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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可是,这个白天和这个夜晚的漫长道路终究还是没有将他们带回那家旅店。
三个人穿过森林,回到从艾斯提拔通向阿尔丁镇的大路上。他们静静地走着,头上是布满星辰的天幕,两边树林里,蝉鸣声异常响亮。戴文很高兴自己穿了件外套羊毛衫,现在的天气已经很冷了,早上也许会有霜冻。
在黑暗的夜晚中前进是一种奇特的体验。梅尼可带大家旅行时,每到晚餐时间就会停下来休息,从不在夜间赶路。虽然两位巫师君王都用严刑峻法惩治盗贼和土匪,但掌玙半岛上还是没有多少正派人会走夜路。
戴文以前也是那种正派人,不过只是到今天上午为止。他在自己的圈子里站稳了脚跟,在自己的职业生涯里取得了第一个成功,更大的成功在前方等待着他。而现在,他在黑暗中前行,放弃了所有对歌唱生涯的期望,甚至放弃了对安全的期望,还发下了一个足够把他钉死在轮式刑车上的誓言。
这是一种奇特的孤独感。他信任他身边的男人,甚至可以信任那个女孩,但他并不真正了解他们。
在他看来,他刚才发誓追随的道路也面临同样的窘境:他同样不了解提嘉娜,也不明白雅嘉斯的布兰汀用他的巫术究竟做了些什么事。只是一个在月光下讲述出来的故事,一首童年的歌谣,还有对于母亲的回忆,戴文的生命就因为这些毫不实际的东西改变了。还有,一个名字。
他开始感到疑惑,自己这样做的原因究竟是因为这些奇遇,还是因为遇上了亚列桑、拜尔德还有老公爵?或者是因为在森林里感受到的那种古老而深邃的痛苦与悲伤?他不知道做出这样的决定由多少是因为卡翠安娜,有多少是因为他父亲,有多少是因为他的自尊心,有多少是因为拜尔德讲述那个故事时声音中的那种失落感。
他从幻想中醒转过来,因为亚列桑突然举起一只手示警,三个人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迅速地再次藏身于路旁的树林中。过了一会儿,西边出现火把的闪光,戴文听出一辆马车正在接近这里。有些人在谈话,有男人也有女人。也许是夜归的醉酒者,他猜测着。毕竟,现在是节日期间,不过,从另外角度看来,这只是细枝末节的事情,他们等着那辆车离开。
但它没有离开。随着轻微的巴掌声和缰绳抖动的声音,马匹停了下来,位置正在他们藏身处的正前方。有人从车上跳下来,然后他们听到此人打开了一扇门的门锁。
“我真是过于放纵他们了,简直不可救药!”他们听到这个人在抱怨,“每当我看见这个难看的徽记,都会提醒自己,我本来应该找个像样的工匠来设计它的!就算当了父亲也该有个限度才行!”
与此同时,戴文立刻记起了这个地方,认出了这个声音。在度过这样一个夜晚之后,一种回到从前熟悉的生活中的冲动使他站起身来。
“相信我,”他低声告诉刚刚给他使了个眼色的亚列桑,“真是一位朋友。”
接着,他走出树林,来到大路上。
“我倒觉得这个设计不错,”他清晰地说,“比我认识的大部分工匠都做得好。另外,说句实话,罗维戈,我记得你昨天下午在飞鸟酒店跟我说这事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知道这个声音是谁。”罗维戈立刻回答,“我知道这个声音是谁。而且我听到这声音不知道有多高兴。尽管你刚刚在一位脾气暴躁的妻子和一个热衷于折磨她那可怜老爸的女儿面前揭了我的短。阿索利的戴文,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
他从门前大步向戴文走来,路过马车旁边时,一把从托架上抓起提灯。戴文听到马车中的两位女性发出开心的笑声。在他身后,亚列桑和卡翠安娜也先后走出了树林。
“你没有记错,”戴文道,“请允许我介绍我的两位同伴:艾斯提拔的卡翠安娜和翠吉亚的亚列桑。这位是罗维戈,一位商人。昨天我本来正在一个相当文雅的酒馆和他一起喝酒,结果卡翠安娜让酒馆老板把我痛骂一顿,把我撵了出来。”
“啊!”罗维戈惊呼道,将提灯举得更高了,“那个姐姐!”
灯光照亮了卡翠安娜的脸,她露出一个佯装娴静的微笑,“我有事要跟他说,”她解释说,“我不太想进到那种地方里面去。”
“真是一位明智而幸运的女性,”罗维戈微笑着赞许道,“要是我这一大把女儿都有这么聪明就好了。不过,”他补充道,“没有几个人愿意进到飞鸟酒店里去,除非他们都得了重伤风,丧失了嗅觉。”
亚列桑突然大笑起来,“真没想到会在这条黑暗的道上遇见你,罗维戈先生,如果你就是海姬号的船主的话,那可就更巧了。”
戴文震惊地眨着眼。
“我的确相当不幸地拥有那艘简直不能称作船的船,而且还不得不驾着她出海呢!”罗维戈愉快地承认道,“你是怎么知道的,朋友?”
亚列桑看上去非常开心,“因为我受人委托,要尽可能找到你。我从费劳特为你带来一条消息。消息传送者是个红脸膛儿的壮实家伙,名叫塔西奥。”
“我那费劳特的尊敬的代理人!”罗维戈惊呼道,“真是太巧了!父神在上,你在哪儿遇到他的?”
