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黛娜拉至今仍还记得她来到这个岛上的那一天。
那天正值秋季，早晨的天气像今天这种早春的晴天一样，蔚蓝的天空上飘着朵朵白云。微风轻拂，装着贡品的船轻轻滑进奇亚拉城的港口。在海港和城市的另一边，山坡上的树林露出缤纷的颜色，那些树的叶子有的变作大红，有的变作金黄，还有一些则顽强地维持着翠绿。这一切她都记得。
驶向奇亚拉的进贡船也一直涂成大红和金黄的颜色，在雅嘉斯的风俗中，这两种颜色代表庆典。她现在知道这个原因，但当时她不知道。她站在前甲板上，一生中第一次凝望着奇亚拉港的恢宏气势。她看到了长长地码头。以前，奇亚拉大公曾站在码头，将一只戒指扔进海中。莱蒂奇亚从这里跳了下去，在海水中找回那只戒指，从而成为公爵的爱侣：这正是“投海寻戒”这一风俗的起源。从那以后，它成了奇亚拉的象征，不过在第一次投海寻戒的数百年之后，美丽的奥妮丝特拉改变了故事的结局，投海寻戒的风俗也逐渐衰落。
黛娜拉站在贡品船上接近船首的地方看到了港口和宫殿后面那座巍峨的圣加里奥山，还有山顶上的皑皑白雪。来自雅嘉斯的这样 水手们没有打扰她，允许她在甲板上观看奇亚拉岛。从她上船以后，他们一直待她不错。那些被认为很有机会进入后宫的女性一般都会受到优待。如果这艘满载人质的船上有一个女人成了巫师君王的宠姬，船长将会得到丰厚的奖赏。
现在，黛娜拉坐在偏殿的一个面南阳台上，阳台前面有一袭精美的幕布，阻止外面的普通人看到里面的王妃。她看着迎风招展的代表奇亚拉与雅嘉斯的旗帜，不禁回忆起了十二年前的那个早晨，微风也是这样撩起她的头发。她记得那时的自己站在明亮的白帆下面，将目光投向圣加里奥山脚下绿树覆盖的小丘；她的目光扫过蓝色的大海和海面上的白色泡沫，投向远天之上的云彩。港口的喧嚣和宫殿的严肃都落在她的眼中。贡品船的三根主桅周围有许多鸟儿在盘旋着。东方初生的太阳将刺眼的光芒投射到海面上。活在这个充满活力的世上，真是一件幸事。
十二年前事这样，现在也是。那时候她二十一岁，憎恨和秘密盘踞在她的心头，就像茉理安那三条大蛇中的两条一样。
她被选入了后宫。
在此之前，她所受到的对待已经说明她确实有相当大的机会，下船两天后，她被带到布兰汀面前时，那双灰色的眼睛显然表露了赞赏。那时的她穿着一件白色丝织罩衫，这种颜色可以很好地衬托她的黑发和深棕色的眼眸。
她确信自己一定会被选中。她既没有感到骄傲也没有感到害怕，尽管这一刻是她过去五年来始终追寻的结果，尽管她知道从布兰汀选中她的那一刻开始，她今生就不可能再离开这座深宫。她的心中只有憎恨和秘密，没有容下其他东西的空间。
或者，她在二十一岁的时候确实是这样想的。
黛娜拉坐在阳台上思索着。她意识到，即使是在十二年后的今天，她对许多非常重要的事情仍然知之甚少。
阳台上的风很清爽。余烬节就快到了，但在深邃的山谷和绵延的山丘上，花朵还没有开放；即使是在这个北方的岛屿上，春天有时也会迟到。
黛娜拉没有向后看一眼，只是抬起一只手。很快，侍奉她的阉人就为她送来一杯冒着热气的翠吉亚咖啡。布兰汀四私下里经常这样说：贸易限制与征收关税的商品必须精心选择，否则宫殿里德生活就会显得不那么幸福了。咖啡就是特选商品之一。曾经有一批来自桑吉奥的咖啡商人随同贸易使团一同拜访奇亚拉的巫师君王，他们劝说他进口一些利用新培育的作物和新技术制作的咖啡。布兰汀品尝过这种新式咖啡后，发表了一句评论：“确实是中立的。真让人不敢相信，竟然有如此中立的东西。”
这些商人立刻被吓得脸色苍白，他们极力揣测这位来自雅嘉斯的巫师君王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后来，黛娜拉嘲弄地对布兰汀说：桑吉奥人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这种事情上了。他笑了起来。她总是能让他发笑，即使在她因为年轻而经验不足的时候也同样如此。
这个想法使她想起了今天上午新来的年轻阉人。塞尔托到城里为她购置新衣去了，她今天下午要出席一个重要的招待会；现在服侍他的是最近从雅嘉斯来到这里的阉人之一。
他受过良好的训练。温赛尔也许有些严厉，但他的训练确实有效果。她决定不将咖啡不够浓的事情告诉这个年轻孩子；这么做很可能会让他惊慌失措，这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她会将此事告诉塞尔托，让他来处理。没必要让温赛尔知道；她想让这些阉人在惧怕她的同时对她心存感激。
她倾身向前，透过半透明的幕布，看着下方广场上那些准备举行欢迎仪式的人们。今天下午，来自雅嘉斯的伊索拉将会到达这里。她又想起了十二年前的事。二十一岁时的她正处于美貌的巅峰；根据她的记忆，她十五六岁时并不漂亮，家人们甚至不需要在雅嘉斯士兵闯入家中时把她藏起来。
但是到了市局随，她与之前的自己完全不同了。不过这时候，雅嘉斯的士兵已经不能打扰她了，因为她已经搬到了巴巴迪尔人统治的塞坦多。当然，她提醒自己——尽管这件事其实用不着提醒——她是布兰汀后宫中的一名宠妃，她现在的名字是塞坦多的黛娜拉。
她现在三十三岁了，过去的十二年时光似乎弹指一挥就逝去了，而她则成了宫中的权势人物之一。当然，这也意味着她是整个掌屿半岛的权势人物之一。在后宫中，只有寇尔帖的苏洛蕾丝受宠的程度与她相差无几，但苏洛蕾丝在布兰汀统治掌屿半岛西部的第一年就进了后宫，她的年龄比黛娜拉大六岁。
有些时候，就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这一切。较为年轻的阉人只要被她的目光扫过就会浑身发抖；至于廷臣，不管他们是来自海外的雅嘉斯本土，还是来自布兰汀统治的西掌屿四省，都会请求她在布兰汀面前为他们多说好话；音乐家们谱写歌颂她的歌曲，诗人们则满怀激情地创作诗歌，赞美她的美貌与智慧。雅嘉斯人将她比作他们神祗的姐妹，而奇亚拉人则用她与美丽的奥妮丝特拉相比，也就是凯加尔大公的妻子，最后一位投海寻戒的公爵夫人。
某一天，多尔德又写了一篇歌颂她的诗，照例是各种形容词的堆砌。于是她在一场私人晚宴之后向布兰汀提到了这一点，并告诉他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之一：权力让男性拥有魅力，但如果女性拥有权力，人们只会赞扬她的美貌。
他靠在椅背上思索了一会儿，捋着整齐的胡须。她这次的言论确实有一定的风险，但这个时候，她已经很了解他了。
“我有两个问题，”西掌屿的巫师君王布兰汀将手伸向她放在桌上的手，“你觉得你拥有权力吗，亲爱的黛娜拉？”
这正是她期望他提出的问题，“我的权力只能通过你来实现，而且是暂时的。等到我年华已逝，你不再宠幸我的时候，我就没有任何权力了。”这也是对苏洛蕾丝的小小打击，不过她认为这样的说法已经足够谨慎了。“但只要你还让我来这里侍奉你，廷臣们就会认为我拥有权力，而诗人们也会写诗说我比从前更加漂亮。他们还会说我的美丽堪比群星组成的王冠……诸如此类。”
“确实如此。”他露出一个微笑。她认为这个时候他会赞美她，因为他经常这样做。然而，他的灰色眼眸中却透出了忧郁。他说，“第二个问题：如果我没有权力，你还会觉得我有魅力吗？”
在她的回忆中，这个问题几乎揭穿了她。它太出人意料了，已经非常接近她心中那两条大蛇所在的地方。尽管它们非常隐蔽，但如此接近的时候仍然可能被发现。
她垂下眼帘，看着他交缠在一起的双手。就像那两条蛇，她想到。但她很快避开了这个想法。她抬眼抛给他一个他最喜欢的顽皮眼神，假装惊奇地说：“哦？你有权力吗？我还没发现呢！”
一秒钟之后，她听到一阵大笑声。她知道，外面的守卫会听到这笑声，他们还会将这件事告诉其他人。很快，奇亚拉的所有人都会谈起这件事。各种各样的谣言充斥着整座岛屿。今天晚上，这些谣言又会加入一个新的故事。这个故事其实也并不能算是全新的，只不过是再次证明，雅嘉斯的布兰汀是多么宠爱那位黑发的黛娜拉。
而她对他呢？在这个春日的早晨，黛娜拉坐在阳台上，闭目回忆进入后宫后的日日夜夜。她的身体和心灵都背叛了她的灵魂，对他产生了深深的依恋。
她依恋着雅嘉斯的布兰汀。而在十二年以前，她来这个岛是为了杀死他，因为他对她的家乡提嘉娜做出了无法饶恕的罪恶之事。
或者说，提嘉娜曾经是她的家乡，但那里现在已被夷为平地，整整一代人几乎全部遭到杀害，那些活着的人永远忘记了他们生身之地的名字。她失去了自己的真正的名字。
她真正的名字是提嘉娜的黛娜拉，萨埃瓦之女。她的父亲死于第二次黛沙河之战，死的时候手中拿的是一柄不适合他的长剑，而不是雕刻家本应使用的凿子。她母亲在此后的占领行动中死去了，而她那个拥有和她一样的头发和眼睛的弟弟则离开城市，不得不在荒野中生活。他那时只有十五岁。
在那之后直到现在的这许多年，她一直没有他的消息。她不知道他是死了还是活着。
这一切都是因为布兰汀——那个与她同床共枕度过了许多夜晚的男人。每一次他召唤她的时候，她心中都有一种渴望的疼痛。他的声音睿智优雅，为她干涸的心田带来急需的水分；当他开口大笑时，他的笑声就像驱散乌云的太阳；他的眼睛是灰色的，像春秋季节的早晨，在第一束冷光之下的大海那种难以理解的颜色。
在提嘉娜最古老的传说当中，亚当恩正是从这样的灰色大海中浮现，来到米切拉的身边，和她一起躺在那片漫长而黑暗的沙滩上。黛娜拉对这个故事非常清楚，就如同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名字。真正的名字。
除此之外，她至少还知道另外两件事：第一，如果她的弟弟或者她的父亲还活着，看到她变成这样一个人，肯定会亲手取走她的性命；第二，如果这种事情真的发生了，她会接受自己的结局，因为她知道这是她应得的。
她的父亲已经死了。她不敢去想自己的弟弟是否也已经死了，尽管她知道，如果他真的死了，至少可以不用经历看到她变成这样而带来的悲伤。但每天早上，她还是会向三神祈祷他的平安，特别是向掌管波涛的亚当恩祈祷，因为父神的领域可以到达海外。只要她的弟弟还活在大海的波涛能够触及的某处，他就一定可以知道她在为她祈祷。
除非，她心中有一个声音低声说着，除非她仍然可以在这座岛屿上做出一些事，从而将那个名字待会世上。之前所发生的一切，暗夜中互相纠缠的肢体还有她自己的痛哭失声，这些都无所谓，她可以做到，她可以让那个名字从掌屿的每个人口中自由地说出，甚至远在南方群山中奎蕾亚，还有北方、西方和东方的海外，所有的人都会听到、会记得这个名字。
提嘉娜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人读出了。但是，只要父神和两位女神还有一点点仁慈，还对他们有一点点爱或怜悯，那么这个读者就不会被永远遗忘，不会永远丢失。
这也是黛娜拉的一个梦：如果她真的做到了这一点，那么，她那远离家乡的弟弟就会在一个满是陌生人的世界上，听到从一个陌生人的口中说出提嘉娜的名字；而他还会以某种方式得知，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所做的事，是她将这个名字还给了整个世界。
当然，那个时候她肯定已经死了，她对此没有丝毫怀疑。布兰汀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是绝对不会变化的。这是他为了史蒂凡而做的复仇。
她会死，但这已经无所谓了。因为提嘉娜将会得回它的名字。她的弟弟肯定还活着，而他会知道这是她做的。至于布兰汀……布兰汀会明白，她本来可以杀掉他，但她无数次放过了他。在那些他们共枕而眠的夜晚，他本来可能轻易地死在她的手中。
这是黛娜拉的梦。她总是会在这个梦中醒来，因为这个梦所带来的强烈的情感。她的脸上会挂着已经冷却的泪珠。除了塞尔托，没人见过这样的眼泪，而他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信任的人。
一阵轻快地脚步声从门口传来，来人走进房间，直奔她所在的阳台，她知道这是他。除了塞尔托，后宫中没有一个人能这样行动，阉人总是非常容易疲倦。而且喜欢大吃大喝，但赛尔托却不是这样。他还像她最初见到他时那样瘦削。他承担着其他人阉人极力避开的大部分事务：前往老城镇那坡度陡峭的街道。或者走向更为遥远的北方。进入那里的群山，甚至爬上圣加里奥山的山坡寻找草药或是装点她房间的鲜花。
他看上去并不显得苍老，但黛娜拉刚刚进入后宫时，温赛尔就把他分配到她身边。那时候他就已经不年轻了，所以她猜测他现在至少有六十岁。如果温赛尔死了——事实上这是一件非常难以想象的事——塞尔托显然最有资格继承他的职位，称为后宫总管。
他们从来没有谈过这件事。但是，黛娜拉非常清楚；如果这种事真的发生了，塞尔托也一定会拒绝那个职位，只是为了继续留在她的身边。她还知道，就算到了布兰汀完全不再召唤她，她成为后宫中的历史遗迹的时候，塞尔托尔托也仍然不会离开她。这才是真正让她感动的事情。
在十二年前那个秋天，她乘坐贡品船渡海来到奇亚拉的时候，她完全没有料到这样的事：在高墙和华丽的屏风后面，这个只剩下女人和去势的男人的地方，她竟然还能得到一份来自朋友的关怀和温存。
她听到塞尔托的脚步声，在爬上大阶梯和宫殿中的楼梯之后仍然非常轻快，他已经踏上了阳台的镶嵌地板。她听到他亲切地低声对那个年轻人说了几句话，让他离开了。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轻咳了一声，提醒她注意到他的存在。
“你带来的东西是不是难看得要命？”她说话的时候并没有转身。
“还算凑合。”塞尔托来到她的身边。她转过头，面带微笑，看着他短短的灰色头发，薄薄的嘴唇，还有鼻子上的可怕的伤疤。数年前她问过这个伤疤的事，他也回答了。这是他在雅嘉斯的时候，为了一个女人跟另一个男人决斗而受的伤。他杀死了对手，但那个对手恰巧是一位贵族。于是，塞尔托遭到阉割，自由也被剥夺，后来被送到这里。虽然他本人叙述此事时没带什么表情，但黛娜拉却非常不安。她记得自己当时想到，这件事虽然对她而言是全新的，但对他来说，只不过是过去的生活留下的一个纪念而已。
他举起手中暗红色的长袍礼服，这是在老城镇里做的。两人都笑了起来。黛娜拉知道，为了得到做衣服的钱，她不得不去讨好温赛尔，但这件衣服值得她努力。当然，后宫总管也会在适当的时候讨回个人情，不过后宫正是这样运转的。
“苏洛蕾丝穿的是什么？”黛娜拉问。
“海拉不愿意告诉我。”赛尔托歉疚地低声说。
尽管他极力保持脸上的表情不变，黛娜拉还是大笑起来，“我相信他是不会告诉你的，”她说，“她穿的是什么？”
“绿色的，”他简要地说，“高腰高领。腰部以下有两层褶。金色凉鞋。各处都挂着很多金子。当然，她也会把头发盘起来。她买了新耳环。”
黛娜拉再次笑了起来。赛尔托也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我在城里的时候还买了些别的东西。”他补充说。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她，她打开盒子，拿出里面的宝石。在明媚的阳光下，它发出炫目的光芒，就像银色的威多尼和蓝色的她听到塞尔托伊拉伦之外又出现了一个红色的月亮。
塞尔托说：“我觉得这个东西会比温赛尔为你提供的那些宫里的宝石强多了。”
她惊奇地摇着头，“太美了，塞尔托。我们能买得起吗？这是否意味着我在整个春天和夏天都吃不到巧克力了？”
“这可不是个坏主意，”他故意无视了她的第一个问题，“今天早上我不在的时候，你吃了两块。”
“塞尔托！”她大声说道，“别再那么作了！去调查一下苏洛蕾丝把她的钱花在哪里了。我也有我自己的爱好，而且在我看来，它们算不上什么不良嗜好。你觉得我看起来胖吗？”
他摇了摇头，动作几乎可以说十分不情愿。“我真不知道为什么你还不胖。”他沮丧地说。
“好吧，你就继续去思索原因好了。”她扬起头，“对了，我想起另外一件事。今天早上的这个孩子干得还不错，不过咖啡有点淡。你把我喜欢的口味告诉他好吗？”
“我已经告诉他了。我告诉他要弄得淡一点。”
“什么，是你？塞尔托，我真是……”
“每个冬天结束的时候，天气开始转变，你就会喝更多咖啡，所以你每到春天都有失眠问题。你知道我说得对，女士。或者少喝几杯，或者把咖啡冲得淡一点。我的责任是让你得到良好的睡眠和安宁。”
有那么一会儿工夫，黛娜拉简直说不出话来，“安宁！”她终于大声说道，“我很可能吓坏那个可怜的孩子。我会显得非常可怕！”
“我已经告诉他应该怎样回答了，”塞尔托平静地所，“他会说是我让他这么做的。”
“哦，就算是吧。那如果我直接告诉温赛尔，又会怎样？”黛娜拉反驳道，“塞尔托，他会不给那孩子吃饭，用鞭子抽他。”
塞尔托轻轻哼了一声，显然不认为这种事情有任何发生的可能性。
黛娜拉发现自己又笑了起来，尽管这并非她的真实想法，“很好，”她承认了自己的失败，“那就少喝几杯好了，因为咖啡必须足够浓烈，塞尔托，太淡的话不如不喝。另外，我也不认为失眠的原因是这个。只是因为这个季节，这个季节让我睡不好觉。”
“你作为贡品被后宫接纳的时候是春天，”他低语道，“后宫里所有人到了她们得到接纳的那个季节都会感到不安。”他犹豫了一下，“我对此没什么办法，女士。但我觉得也许咖啡会让事情变得更糟。”他那深棕色的眼眸中有一种真正的关切。
“你过于担心我了。”她说。
他微笑起来，“除了你我还能担心谁呢？”然后两人都没有说话。黛娜拉听到了下面广场上的喧闹声。
“说到担心，”塞尔托显然想打破这种气氛，“我们可能太过专注苏洛蕾丝的行动了。我们也应该注意一下那个绿眼睛的年轻姑娘。”
“雅西卡？”黛娜拉惊讶地说，“有必要吗？她来这里已经一个月了，可布兰汀还从没有召唤她呢。”
“正因为如此。”塞尔托说。他没再开口，这倒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你想说什么，塞尔托？”
“呃，照看她的泰希奥斯希望告诉我，他从没有听过进入后宫的女人还能如此……控制自己的身体。”
他的脸红起来，他、黛娜拉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的朋友，”她说，“我了解布兰汀，像你了解我一样。他的年龄比你还大，塞尔托，他差不多已经有六十五岁了。而且，出于某种我还没有完全理解的原因，他宣称他必须在掌屿半岛这里再生活六十年左右。他不会把注意力放在雅西卡的身体上的。”
塞尔托的脸又一次红了。黛娜拉笑了起来，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真的想发笑，但更重要的目的是掩藏她的悲哀，她不得不说这样一个谎话。
她当然知道布兰汀为什么要用巫术延长生命，为什么要待在掌屿，哪怕留在这个给他带来巨大悲哀的地方相当于自我放逐。
