我昏過去了。
我躺在那裡,向上凝望著。天空中有紅色條紋。爆炸。開花般的橘色光芒。從這麼遠的地上聽來,那些只是輕微的爆裂聲而已。
我翻到側面。我的波可飛艇殘骸在附近燃燒,已近全毀。
我的未來,我的生命,都跟著它一起燒掉了。我躺在那裡直到戰鬥結束,克里爾飛艇撤退回到天空。尤根飛過附近確認我沒事,而我對他揮手讓他放心。
來找我的搜救機藉由上斜環無聲降落時,我已經解開了安全帶。我的無線電和水壺都還繫在座椅上,安然度過了這次彈射。我使用無線電呼叫,從水壺喝了口水。一位醫官讓我坐在運輸機的一張椅子上,開始檢查我的傷勢。這時有一位調查隊的成員走了出去,查看波可飛艇的殘骸。
負責回收的女人終於走回來,她拿著一個寫字板。
「怎麼樣?」我輕聲問。
「內建的重力電容器讓妳免於摔斷脊椎,」醫官說:「妳似乎只有輕微的頸部受傷,除非妳還有別地方疼痛卻沒告訴我。」
「我不是指我。」我看著負責回收的女人,然後望向我的波可飛艇。
「上斜環毀了,」她說:「沒什麼能回收的。」
這就是我一直害怕的。我在運輸機的椅子上繫好安全帶,在起飛時望向窗外。我看著波可飛艇的火光逐漸變小,然後消失不見。
我們終於降落在艾爾塔。我爬出運輸機,全身僵硬疼痛,跛行走過柏油碎石路面。我知道——在還沒看到她的臉之前我就知道了——在降落場旁的黑暗裡,其中一個人影就是鐵殼司令。
她當然會來。她終於有真正的理由能夠開除我。而我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之後,還能怪她嗎?
我在她面前停下敬禮。她竟然也向我敬了禮。接著,她從我的制服上解開我的學員胸針。
我沒哭。老實說,我太累了,而且我的頭好痛。
鐵殼在指間翻動胸針。
「長官?」我說。
她把胸針還給我。「思蘋瑟.奈薛學員,妳從飛行學校除名了。根據傳統,身為在即將畢業之前遭到擊落的學員,妳會被放入可用的飛行員清單,如果我們有多餘的飛艇就會召喚妳。」
所謂「可用的飛行員」只會由司令的命令召集。永遠不會輪到我。
「妳可以留下妳的胸針。」鐵殼接著說:「驕傲地別上它吧,但是要在明天十二點之前,將妳的其他裝備交還給軍需官。」接著她沒再說話,轉身離開。
我再次敬禮,直到她離開視線,而我的另一隻手緊緊抓著胸針。結束了。我不行了。
最後,天防飛行隊只會有兩位成員畢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