“我不得不遗憾地说,是在另外一家酒馆里,我在那家酒馆表演音乐。而他……呃,照他自己的话说,他在‘逃避惩罚’。我们两个刚巧是那天晚上的最后两个顾客。他好像并不急着回家。在我看来他一定有相当充足的理由,于是我们就聊了起来。”
“你肯定是一不小心就跟他聊起来了。”罗维戈赞同地说。
戴文听到马车里传来咯咯的笑声。听起来这女孩不像是胖得嫁不出去。他开始明白罗维戈对他家中女性的态度了。他发现自己也在黑暗中笑了起来。
亚列桑说:“这位可敬的塔西奥向我详细地描述了他的窘境。我跟他提到我刚刚加入了费劳特的梅尼可组建的巡回乐团,准备到这边来参加节日庆典。于是他就要求我找到你。他说他之前找人给你送了封信,现在他想让你给个口头确认,我还得回去向他回复。”
“都有六七封信了,”罗维戈呻吟道,“那么就给一个吧,‘口头确认’,亚列桑朋友。”
“尊贵的塔西奥先生命令我告诉你,并以三神的恩惠和代表掌玙的三支手指发誓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亚列桑开始完美地模仿一个舞台上的送信人,“他说,如果那张新床无法在霜降之前从艾斯提拔送到,那只不安稳地睡在他身边的暴龙将会带着不可想象的怒火醒来,终结他的生命,他将没有办法再为你服务了。”
马车里传出了笑声和鼓掌声。戴文随着刚才的思路想下去,意识到这位母亲也差不多跟“性格暴躁”没什么关系。
“伊安娜和亚当恩。愿你们这两位婚姻之神不要让这种事情发生。”罗维戈虔诚地说。“那张床已经定制好了。节日一结束就会立即装船运走。”
“那么,那只暴龙就可以安稳地继续睡眠,塔西奥得救了。”亚列桑吟诵道,洪亮的声音让人想到小孩看的木偶戏中,最后将给“凡人们”听的结束语。
“不过我真的不知道,”一个仍然止不住笑意的柔和的女性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你们这群大男人怎么会被可怜的茵格尼达吓成这个样子呢?罗维戈,今天晚上我们难道一点礼貌都没有吗?我们要让这些客人在黑暗和寒冷中站上一整夜吗?”
“绝对不会,我亲爱的。”他丈夫马上大声说道,“阿丽克丝,这只不过因为茵格尼达变身的暴龙形象占据了我的大脑。”戴文再也忍不住了,他注意到,就连卡翠安娜也放松了他那副天生的冷淡表情。
“你们要回城里去吗”罗维戈问。
这是第一个需要慎重回答的问题,而亚列桑将这个机会留给了他,“我们是要回去,”戴文说,“我们漫步了很久,远离噪音,让我们的头脑清醒,不过我们现在又有了足够的勇气返回城市。”
“我想你们三位身边一定整晚都有不少追求者。”罗维戈说。
“我们好像的确有点声名狼藉。”亚列桑承认道。
“那好吧,”罗维戈诚恳地说,“把笑话先放到一边,我可以告诉你们的是,如果你们要重新加入庆祝活动的话,我们离开的时候,活动离高潮还远着呢,肯定会持续一整夜。只是我不想让年幼的女儿们独自待在家里,还有我这位不幸的长女,阿莱丝,她只要兴奋过度就会痉挛、晕倒。”
“太遗憾了。”亚列桑脸上的表情相当严肃。
“父亲!”马车中传来柔和而急促的抗议。
“罗维戈,不许再说那个了,要不然你睡着的时候我非往你身上倒一盆凉水不可。”那位母亲宣告道,但在戴文看来这里面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愤怒情绪。
“你们发现事情的真相了吧?”商人用那只空着的手打着手势,“整日整夜都在我身边唠叨个没完,连睡觉都不得休息。我希望这两个吵闹的女人没有吓坏你们。各位注意,里面还有三个同样不讨人喜欢的。如果这样都不能把你们彻底吓跑的话,我最真诚、最谦卑地欢迎你们诸位与我共享夜餐,再安安静静地喝上几杯酒。你们在城里是绝对不会有这种安静的。”
“还有,如果你们愿意赏光,我们可以提供三张床,”阿丽克丝补充道,“我们听说了你们今天上午在公爵葬礼上的表演,如果你们愿意在这里过夜的话,我们会感动非常荣耀。”
“你们那时候在宫殿里?”戴文惊讶地问。
“不是,”罗维戈说,“我们在外面的人群里。”他犹豫了一下,“我非常敬仰艾斯提拔的桑德烈,桑德里尼家族的土地就在我自己这一小块宅基地的东边,你们刚才所穿过的树林就是他们的财产。他是个非常容易相处的邻居。我很想听听他葬礼上的歌……再说,那些歌曲是由我刚刚认识的这位年轻朋友所在的乐团表演的……呃,你们愿意进来谈吗?”
这一次,戴文将决定权留给了亚列桑。
亚列桑似乎仍然非常开心。他的牙齿在黑暗中闪出一道白光,“我们不可能拒绝如此慷慨的提议。我们可以一起吹嘘一下塔西奥的新床,还有他的暴龙的安稳睡眠!”
“哦,可怜的茵格尼达,”阿丽克丝在马车里说道,她试图掩饰笑意但并不成功,“你们太不公平啦!”