他必须在这里等着，知道所有生在提嘉娜的人全部死掉。
只有在那个时候，他才能离开他的爱子葬身的这个半岛。只有在那个时候，他对那片浸满鲜血的土地的复仇才算完全成功。因为那个时候，世界上再没有人拥有对于陷落之前的提嘉娜的记忆，没有人记得高塔之城阿瓦列，没有染记得那些歌谣、故事和传说，没有人记得那漫长而鲜明的历史——直到那个时候，这一切才会真正消失，真正被消灭。只需要七十到八十年的时间，就能让一个拥有数千年历史的文明彻底被遗忘，没有人会再记得它。
仅有的那些可以听到和说出他们故乡曾经有过的名字的人，布兰汀给了他们八十年。这个时间已经远远长于掌屿半岛居民的平均寿命。
八十年足以让它成为一块破碎无用的历史残片。关于它的书籍早已全部销毁，还有那些绘画、织锦、雕刻和音乐——在瓦伦廷的抵抗失败之后，满怀丧子之怒的布兰汀将这一切全部毁灭了，征服者的恨意毁灭了这一切。
那一年是黛娜拉生命中最可怕的一年。她亲眼看到那些精美的物品变成尘土和灰烬。她那时候只有十五岁，还还年轻，无法理解自己失去的究竟是什么。她的父亲死了，他的作品也全部毁掉了。
那一年，城市中的很多人都疯了。
一些人选择了逃亡，想让自己的孩子远离燃烧的城市和关于燃烧城市的记忆，还有关于海滨宫殿中那些被砸碎的历代王子雕像的记忆。有些人甚至陷入另一种疯狂，他们从此很少再开口说话，每天只是单调地吃饭、睡觉，以某种方式逃离他们心中的那片废墟。
她的母亲就是其中之一。
许多年以后，黛娜拉坐在奇亚拉宫殿的阳台上，抬起头来看着塞尔托关切的表情，意识到自己太长时间没有开口了。
她迫使自己露出微笑。她在这里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很擅长掩藏自己，很擅长在必要地时候露出一个微笑，尽管她希望自己可以不用欺骗塞尔托。面对布兰汀时也是如此，但她不得不欺骗他，否则她就会死。
“不用担心雅西卡。”她柔和地说，如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着之前的对话。确实，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不过是些老旧的记忆而已。它们没有给这个世界增添任何东西，它们没有，也不能改变任何东西。它们呆了的只有失落。
温赛尔比上次她看到他的时候又胖了不少。他赞美了苏洛蕾丝的礼服，然后是妮赛雅、奇尔梅妮和她本人。只有她们四个有足够的经验，可以应付正式场合的苛求，所以下午到觐见室去参加仪式的嫔妃也只有她们四个。塞尔托不止一次婉转地提起过，最近这一周时间，后宫中的嫉妒气息已经浓烈到可以嗅得到的程度了。黛娜拉不是没有注意这些——她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
温赛尔仔细打量她的时候，那双掩藏在古铜色脸庞上的皱纹之下的精明眼睛亮了起来。她将那块宝石装在绑缚头发的白金头带上，额头正中的宝石衬着她的双眼。身穿象牙白色长袍的后宫总管坐在沙发上，太阳从他身后的窗户招进来，映得他的头发闪闪发亮。
“我不记得我们的宝藏中有这样一块宝石。”他以尖利而令人不安的声音说道。这个声音听起来给人一种错觉，往往使人对说话者的能力产生过低的估计，但根据许多人在这些年间的遭遇可以判断出来，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误。
“确实不是，”黛娜拉轻快地回答道，“不过，等我们返回之后，我想请你替我保管它，可以吗？”
这是塞尔托的建议。温赛尔可能会贪污许多东西，但如果以正式的态度将物品送到他的办公室，则此物肯定不会被贪污。他太聪明了，不会那么做。这也是某些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才得知的事实。
他亲切地点了点头，“从这样的距离来看，这块宝石好像很不错。”于是，黛娜拉顺从地走上前去，低下头来好让他看清楚。她闻到了他身上的香水气味，他在冬末春初的时候总是会使用这种锡箔花气味的香水。闻起来很甜蜜，但并不令人讨厌。
她曾经非常畏惧温赛尔，既因为他那肥胖的身躯中蕴藏地力气，也因为关于他和一些年轻阉人以及后宫中某些永远不会受到布兰汀召唤的女人所做的肮脏事情的谣言。当然，这些谣言纯粹出于政治目的。尽管如此，她与这位后宫总管早已经达成了相互之间的理解。苏洛蕾丝与温赛尔之间也有同样的纽带维系，这三个人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尽他们所能地统治这个充斥着呆滞而失败的女人和去势男人的过度紧张的世界。
温赛尔伸出一根手指，抚摸着她额头上的宝石。相比那肥硕的身材，这根手指显得异常纤细。他微笑起来，“不错的宝石。”他又说了一次，这次是做出明确的判断。他的呼吸中带着锡箔花的芬芳，“我一定得跟塞尔托谈谈。我了解这些东西，这种宝石从北方来的。它们来自我的故土卡德伦。我以前常常把玩这些东西，这些属于君主的小玩意儿。那时候的我比现在强大得多，你一定知道，我曾经是卡德伦的国王。”
黛娜拉严肃地点点头。这也是她和温赛尔不成文的协定中的一条。他会不止一次地提起这个荒谬的谎话，不分时间、地点、场合，而她则必须在他说出此话时立刻做出沉思的样子并点头回应，仿佛她正在思考：这样一位伟大的国王也会沦落至此，其中到底隐藏着怎样的讯息。
只有在她自己的房间中，与塞尔托单独相处的时候，她才可以毫不拘束地欢笑。一想到那个肥实的后宫总管曾经比现在强大得多，或者塞尔托惟妙惟肖地模仿着温赛尔的语气和姿态时，她就忍俊不禁。
“你做的太棒了。”她有时会突然说起这句话，也许是塞尔托为她梳理头发或者擦洗鞋子的时候。
“这件事我很清楚，”只要确定附近没有其他人，他就会用这种比他平时的声音尖锐得多的假声，还会慢慢地做出夸张的手势，“因为，你一定知道，我曾经是卡德伦的国王。”
她会放声大笑。她知道自己像个调皮的小女孩，但是就是无法控制自己。
她也曾就此事询问过布兰汀。她得知，他对卡德伦的征服仅仅是最低限度的成功。那个时候，这些事情他已经可以对她坦白了。那个炎热的国度远在北方的大海之外，甚至比更北方的沙漠地带更为遥远。卡德伦的土地上有真正的魔法，远比掌屿半岛的魔法更强，与雅嘉斯本土的巫术也不相上下。
布兰汀占领了大沙漠边缘的一座城市，由此获得了一些土地的间接控制权，不过他也遭受了损失。虽然他叙述的时候只是轻描淡写，不过她暗自揣测，一定是相当严重的损失，卡德伦人的战斗技巧声名远播，即使在掌屿也有很多人知道这点。在巫师君王到来之前，互相交战的各行省都会支付巨额的费用，雇请卡德伦的战士作为雇佣兵。
布兰汀告诉他，温赛尔是在战役行将结束时被俘的一名传令兵，他被抓的时候已经被阉割了，北方人对信使一向这么做，就连布兰汀也不清楚各种原因。至于阉人在雅嘉斯有什么用处，这就非常明显了。布兰汀还确认说，温赛尔那个时候就已经很肥胖了。
温赛尔收回抚摸宝石的手，黛娜拉顺势站直身体。
“你会带领我们到下面去吗？”她问。这是仪式的一部分。
“我想不会。”他说话的样子就好像他确实认真考虑过似的，“也许塞尔托和海拉可以代我处理此事。我今天下午在这边还有些事情，你知道。”
“我明白了。”黛娜拉瞥了苏洛蕾丝一眼，然后她们都举起一只手，五指伸开，这是表示尊敬的礼节。事实上，温赛尔已经有至少五年时间没有离开后宫了。就连巡视后宫的房间时，他也是坐在一辆设计得很精巧的手推车上。黛娜拉甚至记不起她上次看到他站起身来是什么时候。塞尔托和照顾苏洛蕾丝的海拉承担了后宫之外的全部事务。温赛尔很相信这套下放权利的把戏。
他们走下楼梯，进入了后宫之外的世界。在楼梯中段的那扇青铜大门处，两名守卫对他们进行了详尽却不失尊敬的检查。
塞尔托和海拉都穿着不引人注目的棕色衣衫，他们带领四位女性穿过主走廊，前往正中间的前厅。在前厅侧面入口处，两名阉人退到后面，让女人们先走。黛娜拉和苏洛蕾丝当先走进前厅。
当然，人们立刻就注意到了她们。后宫的女人来到外面时总会立即引起他人的注意。这间大理石铺就的前厅中有很多人走来走去，都在等待进入觐见室。所有人立刻为四位嫔妃让出一条路。有些新来的人对黛娜拉微笑，她不得不花些时间一一回应。
在通往觐见室的拱门处，她和苏洛蕾丝又一次停下脚步：这次纯粹是为了视觉上的效果，血红色和碧绿色的两件礼服形成鲜明对比。然后，她们一起走进早已挤满了人的觐见室。
每次这样做的时候，黛娜拉都会暗暗在心中感谢布兰汀，因为他改变了这座后宫的规矩。这次也是如此。
她知道，如果她身在雅嘉斯，这种事情是绝对不会发生的。除了国王本人以及若干阉人之外，后宫的嫔妃是不允许被其他男人看到的，更别想与其他男人谈话。否则，唯一的后果就是双方的死亡。而且，温赛尔也曾告诉他，如果发生这种事，就连后宫总管都难逃一死。
但在奇亚拉，事情从一开始就完全不同。早在数年之前，黛娜拉就知道，这件事情也有雅嘉斯皇后多罗蒂娅的一份功劳，因为她决定与她的长子杰拉尔德一起留在雅嘉斯，没有跟随她的丈夫一起来到海外，过这种自我放逐的生活。这是多罗蒂娅的选择。但还有一种说法：布兰汀听从了某位顾问的建议，并没有要求他的王后来到奇亚拉。
多罗蒂娅留在雅嘉斯的直接后果就是，出身高贵的宫廷侍女们也大都不愿意来到掌屿，因为飘洋过海十分危险，更何况这样做的人还会遭到王后的忌恨。这也意味着，布兰汀在奇亚拉新建的宫廷中非常缺少女人，这种情况又使得后宫中的各种角色发生了转变。最初的几年中，根据布兰汀的秘密命令，贡品船在前来进贡时总会带上几个来自寇尔帖或阿索利的少女，全都出身于高贵的贵族家庭。他本人也同时在奇亚拉挑选贵族少女。至于那个曾经拥有另外一个名字的下寇尔帖，他从来不在那里挑选女人。这条政策得到了极其严格的执行。仇恨是双方面的，深入骨髓，不能允许这种仇恨在后宫中漫延。
至于雅嘉斯后宫中的女人，他只带来了极少的几个，大部分人留在那里，没有来到奇亚拉。原因很简单：摄政王杰拉尔德以父亲的名义管理雅嘉斯，对后宫的控制具有象征意义，可以强化他的权威。
由于这些变化，这里新设的后宫也就全然不同于原来的后宫——温赛尔和塞尔托都这样告诉过她——这座后宫中有一种全新的气氛，它本身也是个全新的事物。
这座后宫中有很多来自寇尔帖、奇亚拉和阿索利的女人，也有一小部分来自雅嘉斯。但还有一个名叫黛娜拉的女人，来自塞坦多，来自巴巴迪尔帝国统治下的塞坦多。
或者说，宫中的每一个人都是这样认为的。
这件事几乎挑起了一场战争，黛娜拉记得非常清楚。
她的父亲是一位雕刻家，死于黛莎河之战；她的弟弟离家出走，她的母亲几乎不再开口说话。提嘉娜的黛娜拉那时只有十六岁，她下定决心，要将自己的生命奉献出来，设法杀死居住在奇亚拉的那位巫师君王。
她知道，男人们在出征之前必须首先狠下心来，她的父亲在出征之前也一定试着这样做过，所以她也要这样做。她开始着手准备，将自己的母亲留在那座空空荡荡的房子里。那里曾经是个充满欢乐的地方。提嘉娜的王子曾多次来到她家的院子里，亲热地拍着她父亲的肩膀，赞赏地看着他那些尚未完成的作品。
黛娜拉清楚地记得的这一切。
进入觐见室的时候，黛娜拉看了一眼房间远端的镜子，确认自己一切正常，然后，她的双眼下意识地望向雅嘉斯的戴蒙。他是这个国家的首相，他的权利和地位仅在布兰汀一人之下。
不出所料，他的双眼早就盯着苏洛蕾丝和她本人，眼神还是那么阴郁。黛娜拉第一次来到觐见室时，这样的眼神让她提心吊胆。她还以为戴蒙厌恶她，或者更糟，他对她产生了怀疑。不过不久之后她就得知，对任何进入宫殿的人，他都会产生同样的厌恶与怀疑。每个人都会受到这阴冷眼神的上下打量。
这些年中，黛娜拉对这位阴郁的雅嘉斯人产生了一种敬意。一开始，这种敬意还有些不情不愿，后来则不是这样。他现在似乎已经信任她了，而她将这一点视为一个巨大的胜利。这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如果没有这种信任，她不会得到在布兰汀睡着之后仍然留在他床上过夜的机会。
戴蒙的头朝她轻轻一点，然后又对苏洛蕾丝做出了同样的动作。不出她们所料：她们的位置是站在过道两边的人群中，两个人都不能坐上王座旁边的那张椅子。她俩以前都曾在那里就座，还有那位美丽却无人哀悼的克萝茜，那是在她意外去世之前的事了。不过，在座中有来自雅嘉斯的客人时，布兰汀对于这种细节是非常谨慎的。这种时候，他旁边的椅子都会特意留空。那是留给王后多罗蒂娅的。
当然，布兰汀仍然没有进入觐见室，但黛娜拉看到了鲁恩，那个光头小丑正蹒跚地走向端酒的侍者。鲁恩举止笨拙，智力显然没有发育完全。他穿着奢华的金色与白色衣服，黛娜拉于是知道，布兰汀今天也会穿同样的衣服。这是雅嘉斯的巫师君王与他亲自选择的小丑之间那种复杂联系的一部分。
在雅嘉斯，小丑作为国王的影子和映像存在，这个风俗已经延续了数百年之久。小丑穿的衣服与国王一模一样，在宴会上，他的座位就在国王旁边，而在国王授予荣誉或评价他人时，小丑也必须在场。而且，每个国王都会选择一位看起来有很大缺陷的人充当自己的小丑。例如这位鲁恩，他行动迟缓，面貌丑陋，双手哆哆嗦嗦，话语模糊不清。他认得宫廷中的每个人，但并非总是如此。有的时候，他的表情会突然发生变化，这可能代表一条信息，一条有关国王的信息。
小丑的事，黛娜拉还不能完全理解，她觉得自己可能永远也理解不了。她知道，鲁恩有限的智能大部分都受鲁恩本人的控制，这其中有巫术——来自雅嘉斯的精妙魔法。
但她至少可以理解这些：雅嘉斯的小丑其主要作用是，借助与国王打扮的一模一样的手段，生动地向他们的国王传达一个意思，那就是，即使是国王也会死，也有他自己的局限；另外，他们某些时候也会成为国王的代言人，能够反映国王本人的思想与感情。
这就意味着，无论鲁恩的行动和语言是多么笨拙或者含混不清，人们仍然无法确认，这些行动和话语究竟属于鲁恩本人，还是代表了布兰汀的情绪。如果一个人不注意这一点，他很可能会遭遇凶险的命运。
现在的鲁恩似乎在微笑，一副很满足的样子，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看到每个人都会急速鞠一个躬。每一次，他头上的金色帽子都会掉下来。不过他还是会笑着弯下腰捡起帽子，重新戴在头上。不时会有一位过分紧张的廷臣讨好地为他将掉在地上的帽子捡起来，这个时候鲁恩也一样会发笑。
黛娜拉不得不承认，这个小丑让她感到很不自在，不过她还是将这种情绪隐藏起来，用真心的怜悯将它压制下去：既怜悯他的智力问题，也怜悯他的日渐衰老。但她真正看重的只有一点：鲁恩与布兰汀的魔力有紧密的联系，他是那魔力的一种延伸，一个工具；而布兰汀的魔力正是她一切恐惧的根源。
所以，她向来回避与这个小丑单独相处。他那双坦率的眼睛与布兰汀的双眼非常相似，也因此让她从心底感到畏惧。
走进大门之后，苏洛蕾丝和黛娜拉看似随意地分别走向右侧和左侧，以长期磨练出来的优雅姿态向他们认识的人致以微笑。分别穿着栗色和琥珀色衣服的妮赛雅和奇尔梅妮也穿过觐见室中央的过道。
黛娜拉看到了诗人多尔德，还有他的妻子和女儿。那女孩大概只有十七岁，看起来非常兴奋。黛娜拉猜测这也许是她第一次参加这样正式的招待会。多尔德向她殷勤地微笑着，夸张地深鞠一躬。虽然离他还相当远，她还是能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明显暴露了内心的失落：为来自雅嘉斯的音乐家举行如此盛大的招待会，这种规格显然远远高于这位殖民地最著名的诗人所能享受的待遇。上个冬天到来之前，他获得了为艾斯提拔公爵桑德烈撰写悼词的殊荣，当然，布兰汀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刺激那些巴巴迪尔人。此后数月，多尔德的自大模样简直令人难以忍受。不过，今天他的样子倒使黛娜拉有些同情，尽管在她看来，这位诗人简直就是世界上最大的骗子。
她也曾将自己的这个想法告诉布兰汀，但他对这位华而不实的诗人只不过觉得可笑而已。他随口说道，要看真正的艺术，得把目光投到宫廷之外才行。
而你毁灭了那真正的艺术，她很想这么说。
她很想这样告诉他。她记起了她父亲的遗作，矗立在海滨宫殿阶梯上的亚当恩雕像，它的头被敲破，身体被切成数段。脑海中这个景象使她心中一阵疼痛。这个雕像的原形来自她的弟弟，是父亲在他成长到可以模仿年轻的父神之后创作的。她还记得自己看着那座损坏的雕像，想哭泣时却已没有了眼泪。
她回头瞥了一眼多尔德的女儿，她还很年轻，无法掩饰自己心中的欢喜。十七岁。
在她自己的第十七个命名日之后的那个夜里，她从父亲的秘密保险柜里偷出一半银币，同时祈祷着他的灵魂会原谅自己，并保佑自己的母亲。
她悄悄地离开了，甚至没有说一声再见，但她还是借着烛光最后看了母亲一眼。瘦弱疲乏的母亲终于在突然显得异常空阔的大床上睡着了。黛娜拉狠下心，像出征前的男人一样，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在接下来的四天中，她在阿瓦列以北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地方渡过黛莎河，穿越边境，来到了塞坦多。一路上她非常谨慎。雅嘉斯士兵仍然在乡间巡逻，而在阿瓦列城中，他们正在毁灭所有高塔。在她渡河的地方，她能看到仍有一些高塔矗立着，但大部分高塔已经被毁，整个阿瓦列城的上空飘着浓烟。
事实上，那座城市那时候已经不叫阿瓦列了。布兰汀的咒语已经降下。那座在夏日的阳光下冒着浓烟的城市现在叫做史蒂凡尼安。黛娜拉还记得自己当时的感受，她无法理解一个人怎么会用自己爱子的名字为这样一个曾经美丽、但现在却已没有任何活力的城市命名。后来她明白了，这个名字与布兰汀对史蒂凡的记忆毫无关系，它是为那些生活在这座城市中的人们、还有所有曾经是提嘉娜人的人准备的。它能一直提醒他们，正是因为史蒂凡的死，才造成了城市的毁灭。提嘉娜人现在生活的行省叫做下寇尔帖，而寇尔帖却是数个世纪以来他们最为痛恨的敌人。提嘉娜城现在也改名为下寇尔帖城了。
高塔之称阿瓦列则被称为史蒂凡尼安。雅嘉斯之王的复仇绝对不仅仅是占领、烧毁和死亡。他的复仇抹去了名字和记忆，抹去了所有提嘉娜人的身份；这样的复仇既诡秘又残忍。
黛娜拉走向东方的那个夏天，很多难民也在向东流亡，他们想走得越远越好，希望可以永远不必再回忆起雅嘉斯的布兰汀对他们的家乡所做的一切。
但黛娜拉不能忘记这一切，她用自己心底的血流秘密地养护它们，让它们滋生出无尽的恨意。像茉理安的那两条巨蛇。
越过塞坦多的边境之后，她仅仅走了几英里。暮夏的田野中，金黄的谷物长得很高，但所有的人都离开了，前往北方和东方，抵抗巴巴迪尔的艾伯利可。后者在谨慎地巩固了对费劳特和艾斯提拔的占领之后，再次旌旗南指。
这个秋天结束的时候，艾伯利可占领了塞坦多，并在持续了整整一个冬季的围城战之后，于第二年春天攻克翠吉亚的博利要塞，这是最后一个抵抗他的大型要塞。
但在这件事发生之前很久，黛娜拉已经在塞坦多西部的高原上找到了她在寻找的东西。那是一个小村庄，有二十间房屋外加一座酒馆，位于奇纳维与福莱希要塞的南方——这两座巨大的要塞位于边界两边，互相对峙着，准备防御来自对方的攻击。
这里距离南方的山脉很近，土壤没有北方那么丰腴，作物成长的季节相对较短。初秋季节刚刚到来的时候，从布拉西奥山脉和斯法罗尼山脉吹来的冷风会带来降雪，接下来便是漫长的白色冬天。
很久以前，这个村庄的附近有一条通向斯法罗尼山口的支路，但在与南方奎蕾亚的贸易被迫终止之后，这条路就废弃了。村中的酒馆异常老旧，但规模却相当巨大，与村庄很不相称。酒馆的楼上还有四个房间，已经许多年没有旅行者入住了。
黛娜拉将她父亲的银币藏在村庄南方一处长满树林的山坡上，然后来到那座酒馆，成了一名服务生。当然，店主没有工钱可以付给她。她的工作只是为了有一个房间栖身，还有即使在夏秋季节也算不上丰足的食品。
她告诉村民，自己是从北边靠近费劳特边境的地方来的，母亲死了，父兄参加了战争。她说自己的叔叔虐待她，所以她逃走了。她很会模仿别人的口音，再说村里人也没见过几个北方人，所以他们相信了她的说辞。那段时间的掌屿有很多过路人来来往往，很少有人对他们的动机有什么怀疑。
不久之后，男人们开始陆陆续续返回村庄。他们被打败了，身心疲惫。酒馆中的活计增多了：在厨房打下手、为顾客上菜以及收款等等。她还有另一份工作：只要一个男人付出足够的金钱，她就要将他带到楼上属于她的那个房间。
每个村庄似乎都需要一个这样的女人，而她显然是这个村庄中最合适的人选。她尽力让自己不在意这种事，这一点很难做到。但她有一个目的，一个待在这里的原因：她要复仇。她告诉自己，即使是这件事，和某人一起到楼上去，也是复仇计划的一部分。她提醒自己一定要能横得下心。
但是渐渐地，一些男人开始向她求婚。某天午餐时间之后，她擦桌子时发现自己竟然开始考虑嫁给其中一个的可能性。这个人安静而亲切，和她在楼上的时候显得很害羞。只要他在酒馆，就会以热切而关注的眼神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就是这一天，她知道自己应当离开了。
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这里度过将近三年时间，不禁有些惊讶。这时正是春天。
某天晚上，她悄悄溜走了，没有对人说一句再见。通向山上的小径两边，草原上盛开着各种鲜花，空气洁净而温暖。她在双月混合的月光下找到自己埋下的银币，沿着通向奇纳维要塞的路向北走去，甚至没有回头望一眼。她那时十九岁。
她十九岁了。过去的两年中，她变得美丽多了。原本棱角分明、骨瘦如柴的身体变得柔和，脸上的轮廓也不再是小孩子的模样。她的笑容热情而有活力，黑色的眼睛闪烁着挑逗的神情，似乎暗示着比欢笑更多的东西。甚至黛娜拉离开数年之后，那些见过她笑容、或者曾经引得她发笑的男人仍旧会在梦中见到这张笑脸。
到达奇纳维要塞之后，巴巴迪尔士兵们让她十分害怕，因为他们魁梧的身躯带来的压迫感，更因为他们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残忍性格，但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留在这里。她判断，停留两周就足够了。她必须在这里留下一个印象，一种回忆。
这个印象经过精心设计。在她的设计中，她要扮演一个从南方群山附近的小村中走出来的乡村女孩，漂亮，富有野心。在旅馆中，这个女孩会参与夜谈，虽然大部分时间只是默默倾听。开口说话时，她会讲述她的出生之地的故事，讲的栩栩如生，措辞简明，元音柔和，听过故事的人只会认为她的家乡在塞坦多的高原，决不会想到她来自掌屿半岛的其他地方。
她讲述的故事往往是悲伤的，大部分是过去这些年发生的实事。有时黛娜拉也会滑稽地模仿高地上的乡巴佬，讲述这些乡下人对世界大事的观点。每到这个时候，她所在的桌子周围就会爆发经久不息的笑声。
大家看出她有些积蓄，很可能是以漂亮女孩常用的那种挣钱手段挣来的。但停留在奇纳维期间，她只和另一个女人一起住在当地两座旅馆中条件较好的那一座，分享同一个房间，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受邀到楼上她们的房间中去；她们也从不接受他人的邀请，到别处去过夜。
她加入了一个以年轻男女为主体的松散团体。某天晚上，黛娜拉向这些人倾诉了自己的目标，她说，她想到一个顾客上档次的餐馆旅馆或餐馆工作，至于普通的小酒馆，她不屑一顾。
这时，某个人提起边界另一边的下寇尔帖，据说那里的史蒂凡尼安城有个叫王后餐馆的地方很不错。
黛娜拉暗自松了口气，开始询问那个地方的细节。
事实上，早在三天之前，她已经知道了她所提出的问题的答案。这些人每次诉说对更好生活的希望时，这个名字都会冒出来，她最终确定，跟这些生活在边境地区的塞坦多年轻人打交道时用不着旁敲侧击。所以这一次，她干脆将谈话直接引向她需要知道的这个话题。
她瞪大眼睛，装出全神贯注的样子，倾听她所认识的这些人详尽描述下寇尔帖那家第一流的雅嘉斯式餐馆，据说那里的大厨是现任的史蒂凡尼安城及其辖区总督从遥远的雅嘉斯请来的。这位总督对于美酒佳肴的热爱众所周知。他也非常喜欢坐在舒适的房间里聆听美妙的音乐。他帮助那位大厨将原来的一座银行改建成了餐馆。它成了全掌屿最上流、最奢侈的用餐地点之一。黛娜拉得知，总督本人每周也会到那里去用几次餐。
这是她第二次得知此事了。几天前她在服装店中闲逛时，就已经从许多商人口中听说了这件事。她需要找些适应城市生活的新衣服。
第一次听到王后餐馆这个名字时，她立刻意识到，那个地方非常适合她的计划。在那里，她可以进一步改变自己的过去，它是下一阶段的舞台。
从那些商人的闲聊中，她还得知了另外一件事：一切下寇尔帖人都不允许在那家餐馆用餐。来自寇尔帖以及更为遥远的阿索利或奇亚拉的商人会受到一定程度的欢迎。当然，只要是雅嘉斯人，不管他是士兵、商人还是随便什么想到这块新殖民地寻找机会的人，都可以进入这家餐馆。朝正对大门的多罗蒂娅王后画像行礼，就连跨越东西掌屿边境而来的商人也有权在此用餐，餐馆接受任何种类的货币。
只有国王真正的敌人，生活在下寇尔帖、包括史蒂凡尼安城本身的居民才无权进入这里。高雅的气氛不能被这些谋杀了王储的贱民所玷污。
一位刚从史蒂凡尼安城返回的费劳特商人恰巧路过奇纳维。他携带着大批皮革，在北方准能卖个好价钱，哪怕以当年的税率，他都有利可图。此人告诉黛娜拉，下寇尔帖的居民的确没有“玷污”那家餐馆。对于那条禁令，史蒂凡尼安城的居民自有办法抗议，那就是拒绝为那家餐馆工作。侍者、厨房小工、马夫的工作都没人做了，连乐师和装饰房屋的技工都全体罢工。
总督大人得知这件事后大发雷霆，他发誓要强迫这些贱民去做雅嘉斯主人指派给他们的任何工作。如果他们竟敢不从，就要用地牢、皮鞭和轮式刑车来威慑他们。
但那位名叫阿尔杜尼的大厨对这个决定提出了异议。
阿尔杜尼以风雅的措辞向总督阐述了他的想法，这些话后来时常被人引用：一个人不能一边使用暴力强迫他人做苦工，一边维持这样一个高雅的场所。他对于工作的要求很高，光靠压迫是达不到他的标准的。雅嘉斯的阿尔杜尼说，在他的餐馆里，就连在马厩工作的小厮都必须接受良好的训练，真心实意地喜爱自己的工作。只有这样，所有员工才会具备与餐馆本身相衬的风度。
这些话传出来的时候遭到了普遍嘲讽：有风度的马夫？简直不可思议。但黛娜拉知道，这些嘲笑很快变成了对阿尔杜尼的尊敬。阿尔杜尼是不是个妄自尊大的人暂且不提，但他这样做确实有他的目的。那个费劳特商人告诉她，王后餐馆在史蒂凡尼安城的作用相当于卡德伦沙漠中的一座绿洲。这座被征服的城市中的所有人都十分沮丧，但这座餐馆却带来了雅嘉斯式的优雅，想必可以逐步感化当地的居民。
不过，这样一来，阿尔杜尼肯定会缺少合用的员工。黛娜拉貌似随意地提出这个问题时，商人证实了她的想法。史蒂凡尼安地处偏僻，更糟糕的是，它所在的行省实行全掌屿最高的税率，占领军士兵数量也是最多的。几乎没人愿意前往那座城市，更别说在那里居住了。从雅嘉斯本土来到那里的冒险者当然不可能在经历飘洋过海之后，在这座餐馆里刷盘子、洗碗或者在马厩工作。无论马厩多么有风格也不可能吸引雅嘉斯人。所以，未来很长一段时期内，餐馆都需要从掌屿半岛其他地方前去工作的人。
就在那一刻，黛娜拉推翻了自己之前的所有计划。她默默地向亚当恩祈祷，希望可以抓住这个机会，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
于是，几天以后的一个晚上，在奇纳维要塞最大的一座旅馆里，一群愉快的年轻人头一次看到他们的新朋友喝多了酒，小伙子们大多怀着谨慎的乐观，这个现象或许意味着当天夜里会有艳遇降临到他们身上。
“那就按你们说的办！”黛娜拉以她富于吸引力的南方口音喊道，她倚在一个车匠肩上，车匠被这飞来之福弄得晕头转向。“明天我就要走上新的生活道路。我准备尽快穿过边境，去看看雅嘉斯的王后！愿三神保佑她！”
愿三神庇佑我的灵魂。
他们一边让她别这么嚷嚷，一边大笑起来，主要是为了盖过她的话，在巴巴迪尔帝国统治的塞坦多，赞美雅嘉斯的王后绝不是一种理智的行为。黛娜拉咯咯笑着，不过没有再开口了。那个车匠和另外一个人打算把她送到楼上去，却遭到了富于魅力的拒绝。
第二天早上，黛娜拉打扮一番，收拾好行李，早早在要塞的大门口等着。正巧有一个讨人喜欢的桑吉奥中年商人准备将巴巴迪尔的香料买到史蒂凡尼安去，于是她搭了个便车，这位商人之所以会前往那个沉闷单调的城市，唯一的原因就是想到那个新建的王后餐馆去看看。她觉得这个巧合是个不错的兆头，于是将左手的拇指握在拳头里，连续做了三次这个动作——据说这个手势可以让人梦想成真。
路上的情况比她预想的好一些，在这条路上旅行的商人似乎也更有安全感。她在马车上向那位桑吉奥商人提出了这个问题时，他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
“两位巫师君王剿除了大部分劫匪，但这不过是为了保护他们自己的利益而已。他们不希望任何人抢走我们的货物，否则他们找谁收税去？”
两天之后，她来到了曾经叫做提嘉娜的这个行省。
他们一早进城，与那位桑吉奥商人互道珍重之后，她找到了一家旅馆。这一带她的家人从来没有来过，而且她并不担心自己会被认出来。她知道，她的模样已经变了不少，况且掌屿半岛有很多女孩都叫黛娜拉。她预付了三天房费，将自己的随身物品留在房间里。
然后她来到街上。不久之前，这座城市还被称为高塔之城阿瓦列——斯派利昂河转向西方奔入大海的转弯处，曾有一座美丽的城市坐落于此，它的名字叫做阿瓦列。她的心中渐渐生出一种疼痛，而最令她伤心的是，尽管这仍然是同一座城市，但一切却已经全然不同了。
她穿过制革街，来到制丝区。她还记得自己小时候的一个秋天，全家人一起来到内陆的阿瓦列城，来参观她父亲的雕刻艺术展览。她甚至认出了自己购买第一双灰色皮手套的那家小店。她用自己从夏天就开始积攒的硬币买下了那副手套。
那个长着红胡子的工匠逗她说，灰色是适合年轻女人的颜色，不适合小女孩。六岁的黛娜拉自豪地回答说，我知道。听到这话，母亲笑了起来。很久很久之前，她的母亲也是一个会笑的女人。黛娜拉记得这一切。
纺丝间里，女人和女孩们不停地工作着，似乎永远不会疲倦。她们坐在门廊里，借着初夏清晨的光线纺丝，数百年来一直如此，而在远方的河边，她能看到染色工坊和它们附带的院落，也能嗅到染料的气味。
数百年前，女权制度的奎蕾亚开始闭关锁国，掌屿的所有城市中，阿瓦列城受到的打击最为沉重。穿过南方山脉的主要商路共有两条，其中一条便是以阿瓦列城为起点，但现在商路失去了作用，阿瓦列突然发现自己的存在似乎不再具有重要意义。好在这座城市的居民非常睿智，他们立刻改变了对自身的定位，改变了城市的发展方向。
一代人的时间里，这个城市就由南北货物的交汇点变成了掌屿半岛的皮革与丝制品制造中心。
阿瓦列再次走上了繁荣和荣耀之路，此后几乎没有踏错一步，而高塔也渐次拔地而起。
黛娜拉的心中阵阵作痛。她终于承认，自己有意在史蒂凡尼安城外圈的边缘穿行，只路过工匠区，不敢将目光投向别的地方。她不敢去看城市中心的那座小山，因为那里曾经有过许多高塔，但现在却已不复存在。
意识到这点之后，她停下脚步。她已经走到了制丝公会街尾的小广场上，她站在广场中间，一动不动。黛娜拉面前有一座规模不大却很漂亮的莱理安神庙，用注玫瑰红色大理石建成。她凝视着这座神庙，然后抬起目光，投向更高、更远的地方。
就在那一刻，黛娜拉真正确定了这一点：表面的细节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居民也仍然是原来的那些人，但人们生活的核心改变了，生活的动力消失了，所以一切东西给人的感觉也就与从前迥然不同。
宽阔漂亮的街道看起来没什么变化，甚至显得比原来更宽，但那是因为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在她的左边，河边的集市仍然还在，她能听到那里传来的喧声，尽管不是很响亮。但她提醒自己，这与从前的清晨已经完全不同了。
人口少多了。很多人逃离此处，或是已经死去。空旷街道上的雅嘉斯士兵显得异常突出，黛娜拉收回视线，掠过茱理安神庙，看着直通城市中心的那条林荫大道。
我们可以，也必将把道路建得宽阔笔直。阿瓦列的人民这样说过。即使是在很久以前，所有城镇中都密布着利于防守的弯曲小巷之时，他们仍是这种态度。他们说：这世上不会有任何一座城市与我们的城市相同；如果我们需要防御，我们的高塔就是我们的防御工事。
这些高塔现在都不见了。看着这一切，黛娜拉有一种奇特的感觉，仿佛自己的双眼受了蒙骗，看不到必然会在此处的东西。
亘古以来，阿瓦列就被称为斯派利昂河岸边的明珠，那些高塔是成就这一美名的要素，在寇尔帖、奇亚拉和艾斯提拔，人们认为这不过是提嘉娜人的傲慢自大，城里的各行各业也借高塔互相攀比，所有贵族家庭和富有的金融家公会、商人公会以及工匠公会都争相建造尽可能高的高塔，哪怕超过他们财力的承受限度。城中的各座高塔直指属于伊安娜的苍穹，整个城市看上去像一座高塔的森林。
这种内部竞争发展到了危险的境地，暗杀与破坏几乎不再是奇事了，最出色的泥瓦匠和建筑设计师收取的费用高昂到令人瞠目结舌的程度。但是，两百多年以前，提嘉娜的王子亚列桑三世以最简单的方法结束了这种局面。
他向一位名叫奥沙利亚的建筑师下达了一道命令，要求这位当时最富盛名的大师在阿瓦列为他建设一座宫殿。亚列桑王子指出，这座宫殿中必须要有一座高塔，这座塔要比阿瓦列的所有高塔更高，而且将永远是阿瓦列城最高的高塔，这一规定将写进法律。
他确实这么做了，这座王子之塔又细又高，苗条优雅，用绿色与白色的石头制成，以此提醒这座远离海岸的城市的人们，不要忘记自己的根是在大海当中，它结束了围绕阿瓦列城制高点而进行的种种争斗，在此之后，由于亚列桑王子的身体力行，提嘉娜的统治者形成了这样一个传统：提嘉娜的王子与公主都会在阿瓦列出生，在这座高塔之下的宫殿里出生，这样一来他们就同时属于那两座伟大的城市：波涛之城提嘉娜和高塔之城阿瓦列。
黛娜拉知道，曾经有超过七十座高塔以王子之塔为范例，将自己的颜色漆成绿色和白色，曾经？四年之前。
黛娜拉的心因她看到的一切而刺痛。她想，如果有这样一个人，她和从前一样度过每一天的时光，她说话、走路、工作、吃饭、睡觉、做爱，有时甚至还能开心大笑，但她的心却已被切除，已经不在她的身体内部——这样一个人会是怎样的情形？你甚至无法在她身上找出那柄切除心脏的利刃所留下的伤口。
碎石已经全部清理干净了。除了远处的染坊，不再有任何烟雾玷污蔚蓝的天空。天空晴朗无风，鸟儿欢唱，似乎在迎接即将到来的春天。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里曾经有过许许多多高塔。这座名叫史蒂凡尼安的城市没有什么高耸的建筑，与掌屿半岛上的任何一座城市相比，并没有太多特别之处。特别之处只在于，它所在的省份受到的压迫是最为沉重的。
这样一个已经没有自己心脏的人，究竟会是怎样的情形？黛娜拉又一次思索。她没有得出答案；她怎么可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在她的内心，失落感不断成长，还有仇恨。仿佛它们在这里得到了新生一般，比往常更为冷酷尖锐。
沿着宽阔的林荫大道，她一直走向史蒂凡尼安城的中心。走过兵营，走过总督府大门。此后不久，她看到了王后餐馆。她立即得到了雇佣，当天晚上就开始工作。餐馆现在很需要人手，却极难雇到合适的人。雅嘉斯的阿尔杜尼亲自挑选所有员工，他认为这个塞坦多小女孩颇有气质，当然仍有一些需要改进的地方。他劝告她说，最好把粗俗的高地口音好好改一改，她保证会极力这么做。
他发现，不到半年，她的口音就和当地居民差不多了。这个时候，他将她从后厨调出来，到前台做女侍，穿上他亲自设计的奶油色和深棕色制服。这两种颜色恰巧与她非常相称。
她沉静、敏捷、谦逊、礼貌，能记住每个顾客的名字和口味。她学习的速度很快，四个月之后的那个春天，她还没满二十一岁，但阿尔杜尼已经下定决心，要让她担任女侍主管。
她知道，直接谢绝会让他十分吃惊，让许多人十分吃惊，但她也知道，如果接受了这个职位，那就离她本来的目标越行越远了。而她的目标始终没有改变过。很快她就会北上前往寇尔帖，因为现在一切都足以证明她确实是来自塞坦多的人了，为了达到这个目标她必须与王后餐馆形成足够紧密的联系。但如果接受了女侍主管的职位，她就会成为当地的名人。她知道，成了名人就会被别人刨根问底。
所以哦，当阿尔杜尼提出这个意向时，她假装急不可耐，就像一个乡下女孩即将成为真正的上流人士时那样。当天晚上，她打碎了两个杯子和一个盘子，还把桑吉奥绿葡萄酒泼到了总督本人身上。
她含着热泪请求阿尔杜尼的原谅，请求他再给她多一些时间，好让她重新建立自信。他同意了。也许是因为那时候他已经爱上了她。他曾委婉地请求她成为他的情妇。这个要求她拒绝了。她提出的理由是，这样的关系会毒化员工中已经形成的风气，对王后餐馆造成不良的影响。这个理由找得很好——王后餐馆才是阿尔杜尼真正的情妇。
事实上，黛娜拉不让任何一个男人碰她。她已经到了雅嘉斯人控制的地域，必须根据自己的最终目标来制定行动计划。规则已经改变了，她决定在当年秋天离开这里，北上寇尔帖。正当她考虑这样做的可能性，以及应该寻找怎样的借口之时，却发生了一件让她完全意想不到的事。
黛娜拉缓慢地穿行于觐见室中，她稍稍停下脚步，与多尔德的妻子打了个招呼，她很喜欢这个女人。诗人本人则抓住这个机会，将自己的女儿介绍给她。女孩的脸马上红了，但她行礼的姿势相当值得称赞。黛娜拉对她露出一个微笑，然后继续前行。