在房间里,他们见到了光明,感到了温暖,听到了从未断绝过的笑声。还有另外三个显然非常有吸引力的年轻女性,她们依次将自己的名字说了出来,伴随着尖叫和几乎难以察觉的脸红。不过,这三姐妹中最大的一个,戴文猜测他约有十七岁,她说话的时候有一种类似音乐的调子,眼神中也有挑逗的意味。
阿莱丝就不同了。
在灯光下,商人的长女看起来非常纤细娇小。性格端庄。她的黑发又长又直,眼睛是戴文所见过的最浅的颜色。和她相比,卡翠安娜的蓝眼睛似乎蓝得过分了。
在女性的手和声音指引下,他们来到以绿色和金色为主色调的客厅,坐在舒适的靠背椅中。壁炉里燃着一团温暖的火,驱走秋夜的寒冷。地上铺着一张地毯,即使没有什么经验的戴文也能看出那是奎蕾亚的风格。那个十七岁的女孩——名叫塞雯娜——优雅地在戴文脚边的地毯上坐下来。她抬头微笑地望着他。他看到了她的微笑,不过没有作出任何回应,因为卡翠安娜嘲讽地瞟了他一眼,在一个更靠近炉火的座位上坐了下来。这个时候,阿莱丝不在客厅里,大概是去帮她母亲做家务了。
罗维戈再次出现,之前他似乎在后面的某个房间里翻找了一遍,现在他的手里多了三个酒瓶。
“我希望,”他将酒瓶放下来,“你们都想尝尝艾斯提拔的蓝酒吧?”
这个简单的问题在戴文心中投下了一道宿命的光环,他重新想起了在外面的黑暗中发生的那些事情。他瞥了亚列桑一眼,亚列桑回以一个古怪的笑容,似乎承认了许多事情。
罗维戈很快拔出酒瓶木塞,为大家倒酒,“如果有哪个女人打扰到了你们诸位,”他回头说道,“你们可以赶走她们,就把她们当猫好了。”杯子里释放出一股蓝色的烟雾。
塞雯娜仍然坐在地板上,将自己的长袍整理了一下,没有理会她父亲的嘲笑,似乎对这种话早已司空见惯了。这个时候,她那位衣着整洁、礼仪得体,总之是与罗维戈在飞鸟酒店的描述相差甚远的母亲走了进来,和她一起进来的还有阿莱丝和一位老佣人。眨眼之间,长餐桌上已经摆满各种各样的食物。
戴文接过罗维戈递过来的酒杯,品味着如冰一样清冽的酒香。他靠回椅背,准备享受接下来的这段时间。塞雯娜在她母亲的示意下站了起来,但只是为戴文盛了满满一盘食物。她将盘子送到戴文面前,对他微笑着,然后再次坐在地毯上,似乎比刚才更靠近他了。阿莱丝为亚列桑和卡翠安娜送上食物,另外两个更年幼的女儿则坐在她们父亲身边的地上。罗维戈装出一副凶狠的样子,在两个女孩身上各拍了一掌。
戴文认为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幸福的男人。他的眼神中一定表露了某种东西,因为罗维戈看到这个眼神后,向他耸了耸肩。
“女儿啊。”他充满悔恨地摇着头悲叹道。
“‘沉重的身躯翻着筋斗’。”戴文提醒道,有意朝商人的妻子那边使着眼色。罗维戈畏缩了,阿丽克丝也听出了话语中的暗示。
“他又那么说了,对不对?”她偏着头说道,“让我猜猜:我的身体好似大象,脾气暴躁可怕,而四个女儿身上的所有优点综合起来也都很难成为一个说得过去的好女人。我说对了吗?”
戴文大笑着看向罗维戈,这家伙似乎一点也不感到尴尬,只是露出对自己妻子的自豪之情。“完全正确,”戴文对阿丽克丝说,“但我必须为他说一句话,我从来没见过说这种事情时那么高兴的人。”
阿丽克丝笑了起来,在餐桌旁忙碌的阿莱丝也露出了端庄美丽的笑容。
罗维戈举起酒杯摇晃着,蓝色的烟雾在空气中形成了一个花纹,“你们愿意同我一起喝一杯吗?为了我们的公爵,还有伟大的音乐,我想为此喝一杯蓝酒是值得的。”
“我也这么想。”亚列桑低声说。他举起酒杯,“为了回忆,”他深思熟虑地说,“为了艾斯提拔的桑德烈。为了音乐。”然后他又以没人听清的声音补充了一句什么,这才轻轻啜了一口酒。
戴文喝了一口酒,仔细品味着,这是他第三次或者第四次喝蓝酒,但他仍然震惊于这丰富而冷冽的味道。整个掌玙半岛上再没有像艾斯提拔蓝酒这样珍贵的东西了,它的价格也反映出这点。他举杯向罗维戈致意。
“为了你们大家,”卡翠安娜突然说,“为了在一条黑暗的道路上得到的慷慨招待。”她微笑起来,那是一个没有任何嘲讽意味的微笑。戴文感到有些惊讶,但很快他就告诉自己,这样想是不公平的。
你我不是同路人,她在桑德里尼宫的时候这样说过。他现在可以部分地理解这句话了。因为,他毕竟也来到了这条路上,尽管她做了许多事情避免他这样做,他试着去看她的眼睛,但没有成功,她正跟坐在她身边的阿丽克丝交谈。戴文沉思片刻,将注意力转到食物上面。
过了一会儿,塞雯娜轻轻碰了碰他的脚,“能为我们唱支歌吗?”她脸上挂着非常美丽的微笑,“阿莱丝和我的父母都听过了,但我们几个整天都待在这里。”
“塞雯娜!”她的母亲和大姐同时喊出了这个名字。塞雯娜退缩了一下,但戴文注意到,她咬着嘴唇,将目光转向她的父亲,而后者也严肃地看着她。
“甜心,”他以一种与平时的玩笑口吻完全不同的语气说,“你必须学会礼貌。这些朋友靠表演音乐谋生。今晚他们是这里的客人。在我死掉之前,我绝不会允许你请求这些客人在我们的家里工作。”塞雯娜的眼中涌出委屈的泪水,她低下了头。
罗维戈以同样严肃的口吻对戴文说:“你会接受道歉吗?我可以保证她并没有恶意。”
“我知道,”戴文抗议道。塞雯娜还在他的脚边抽泣着,“完全不需要道歉。”
“确实不需要。”亚列桑补充道,将餐盘推到一边,“我们确实依靠表演音乐谋生。但我们表演音乐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我们喜欢这样做。在朋友面前表演并不是工作,罗维戈。”
塞雯娜擦干眼睛,感激地望着他。
“我很愿意唱首歌,”卡翠安娜说,瞥了塞雯娜一眼,“不过,我想你也许只想听戴文唱吧?”
虽然这次批评并不是直接针对他本人,戴文还是畏缩了。塞雯娜又一次涨红了脸。
塞雯娜开始认真地解释说,她所指的当然是他们三个人,亚列桑似乎认为这不过是件小事,仍旧开心地笑着,戴文看着他,突然产生了一种直觉,这个男人的平易近人与他在森林小屋中表现出的极强判断力,同样都是提嘉娜的王子所必然拥有的特性。
他用这种方式来逃避,这个念头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而他立刻便意识到,的确是这样的。他听到亚列桑开始弹奏《亚当恩之悼》。
“呃,”罗维戈对卡翠安娜微笑着说,“这孩子真是不知羞耻,我都不想承认她是我的小孩了。不过,如果你们能够原谅她的无礼行为的话,我必须告诉你们,我们家里刚巧有一套翠吉亚笛,恐怕只有三神才知道它们为什么会在这儿。我想,可能是因为一位溺爱女儿的父亲总是会有这样的幻想:也许这些家伙当中有一个会有这方面的才能。”
阿丽克丝从几英尺之外扔过来一个汤匙,准确地击中了她的丈夫。罗维戈丝毫不为所动,他命令最小的女儿去把笛子找来,而他本人则为所有人的杯子又倒满了酒。
戴文注意到,坐在壁炉旁边的阿莱丝正在看着他。他对她微笑了一下,她并没有回以微笑,仍然以温柔而又严肃的眼神盯着他。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的频率似乎发生了变化。
吃完饭之后,他和卡翠安娜一起在亚列桑的笛声伴奏下唱了一个小时的歌,后来又唱起了流行在塞坦多高原上的古老民歌。这时。罗维戈起身离席,不久之后带回一对桑吉奥鼓。他也加入了合奏。最开始还有些腼腆,敲得非常轻,但事实上他比戴文见过的最好的鼓手也不遑多让。卡翠安娜向他露出一个特别美丽的微笑。受到这样的鼓励后,罗维戈和大家一起唱了下一首歌,然后又是一首。
戴文想,只要那双蓝眼睛朝一个男人放出那样的火花,他根本就不再需要其他鼓励了。而他自己从来没有得到过卡翠安娜如此的青睐,他突然感到异常迷惑。
阿莱丝第三次将他的酒杯斟满。他喝得略有些快,因为蓝酒比其他种类的葡萄酒更醇厚,他带领另外三个人开始演唱最后一首歌。两个年轻的女孩还想让他们再多唱几首,不过阿丽克丝压下了他们的抗议。
他不能为提嘉娜歌唱,也不想唱情歌,所以他唱起了那首非常古老的歌曲:这首歌是歌唱伊安娜女神的。她创造了群星,为每一颗星辰命名,将它们的名字牢牢记住,即使浩渺的时间也无法磨灭这些名字。
他之所以选择这首歌,是因为这首歌最能表达今天晚上对他的意义。
他唱出第一句的时候,亚列桑向他投去了心照不宣的眼神,而卡翠安娜的目光里显得莫测高深。这时,罗维戈也不再敲鼓,只是凝神聆听。戴文看到,阿莱丝仍然坐在壁炉边,火光映着她的黑发。她一直严肃而专注地望着他。他面对她唱完了整整一段,但事实上,为了忠实于歌曲,在他心里,这首歌实际上只为伊安娜女神而唱,一首赞美名字以及万物之命名的赞歌。
在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幅明亮的画面:漆黑的夜空中有一颗蓝白色的亮星,它的名字叫米切拉。这景象引得他越飞越高,与卡翠安娜的歌声形成完美的和谐,然后缓缓坠落,结束了歌曲。
歌曲中的情绪显然影响了塞雯娜和两个年龄更小的姑娘,她们非常安静地离开客厅,回房休息了。又过了一会儿,阿丽克丝也站了起来,戴文失望地看到,阿莱丝也准备离开了。
她在门口转过身来,看着卡翠安娜,“你一定很累了,”罗维戈之女说,“如果你乐意的话,我这就带你到卧室去,我希望你不介意和我分享一个房间。平时塞雯娜和我一起住,不过今晚她在两个妹妹的房间。”
戴文觉得卡翠安娜很可能会表示激烈反对,这显然是对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对待。不过,她再次让他大吃一惊,卡翠安娜稍稍犹豫了一下便站起身来,“我确实很累了,也完全不介意分享房间。”她说,“这样会让我有到家的感觉。”
女人全部离开之后,三个男人默默无语地坐在一起,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最后还是罗维戈首先站起来,将瓶中最后的酒倒进三个人的杯子。他往炉火里添了一根木柴,然后盯着它,直到它着起火来,才叹息一声,倒在椅子里,一般摆弄着手中的酒杯,一边来回看着两位客人。
但首先打破沉默的却是亚列桑,“戴文是我们的人,”他低声说,“我们可以随便谈,罗维戈。不过我恐怕他会对我们两人的行为非常生气。”
听到此话,戴文立刻站了起来,将手中的酒杯放到一边。罗维戈的嘴角露出一个扭曲的微笑,他瞥了戴文一眼,然后又平静地将目光转向亚列桑。
“我一直在猜测,”他说,“考虑到当前的情况,我确实觉得他也是我们这边的。”亚列桑也微笑起来,两个人都将目光转向戴文。
戴文感到自己的脸涨红了。他开始迅速回忆昨天发生的事。他怒视着罗维戈,“你在飞鸟酒馆里是有意和我搭讪的。是亚列桑派你来的。你命令他跟着我,对不对?”他转向王子,愤怒地指控着。