一位管家来到她面前，手中擎着一套饰以红宝石的黄金杯子，里面盛着咖啡。这套杯子是数年前布兰汀送给她的礼物。在类似这样的公众场合中，她只喝咖啡，决不喝酒。她内疚地往门廊外面看了一眼，知道塞尔托会在那里等着。她轻轻啜了一口温暖的饮料。感谢三神和翠吉亚的栽培者，这杯咖啡又黑又浓，味道非常不错。
“亲爱的黛娜拉女士，你看上去比从前更美丽了。”
她转过身来，巧妙地掩饰内心的厌恶。她知道这个声音属于雅嘉斯的耐索。他是一个小贵族，最近刚刚从雅嘉斯本土来到布兰汀的宫廷。他的唯一目标就是希望在这块殖民地成为一个高级贵族。到目前为止，黛娜拉对他的印象就是既无能又热爱贪污。
她朝他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没有拒绝他伸出的手：“亲爱的耐索，谢谢你如此巧妙地对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说谎。”
她很喜欢说这种话。塞尔托曾这样评论：如果她都老了，苏洛蕾丝又该如何自处呢？
不难想象，耐索连忙说出了所有表示强烈否定的词语，他又赞美了她的礼服和宝石，赞美餐杯上的红宝石与她本人衣服颜色的相得益彰。然后，自以为已经获得足够青睐的他放低声音，第八次询问她是否听说过一件非常琐碎的小事：北阿索利地区税务长官的职位究竟将花落谁家。
那是个相当有利可图的职位。收税工作显然将成就他的财富，至少足以满足他此行的目的。也许只需几个星期的时间，他就可以衣锦还乡了。黛娜拉十分憎恶这种渎职行为，还曾壮着胆子向布兰汀提过这件事。让她非常恼火的是，他似乎只觉得可笑。他向她提出：如果没有一定程度的财富作为补贴，不会有人乐意前往北阿索利这种毫无吸引力的地方做官。
她在内心进行了一番激烈斗争，终于失望地承认这种说法确实有其道理。他那双藏在深黑浓眉之下的灰色双眼一直关注她盯着她。当她抬起头来，勉强点头表示赞同的时候，他不由得哈哈大笑。
“我太开心了，”雅嘉斯的布兰汀笑着说，“我这些愚笨的想法和拙劣的统治手法竟然也能得到你的首肯。”当时她窘得连头皮都红了，不过，当她明白了他的思路，意识到自己的想法确实有些荒谬的时候，他也开心地笑起来。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现在她做的仅仅是秘密监控这类职位，避免它们落到那些最为贪婪的雅嘉斯廷臣手上，尽管布兰汀在这种事情上可选择的余地并不是很大。她早已决定，只要她能在这件事上起到一点作用，她就不会让耐索得到这个职位。问题是，不知戴蒙基于什么理由倾向于任命耐索成为被阿索利的税务官。她已经派塞尔托去查询其中缘由。
现在，她脸上的微笑褪去了，露出一副真诚的关切表情，注视着面前这个肥胖的雅嘉斯人。她同样压低声音，只是没有倾身向前，“我正在努力。你应该知道，这种事情肯定是有些阻力的。”
耐索的眼睛眯了起来，视线越过她的右肩，向戴蒙所在的位置瞟了一眼，然后转向她，略微抬起双唇。
黛娜拉轻轻耸了耸肩，表示爱莫能助。
“你有什么……建议吗？”耐索的眉头皱了起来，显示出心中的焦虑。
“我会先试着多来点微笑。”她故意尖刻地说。引起宫廷所有人的注意不会有任何好处。
耐索立刻迫使自己大笑起来，然后装模作样地鼓着掌，好像她说了什么难以抗拒的俏皮话一般。
“原谅我，”他礼貌地微笑着，“这件事对我来说太重要了。”
对于阿索利的人民更重要，你这只贪婪的蚂蟥。黛娜拉想，她将一只手轻轻放在耐索的衣袖上。
“我知道，”她亲切地说，“我会尽力的。如果……情势允许的话。”
就算耐索再怎么愚蠢，他起码不是个这方面的生手。虚假的笑声再次为根本不存在的笑话响起。“我希望能够帮助你改善情势。”他低声说。
她再次露出笑容，抽回自己的手。这就足够了。塞尔托今天下午会收到更多的钱。她希望这笔钱抵得上早上新买的宝石的开销。至于戴蒙，她可能在本周的晚些时候和他直截了当地谈一谈。
她一边向前走，一边啜饮杯中的咖啡，所到之处，人们都会一拥而上。在布兰汀的宫廷中。不跟塞坦多的黛娜拉保持友好是十分不明智的。她漫不经心地与人聊天，注意力却全部集中在传令官手中的廷杖上，廷杖触地发声将宣告布兰汀本人的到来。她注意到鲁恩正对着一面镜子做出各种各样的鬼脸，然后哈哈大笑。他的心情很不错，这是个好兆头。她将目光转向另一个方向，看到了一张她很喜欢的脸——那张脸的主人曾对她本人的历史起过重大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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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许多方面来说，那件事都可以说是总督本人的错误。总督急于缓解当年的贡品船长拉曼纳斯胸中的不满情绪，恰巧那个几天前把酒洒在他身上的塞坦多女侍前来询问他们有什么需要，总督于是命令她为他们送上更多的美酒，最后两人都喝得有些过量了。
拉曼纳斯那时候还不算太老，也还有一定的野心，但他也绝不年轻了，所以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机会已经所剩无几。那天早些时候乘单层甲板大帆船逆流而上时，他对史蒂凡尼安城及其乡村的状况做了些相当尖刻的评论：如此偏僻的地方，所有贸易往来却被课以重税，他甚至不能确定在这样的一个春天来到这里究竟是否值得……特别是在目前这位总督的统治之下。
总督大人早已经过了有野心的年龄，不过他还想在这里多待几年，好享受关税、人头税、各种罚款与抄没财产的分成。听说此事之后，不禁暗自咒骂自己的星相。这是为什么？他竭力当个体面人，凡是不与人争，无论蹚进哪片水域都尽可能不搅起一星水花。难道他的运气真的那么差吗？
除非再度增加这里的驻军，否则没有任何办法再从这个穷困的地区榨出任何金钱。如果布兰汀真的希望获得史蒂凡尼安城的财富，他当初就不应该把这个城市破坏成这个样子。
当然，总督无论如何也不会把这个想法说出口来，但事实是，他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如果再进一步压榨皮革公会或是制丝公会，它们肯定会垮掉。史蒂凡尼安城的居民本来就少，壮年男子的数目更是到了危险的边缘。如果缺少皮革公会与制丝公会的支持，这座城市很快会彻底荒废。而国王明确地命令过他，这种事情是不允许发生的。
国王的几条命令之间本身就存在着剧烈冲突，那么，作为一名中层统治者，他能做什么呢？
当然，诉苦不会影响面前这位易怒的拉曼纳斯。一个船长怎么能理解总督的苦衷？身为贡品船的船长，他的成绩是以他送到奇亚拉的贡品来评断的。他的工作就是尽全力压迫各地总督，有时甚至会强令总督拿出自己所得的部分税收，以便增多船上的内容。如果这个周末对郊外的最后一次大扫荡仍然无法满足拉曼纳斯的要求，总督甚至打算自动自觉地这样做了。
总督早已选好了雅嘉斯东部的一处海岬，准备退休后在那里建一座庄园。不过在那天晚上，那座庄园的距离似乎是前所未有地遥远。他又一次示意女侍上酒，同时为那蓝绿色的大海和美妙的狩猎树林而黯然神伤，觉得自己也许永远不可能在那里建起一座属于自己的庄园了。
但是（这个表示转折的词语总是会在这样的地方出现），他对这位愤怒的拉曼纳斯所进行的安抚工作似乎出人意料地成功。阿尔杜尼的餐馆是唯一能让总督感到快乐的地方，所以总督事先早已请求这位大厨为他们两人准备一顿令人难忘的晚餐。
“我做的任何一道菜都是令人难忘的。”阿尔杜尼夸口道。不过在得知自己将要招待的客人竟然有权直接觐见奇亚拉岛上的国王时，他的傲慢马上消退了。
事实证明，这次晚餐的确非常不错，从做工精细的菜肴到服务人员的细致热心，还有以恰当次序送上来的各种美酒，一切都证明阿尔杜尼不是浪得虚名。随着晚宴的进展，勉强维持着瘦削体格的拉曼纳斯的态度逐渐发生了变化，从最初的戒心重重变得开朗起来，后来甚至显露出相当程度的幽默感。
喝到倒数第二瓶酒的时候——这是一瓶从他们的家乡雅嘉斯进口的甜酒——拉曼纳斯醉了。
喝醉了，这是唯一的解释。因为晚宴结束后、王后餐馆打烊的时候，拉曼纳斯船长将那位黑发女侍带走了，准备将她作为贡品送给奇亚拉岛上的布兰汀。
那个女孩来自塞坦多。
塞坦多来自边界另一边。它的统治者是巴巴迪尔的艾伯利可，而不是雅嘉斯的布兰汀。
第二天黎明时分，史蒂凡尼安城总督从断断续续的酒后大梦中醒来。叫醒他的是一位既慌张又抱歉的顾问，总督连衣服也没穿，更没有喝到必备的早咖啡。他忍受着宿醉的头痛，听那个顾问向他汇报。
“快阻止那艘船！”逐渐清醒过来之后，他很快意识到其中的风险，所以当即大吼起来。或者说他尽力大吼了。事实上，从他口中冒出的仅仅是一种渺小的、颤巍巍的声音，不过这也足以让那名顾问立刻去执行他的命令。
他们很快封锁了斯派利昂河。这个时候，拉曼纳斯的大帆船刚刚起锚。
不幸的是，贡品船的船长显示出了相当程度的固执。这种固执远远强于他那近乎失效的政治嗅觉。他拒绝交出那个女孩。有那么一刻，总督心中甚至升起一个念头：击沉这艘船，就不会有任何麻烦了。
然而，这艘大帆船属于布兰汀，雅嘉斯之王，卡德伦的布拉卡城领主，掌屿半岛西部诸行省的巫师君王。船上的旗帜迎风招展，清晰地现出代表雅嘉斯王室的徽记。
总督很清楚：轮式刑车对于企图做出这种事情的小人物，总是青眼有加。
他绝望地绞尽脑汁，试图与这个被仲夏热气冲昏头脑的贡品船船长交流。
“你想挑起战争吗？”他在码头上喊道。他只能在码头上大喊，因为他们不许他上船。他没有看到那个该诅咒的女孩，她想必正在船长本人的舱室当中。总督希望她最好赶快死掉；他甚至希望自己最好赶快死掉；而他最希望的就是，那位伟大的厨师阿尔杜尼的双脚从来未曾踏上过史蒂凡尼安城的土地。
“为什么？”拉曼纳斯船长在河心无动于衷地喊道，“我只不过是执行国王陛下的命令，怎么可能挑起什么战争呢？”
“难道你的脑子被咸腥的海风吹跑了吗？”，总督的嘶吼显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船长的脸色立刻阴沉起来。总督的汗水滴落而下，但他仍旧不屈地继续竭力说服对方。
“她是塞坦多人！知道吗，艾伯利可完全可以借这个理由发动一场边界战争！”一位仆人为时已晚地为他送上一块红色方巾，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拉曼纳斯却显得极其沉着冷静，尽管他昨天晚上醉酒的程度与总督本人相差无几。这个人似乎丝毫没被打动。
“我只知道，”他高声说道，“她在史蒂凡尼安城生活，在这里工作，也是在这里被带上船的。所以，我认为她完全有资格进入后宫，或者，无论国王陛下要她做什么，她都是有这个资格的。”他指着总督，“马上把河面这些船调走，否则我就会以雅嘉斯之王的名义把它们全部击沉。除非，”他将手放了下来，补充道，“你愿意用远程通话向奇亚拉岛上的陛下解释你的理由。”
殖民地上有句俗话，叫做“赤身裸体，夹在两只铁拳之间”。这个成语非常准确地形容了那些人们总是极力避开、但有时还是会陷进去的窘境。总督本人这时的状况就是对该成语的完美注解。那条红色方巾上下抹着，可他的前额和脖子上还是不停地冒着冷汗。
西掌屿的所有地区长官都非常清楚，如果他们的理由不是极其具有说服力的话，是不可以利用远程通话联络国王陛下本人的。违背这条真理的人都没有得到好下场。布兰汀的魔力只能勉强维持自己与不会巫术的下属之间进行这种联系，所以绝对不允许滥用这一手段。
特别是，他不能在这样的清晨去打扰国王，不能让国王接触他宿醉未醒、糊里糊涂的脑袋，而起因不过是贡品船上的一个普普通通的乡下女孩。
这就是两只铁拳中的一只。
另一只则是边界上可能发生的战争，也许比边界战争更加严重。谁知道巴巴迪尔的艾伯利可那奸猾的脑子里在想什么？他对这种事会作何反应？尽管正如拉曼纳斯所说，那个女孩确实是在王后餐馆工作，但她毕竟不是真正的下寇尔帖人。更重要的是，下寇尔帖女人根本不能作为贡品！根据国王的命令，她们没有这个资格。如果拉曼纳斯硬要将这个女孩带走的话，那就一定要将她视为塞坦多人。如果按拉曼纳斯的说法，把她视为史蒂凡尼安城的居民，她就成了下寇尔帖人，而那样的话他就不能把她带走！也就是说……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汗水浸透了总督手上的方巾，他又换了一条，感到自己的脑子已经被太阳烤焦了。
他只不过想在这个安稳而有利可图的职位上略微待上几年。这是他应得的，他的家族一直不遗余力地支持布兰汀的统治，尽管他们的力量可能十分微小。他只想要这一点点回报，然后就可以在雅嘉斯东部的海岬上修一座庄园，观看海上的日出，带着自己的狗到森林里打猎。难道这个要求太高吗？
夹在两只铁拳之间。
他突然想到，干脆别再插手此事，让这个半岛上该受诅咒的居民考虑怎么应付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事情去吧，让那个愚蠢的贡品船船长把船随便开到他想去的任何地方去吧。他为时已晚地意识到，事实上，如果一开始就装着没有听到这个消息，一直赖在床上不起来的话，这件事就完全没他的责任了，就算出什么事，也只能怪罪那个鲁莽的醉酒船长。
但现在已经太晚，不再有这种可能了。眼下，他站在河边，阳光刺眼，天气炎热。刚才他和拉曼纳斯的对喊声相当响亮，这个时候，恐怕史蒂凡尼安城的半数以上居民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低声向自己所信仰的、代表食物与森林的神祇祈祷着，做好了放弃那座海滨庄园的准备。总督在两只铁拳中做出了选择，准备迎接重击。
“那么，让我上船，”他尽可能做出精神抖擞的样子，“我不能在这座码头上联络国王陛下。我需要一张椅子，一个安静的环境，还有一大杯浓咖啡，或者船上什么能代替咖啡的东西也行。”
看得出来，拉曼纳斯显得相当困惑。总督心中泛起一种苦涩的快感。
他们为他提供了他所要求的所有东西。那个女人关在甲板下面，而他则独自待在船长舱室里。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呼出，重复了几次。如往常一样，咖啡立刻让他清醒过来。上任三年以来，他从没用过布兰汀教给他的方法，但仍然清晰地记得所有法门。他集中精神，在意念中以询问地语气轻轻呼唤国王的名字。
他几乎立刻就听到了布兰汀的声音，充满活力，冷酷无情，带着一丝嘲弄的意味。这种事当真令人惊讶。总督极力保持冷静。时间在这个魔法当中相当重要，他尽可能迅速详尽地讲述了自己面对的困境。讲述过程中，他两次道歉，但不敢再冒浪费时间的风险道歉第三次，尽管他的本能强烈催促他这么做。跟巫术相比，一个精于权谋的人的毕生经验有什么用处呢？远程通话的巫术所带来的紧张让他感到一阵阵恶心。
然后，史蒂凡尼安城的总督意识到，国王陛下并没有生气。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国王告诉他，远程通话的手段正该用在这样的时刻。国王告诉他，现在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来试探一下艾伯利可的反应，也就是说，拉曼纳斯可以将这个女孩作为贡品呈上，但必须明确表明她是一个塞坦多人，一个恰巧身在下寇尔帖的塞坦多人。他们将作出这样的声明，而不是寻找什么诸如她从前就是史蒂凡尼安城居民的借口。他们要借此机会试探一下，那个来自巴巴迪尔帝国的卑微领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国王表示，总督的行动完全正确。
总督的脑海中生动地浮现出了那座海边的庄园，他听到自己喋喋不休地表示感激之情，不过国王打断了他。
“我们现在必须停止了，”他说，“以后别再喝那么多。”然后，他的声音消失了。总督在船长的舱室里继续坐了很久，终于说服自己，布兰汀的最后一句话是表示他的愉快心情，而不是责备。他几乎可以确定是这样。
紧张的气氛消散了。那艘单层甲板帆船得以继续它的航程。在接下来的两个星期当中，布兰汀又以远程对话的手段与总督联络了两次。其中一次是命令他暗中加强福莱希要塞的戒备，但不能做的太明显，以免这一行动本身构成新的挑衅。总督彻夜无眠，不停地考虑着增加多少驻军才能满足这条命令的要求。
下寇尔帖城的驻军沿河而上，增强了史蒂凡尼安城的戒备。后来，他又收到了国王的另一条命令，这一次，陛下要求他密切注意塞坦多方面可能会派来的信使。如果真的有信使来到史蒂凡尼安城，他必须尽可能以最高规格接待，至于对方可能提出的各种问题，只需要将他打发到奇亚拉去寻求答案就可以了。另外还要他注意奇纳维要塞可能会发动的突袭，消灭任何敢过境的巴巴迪尔士兵。总督从未歼灭过任何部队，但他发誓一定会完成国王陛下指派的任务。
至于意图前往东方的商人们则得到了总督的劝告，让他们略为推迟自己的旅行计划。这并不是正式命令，只不过是一种劝告而已，但一位谨慎的商人肯定会遵循这样的劝告。大部分人也的确是这样做的。
到了最后，也没有什么事发生。
对于这件事，艾伯利可的选择是完全无视。就算他再怎么追究，也无非是更加丢面子而已。
当年夏天余下的时光以及初秋，拉曼纳斯继续缓缓地进行他的航程，那艘单层甲板帆船载着他的收获顺流而下，到达海岸之后，船上的所有载荷都被送到更为巨大的贡品船上。然后他们继续北上，收集寇尔帖以及阿索利的总督们送来的税金以及各种财宝。
寇尔帖上年的收成很差，他们必须竭尽全力才能补上该省的配额。他们的船长两次率领一支小队前往内陆哨所，搜寻足以充作人质的女人，以彰显雅嘉斯对该地区的控制。当然，除了作为人质之外，这些女人也可能有机会进入后宫，那样的话，这位已经在海上漂泊了二十年之久的贡品船船长或许将获得足够的奖赏，得到一个可以在陆地上工作的职位。
他们总共找到了三个合适的对象。其中一个是贵族出身，她隐瞒了自己的身份，但被一名告密者揭穿了，于是被送上贡品船。在此之前，他父亲在寇尔帖的庄园却遭到了一场火灾，成了一片焦土。
最后，他们又经过了阿索利。秋天到来的时候，那里的雨水不再那么泛滥，看起来似乎比平时顺眼一些。他们穿过阿索利海峡，进入奇亚拉海。数天之后，漆成红色和金色的贡品船驶进了奇亚拉港。
拉曼纳斯的贡品船上满载金银珠宝，还有各种各样的货币。来自史蒂凡尼安城的皮革制品、来自寇尔帖的木雕、来自阿索利西海岸的大块奶酪都从船上卸了下来。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各样的香料、药材、小刀、彩色玻璃、丝绸以及美酒。船上有两个女人来自寇尔帖，一个女人来自阿索利，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位女性，跟她们很不一样。她的头发是深黑色的，眼睛是棕色的。她就是那个据传差点引起一场战争的美人。