另外两人对视一眼,然后,亚列桑开口回答了。
“确实如此,”他承认道,“我那时候就已经知道,艾斯提拔的桑德烈将会举行葬礼,而我们肯定会受邀前去试演,假如你在这个时候突然不见了,我可没办法承担这个风险,戴文。”
“我必须告诉你,昨天上午你走上神殿街之后不久,我就一直跟在你后面了。”罗维戈补充道。戴文注意到,罗维戈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尴尬。
不过他仍然非常愤怒,也非常迷惑。“这么说来,你所说的关于飞鸟酒馆的一切都是假的,什么漫长旅途之后的第一个休息站之类的事情全是编造的。”
“不,那些是真的。”罗维戈说,“我告诉你的事情都是真的。你走向码头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最后肯定会来到一个 的地方。”
“那卡翠安娜呢?”戴文愤怒地追问道,“她是怎么回事?她怎么能………”
“我看到你进了飞鸟酒馆,过了好一会儿那个老格洛也没有把你赶出来,所以我给了一个小男孩一些钱,叫他赶回你的旅馆报信。戴文,别生气,我们这样做是有原因的。”
“的确,”亚列桑说,“到了现在,你可能已经部分地理解这原因了。卡翠安娜和我之所以会和梅尼可乐团一起出现在艾斯提拔,就是因为我想看看桑德烈死后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等一下!”戴文大声说,“你怎么知道他会死?”
“是罗维戈告诉我的。”亚列桑简明扼要地说。他停顿了一下,“他是我在艾斯提拔的联系人,至今为止已有九年了。他这样告诉我的时候,我也是和你现在一样的表情。”
戴文的思绪疯狂地奔跑着,他看着这位商人,一位昨天才认识的普通朋友,可现在的事实证明他原来一点都不普通。罗维戈放下手中的酒杯。
“我对于巫师君王的看法和你们一样。”他低声说,“包括这里的艾伯利可,还有雅嘉斯的布兰汀,那个统治着奇亚拉、寇尔帖、阿索利和另一个省份的巫师君王。我刚才所说的‘另一个省份’,指的就是亚列桑的故乡,但是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没办法听到或记起它的名字。”
戴文吞了一口唾沫,“那桑德烈公爵呢?”他问,“你怎么会知道………?”
“我一直在暗中监视他们,”罗维戈冷静地说,“这并不难。托马索每次来这里的时候我都知道。他们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艾伯利可身上,而我的土地紧挨着他们的领地,所以很容易趁着夜色潜过去。几年之前我就知道托马索公开的表现完全是伪装。而且,虽然我不会说这是一件令我感到骄傲的事,但自从去年开始,每次他们讨论桑德烈死亡的细节时,我都在他们的窗户外偷听。”
戴文瞥了亚列桑一眼。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就又把嘴闭上了。
亚列桑点点头,“谢谢,”他说,他转向罗维戈,“正如以前一样,为了你和你家人的安全,今天发生的一些事情是你不应该知道的。我想你现在应该已经明白,这并不是因为我不相信你。”
“从我第一次为你做事到现在,已经过去九年了,我想我确实已经理解了这一点。”罗维戈低声说,“那么,关于今晚发生的事情,有什么是我应该知道的?”
“在我现身之后不久,艾伯利可也来到了那座小屋。拜尔德和卡翠安娜向我们发出了警告,所以我和戴文一起离开并藏了起来,戴文是自己来到那座小屋的。”
“他自己去的?怎么会?”罗维戈尖锐地问。
戴文仰起头,“我也有我自己的手段。”他庄重地说。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亚列桑笑了起来,突然感到自己的行为很滑稽,于是羞怯地补充道,“在葬礼中间休息的时候,我恰好听到了桑德里尼家族的人在楼上的谈话。”
罗维戈似乎想提出更多的问题,不过,看了亚列桑一眼之后,他什么都没说,这让戴文非常感激。
亚列桑说:“再次回到那座小屋时,我们发现所有守夜人都死了。托马索被抓走。拜尔德留在小屋处理一些未尽事宜,稍后他会将小屋烧掉。”
“我们从城里回来的时候遇见了巴巴迪尔人,”罗维戈显然在尽力吸收这些信息,“我看到了桑德烈之子托马索和他们在一起。我很担心你,亚列桑。”
“你的担心不无道理,”亚列桑平静地说,“那里有一个告密者,吉亚诺之子希拉多是艾伯利可的线人。”
罗维戈脸上的表情表明了他的震惊,“家族里的人?愿茉理安将他的灵魂打入黑暗的地狱!”他的声音变得十分刺耳,“他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亚列桑耸了耸肩,这是他的习惯动作,“自从巫师君王来到这里以后,很多规矩都被打破了,难道不是吗?”