她的名字叫塞坦多的黛娜拉。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那天正值秋季，早晨的天气像今天这种早春的晴天一样，蔚蓝的天空上飘着朵朵白云。微风轻拂，装着贡品的船轻轻滑进奇亚拉城的港口。在海港和城市的另一边，山坡上的树林露出缤纷的颜色，那些树的叶子有的变作大红，有的变作金黄，还有一些则顽强地维持着翠绿。这一切她都记得。
驶向奇亚拉的进贡船也一直涂成大红和金黄的颜色，在雅嘉斯的风俗中，这两种颜色代表庆典。她现在知道这个原因，但当时她不知道。她站在前甲板上，一生中第一次凝望着奇亚拉港的恢宏气势。她看到了长长地码头。以前，奇亚拉大公曾站在码头，将一只戒指扔进海中。莱蒂奇亚从这里跳了下去，在海水中找回那只戒指，从而成为公爵的爱侣：这正是“投海寻戒”这一风俗的起源。从那以后，它成了奇亚拉的象征，不过在第一次投海寻戒的数百年之后，美丽的奥妮丝特拉改变了故事的结局，投海寻戒的风俗也逐渐衰落。
黛娜拉站在贡品船上接近船首的地方看到了港口和宫殿后面那座巍峨的圣加里奥山，还有山顶上的皑皑白雪。来自雅嘉斯的这样 水手们没有打扰她，允许她在甲板上观看奇亚拉岛。从她上船以后，他们一直待她不错。那些被认为很有机会进入后宫的女性一般都会受到优待。如果这艘满载人质的船上有一个女人成了巫师君王的宠姬，船长将会得到丰厚的奖赏。
现在，黛娜拉坐在偏殿的一个面南阳台上，阳台前面有一袭精美的幕布，阻止外面的普通人看到里面的王妃。她看着迎风招展的代表奇亚拉与雅嘉斯的旗帜，不禁回忆起了十二年前的那个早晨，微风也是这样撩起她的头发。她记得那时的自己站在明亮的白帆下面，将目光投向圣加里奥山脚下绿树覆盖的小丘；她的目光扫过蓝色的大海和海面上的白色泡沫，投向远天之上的云彩。港口的喧嚣和宫殿的严肃都落在她的眼中。贡品船的三根主桅周围有许多鸟儿在盘旋着。东方初生的太阳将刺眼的光芒投射到海面上。活在这个充满活力的世上，真是一件幸事。
十二年前事这样，现在也是。那时候她二十一岁，憎恨和秘密盘踞在她的心头，就像茉理安那三条大蛇中的两条一样。
她被选入了后宫。
在此之前，她所受到的对待已经说明她确实有相当大的机会，下船两天后，她被带到布兰汀面前时，那双灰色的眼睛显然表露了赞赏。那时的她穿着一件白色丝织罩衫，这种颜色可以很好地衬托她的黑发和深棕色的眼眸。
她确信自己一定会被选中。她既没有感到骄傲也没有感到害怕，尽管这一刻是她过去五年来始终追寻的结果，尽管她知道从布兰汀选中她的那一刻开始，她今生就不可能再离开这座深宫。她的心中只有憎恨和秘密，没有容下其他东西的空间。
或者，她在二十一岁的时候确实是这样想的。
黛娜拉坐在阳台上思索着。她意识到，即使是在十二年后的今天，她对许多非常重要的事情仍然知之甚少。
阳台上的风很清爽。余烬节就快到了，但在深邃的山谷和绵延的山丘上，花朵还没有开放；即使是在这个北方的岛屿上，春天有时也会迟到。
黛娜拉没有向后看一眼，只是抬起一只手。很快，侍奉她的阉人就为她送来一杯冒着热气的翠吉亚咖啡。布兰汀四私下里经常这样说：贸易限制与征收关税的商品必须精心选择，否则宫殿里德生活就会显得不那么幸福了。咖啡就是特选商品之一。曾经有一批来自桑吉奥的咖啡商人随同贸易使团一同拜访奇亚拉的巫师君王，他们劝说他进口一些利用新培育的作物和新技术制作的咖啡。布兰汀品尝过这种新式咖啡后，发表了一句评论：“确实是中立的。真让人不敢相信，竟然有如此中立的东西。”
这些商人立刻被吓得脸色苍白，他们极力揣测这位来自雅嘉斯的巫师君王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后来，黛娜拉嘲弄地对布兰汀说：桑吉奥人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这种事情上了。他笑了起来。她总是能让他发笑，即使在她因为年轻而经验不足的时候也同样如此。
这个想法使她想起了今天上午新来的年轻阉人。塞尔托到城里为她购置新衣去了，她今天下午要出席一个重要的招待会；现在服侍他的是最近从雅嘉斯来到这里的阉人之一。
他受过良好的训练。温赛尔也许有些严厉，但他的训练确实有效果。她决定不将咖啡不够浓的事情告诉这个年轻孩子；这么做很可能会让他惊慌失措，这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她会将此事告诉塞尔托，让他来处理。没必要让温赛尔知道；她想让这些阉人在惧怕她的同时对她心存感激。
她倾身向前，透过半透明的幕布，看着下方广场上那些准备举行欢迎仪式的人们。今天下午，来自雅嘉斯的伊索拉将会到达这里。她又想起了十二年前的事。二十一岁时的她正处于美貌的巅峰；根据她的记忆，她十五六岁时并不漂亮，家人们甚至不需要在雅嘉斯士兵闯入家中时把她藏起来。
但是到了市局随，她与之前的自己完全不同了。不过这时候，雅嘉斯的士兵已经不能打扰她了，因为她已经搬到了巴巴迪尔人统治的塞坦多。当然，她提醒自己——尽管这件事其实用不着提醒——她是布兰汀后宫中的一名宠妃，她现在的名字是塞坦多的黛娜拉。
她现在三十三岁了，过去的十二年时光似乎弹指一挥就逝去了，而她则成了宫中的权势人物之一。当然，这也意味着她是整个掌屿半岛的权势人物之一。在后宫中，只有寇尔帖的苏洛蕾丝受宠的程度与她相差无几，但苏洛蕾丝在布兰汀统治掌屿半岛西部的第一年就进了后宫，她的年龄比黛娜拉大六岁。
有些时候，就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这一切。较为年轻的阉人只要被她的目光扫过就会浑身发抖；至于廷臣，不管他们是来自海外的雅嘉斯本土，还是来自布兰汀统治的西掌屿四省，都会请求她在布兰汀面前为他们多说好话；音乐家们谱写歌颂她的歌曲，诗人们则满怀激情地创作诗歌，赞美她的美貌与智慧。雅嘉斯人将她比作他们神祗的姐妹，而奇亚拉人则用她与美丽的奥妮丝特拉相比，也就是凯加尔大公的妻子，最后一位投海寻戒的公爵夫人。
某一天，多尔德又写了一篇歌颂她的诗，照例是各种形容词的堆砌。于是她在一场私人晚宴之后向布兰汀提到了这一点，并告诉他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之一：权力让男性拥有魅力，但如果女性拥有权力，人们只会赞扬她的美貌。
他靠在椅背上思索了一会儿，捋着整齐的胡须。她这次的言论确实有一定的风险，但这个时候，她已经很了解他了。
“我有两个问题，”西掌屿的巫师君王布兰汀将手伸向她放在桌上的手，“你觉得你拥有权力吗，亲爱的黛娜拉？”
这正是她期望他提出的问题，“我的权力只能通过你来实现，而且是暂时的。等到我年华已逝，你不再宠幸我的时候，我就没有任何权力了。”这也是对苏洛蕾丝的小小打击，不过她认为这样的说法已经足够谨慎了。“但只要你还让我来这里侍奉你，廷臣们就会认为我拥有权力，而诗人们也会写诗说我比从前更加漂亮。他们还会说我的美丽堪比群星组成的王冠……诸如此类。”
“确实如此。”他露出一个微笑。她认为这个时候他会赞美她，因为他经常这样做。然而，他的灰色眼眸中却透出了忧郁。他说，“第二个问题：如果我没有权力，你还会觉得我有魅力吗？”
在她的回忆中，这个问题几乎揭穿了她。它太出人意料了，已经非常接近她心中那两条大蛇所在的地方。尽管它们非常隐蔽，但如此接近的时候仍然可能被发现。
她垂下眼帘，看着他交缠在一起的双手。就像那两条蛇，她想到。但她很快避开了这个想法。她抬眼抛给他一个他最喜欢的顽皮眼神，假装惊奇地说：“哦？你有权力吗？我还没发现呢！”
一秒钟之后，她听到一阵大笑声。她知道，外面的守卫会听到这笑声，他们还会将这件事告诉其他人。很快，奇亚拉的所有人都会谈起这件事。各种各样的谣言充斥着整座岛屿。今天晚上，这些谣言又会加入一个新的故事。这个故事其实也并不能算是全新的，只不过是再次证明，雅嘉斯的布兰汀是多么宠爱那位黑发的黛娜拉。
而她对他呢？在这个春日的早晨，黛娜拉坐在阳台上，闭目回忆进入后宫后的日日夜夜。她的身体和心灵都背叛了她的灵魂，对他产生了深深的依恋。
她依恋着雅嘉斯的布兰汀。而在十二年以前，她来这个岛是为了杀死他，因为他对她的家乡提嘉娜做出了无法饶恕的罪恶之事。
或者说，提嘉娜曾经是她的家乡，但那里现在已被夷为平地，整整一代人几乎全部遭到杀害，那些活着的人永远忘记了他们生身之地的名字。她失去了自己的真正的名字。
她真正的名字是提嘉娜的黛娜拉，萨埃瓦之女。她的父亲死于第二次黛沙河之战，死的时候手中拿的是一柄不适合他的长剑，而不是雕刻家本应使用的凿子。她母亲在此后的占领行动中死去了，而她那个拥有和她一样的头发和眼睛的弟弟则离开城市，不得不在荒野中生活。他那时只有十五岁。
在那之后直到现在的这许多年，她一直没有他的消息。她不知道他是死了还是活着。
这一切都是因为布兰汀——那个与她同床共枕度过了许多夜晚的男人。每一次他召唤她的时候，她心中都有一种渴望的疼痛。他的声音睿智优雅，为她干涸的心田带来急需的水分；当他开口大笑时，他的笑声就像驱散乌云的太阳；他的眼睛是灰色的，像春秋季节的早晨，在第一束冷光之下的大海那种难以理解的颜色。
在提嘉娜最古老的传说当中，亚当恩正是从这样的灰色大海中浮现，来到米切拉的身边，和她一起躺在那片漫长而黑暗的沙滩上。黛娜拉对这个故事非常清楚，就如同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名字。真正的名字。
除此之外，她至少还知道另外两件事：第一，如果她的弟弟或者她的父亲还活着，看到她变成这样一个人，肯定会亲手取走她的性命；第二，如果这种事情真的发生了，她会接受自己的结局，因为她知道这是她应得的。
她的父亲已经死了。她不敢去想自己的弟弟是否也已经死了，尽管她知道，如果他真的死了，至少可以不用经历看到她变成这样而带来的悲伤。但每天早上，她还是会向三神祈祷他的平安，特别是向掌管波涛的亚当恩祈祷，因为父神的领域可以到达海外。只要她的弟弟还活在大海的波涛能够触及的某处，他就一定可以知道她在为她祈祷。
除非，她心中有一个声音低声说着，除非她仍然可以在这座岛屿上做出一些事，从而将那个名字待会世上。之前所发生的一切，暗夜中互相纠缠的肢体还有她自己的痛哭失声，这些都无所谓，她可以做到，她可以让那个名字从掌屿的每个人口中自由地说出，甚至远在南方群山中奎蕾亚，还有北方、西方和东方的海外，所有的人都会听到、会记得这个名字。
提嘉娜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人读出了。但是，只要父神和两位女神还有一点点仁慈，还对他们有一点点爱或怜悯，那么这个读者就不会被永远遗忘，不会永远丢失。
这也是黛娜拉的一个梦：如果她真的做到了这一点，那么，她那远离家乡的弟弟就会在一个满是陌生人的世界上，听到从一个陌生人的口中说出提嘉娜的名字；而他还会以某种方式得知，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所做的事，是她将这个名字还给了整个世界。
当然，那个时候她肯定已经死了，她对此没有丝毫怀疑。布兰汀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是绝对不会变化的。这是他为了史蒂凡而做的复仇。
她会死，但这已经无所谓了。因为提嘉娜将会得回它的名字。她的弟弟肯定还活着，而他会知道这是她做的。至于布兰汀……布兰汀会明白，她本来可以杀掉他，但她无数次放过了他。在那些他们共枕而眠的夜晚，他本来可能轻易地死在她的手中。
这是黛娜拉的梦。她总是会在这个梦中醒来，因为这个梦所带来的强烈的情感。她的脸上会挂着已经冷却的泪珠。除了塞尔托，没人见过这样的眼泪，而他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信任的人。
一阵轻快地脚步声从门口传来，来人走进房间，直奔她所在的阳台，她知道这是他。除了塞尔托，后宫中没有一个人能这样行动，阉人总是非常容易疲倦。而且喜欢大吃大喝，但赛尔托却不是这样。他还像她最初见到他时那样瘦削。他承担着其他人阉人极力避开的大部分事务：前往老城镇那坡度陡峭的街道。或者走向更为遥远的北方。进入那里的群山，甚至爬上圣加里奥山的山坡寻找草药或是装点她房间的鲜花。
他看上去并不显得苍老，但黛娜拉刚刚进入后宫时，温赛尔就把他分配到她身边。那时候他就已经不年轻了，所以她猜测他现在至少有六十岁。如果温赛尔死了——事实上这是一件非常难以想象的事——塞尔托显然最有资格继承他的职位，称为后宫总管。
他们从来没有谈过这件事。但是，黛娜拉非常清楚；如果这种事真的发生了，塞尔托也一定会拒绝那个职位，只是为了继续留在她的身边。她还知道，就算到了布兰汀完全不再召唤她，她成为后宫中的历史遗迹的时候，塞尔托尔托也仍然不会离开她。这才是真正让她感动的事情。
在十二年前那个秋天，她乘坐贡品船渡海来到奇亚拉的时候，她完全没有料到这样的事：在高墙和华丽的屏风后面，这个只剩下女人和去势的男人的地方，她竟然还能得到一份来自朋友的关怀和温存。
她听到塞尔托的脚步声，在爬上大阶梯和宫殿中的楼梯之后仍然非常轻快，他已经踏上了阳台的镶嵌地板。她听到他亲切地低声对那个年轻人说了几句话，让他离开了。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轻咳了一声，提醒她注意到他的存在。
“你带来的东西是不是难看得要命？”她说话的时候并没有转身。
“还算凑合。”塞尔托来到她的身边。她转过头，面带微笑，看着他短短的灰色头发，薄薄的嘴唇，还有鼻子上的可怕的伤疤。数年前她问过这个伤疤的事，他也回答了。这是他在雅嘉斯的时候，为了一个女人跟另一个男人决斗而受的伤。他杀死了对手，但那个对手恰巧是一位贵族。于是，塞尔托遭到阉割，自由也被剥夺，后来被送到这里。虽然他本人叙述此事时没带什么表情，但黛娜拉却非常不安。她记得自己当时想到，这件事虽然对她而言是全新的，但对他来说，只不过是过去的生活留下的一个纪念而已。
他举起手中暗红色的长袍礼服，这是在老城镇里做的。两人都笑了起来。黛娜拉知道，为了得到做衣服的钱，她不得不去讨好温赛尔，但这件衣服值得她努力。当然，后宫总管也会在适当的时候讨回个人情，不过后宫正是这样运转的。
“苏洛蕾丝穿的是什么？”黛娜拉问。
“海拉不愿意告诉我。”赛尔托歉疚地低声说。
尽管他极力保持脸上的表情不变，黛娜拉还是大笑起来，“我相信他是不会告诉你的，”她说，“她穿的是什么？”
“绿色的，”他简要地说，“高腰高领。腰部以下有两层褶。金色凉鞋。各处都挂着很多金子。当然，她也会把头发盘起来。她买了新耳环。”
黛娜拉再次笑了起来。赛尔托也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我在城里的时候还买了些别的东西。”他补充说。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她，她打开盒子，拿出里面的宝石。在明媚的阳光下，它发出炫目的光芒，就像银色的威多尼和蓝色的她听到塞尔托伊拉伦之外又出现了一个红色的月亮。
塞尔托说：“我觉得这个东西会比温赛尔为你提供的那些宫里的宝石强多了。”
她惊奇地摇着头，“太美了，塞尔托。我们能买得起吗？这是否意味着我在整个春天和夏天都吃不到巧克力了？”
“这可不是个坏主意，”他故意无视了她的第一个问题，“今天早上我不在的时候，你吃了两块。”
“塞尔托！”她大声说道，“别再那么作了！去调查一下苏洛蕾丝把她的钱花在哪里了。我也有我自己的爱好，而且在我看来，它们算不上什么不良嗜好。你觉得我看起来胖吗？”
他摇了摇头，动作几乎可以说十分不情愿。“我真不知道为什么你还不胖。”他沮丧地说。
“好吧，你就继续去思索原因好了。”她扬起头，“对了，我想起另外一件事。今天早上的这个孩子干得还不错，不过咖啡有点淡。你把我喜欢的口味告诉他好吗？”
“我已经告诉他了。我告诉他要弄得淡一点。”
“什么，是你？塞尔托，我真是……”
“每个冬天结束的时候，天气开始转变，你就会喝更多咖啡，所以你每到春天都有失眠问题。你知道我说得对，女士。或者少喝几杯，或者把咖啡冲得淡一点。我的责任是让你得到良好的睡眠和安宁。”
有那么一会儿工夫，黛娜拉简直说不出话来，“安宁！”她终于大声说道，“我很可能吓坏那个可怜的孩子。我会显得非常可怕！”
“我已经告诉他应该怎样回答了，”塞尔托平静地所，“他会说是我让他这么做的。”
“哦，就算是吧。那如果我直接告诉温赛尔，又会怎样？”黛娜拉反驳道，“塞尔托，他会不给那孩子吃饭，用鞭子抽他。”
塞尔托轻轻哼了一声，显然不认为这种事情有任何发生的可能性。
黛娜拉发现自己又笑了起来，尽管这并非她的真实想法，“很好，”她承认了自己的失败，“那就少喝几杯好了，因为咖啡必须足够浓烈，塞尔托，太淡的话不如不喝。另外，我也不认为失眠的原因是这个。只是因为这个季节，这个季节让我睡不好觉。”
“你作为贡品被后宫接纳的时候是春天，”他低语道，“后宫里所有人到了她们得到接纳的那个季节都会感到不安。”他犹豫了一下，“我对此没什么办法，女士。但我觉得也许咖啡会让事情变得更糟。”他那深棕色的眼眸中有一种真正的关切。
“你过于担心我了。”她说。
他微笑起来，“除了你我还能担心谁呢？”然后两人都没有说话。黛娜拉听到了下面广场上的喧闹声。
“说到担心，”塞尔托显然想打破这种气氛，“我们可能太过专注苏洛蕾丝的行动了。我们也应该注意一下那个绿眼睛的年轻姑娘。”
“雅西卡？”黛娜拉惊讶地说，“有必要吗？她来这里已经一个月了，可布兰汀还从没有召唤她呢。”
“正因为如此。”塞尔托说。他没再开口，这倒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你想说什么，塞尔托？”
“呃，照看她的泰希奥斯希望告诉我，他从没有听过进入后宫的女人还能如此……控制自己的身体。”
他的脸红起来，他、黛娜拉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的朋友，”她说，“我了解布兰汀，像你了解我一样。他的年龄比你还大，塞尔托，他差不多已经有六十五岁了。而且，出于某种我还没有完全理解的原因，他宣称他必须在掌屿半岛这里再生活六十年左右。他不会把注意力放在雅西卡的身体上的。”
塞尔托的脸又一次红了。黛娜拉笑了起来，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真的想发笑，但更重要的目的是掩藏她的悲哀，她不得不说这样一个谎话。
她当然知道布兰汀为什么要用巫术延长生命，为什么要待在掌屿，哪怕留在这个给他带来巨大悲哀的地方相当于自我放逐。
他必须在这里等着，知道所有生在提嘉娜的人全部死掉。