没人回答他。罗维戈正极力与自己的震惊和愤怒搏斗。戴文紧张地咳了一声,开口问道:“你自己的家人,她们………”
“她们对这些事一无所知。”商人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冷静,“阿丽克丝和孩子们以前谁都没见过亚列桑和卡翠安娜。九年前,我在翠吉亚城遇到了亚列桑和拜尔德,聊了一整夜后,我们发现我们拥有共同的梦想和共同的敌人。他们向我透露了他们的一部分目标,我告诉他们,我愿意为他们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但不想让我的妻子与女儿们陷入危险境地。到目前为止,我做得还算成功,我会试着继续这样做下去,亚列桑喝蓝酒的时候总要发个誓,可我一直没办法听清他究竟在说什么,我希望我能活到有能力听清他誓言的那一天。”
最后两句话的声音很低,但其中的激情却是不容置疑的。戴文看着王子,想起了他在饮下蓝酒之前低声说的那句根本听不清的话。
亚列桑坚定地看着罗维戈,“另外,还有一件事你必须知道:戴文是我们中的一员,他与我们的联系非常紧密,尽管从外表上不大看得出来。昨天下午,我偶然间得知了这一点。他同样是在我所属的那个省份陷落之前出生在那里的,这也是他现在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罗维戈什么都没说。
“那句誓言究竟是什么?”戴文问道。然后,他又迟疑地补充了一句,“我应当知道那句誓言吗?”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我自己的一句祷词。”亚列桑的声音非常谨慎,也非常清晰,“我一直都是这样祈祷的。我说:提嘉娜,请把我对你的记忆变成我的锥心之痛。”
戴文闭上眼睛,将这句话和亚列桑的声音深深刻入自己的记忆,没有人说话,戴文睁开眼睛,看着罗维戈。
罗维戈的眉毛皱了起来,显得既愤怒又迷惘。
“戴文能听清,我的朋友,”亚列桑温和地对他说,“这是因为他和我有同样的血脉,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罗维戈泄气地摇摇头,“我第一次听到你发誓的时候也是这个情况。就是在九年前的那个夜晚,我们开始喝蓝酒的时候,我听见你说,对什么东西的记忆让你的心很疼痛,但我没有听到究竟是什么………这一次我又没有听见。”
“提嘉娜。”亚列桑又说了一遍,他的声音非常温和,像透明的水晶一样清晰。
但是,戴文看到罗维戈的表情变得更加迷惑,更加沮丧。商人伸手拿过酒杯,一饮而尽,“你可以………再说一次吗?”
“提嘉娜。”没等亚列桑开口,戴文抢着说道。那片土地是他的故乡,或曾经是他的故乡,而它的名字则本应是他的名字的一部分。但它真正的名字却丢失了,所以他的真实名字也丢失了。被夺走了。
“请把我对你的记忆变成我的锥心之痛。”他说,尽管他极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和亚列桑一样坚定,但到了最后几个字,他的声音还是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罗维戈悲伤地摇了摇头。
“这就是布兰汀的魔法?”他问。
“是的。”亚列桑坦率地说。
罗维戈叹了口气,靠回椅背,“我很抱歉,”他柔和地说,“请你们原谅我,我不应该问,我撕开了愈合的伤口。”
“那个问题是我问的。”戴文迅速回答。
“伤口一直没有愈合过。”过了一会儿,亚列桑说。
罗维戈的脸上露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怜悯。很难想像,这样一个人会开出那种找个翠吉亚乡下人来入赘的玩笑。他突然站起来,开始拨弄炉火。事实上炉火烧得很旺。戴文将目光转向亚列桑,后者也看着他,他们什么都没说。亚列桑扬起眉毛,轻轻耸了耸肩——戴文已经开始逐渐熟悉这个动作了。
“那么,我们现在应该做什么?”艾斯提拔的罗维戈回到自己的椅子旁边 ,站在那里。他的脸色通红,也许是被火烤的。“刚才的事情搞得我心烦意乱,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这样。我不喜欢魔法,特别是这种魔法。所以,我希望有一天能听到那些我听不到的东西,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戴文突然感到非常兴奋:除了悲伤之外,这是他今天晚上的另外一种重要感觉。在飞鸟酒馆中遭到欺骗的事早被他丢到了脑后。这两个人,还有拜尔德、公爵,都是非常有能力的人物,他们还在制订可能会改变掌玙半岛和整个世界现状的计划。而他则和他们在一起,是他们中的一员,和他们一起拥有追寻自由的梦想。他慢慢啜饮着杯中的蓝酒。
不过,亚列桑的表情却显得有些烦恼。他看上去好像突然遇到了新的重压。他缓缓将自己的身子靠向椅背,用手抓着乱糟糟的头发,同时注视着罗维戈,过了很长时间才说道,“罗维戈,我觉得在目前的情况下,再把你牵扯进来是不对的,我必须承认,见过你的妻子和女儿之后,这对我来说变得更加困难了。接下来的一年当中,许多事情都会改变,我甚至没办法清楚地告诉你这有多么危险。今天晚上,有四个人死在那间小屋里,我想你应该知道,不久之后,在艾斯提拔会有很多人被处死。不管是在这里,还是在你的旅途当中,你一直都在静悄悄地搜集艾伯利可和桑德烈的情报。你、拜尔德和我也经常见面,像朋友一样互相交谈,但现在,事情和以前不一样了,我很担心自己会让你陷入危险的境地。”
罗维戈点点头,“我猜到你会说这样的话。我非常感谢你的关心,但是,亚列桑,我很久之前就已经下定决心了。我………从没有期望过可以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就赢得自由。三天前你告诉我,明年春天很可能会是我们所有人的转折点。如果我能帮上什么忙的话,你一定要告诉我。”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很爱我的妻子,原因之一就是,如果阿丽克丝现在和我们在一起,并且知道我们的事情的话,她一定也会这样说的。”
亚列桑的表情仍然很烦恼。“但她没和我们在一起,而且她也不知道。”他说,“这是由原因的。今晚之后,这样的原因会越来越多,还有孩子们呢?我怎么能允许你让她们遭遇危险呢?”