只有在那个时候，他才能离开他的爱子葬身的这个半岛。只有在那个时候，他对那片浸满鲜血的土地的复仇才算完全成功。因为那个时候，世界上再没有人拥有对于陷落之前的提嘉娜的记忆，没有人记得高塔之城阿瓦列，没有染记得那些歌谣、故事和传说，没有人记得那漫长而鲜明的历史——直到那个时候，这一切才会真正消失，真正被消灭。只需要七十到八十年的时间，就能让一个拥有数千年历史的文明彻底被遗忘，没有人会再记得它。
仅有的那些可以听到和说出他们故乡曾经有过的名字的人，布兰汀给了他们八十年。这个时间已经远远长于掌屿半岛居民的平均寿命。
八十年足以让它成为一块破碎无用的历史残片。关于它的书籍早已全部销毁，还有那些绘画、织锦、雕刻和音乐——在瓦伦廷的抵抗失败之后，满怀丧子之怒的布兰汀将这一切全部毁灭了，征服者的恨意毁灭了这一切。
那一年是黛娜拉生命中最可怕的一年。她亲眼看到那些精美的物品变成尘土和灰烬。她那时候只有十五岁，还还年轻，无法理解自己失去的究竟是什么。她的父亲死了，他的作品也全部毁掉了。
那一年，城市中的很多人都疯了。
一些人选择了逃亡，想让自己的孩子远离燃烧的城市和关于燃烧城市的记忆，还有关于海滨宫殿中那些被砸碎的历代王子雕像的记忆。有些人甚至陷入另一种疯狂，他们从此很少再开口说话，每天只是单调地吃饭、睡觉，以某种方式逃离他们心中的那片废墟。
她的母亲就是其中之一。
许多年以后，黛娜拉坐在奇亚拉宫殿的阳台上，抬起头来看着塞尔托关切的表情，意识到自己太长时间没有开口了。
她迫使自己露出微笑。她在这里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很擅长掩藏自己，很擅长在必要地时候露出一个微笑，尽管她希望自己可以不用欺骗塞尔托。面对布兰汀时也是如此，但她不得不欺骗他，否则她就会死。
“不用担心雅西卡。”她柔和地说，如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着之前的对话。确实，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不过是些老旧的记忆而已。它们没有给这个世界增添任何东西，它们没有，也不能改变任何东西。它们呆了的只有失落。
温赛尔比上次她看到他的时候又胖了不少。他赞美了苏洛蕾丝的礼服，然后是妮赛雅、奇尔梅妮和她本人。只有她们四个有足够的经验，可以应付正式场合的苛求，所以下午到觐见室去参加仪式的嫔妃也只有她们四个。塞尔托不止一次婉转地提起过，最近这一周时间，后宫中的嫉妒气息已经浓烈到可以嗅得到的程度了。黛娜拉不是没有注意这些——她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
温赛尔仔细打量她的时候，那双掩藏在古铜色脸庞上的皱纹之下的精明眼睛亮了起来。她将那块宝石装在绑缚头发的白金头带上，额头正中的宝石衬着她的双眼。身穿象牙白色长袍的后宫总管坐在沙发上，太阳从他身后的窗户招进来，映得他的头发闪闪发亮。
“我不记得我们的宝藏中有这样一块宝石。”他以尖利而令人不安的声音说道。这个声音听起来给人一种错觉，往往使人对说话者的能力产生过低的估计，但根据许多人在这些年间的遭遇可以判断出来，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误。
“确实不是，”黛娜拉轻快地回答道，“不过，等我们返回之后，我想请你替我保管它，可以吗？”
这是塞尔托的建议。温赛尔可能会贪污许多东西，但如果以正式的态度将物品送到他的办公室，则此物肯定不会被贪污。他太聪明了，不会那么做。这也是某些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才得知的事实。
他亲切地点了点头，“从这样的距离来看，这块宝石好像很不错。”于是，黛娜拉顺从地走上前去，低下头来好让他看清楚。她闻到了他身上的香水气味，他在冬末春初的时候总是会使用这种锡箔花气味的香水。闻起来很甜蜜，但并不令人讨厌。
她曾经非常畏惧温赛尔，既因为他那肥胖的身躯中蕴藏地力气，也因为关于他和一些年轻阉人以及后宫中某些永远不会受到布兰汀召唤的女人所做的肮脏事情的谣言。当然，这些谣言纯粹出于政治目的。尽管如此，她与这位后宫总管早已经达成了相互之间的理解。苏洛蕾丝与温赛尔之间也有同样的纽带维系，这三个人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尽他们所能地统治这个充斥着呆滞而失败的女人和去势男人的过度紧张的世界。
温赛尔伸出一根手指，抚摸着她额头上的宝石。相比那肥硕的身材，这根手指显得异常纤细。他微笑起来，“不错的宝石。”他又说了一次，这次是做出明确的判断。他的呼吸中带着锡箔花的芬芳，“我一定得跟塞尔托谈谈。我了解这些东西，这种宝石从北方来的。它们来自我的故土卡德伦。我以前常常把玩这些东西，这些属于君主的小玩意儿。那时候的我比现在强大得多，你一定知道，我曾经是卡德伦的国王。”
黛娜拉严肃地点点头。这也是她和温赛尔不成文的协定中的一条。他会不止一次地提起这个荒谬的谎话，不分时间、地点、场合，而她则必须在他说出此话时立刻做出沉思的样子并点头回应，仿佛她正在思考：这样一位伟大的国王也会沦落至此，其中到底隐藏着怎样的讯息。
只有在她自己的房间中，与塞尔托单独相处的时候，她才可以毫不拘束地欢笑。一想到那个肥实的后宫总管曾经比现在强大得多，或者塞尔托惟妙惟肖地模仿着温赛尔的语气和姿态时，她就忍俊不禁。
“你做的太棒了。”她有时会突然说起这句话，也许是塞尔托为她梳理头发或者擦洗鞋子的时候。
“这件事我很清楚，”只要确定附近没有其他人，他就会用这种比他平时的声音尖锐得多的假声，还会慢慢地做出夸张的手势，“因为，你一定知道，我曾经是卡德伦的国王。”
她会放声大笑。她知道自己像个调皮的小女孩，但是就是无法控制自己。
她也曾就此事询问过布兰汀。她得知，他对卡德伦的征服仅仅是最低限度的成功。那个时候，这些事情他已经可以对她坦白了。那个炎热的国度远在北方的大海之外，甚至比更北方的沙漠地带更为遥远。卡德伦的土地上有真正的魔法，远比掌屿半岛的魔法更强，与雅嘉斯本土的巫术也不相上下。
布兰汀占领了大沙漠边缘的一座城市，由此获得了一些土地的间接控制权，不过他也遭受了损失。虽然他叙述的时候只是轻描淡写，不过她暗自揣测，一定是相当严重的损失，卡德伦人的战斗技巧声名远播，即使在掌屿也有很多人知道这点。在巫师君王到来之前，互相交战的各行省都会支付巨额的费用，雇请卡德伦的战士作为雇佣兵。
布兰汀告诉他，温赛尔是在战役行将结束时被俘的一名传令兵，他被抓的时候已经被阉割了，北方人对信使一向这么做，就连布兰汀也不清楚各种原因。至于阉人在雅嘉斯有什么用处，这就非常明显了。布兰汀还确认说，温赛尔那个时候就已经很肥胖了。
温赛尔收回抚摸宝石的手，黛娜拉顺势站直身体。
“你会带领我们到下面去吗？”她问。这是仪式的一部分。
“我想不会。”他说话的样子就好像他确实认真考虑过似的，“也许塞尔托和海拉可以代我处理此事。我今天下午在这边还有些事情，你知道。”
“我明白了。”黛娜拉瞥了苏洛蕾丝一眼，然后她们都举起一只手，五指伸开，这是表示尊敬的礼节。事实上，温赛尔已经有至少五年时间没有离开后宫了。就连巡视后宫的房间时，他也是坐在一辆设计得很精巧的手推车上。黛娜拉甚至记不起她上次看到他站起身来是什么时候。塞尔托和照顾苏洛蕾丝的海拉承担了后宫之外的全部事务。温赛尔很相信这套下放权利的把戏。
他们走下楼梯，进入了后宫之外的世界。在楼梯中段的那扇青铜大门处，两名守卫对他们进行了详尽却不失尊敬的检查。
塞尔托和海拉都穿着不引人注目的棕色衣衫，他们带领四位女性穿过主走廊，前往正中间的前厅。在前厅侧面入口处，两名阉人退到后面，让女人们先走。黛娜拉和苏洛蕾丝当先走进前厅。
当然，人们立刻就注意到了她们。后宫的女人来到外面时总会立即引起他人的注意。这间大理石铺就的前厅中有很多人走来走去，都在等待进入觐见室。所有人立刻为四位嫔妃让出一条路。有些新来的人对黛娜拉微笑，她不得不花些时间一一回应。
在通往觐见室的拱门处，她和苏洛蕾丝又一次停下脚步：这次纯粹是为了视觉上的效果，血红色和碧绿色的两件礼服形成鲜明对比。然后，她们一起走进早已挤满了人的觐见室。
每次这样做的时候，黛娜拉都会暗暗在心中感谢布兰汀，因为他改变了这座后宫的规矩。这次也是如此。
她知道，如果她身在雅嘉斯，这种事情是绝对不会发生的。除了国王本人以及若干阉人之外，后宫的嫔妃是不允许被其他男人看到的，更别想与其他男人谈话。否则，唯一的后果就是双方的死亡。而且，温赛尔也曾告诉他，如果发生这种事，就连后宫总管都难逃一死。
但在奇亚拉，事情从一开始就完全不同。早在数年之前，黛娜拉就知道，这件事情也有雅嘉斯皇后多罗蒂娅的一份功劳，因为她决定与她的长子杰拉尔德一起留在雅嘉斯，没有跟随她的丈夫一起来到海外，过这种自我放逐的生活。这是多罗蒂娅的选择。但还有一种说法：布兰汀听从了某位顾问的建议，并没有要求他的王后来到奇亚拉。
多罗蒂娅留在雅嘉斯的直接后果就是，出身高贵的宫廷侍女们也大都不愿意来到掌屿，因为飘洋过海十分危险，更何况这样做的人还会遭到王后的忌恨。这也意味着，布兰汀在奇亚拉新建的宫廷中非常缺少女人，这种情况又使得后宫中的各种角色发生了转变。最初的几年中，根据布兰汀的秘密命令，贡品船在前来进贡时总会带上几个来自寇尔帖或阿索利的少女，全都出身于高贵的贵族家庭。他本人也同时在奇亚拉挑选贵族少女。至于那个曾经拥有另外一个名字的下寇尔帖，他从来不在那里挑选女人。这条政策得到了极其严格的执行。仇恨是双方面的，深入骨髓，不能允许这种仇恨在后宫中漫延。
至于雅嘉斯后宫中的女人，他只带来了极少的几个，大部分人留在那里，没有来到奇亚拉。原因很简单：摄政王杰拉尔德以父亲的名义管理雅嘉斯，对后宫的控制具有象征意义，可以强化他的权威。
由于这些变化，这里新设的后宫也就全然不同于原来的后宫——温赛尔和塞尔托都这样告诉过她——这座后宫中有一种全新的气氛，它本身也是个全新的事物。
这座后宫中有很多来自寇尔帖、奇亚拉和阿索利的女人，也有一小部分来自雅嘉斯。但还有一个名叫黛娜拉的女人，来自塞坦多，来自巴巴迪尔帝国统治下的塞坦多。
或者说，宫中的每一个人都是这样认为的。
这件事几乎挑起了一场战争，黛娜拉记得非常清楚。
她的父亲是一位雕刻家，死于黛莎河之战；她的弟弟离家出走，她的母亲几乎不再开口说话。提嘉娜的黛娜拉那时只有十六岁，她下定决心，要将自己的生命奉献出来，设法杀死居住在奇亚拉的那位巫师君王。
她知道，男人们在出征之前必须首先狠下心来，她的父亲在出征之前也一定试着这样做过，所以她也要这样做。她开始着手准备，将自己的母亲留在那座空空荡荡的房子里。那里曾经是个充满欢乐的地方。提嘉娜的王子曾多次来到她家的院子里，亲热地拍着她父亲的肩膀，赞赏地看着他那些尚未完成的作品。
黛娜拉清楚地记得的这一切。
进入觐见室的时候，黛娜拉看了一眼房间远端的镜子，确认自己一切正常，然后，她的双眼下意识地望向雅嘉斯的戴蒙。他是这个国家的首相，他的权利和地位仅在布兰汀一人之下。
不出所料，他的双眼早就盯着苏洛蕾丝和她本人，眼神还是那么阴郁。黛娜拉第一次来到觐见室时，这样的眼神让她提心吊胆。她还以为戴蒙厌恶她，或者更糟，他对她产生了怀疑。不过不久之后她就得知，对任何进入宫殿的人，他都会产生同样的厌恶与怀疑。每个人都会受到这阴冷眼神的上下打量。
这些年中，黛娜拉对这位阴郁的雅嘉斯人产生了一种敬意。一开始，这种敬意还有些不情不愿，后来则不是这样。他现在似乎已经信任她了，而她将这一点视为一个巨大的胜利。这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如果没有这种信任，她不会得到在布兰汀睡着之后仍然留在他床上过夜的机会。
戴蒙的头朝她轻轻一点，然后又对苏洛蕾丝做出了同样的动作。不出她们所料：她们的位置是站在过道两边的人群中，两个人都不能坐上王座旁边的那张椅子。她俩以前都曾在那里就座，还有那位美丽却无人哀悼的克萝茜，那是在她意外去世之前的事了。不过，在座中有来自雅嘉斯的客人时，布兰汀对于这种细节是非常谨慎的。这种时候，他旁边的椅子都会特意留空。那是留给王后多罗蒂娅的。
当然，布兰汀仍然没有进入觐见室，但黛娜拉看到了鲁恩，那个光头小丑正蹒跚地走向端酒的侍者。鲁恩举止笨拙，智力显然没有发育完全。他穿着奢华的金色与白色衣服，黛娜拉于是知道，布兰汀今天也会穿同样的衣服。这是雅嘉斯的巫师君王与他亲自选择的小丑之间那种复杂联系的一部分。
在雅嘉斯，小丑作为国王的影子和映像存在，这个风俗已经延续了数百年之久。小丑穿的衣服与国王一模一样，在宴会上，他的座位就在国王旁边，而在国王授予荣誉或评价他人时，小丑也必须在场。而且，每个国王都会选择一位看起来有很大缺陷的人充当自己的小丑。例如这位鲁恩，他行动迟缓，面貌丑陋，双手哆哆嗦嗦，话语模糊不清。他认得宫廷中的每个人，但并非总是如此。有的时候，他的表情会突然发生变化，这可能代表一条信息，一条有关国王的信息。
小丑的事，黛娜拉还不能完全理解，她觉得自己可能永远也理解不了。她知道，鲁恩有限的智能大部分都受鲁恩本人的控制，这其中有巫术——来自雅嘉斯的精妙魔法。
但她至少可以理解这些：雅嘉斯的小丑其主要作用是，借助与国王打扮的一模一样的手段，生动地向他们的国王传达一个意思，那就是，即使是国王也会死，也有他自己的局限；另外，他们某些时候也会成为国王的代言人，能够反映国王本人的思想与感情。
这就意味着，无论鲁恩的行动和语言是多么笨拙或者含混不清，人们仍然无法确认，这些行动和话语究竟属于鲁恩本人，还是代表了布兰汀的情绪。如果一个人不注意这一点，他很可能会遭遇凶险的命运。
现在的鲁恩似乎在微笑，一副很满足的样子，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看到每个人都会急速鞠一个躬。每一次，他头上的金色帽子都会掉下来。不过他还是会笑着弯下腰捡起帽子，重新戴在头上。不时会有一位过分紧张的廷臣讨好地为他将掉在地上的帽子捡起来，这个时候鲁恩也一样会发笑。
黛娜拉不得不承认，这个小丑让她感到很不自在，不过她还是将这种情绪隐藏起来，用真心的怜悯将它压制下去：既怜悯他的智力问题，也怜悯他的日渐衰老。但她真正看重的只有一点：鲁恩与布兰汀的魔力有紧密的联系，他是那魔力的一种延伸，一个工具；而布兰汀的魔力正是她一切恐惧的根源。
所以，她向来回避与这个小丑单独相处。他那双坦率的眼睛与布兰汀的双眼非常相似，也因此让她从心底感到畏惧。
走进大门之后，苏洛蕾丝和黛娜拉看似随意地分别走向右侧和左侧，以长期磨练出来的优雅姿态向他们认识的人致以微笑。分别穿着栗色和琥珀色衣服的妮赛雅和奇尔梅妮也穿过觐见室中央的过道。
黛娜拉看到了诗人多尔德，还有他的妻子和女儿。那女孩大概只有十七岁，看起来非常兴奋。黛娜拉猜测这也许是她第一次参加这样正式的招待会。多尔德向她殷勤地微笑着，夸张地深鞠一躬。虽然离他还相当远，她还是能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明显暴露了内心的失落：为来自雅嘉斯的音乐家举行如此盛大的招待会，这种规格显然远远高于这位殖民地最著名的诗人所能享受的待遇。上个冬天到来之前，他获得了为艾斯提拔公爵桑德烈撰写悼词的殊荣，当然，布兰汀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刺激那些巴巴迪尔人。此后数月，多尔德的自大模样简直令人难以忍受。不过，今天他的样子倒使黛娜拉有些同情，尽管在她看来，这位诗人简直就是世界上最大的骗子。
她也曾将自己的这个想法告诉布兰汀，但他对这位华而不实的诗人只不过觉得可笑而已。他随口说道，要看真正的艺术，得把目光投到宫廷之外才行。
而你毁灭了那真正的艺术，她很想这么说。
她很想这样告诉他。她记起了她父亲的遗作，矗立在海滨宫殿阶梯上的亚当恩雕像，它的头被敲破，身体被切成数段。脑海中这个景象使她心中一阵疼痛。这个雕像的原形来自她的弟弟，是父亲在他成长到可以模仿年轻的父神之后创作的。她还记得自己看着那座损坏的雕像，想哭泣时却已没有了眼泪。
她回头瞥了一眼多尔德的女儿，她还很年轻，无法掩饰自己心中的欢喜。十七岁。
在她自己的第十七个命名日之后的那个夜里，她从父亲的秘密保险柜里偷出一半银币，同时祈祷着他的灵魂会原谅自己，并保佑自己的母亲。
她悄悄地离开了，甚至没有说一声再见，但她还是借着烛光最后看了母亲一眼。瘦弱疲乏的母亲终于在突然显得异常空阔的大床上睡着了。黛娜拉狠下心，像出征前的男人一样，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在接下来的四天中，她在阿瓦列以北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地方渡过黛莎河，穿越边境，来到了塞坦多。一路上她非常谨慎。雅嘉斯士兵仍然在乡间巡逻，而在阿瓦列城中，他们正在毁灭所有高塔。在她渡河的地方，她能看到仍有一些高塔矗立着，但大部分高塔已经被毁，整个阿瓦列城的上空飘着浓烟。
事实上，那座城市那时候已经不叫阿瓦列了。布兰汀的咒语已经降下。那座在夏日的阳光下冒着浓烟的城市现在叫做史蒂凡尼安。黛娜拉还记得自己当时的感受，她无法理解一个人怎么会用自己爱子的名字为这样一个曾经美丽、但现在却已没有任何活力的城市命名。后来她明白了，这个名字与布兰汀对史蒂凡的记忆毫无关系，它是为那些生活在这座城市中的人们、还有所有曾经是提嘉娜人的人准备的。它能一直提醒他们，正是因为史蒂凡的死，才造成了城市的毁灭。提嘉娜人现在生活的行省叫做下寇尔帖，而寇尔帖却是数个世纪以来他们最为痛恨的敌人。提嘉娜城现在也改名为下寇尔帖城了。
高塔之称阿瓦列则被称为史蒂凡尼安。雅嘉斯之王的复仇绝对不仅仅是占领、烧毁和死亡。他的复仇抹去了名字和记忆，抹去了所有提嘉娜人的身份；这样的复仇既诡秘又残忍。
黛娜拉走向东方的那个夏天，很多难民也在向东流亡，他们想走得越远越好，希望可以永远不必再回忆起雅嘉斯的布兰汀对他们的家乡所做的一切。
但黛娜拉不能忘记这一切，她用自己心底的血流秘密地养护它们，让它们滋生出无尽的恨意。像茉理安的那两条巨蛇。
越过塞坦多的边境之后，她仅仅走了几英里。暮夏的田野中，金黄的谷物长得很高，但所有的人都离开了，前往北方和东方，抵抗巴巴迪尔的艾伯利可。后者在谨慎地巩固了对费劳特和艾斯提拔的占领之后，再次旌旗南指。
这个秋天结束的时候，艾伯利可占领了塞坦多，并在持续了整整一个冬季的围城战之后，于第二年春天攻克翠吉亚的博利要塞，这是最后一个抵抗他的大型要塞。