“你又怎么能代替我和她们作出决定呢?”虽然罗维戈的声音非常柔和,但他丝毫没有犹豫,“那样做的话,你不就是剥夺了我们的选择权,我们的自由吗?当然,如果可以不让她们遭遇危险的话,我肯定会那么做。再说我也不能完全丢下我的生意。但只要在这个范围之内,我就可以提供帮助。难道我的帮助没有用处吗?”
戴文这时才弄清亚列桑犹豫的原因。他没有出声。亚列桑考虑的事他根本没想过。他感到自己终于明白了一些事情:从现在开始,他不会仅仅为自己的安危而担心了。
不管我们做什么事,都会给他人代来危险,王子在树林里的时候说过这句话,当时他指的是梅尼可。而现在,戴文开始明白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了,这让他的内心非常痛苦。
他不想让这些人受到伤害,不管是什么样的伤害。兴奋早已从心中消退,戴文发现,他选择的这条路上将会有许许多多让他感到悲伤的事情。在这条路上,他们必须远离他们可能遇到的所有人。包括朋友,甚至包括那些可能和他们怀有同样梦想的人。他又一次想起了在宫殿的时候卡翠安娜对他的态度。一个小时之前,他以为自己已经理解了她,但现在,他更加深刻地理解了她。
明白了许多事情的戴文明智地保持着安静,将注意力集中在亚列桑身上。他发现亚列桑脸上的表情已经无法掩饰心中的想法。戴文知道,王子很难作出决定,他看着王子,后者缓缓地深吸一口气,再次背负起一桩他的血统带来的重大责任。
亚列桑微笑起来,一个非常奇特的微笑,“说实话,你确实可以帮助我。”他对罗维戈说,“你现在就可以做些事帮助我们。”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脸上的微笑出人意料地变得真实起来。“你有没有想过,”他的语气非常轻松,“找一个人合伙做生意?”
罗维戈最开始似乎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但很快他也微笑起来,“我明白了,”他说,“你需要进入一些地方。”
亚列桑点点头,“确实如此,再说我们现在人也多了。戴文来了,春天到来之前也许还会有其他人加入。现在的情况跟以前不同,那时候只有拜尔德和我两个人。卡翠安娜加入我们的时候我就有这种感觉。”
亚列桑的语气比刚才轻快了许多,“如果我和你合伙做生意,咱们彼此之间交换信息就更理所当然了。这个冬天,我会需要许多许多信息。成了合伙人以后,我们可以名正言顺地互相写信,信里可以写上任何可能与生意有关的事。当然,一切事情或多或少都跟生意有关。”
“的确如此。”罗维戈的眼睛热切地盯着亚列桑。
“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最好直接交流,不过也可以通过费劳特的塔西奥传递信息。”他瞥了戴文一眼,“顺便说一句,我认识塔西奥,而且也不是巧合,我猜你早就想到这一点了吧?”事实上戴文根本没往这方面想过,不过,没等他开口,亚列桑又转向罗维戈,“我想你应该有一个信得过的送信人吧?”罗维戈点点头。
亚列桑说:“要知道,最新出现的一个问题就是,虽然我们可以继续以音乐家的身份四处旅行,但经过今天上午那场表演之后,我们会变得非常有名,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有人认识。要是之前想到这一点,我就该把曲子吹错几个音,或者告诉戴文别唱得那么好。”
“不,你不会那么做的,”戴文低声说,“当然,你会做些别的事,但你肯定不会毁掉我们的音乐。”
亚列桑的嘴唇抽动了一下,表示承认。罗维戈微笑起来。
“也许是这样吧,”王子喃喃道,“咱们的音乐的确很棒,不是吗?”
短暂的沉默。罗维戈站了起来,又将一段木柴放进壁炉。
亚列桑说:“这样做是很有必要的。如果继续维持歌唱演员的身份,我们就不能去某些地方,或者参加某些活动,否则会非常尴尬。特别是现在,我们已经成了非常著名的歌唱演员,如果我们摇身一变成为商人,就可以获得那些地方的通行权。”
“比如说,某些岛屿?”罗维戈在炉火边低声问道。
“也许吧,”亚列桑赞同道,“如果事情发展到那种程度的话。不过这样做既有好处也有缺点:奇亚拉的布兰汀宫廷非常欢迎艺术家的到访。尽管如此,这个办法还是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新的选择,而我总是希望能拥有更多的选择。如果我们想让那个人消失或者死掉,起码要去那个岛一两次才行。”他的语气波澜不惊,似乎在描述事实。他拿起酒杯,轻啜了一口酒。
过了一会儿,他转向罗维戈。后者正抚摸着下巴,做出一副精明的生意人模样。
“呃,”商人的声音带上了那种骗子腔调,显得特别贪婪,“你的提议很有…。诱惑力,先生,不过我首先必须提出一两个问题。我认识你已经很久了,但以前从来没有提过这种事,所以请你理解,”他的眼睛夸张地眯了起来,“你是否有任何关于如何做生意的知识呢?”
亚列桑突然大笑起来,很快又做出一副严肃的样子。“你手头有钱吗?”他问。
“我只有船上的货,”罗维戈回答,“过两天把货卖了才会有钱。用未来几个星期的利润作抵押还能另外借到一些钱。为什么这样问?”
“我建议你在未来四十八小时内收购一大批粮食,但不要多到引人注意的程度。事实上,如果能行的话,我希望把收购期限缩短到二十四小时。”
罗维戈似乎陷入了沉思,“这我能做到,”他说,“再说我的财力有限,根本做不成什么能引起别人注意的大买卖。我有一个关系,是费劳特边境那里涅沃伦尼家族农场的管家。”
“不能从涅沃勒那里买。”亚列桑立刻说。
又是一阵沉默。罗维戈缓缓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他又变得活跃起来,倒让戴文吃了一惊,“你认为如果我们买了他们的粮食,节日后就会被没收充公?”