但在这件事发生之前很久，黛娜拉已经在塞坦多西部的高原上找到了她在寻找的东西。那是一个小村庄，有二十间房屋外加一座酒馆，位于奇纳维与福莱希要塞的南方——这两座巨大的要塞位于边界两边，互相对峙着，准备防御来自对方的攻击。
这里距离南方的山脉很近，土壤没有北方那么丰腴，作物成长的季节相对较短。初秋季节刚刚到来的时候，从布拉西奥山脉和斯法罗尼山脉吹来的冷风会带来降雪，接下来便是漫长的白色冬天。
很久以前，这个村庄的附近有一条通向斯法罗尼山口的支路，但在与南方奎蕾亚的贸易被迫终止之后，这条路就废弃了。村中的酒馆异常老旧，但规模却相当巨大，与村庄很不相称。酒馆的楼上还有四个房间，已经许多年没有旅行者入住了。
黛娜拉将她父亲的银币藏在村庄南方一处长满树林的山坡上，然后来到那座酒馆，成了一名服务生。当然，店主没有工钱可以付给她。她的工作只是为了有一个房间栖身，还有即使在夏秋季节也算不上丰足的食品。
她告诉村民，自己是从北边靠近费劳特边境的地方来的，母亲死了，父兄参加了战争。她说自己的叔叔虐待她，所以她逃走了。她很会模仿别人的口音，再说村里人也没见过几个北方人，所以他们相信了她的说辞。那段时间的掌屿有很多过路人来来往往，很少有人对他们的动机有什么怀疑。
不久之后，男人们开始陆陆续续返回村庄。他们被打败了，身心疲惫。酒馆中的活计增多了：在厨房打下手、为顾客上菜以及收款等等。她还有另一份工作：只要一个男人付出足够的金钱，她就要将他带到楼上属于她的那个房间。
每个村庄似乎都需要一个这样的女人，而她显然是这个村庄中最合适的人选。她尽力让自己不在意这种事，这一点很难做到。但她有一个目的，一个待在这里的原因：她要复仇。她告诉自己，即使是这件事，和某人一起到楼上去，也是复仇计划的一部分。她提醒自己一定要能横得下心。
但是渐渐地，一些男人开始向她求婚。某天午餐时间之后，她擦桌子时发现自己竟然开始考虑嫁给其中一个的可能性。这个人安静而亲切，和她在楼上的时候显得很害羞。只要他在酒馆，就会以热切而关注的眼神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就是这一天，她知道自己应当离开了。
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这里度过将近三年时间，不禁有些惊讶。这时正是春天。
某天晚上，她悄悄溜走了，没有对人说一句再见。通向山上的小径两边，草原上盛开着各种鲜花，空气洁净而温暖。她在双月混合的月光下找到自己埋下的银币，沿着通向奇纳维要塞的路向北走去，甚至没有回头望一眼。她那时十九岁。
她十九岁了。过去的两年中，她变得美丽多了。原本棱角分明、骨瘦如柴的身体变得柔和，脸上的轮廓也不再是小孩子的模样。她的笑容热情而有活力，黑色的眼睛闪烁着挑逗的神情，似乎暗示着比欢笑更多的东西。甚至黛娜拉离开数年之后，那些见过她笑容、或者曾经引得她发笑的男人仍旧会在梦中见到这张笑脸。
到达奇纳维要塞之后，巴巴迪尔士兵们让她十分害怕，因为他们魁梧的身躯带来的压迫感，更因为他们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残忍性格，但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留在这里。她判断，停留两周就足够了。她必须在这里留下一个印象，一种回忆。
这个印象经过精心设计。在她的设计中，她要扮演一个从南方群山附近的小村中走出来的乡村女孩，漂亮，富有野心。在旅馆中，这个女孩会参与夜谈，虽然大部分时间只是默默倾听。开口说话时，她会讲述她的出生之地的故事，讲的栩栩如生，措辞简明，元音柔和，听过故事的人只会认为她的家乡在塞坦多的高原，决不会想到她来自掌屿半岛的其他地方。
她讲述的故事往往是悲伤的，大部分是过去这些年发生的实事。有时黛娜拉也会滑稽地模仿高地上的乡巴佬，讲述这些乡下人对世界大事的观点。每到这个时候，她所在的桌子周围就会爆发经久不息的笑声。
大家看出她有些积蓄，很可能是以漂亮女孩常用的那种挣钱手段挣来的。但停留在奇纳维期间，她只和另一个女人一起住在当地两座旅馆中条件较好的那一座，分享同一个房间，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受邀到楼上她们的房间中去；她们也从不接受他人的邀请，到别处去过夜。
她加入了一个以年轻男女为主体的松散团体。某天晚上，黛娜拉向这些人倾诉了自己的目标，她说，她想到一个顾客上档次的餐馆旅馆或餐馆工作，至于普通的小酒馆，她不屑一顾。
这时，某个人提起边界另一边的下寇尔帖，据说那里的史蒂凡尼安城有个叫王后餐馆的地方很不错。
黛娜拉暗自松了口气，开始询问那个地方的细节。
事实上，早在三天之前，她已经知道了她所提出的问题的答案。这些人每次诉说对更好生活的希望时，这个名字都会冒出来，她最终确定，跟这些生活在边境地区的塞坦多年轻人打交道时用不着旁敲侧击。所以这一次，她干脆将谈话直接引向她需要知道的这个话题。
她瞪大眼睛，装出全神贯注的样子，倾听她所认识的这些人详尽描述下寇尔帖那家第一流的雅嘉斯式餐馆，据说那里的大厨是现任的史蒂凡尼安城及其辖区总督从遥远的雅嘉斯请来的。这位总督对于美酒佳肴的热爱众所周知。他也非常喜欢坐在舒适的房间里聆听美妙的音乐。他帮助那位大厨将原来的一座银行改建成了餐馆。它成了全掌屿最上流、最奢侈的用餐地点之一。黛娜拉得知，总督本人每周也会到那里去用几次餐。
这是她第二次得知此事了。几天前她在服装店中闲逛时，就已经从许多商人口中听说了这件事。她需要找些适应城市生活的新衣服。
第一次听到王后餐馆这个名字时，她立刻意识到，那个地方非常适合她的计划。在那里，她可以进一步改变自己的过去，它是下一阶段的舞台。
从那些商人的闲聊中，她还得知了另外一件事：一切下寇尔帖人都不允许在那家餐馆用餐。来自寇尔帖以及更为遥远的阿索利或奇亚拉的商人会受到一定程度的欢迎。当然，只要是雅嘉斯人，不管他是士兵、商人还是随便什么想到这块新殖民地寻找机会的人，都可以进入这家餐馆。朝正对大门的多罗蒂娅王后画像行礼，就连跨越东西掌屿边境而来的商人也有权在此用餐，餐馆接受任何种类的货币。
只有国王真正的敌人，生活在下寇尔帖、包括史蒂凡尼安城本身的居民才无权进入这里。高雅的气氛不能被这些谋杀了王储的贱民所玷污。
一位刚从史蒂凡尼安城返回的费劳特商人恰巧路过奇纳维。他携带着大批皮革，在北方准能卖个好价钱，哪怕以当年的税率，他都有利可图。此人告诉黛娜拉，下寇尔帖的居民的确没有“玷污”那家餐馆。对于那条禁令，史蒂凡尼安城的居民自有办法抗议，那就是拒绝为那家餐馆工作。侍者、厨房小工、马夫的工作都没人做了，连乐师和装饰房屋的技工都全体罢工。
总督大人得知这件事后大发雷霆，他发誓要强迫这些贱民去做雅嘉斯主人指派给他们的任何工作。如果他们竟敢不从，就要用地牢、皮鞭和轮式刑车来威慑他们。
但那位名叫阿尔杜尼的大厨对这个决定提出了异议。
阿尔杜尼以风雅的措辞向总督阐述了他的想法，这些话后来时常被人引用：一个人不能一边使用暴力强迫他人做苦工，一边维持这样一个高雅的场所。他对于工作的要求很高，光靠压迫是达不到他的标准的。雅嘉斯的阿尔杜尼说，在他的餐馆里，就连在马厩工作的小厮都必须接受良好的训练，真心实意地喜爱自己的工作。只有这样，所有员工才会具备与餐馆本身相衬的风度。
这些话传出来的时候遭到了普遍嘲讽：有风度的马夫？简直不可思议。但黛娜拉知道，这些嘲笑很快变成了对阿尔杜尼的尊敬。阿尔杜尼是不是个妄自尊大的人暂且不提，但他这样做确实有他的目的。那个费劳特商人告诉她，王后餐馆在史蒂凡尼安城的作用相当于卡德伦沙漠中的一座绿洲。这座被征服的城市中的所有人都十分沮丧，但这座餐馆却带来了雅嘉斯式的优雅，想必可以逐步感化当地的居民。
不过，这样一来，阿尔杜尼肯定会缺少合用的员工。黛娜拉貌似随意地提出这个问题时，商人证实了她的想法。史蒂凡尼安地处偏僻，更糟糕的是，它所在的行省实行全掌屿最高的税率，占领军士兵数量也是最多的。几乎没人愿意前往那座城市，更别说在那里居住了。从雅嘉斯本土来到那里的冒险者当然不可能在经历飘洋过海之后，在这座餐馆里刷盘子、洗碗或者在马厩工作。无论马厩多么有风格也不可能吸引雅嘉斯人。所以，未来很长一段时期内，餐馆都需要从掌屿半岛其他地方前去工作的人。
就在那一刻，黛娜拉推翻了自己之前的所有计划。她默默地向亚当恩祈祷，希望可以抓住这个机会，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
于是，几天以后的一个晚上，在奇纳维要塞最大的一座旅馆里，一群愉快的年轻人头一次看到他们的新朋友喝多了酒，小伙子们大多怀着谨慎的乐观，这个现象或许意味着当天夜里会有艳遇降临到他们身上。
“那就按你们说的办！”黛娜拉以她富于吸引力的南方口音喊道，她倚在一个车匠肩上，车匠被这飞来之福弄得晕头转向。“明天我就要走上新的生活道路。我准备尽快穿过边境，去看看雅嘉斯的王后！愿三神保佑她！”
愿三神庇佑我的灵魂。
他们一边让她别这么嚷嚷，一边大笑起来，主要是为了盖过她的话，在巴巴迪尔帝国统治的塞坦多，赞美雅嘉斯的王后绝不是一种理智的行为。黛娜拉咯咯笑着，不过没有再开口了。那个车匠和另外一个人打算把她送到楼上去，却遭到了富于魅力的拒绝。
第二天早上，黛娜拉打扮一番，收拾好行李，早早在要塞的大门口等着。正巧有一个讨人喜欢的桑吉奥中年商人准备将巴巴迪尔的香料买到史蒂凡尼安去，于是她搭了个便车，这位商人之所以会前往那个沉闷单调的城市，唯一的原因就是想到那个新建的王后餐馆去看看。她觉得这个巧合是个不错的兆头，于是将左手的拇指握在拳头里，连续做了三次这个动作——据说这个手势可以让人梦想成真。
路上的情况比她预想的好一些，在这条路上旅行的商人似乎也更有安全感。她在马车上向那位桑吉奥商人提出了这个问题时，他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
“两位巫师君王剿除了大部分劫匪，但这不过是为了保护他们自己的利益而已。他们不希望任何人抢走我们的货物，否则他们找谁收税去？”
两天之后，她来到了曾经叫做提嘉娜的这个行省。
他们一早进城，与那位桑吉奥商人互道珍重之后，她找到了一家旅馆。这一带她的家人从来没有来过，而且她并不担心自己会被认出来。她知道，她的模样已经变了不少，况且掌屿半岛有很多女孩都叫黛娜拉。她预付了三天房费，将自己的随身物品留在房间里。
然后她来到街上。不久之前，这座城市还被称为高塔之城阿瓦列——斯派利昂河转向西方奔入大海的转弯处，曾有一座美丽的城市坐落于此，它的名字叫做阿瓦列。她的心中渐渐生出一种疼痛，而最令她伤心的是，尽管这仍然是同一座城市，但一切却已经全然不同了。
她穿过制革街，来到制丝区。她还记得自己小时候的一个秋天，全家人一起来到内陆的阿瓦列城，来参观她父亲的雕刻艺术展览。她甚至认出了自己购买第一双灰色皮手套的那家小店。她用自己从夏天就开始积攒的硬币买下了那副手套。
那个长着红胡子的工匠逗她说，灰色是适合年轻女人的颜色，不适合小女孩。六岁的黛娜拉自豪地回答说，我知道。听到这话，母亲笑了起来。很久很久之前，她的母亲也是一个会笑的女人。黛娜拉记得这一切。
纺丝间里，女人和女孩们不停地工作着，似乎永远不会疲倦。她们坐在门廊里，借着初夏清晨的光线纺丝，数百年来一直如此，而在远方的河边，她能看到染色工坊和它们附带的院落，也能嗅到染料的气味。
数百年前，女权制度的奎蕾亚开始闭关锁国，掌屿的所有城市中，阿瓦列城受到的打击最为沉重。穿过南方山脉的主要商路共有两条，其中一条便是以阿瓦列城为起点，但现在商路失去了作用，阿瓦列突然发现自己的存在似乎不再具有重要意义。好在这座城市的居民非常睿智，他们立刻改变了对自身的定位，改变了城市的发展方向。
一代人的时间里，这个城市就由南北货物的交汇点变成了掌屿半岛的皮革与丝制品制造中心。
阿瓦列再次走上了繁荣和荣耀之路，此后几乎没有踏错一步，而高塔也渐次拔地而起。
黛娜拉的心中阵阵作痛。她终于承认，自己有意在史蒂凡尼安城外圈的边缘穿行，只路过工匠区，不敢将目光投向别的地方。她不敢去看城市中心的那座小山，因为那里曾经有过许多高塔，但现在却已不复存在。
意识到这点之后，她停下脚步。她已经走到了制丝公会街尾的小广场上，她站在广场中间，一动不动。黛娜拉面前有一座规模不大却很漂亮的莱理安神庙，用注玫瑰红色大理石建成。她凝视着这座神庙，然后抬起目光，投向更高、更远的地方。
就在那一刻，黛娜拉真正确定了这一点：表面的细节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居民也仍然是原来的那些人，但人们生活的核心改变了，生活的动力消失了，所以一切东西给人的感觉也就与从前迥然不同。
宽阔漂亮的街道看起来没什么变化，甚至显得比原来更宽，但那是因为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在她的左边，河边的集市仍然还在，她能听到那里传来的喧声，尽管不是很响亮。但她提醒自己，这与从前的清晨已经完全不同了。
人口少多了。很多人逃离此处，或是已经死去。空旷街道上的雅嘉斯士兵显得异常突出，黛娜拉收回视线，掠过茱理安神庙，看着直通城市中心的那条林荫大道。
我们可以，也必将把道路建得宽阔笔直。阿瓦列的人民这样说过。即使是在很久以前，所有城镇中都密布着利于防守的弯曲小巷之时，他们仍是这种态度。他们说：这世上不会有任何一座城市与我们的城市相同；如果我们需要防御，我们的高塔就是我们的防御工事。
这些高塔现在都不见了。看着这一切，黛娜拉有一种奇特的感觉，仿佛自己的双眼受了蒙骗，看不到必然会在此处的东西。
亘古以来，阿瓦列就被称为斯派利昂河岸边的明珠，那些高塔是成就这一美名的要素，在寇尔帖、奇亚拉和艾斯提拔，人们认为这不过是提嘉娜人的傲慢自大，城里的各行各业也借高塔互相攀比，所有贵族家庭和富有的金融家公会、商人公会以及工匠公会都争相建造尽可能高的高塔，哪怕超过他们财力的承受限度。城中的各座高塔直指属于伊安娜的苍穹，整个城市看上去像一座高塔的森林。
这种内部竞争发展到了危险的境地，暗杀与破坏几乎不再是奇事了，最出色的泥瓦匠和建筑设计师收取的费用高昂到令人瞠目结舌的程度。但是，两百多年以前，提嘉娜的王子亚列桑三世以最简单的方法结束了这种局面。
他向一位名叫奥沙利亚的建筑师下达了一道命令，要求这位当时最富盛名的大师在阿瓦列为他建设一座宫殿。亚列桑王子指出，这座宫殿中必须要有一座高塔，这座塔要比阿瓦列的所有高塔更高，而且将永远是阿瓦列城最高的高塔，这一规定将写进法律。
他确实这么做了，这座王子之塔又细又高，苗条优雅，用绿色与白色的石头制成，以此提醒这座远离海岸的城市的人们，不要忘记自己的根是在大海当中，它结束了围绕阿瓦列城制高点而进行的种种争斗，在此之后，由于亚列桑王子的身体力行，提嘉娜的统治者形成了这样一个传统：提嘉娜的王子与公主都会在阿瓦列出生，在这座高塔之下的宫殿里出生，这样一来他们就同时属于那两座伟大的城市：波涛之城提嘉娜和高塔之城阿瓦列。
黛娜拉知道，曾经有超过七十座高塔以王子之塔为范例，将自己的颜色漆成绿色和白色，曾经？四年之前。
黛娜拉的心因她看到的一切而刺痛。她想，如果有这样一个人，她和从前一样度过每一天的时光，她说话、走路、工作、吃饭、睡觉、做爱，有时甚至还能开心大笑，但她的心却已被切除，已经不在她的身体内部——这样一个人会是怎样的情形？你甚至无法在她身上找出那柄切除心脏的利刃所留下的伤口。
碎石已经全部清理干净了。除了远处的染坊，不再有任何烟雾玷污蔚蓝的天空。天空晴朗无风，鸟儿欢唱，似乎在迎接即将到来的春天。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里曾经有过许许多多高塔。这座名叫史蒂凡尼安的城市没有什么高耸的建筑，与掌屿半岛上的任何一座城市相比，并没有太多特别之处。特别之处只在于，它所在的省份受到的压迫是最为沉重的。
这样一个已经没有自己心脏的人，究竟会是怎样的情形？黛娜拉又一次思索。她没有得出答案；她怎么可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在她的内心，失落感不断成长，还有仇恨。仿佛它们在这里得到了新生一般，比往常更为冷酷尖锐。
沿着宽阔的林荫大道，她一直走向史蒂凡尼安城的中心。走过兵营，走过总督府大门。此后不久，她看到了王后餐馆。她立即得到了雇佣，当天晚上就开始工作。餐馆现在很需要人手，却极难雇到合适的人。雅嘉斯的阿尔杜尼亲自挑选所有员工，他认为这个塞坦多小女孩颇有气质，当然仍有一些需要改进的地方。他劝告她说，最好把粗俗的高地口音好好改一改，她保证会极力这么做。
他发现，不到半年，她的口音就和当地居民差不多了。这个时候，他将她从后厨调出来，到前台做女侍，穿上他亲自设计的奶油色和深棕色制服。这两种颜色恰巧与她非常相称。
她沉静、敏捷、谦逊、礼貌，能记住每个顾客的名字和口味。她学习的速度很快，四个月之后的那个春天，她还没满二十一岁，但阿尔杜尼已经下定决心，要让她担任女侍主管。
她知道，直接谢绝会让他十分吃惊，让许多人十分吃惊，但她也知道，如果接受了这个职位，那就离她本来的目标越行越远了。而她的目标始终没有改变过。很快她就会北上前往寇尔帖，因为现在一切都足以证明她确实是来自塞坦多的人了，为了达到这个目标她必须与王后餐馆形成足够紧密的联系。但如果接受了女侍主管的职位，她就会成为当地的名人。她知道，成了名人就会被别人刨根问底。
所以哦，当阿尔杜尼提出这个意向时，她假装急不可耐，就像一个乡下女孩即将成为真正的上流人士时那样。当天晚上，她打碎了两个杯子和一个盘子，还把桑吉奥绿葡萄酒泼到了总督本人身上。
她含着热泪请求阿尔杜尼的原谅，请求他再给她多一些时间，好让她重新建立自信。他同意了。也许是因为那时候他已经爱上了她。他曾委婉地请求她成为他的情妇。这个要求她拒绝了。她提出的理由是，这样的关系会毒化员工中已经形成的风气，对王后餐馆造成不良的影响。这个理由找得很好——王后餐馆才是阿尔杜尼真正的情妇。
事实上，黛娜拉不让任何一个男人碰她。她已经到了雅嘉斯人控制的地域，必须根据自己的最终目标来制定行动计划。规则已经改变了，她决定在当年秋天离开这里，北上寇尔帖。正当她考虑这样做的可能性，以及应该寻找怎样的借口之时，却发生了一件让她完全意想不到的事。
黛娜拉缓慢地穿行于觐见室中，她稍稍停下脚步，与多尔德的妻子打了个招呼，她很喜欢这个女人。诗人本人则抓住这个机会，将自己的女儿介绍给她。女孩的脸马上红了，但她行礼的姿势相当值得称赞。黛娜拉对她露出一个微笑，然后继续前行。
一位管家来到她面前，手中擎着一套饰以红宝石的黄金杯子，里面盛着咖啡。这套杯子是数年前布兰汀送给她的礼物。在类似这样的公众场合中，她只喝咖啡，决不喝酒。她内疚地往门廊外面看了一眼，知道塞尔托会在那里等着。她轻轻啜了一口温暖的饮料。感谢三神和翠吉亚的栽培者，这杯咖啡又黑又浓，味道非常不错。
“亲爱的黛娜拉女士，你看上去比从前更美丽了。”
她转过身来，巧妙地掩饰内心的厌恶。她知道这个声音属于雅嘉斯的耐索。他是一个小贵族，最近刚刚从雅嘉斯本土来到布兰汀的宫廷。他的唯一目标就是希望在这块殖民地成为一个高级贵族。到目前为止，黛娜拉对他的印象就是既无能又热爱贪污。
她朝他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没有拒绝他伸出的手：“亲爱的耐索，谢谢你如此巧妙地对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说谎。”
她很喜欢说这种话。塞尔托曾这样评论：如果她都老了，苏洛蕾丝又该如何自处呢？
不难想象，耐索连忙说出了所有表示强烈否定的词语，他又赞美了她的礼服和宝石，赞美餐杯上的红宝石与她本人衣服颜色的相得益彰。然后，自以为已经获得足够青睐的他放低声音，第八次询问她是否听说过一件非常琐碎的小事：北阿索利地区税务长官的职位究竟将花落谁家。
那是个相当有利可图的职位。收税工作显然将成就他的财富，至少足以满足他此行的目的。也许只需几个星期的时间，他就可以衣锦还乡了。黛娜拉十分憎恶这种渎职行为，还曾壮着胆子向布兰汀提过这件事。让她非常恼火的是，他似乎只觉得可笑。他向她提出：如果没有一定程度的财富作为补贴，不会有人乐意前往北阿索利这种毫无吸引力的地方做官。
她在内心进行了一番激烈斗争，终于失望地承认这种说法确实有其道理。他那双藏在深黑浓眉之下的灰色双眼一直关注她盯着她。当她抬起头来，勉强点头表示赞同的时候，他不由得哈哈大笑。
“我太开心了，”雅嘉斯的布兰汀笑着说，“我这些愚笨的想法和拙劣的统治手法竟然也能得到你的首肯。”当时她窘得连头皮都红了，不过，当她明白了他的思路，意识到自己的想法确实有些荒谬的时候，他也开心地笑起来。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现在她做的仅仅是秘密监控这类职位，避免它们落到那些最为贪婪的雅嘉斯廷臣手上，尽管布兰汀在这种事情上可选择的余地并不是很大。她早已决定，只要她能在这件事上起到一点作用，她就不会让耐索得到这个职位。问题是，不知戴蒙基于什么理由倾向于任命耐索成为被阿索利的税务官。她已经派塞尔托去查询其中缘由。
现在，她脸上的微笑褪去了，露出一副真诚的关切表情，注视着面前这个肥胖的雅嘉斯人。她同样压低声音，只是没有倾身向前，“我正在努力。你应该知道，这种事情肯定是有些阻力的。”
耐索的眼睛眯了起来，视线越过她的右肩，向戴蒙所在的位置瞟了一眼，然后转向她，略微抬起双唇。
黛娜拉轻轻耸了耸肩，表示爱莫能助。
“你有什么……建议吗？”耐索的眉头皱了起来，显示出心中的焦虑。
“我会先试着多来点微笑。”她故意尖刻地说。引起宫廷所有人的注意不会有任何好处。
耐索立刻迫使自己大笑起来，然后装模作样地鼓着掌，好像她说了什么难以抗拒的俏皮话一般。
“原谅我，”他礼貌地微笑着，“这件事对我来说太重要了。”
对于阿索利的人民更重要，你这只贪婪的蚂蟥。黛娜拉想，她将一只手轻轻放在耐索的衣袖上。
“我知道，”她亲切地说，“我会尽力的。如果……情势允许的话。”
就算耐索再怎么愚蠢，他起码不是个这方面的生手。虚假的笑声再次为根本不存在的笑话响起。“我希望能够帮助你改善情势。”他低声说。
她再次露出笑容，抽回自己的手。这就足够了。塞尔托今天下午会收到更多的钱。她希望这笔钱抵得上早上新买的宝石的开销。至于戴蒙，她可能在本周的晚些时候和他直截了当地谈一谈。
她一边向前走，一边啜饮杯中的咖啡，所到之处，人们都会一拥而上。在布兰汀的宫廷中。不跟塞坦多的黛娜拉保持友好是十分不明智的。她漫不经心地与人聊天，注意力却全部集中在传令官手中的廷杖上，廷杖触地发声将宣告布兰汀本人的到来。她注意到鲁恩正对着一面镜子做出各种各样的鬼脸，然后哈哈大笑。他的心情很不错，这是个好兆头。她将目光转向另一个方向，看到了一张她很喜欢的脸——那张脸的主人曾对她本人的历史起过重大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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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许多方面来说，那件事都可以说是总督本人的错误。总督急于缓解当年的贡品船长拉曼纳斯胸中的不满情绪，恰巧那个几天前把酒洒在他身上的塞坦多女侍前来询问他们有什么需要，总督于是命令她为他们送上更多的美酒，最后两人都喝得有些过量了。
拉曼纳斯那时候还不算太老，也还有一定的野心，但他也绝不年轻了，所以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机会已经所剩无几。那天早些时候乘单层甲板大帆船逆流而上时，他对史蒂凡尼安城及其乡村的状况做了些相当尖刻的评论：如此偏僻的地方，所有贸易往来却被课以重税，他甚至不能确定在这样的一个春天来到这里究竟是否值得……特别是在目前这位总督的统治之下。
总督大人早已经过了有野心的年龄，不过他还想在这里多待几年，好享受关税、人头税、各种罚款与抄没财产的分成。听说此事之后，不禁暗自咒骂自己的星相。这是为什么？他竭力当个体面人，凡是不与人争，无论蹚进哪片水域都尽可能不搅起一星水花。难道他的运气真的那么差吗？
除非再度增加这里的驻军，否则没有任何办法再从这个穷困的地区榨出任何金钱。如果布兰汀真的希望获得史蒂凡尼安城的财富，他当初就不应该把这个城市破坏成这个样子。
当然，总督无论如何也不会把这个想法说出口来，但事实是，他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如果再进一步压榨皮革公会或是制丝公会，它们肯定会垮掉。史蒂凡尼安城的居民本来就少，壮年男子的数目更是到了危险的边缘。如果缺少皮革公会与制丝公会的支持，这座城市很快会彻底荒废。而国王明确地命令过他，这种事情是不允许发生的。
国王的几条命令之间本身就存在着剧烈冲突，那么，作为一名中层统治者，他能做什么呢？
当然，诉苦不会影响面前这位易怒的拉曼纳斯。一个船长怎么能理解总督的苦衷？身为贡品船的船长，他的成绩是以他送到奇亚拉的贡品来评断的。他的工作就是尽全力压迫各地总督，有时甚至会强令总督拿出自己所得的部分税收，以便增多船上的内容。如果这个周末对郊外的最后一次大扫荡仍然无法满足拉曼纳斯的要求，总督甚至打算自动自觉地这样做了。
总督早已选好了雅嘉斯东部的一处海岬，准备退休后在那里建一座庄园。不过在那天晚上，那座庄园的距离似乎是前所未有地遥远。他又一次示意女侍上酒，同时为那蓝绿色的大海和美妙的狩猎树林而黯然神伤，觉得自己也许永远不可能在那里建起一座属于自己的庄园了。
但是（这个表示转折的词语总是会在这样的地方出现），他对这位愤怒的拉曼纳斯所进行的安抚工作似乎出人意料地成功。阿尔杜尼的餐馆是唯一能让总督感到快乐的地方，所以总督事先早已请求这位大厨为他们两人准备一顿令人难忘的晚餐。
“我做的任何一道菜都是令人难忘的。”阿尔杜尼夸口道。不过在得知自己将要招待的客人竟然有权直接觐见奇亚拉岛上的国王时，他的傲慢马上消退了。
事实证明，这次晚餐的确非常不错，从做工精细的菜肴到服务人员的细致热心，还有以恰当次序送上来的各种美酒，一切都证明阿尔杜尼不是浪得虚名。随着晚宴的进展，勉强维持着瘦削体格的拉曼纳斯的态度逐渐发生了变化，从最初的戒心重重变得开朗起来，后来甚至显露出相当程度的幽默感。
喝到倒数第二瓶酒的时候——这是一瓶从他们的家乡雅嘉斯进口的甜酒——拉曼纳斯醉了。
喝醉了，这是唯一的解释。因为晚宴结束后、王后餐馆打烊的时候，拉曼纳斯船长将那位黑发女侍带走了，准备将她作为贡品送给奇亚拉岛上的布兰汀。
那个女孩来自塞坦多。
塞坦多来自边界另一边。它的统治者是巴巴迪尔的艾伯利可，而不是雅嘉斯的布兰汀。
第二天黎明时分，史蒂凡尼安城总督从断断续续的酒后大梦中醒来。叫醒他的是一位既慌张又抱歉的顾问，总督连衣服也没穿，更没有喝到必备的早咖啡。他忍受着宿醉的头痛，听那个顾问向他汇报。
“快阻止那艘船！”逐渐清醒过来之后，他很快意识到其中的风险，所以当即大吼起来。或者说他尽力大吼了。事实上，从他口中冒出的仅仅是一种渺小的、颤巍巍的声音，不过这也足以让那名顾问立刻去执行他的命令。
他们很快封锁了斯派利昂河。这个时候，拉曼纳斯的大帆船刚刚起锚。
不幸的是，贡品船的船长显示出了相当程度的固执。这种固执远远强于他那近乎失效的政治嗅觉。他拒绝交出那个女孩。有那么一刻，总督心中甚至升起一个念头：击沉这艘船，就不会有任何麻烦了。
然而，这艘大帆船属于布兰汀，雅嘉斯之王，卡德伦的布拉卡城领主，掌屿半岛西部诸行省的巫师君王。船上的旗帜迎风招展，清晰地现出代表雅嘉斯王室的徽记。
总督很清楚：轮式刑车对于企图做出这种事情的小人物，总是青眼有加。
他绝望地绞尽脑汁，试图与这个被仲夏热气冲昏头脑的贡品船船长交流。
“你想挑起战争吗？”他在码头上喊道。他只能在码头上大喊，因为他们不许他上船。他没有看到那个该诅咒的女孩，她想必正在船长本人的舱室当中。总督希望她最好赶快死掉；他甚至希望自己最好赶快死掉；而他最希望的就是，那位伟大的厨师阿尔杜尼的双脚从来未曾踏上过史蒂凡尼安城的土地。
“为什么？”拉曼纳斯船长在河心无动于衷地喊道，“我只不过是执行国王陛下的命令，怎么可能挑起什么战争呢？”
“难道你的脑子被咸腥的海风吹跑了吗？”，总督的嘶吼显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船长的脸色立刻阴沉起来。总督的汗水滴落而下，但他仍旧不屈地继续竭力说服对方。
“她是塞坦多人！知道吗，艾伯利可完全可以借这个理由发动一场边界战争！”一位仆人为时已晚地为他送上一块红色方巾，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拉曼纳斯却显得极其沉着冷静，尽管他昨天晚上醉酒的程度与总督本人相差无几。这个人似乎丝毫没被打动。
“我只知道，”他高声说道，“她在史蒂凡尼安城生活，在这里工作，也是在这里被带上船的。所以，我认为她完全有资格进入后宫，或者，无论国王陛下要她做什么，她都是有这个资格的。”他指着总督，“马上把河面这些船调走，否则我就会以雅嘉斯之王的名义把它们全部击沉。除非，”他将手放了下来，补充道，“你愿意用远程通话向奇亚拉岛上的陛下解释你的理由。”
殖民地上有句俗话，叫做“赤身裸体，夹在两只铁拳之间”。这个成语非常准确地形容了那些人们总是极力避开、但有时还是会陷进去的窘境。总督本人这时的状况就是对该成语的完美注解。那条红色方巾上下抹着，可他的前额和脖子上还是不停地冒着冷汗。
西掌屿的所有地区长官都非常清楚，如果他们的理由不是极其具有说服力的话，是不可以利用远程通话联络国王陛下本人的。违背这条真理的人都没有得到好下场。布兰汀的魔力只能勉强维持自己与不会巫术的下属之间进行这种联系，所以绝对不允许滥用这一手段。
特别是，他不能在这样的清晨去打扰国王，不能让国王接触他宿醉未醒、糊里糊涂的脑袋，而起因不过是贡品船上的一个普普通通的乡下女孩。
这就是两只铁拳中的一只。
另一只则是边界上可能发生的战争，也许比边界战争更加严重。谁知道巴巴迪尔的艾伯利可那奸猾的脑子里在想什么？他对这种事会作何反应？尽管正如拉曼纳斯所说，那个女孩确实是在王后餐馆工作，但她毕竟不是真正的下寇尔帖人。更重要的是，下寇尔帖女人根本不能作为贡品！根据国王的命令，她们没有这个资格。如果拉曼纳斯硬要将这个女孩带走的话，那就一定要将她视为塞坦多人。如果按拉曼纳斯的说法，把她视为史蒂凡尼安城的居民，她就成了下寇尔帖人，而那样的话他就不能把她带走！也就是说……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汗水浸透了总督手上的方巾，他又换了一条，感到自己的脑子已经被太阳烤焦了。
他只不过想在这个安稳而有利可图的职位上略微待上几年。这是他应得的，他的家族一直不遗余力地支持布兰汀的统治，尽管他们的力量可能十分微小。他只想要这一点点回报，然后就可以在雅嘉斯东部的海岬上修一座庄园，观看海上的日出，带着自己的狗到森林里打猎。难道这个要求太高吗？
夹在两只铁拳之间。
他突然想到，干脆别再插手此事，让这个半岛上该受诅咒的居民考虑怎么应付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事情去吧，让那个愚蠢的贡品船船长把船随便开到他想去的任何地方去吧。他为时已晚地意识到，事实上，如果一开始就装着没有听到这个消息，一直赖在床上不起来的话，这件事就完全没他的责任了，就算出什么事，也只能怪罪那个鲁莽的醉酒船长。
但现在已经太晚，不再有这种可能了。眼下，他站在河边，阳光刺眼，天气炎热。刚才他和拉曼纳斯的对喊声相当响亮，这个时候，恐怕史蒂凡尼安城的半数以上居民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低声向自己所信仰的、代表食物与森林的神祇祈祷着，做好了放弃那座海滨庄园的准备。总督在两只铁拳中做出了选择，准备迎接重击。
“那么，让我上船，”他尽可能做出精神抖擞的样子，“我不能在这座码头上联络国王陛下。我需要一张椅子，一个安静的环境，还有一大杯浓咖啡，或者船上什么能代替咖啡的东西也行。”
看得出来，拉曼纳斯显得相当困惑。总督心中泛起一种苦涩的快感。
他们为他提供了他所要求的所有东西。那个女人关在甲板下面，而他则独自待在船长舱室里。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呼出，重复了几次。如往常一样，咖啡立刻让他清醒过来。上任三年以来，他从没用过布兰汀教给他的方法，但仍然清晰地记得所有法门。他集中精神，在意念中以询问地语气轻轻呼唤国王的名字。
他几乎立刻就听到了布兰汀的声音，充满活力，冷酷无情，带着一丝嘲弄的意味。这种事当真令人惊讶。总督极力保持冷静。时间在这个魔法当中相当重要，他尽可能迅速详尽地讲述了自己面对的困境。讲述过程中，他两次道歉，但不敢再冒浪费时间的风险道歉第三次，尽管他的本能强烈催促他这么做。跟巫术相比，一个精于权谋的人的毕生经验有什么用处呢？远程通话的巫术所带来的紧张让他感到一阵阵恶心。
然后，史蒂凡尼安城的总督意识到，国王陛下并没有生气。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国王告诉他，远程通话的手段正该用在这样的时刻。国王告诉他，现在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来试探一下艾伯利可的反应，也就是说，拉曼纳斯可以将这个女孩作为贡品呈上，但必须明确表明她是一个塞坦多人，一个恰巧身在下寇尔帖的塞坦多人。他们将作出这样的声明，而不是寻找什么诸如她从前就是史蒂凡尼安城居民的借口。他们要借此机会试探一下，那个来自巴巴迪尔帝国的卑微领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国王表示，总督的行动完全正确。
总督的脑海中生动地浮现出了那座海边的庄园，他听到自己喋喋不休地表示感激之情，不过国王打断了他。
“我们现在必须停止了，”他说，“以后别再喝那么多。”然后，他的声音消失了。总督在船长的舱室里继续坐了很久，终于说服自己，布兰汀的最后一句话是表示他的愉快心情，而不是责备。他几乎可以确定是这样。
紧张的气氛消散了。那艘单层甲板帆船得以继续它的航程。在接下来的两个星期当中，布兰汀又以远程对话的手段与总督联络了两次。其中一次是命令他暗中加强福莱希要塞的戒备，但不能做的太明显，以免这一行动本身构成新的挑衅。总督彻夜无眠，不停地考虑着增加多少驻军才能满足这条命令的要求。
下寇尔帖城的驻军沿河而上，增强了史蒂凡尼安城的戒备。后来，他又收到了国王的另一条命令，这一次，陛下要求他密切注意塞坦多方面可能会派来的信使。如果真的有信使来到史蒂凡尼安城，他必须尽可能以最高规格接待，至于对方可能提出的各种问题，只需要将他打发到奇亚拉去寻求答案就可以了。另外还要他注意奇纳维要塞可能会发动的突袭，消灭任何敢过境的巴巴迪尔士兵。总督从未歼灭过任何部队，但他发誓一定会完成国王陛下指派的任务。
至于意图前往东方的商人们则得到了总督的劝告，让他们略为推迟自己的旅行计划。这并不是正式命令，只不过是一种劝告而已，但一位谨慎的商人肯定会遵循这样的劝告。大部分人也的确是这样做的。
到了最后，也没有什么事发生。
对于这件事，艾伯利可的选择是完全无视。就算他再怎么追究，也无非是更加丢面子而已。
当年夏天余下的时光以及初秋，拉曼纳斯继续缓缓地进行他的航程，那艘单层甲板帆船载着他的收获顺流而下，到达海岸之后，船上的所有载荷都被送到更为巨大的贡品船上。然后他们继续北上，收集寇尔帖以及阿索利的总督们送来的税金以及各种财宝。
寇尔帖上年的收成很差，他们必须竭尽全力才能补上该省的配额。他们的船长两次率领一支小队前往内陆哨所，搜寻足以充作人质的女人，以彰显雅嘉斯对该地区的控制。当然，除了作为人质之外，这些女人也可能有机会进入后宫，那样的话，这位已经在海上漂泊了二十年之久的贡品船船长或许将获得足够的奖赏，得到一个可以在陆地上工作的职位。
他们总共找到了三个合适的对象。其中一个是贵族出身，她隐瞒了自己的身份，但被一名告密者揭穿了，于是被送上贡品船。在此之前，他父亲在寇尔帖的庄园却遭到了一场火灾，成了一片焦土。
最后，他们又经过了阿索利。秋天到来的时候，那里的雨水不再那么泛滥，看起来似乎比平时顺眼一些。他们穿过阿索利海峡，进入奇亚拉海。数天之后，漆成红色和金色的贡品船驶进了奇亚拉港。
拉曼纳斯的贡品船上满载金银珠宝，还有各种各样的货币。来自史蒂凡尼安城的皮革制品、来自寇尔帖的木雕、来自阿索利西海岸的大块奶酪都从船上卸了下来。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各样的香料、药材、小刀、彩色玻璃、丝绸以及美酒。船上有两个女人来自寇尔帖，一个女人来自阿索利，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位女性，跟她们很不一样。她的头发是深黑色的，眼睛是棕色的。她就是那个据传差点引起一场战争的美人。
她的名字叫塞坦多的黛娜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