“是这样,”亚列桑说,“不仅如此,还会遭遇其他一些更加不讨人喜欢的事。你能向其他人购买粮食吗?”
“我试试吧。”罗维戈来回看着亚列桑和戴文,“那么,我有了四个新合伙人。”他高兴地说,“你们三个再加上拜尔德,对吗?”
亚列桑点点头,“差不多完全正确,不过新合伙人的数目应该是五个。还有一个人也应当分享我们的股份,你觉得怎么样?”
“当然可以,”罗维戈耸耸肩,“对我算不上什么损失。我能见见这个人吗?”
“希望如此。你早晚会见到他的。”亚列桑说,“我希望你们相见的时候会很开心。”
“很好,”罗维戈说,“合伙经营的利润分割通常是投资人获得三分之二的利润,而负责到处旅行并投入时间的人可获得三分之一的利润。根据你刚才告诉我的信息,我认为你们能够为我提供一些可能产生真正利益的消息。所以我提议,我们共同经营所获得的利润各得一半。怎么样,这个条件能接受吗?”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戴文。戴文尽可能冷静地回答说:“可以接受。”
“这个条件似乎对我们太有利了。”亚列桑说。他又露出了那种心神不宁的表情,似乎还想说点什么。
“那就这么定了,”罗维戈迅速说,“不用再说了,亚列桑,我们明天就到城里去,正式签订合约。节日结束之后,你们打算去哪里?”
“我想是费劳特吧,”亚列桑缓缓说道,“那些事以后再讨论也行。不过我在这里还有一些事情要做,而且我还有个主意,咱们到桑吉奥去做笔买卖,待会儿我们再一起讨论一下。”
“费劳特?”罗维戈有意忽略了后面那番话。他的脸上慢慢绽出一个微笑,“费劳特!太棒了。真是太棒了!你刚跟我合伙就为我省了一笔钱。我会给你一辆手推车,到时候你们可以把茵格尼达的新床给她送去!”
他们终于把他扔进了寒冷的地牢。那里的石头非常潮湿,冷得像冰,他能闻到上面散发着屎尿的臭味。他们只允许他穿着亚麻内衣和长筒袜,外带一张毯子。牢房里有老鼠。黑暗中他无法看到它们,但他刚一进来就听到了它们的声音。他闭上眼睛打盹的时候被老鼠咬了两次。
他非常讨厌那些老鼠。他一直都很害怕老鼠。他将那张无用的毯子紧紧卷起来,试图用它充当一根棒子,但在一片黑暗中,这样的防御没有什么作用。
托马索希望自己是一个更为强壮勇敢的人。现在他孤身一人,他知道早晨来到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这个想法让他的内脏似乎都凝结了。
他听到一种声音,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他自己的呜咽。他极力控制自己,但他现在是孤身一人,他被敌人抓住了,牢房里又黑又冷,还有老鼠,他无法阻止自己发出那种声音。他感到自己的心似乎已经裂成了碎片,散落在胸膛之中。
他听到了老鼠的声音,盲目地挥出手中的武器。他击中了什么东西,那东西的骨头发出碎裂的声音。他一次又一次地用武器击打发出声音的地方。他发着抖剧烈的活动似乎驱走了他的虚弱感。他不再流泪了。靠在寒冷湿黏的石墙上,伤口的疼痛让他颤抖了一下,他闭上眼睛,尽管实际上什么都看不到。他还是在自己的脑海里想象着阳光。
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但剧烈的疼痛让他痛苦地大喊一声,醒了过来:一只老鼠正在凶狠地撕咬他的大腿。他挥舞毯子将老鼠赶走,又一次开始发抖,感觉非常不舒服。在小屋的时候,他的嘴被艾伯利可打了一拳,现在嘴唇已经肿胀,连吞唾沫都很困难,他摸了摸前额,发现自己正在发烧。
所以,看到蜡烛的微弱光芒时,他认定是幻觉。烛光之下,他看到了周围的环境。牢房非常狭小。他的右腿旁边有一只死老鼠。门口则是两只跟猫差不多大的活老鼠。他看到旁边墙壁上有一个刻画出的太阳形象,还有记录日期的横线。太阳上面画着一张悲伤的脸。托马索从未见过如此悲哀的表情。他久久地盯着它。
然后,他将视线转向烛光所在的方向,清楚地意识到这绝对是幻觉,或者是一场梦。
举着蜡烛的是他的父亲,身上仍穿着蓝色和橙色相间的寿衣。他低头看着托马索,脸上的表情是托马索从来没有见过的。
他觉得自己烧得一定很厉害。这个景象是他内心的强烈渴望。如今却真的出现在他眼前。这个人在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鞭笞过他,而在其后的二十年间,又利用他作为对抗巫师君王的工具;但现在,他的眼中流露出一种关怀,或者,如果可以用这个词的话,他的眼中流露出爱。
但他已经不能再对抗巫师君王了。明天早晨,托马索就会遭到最为恐怖的刑罚,他甚至无法想象那样的痛苦。尽管如此,他还是非常喜欢这个梦,这个由于发烧而产生的幻觉。这里有光明,光明驱走了老鼠,甚至连背后的石墙都显得不那么冰冷刺骨了。
他抬起颤抖的手伸向火焰,他的喉咙干涩,嘴唇肿胀得不成样子,但他还是勉力嘶哑地说了几个字。面对着他父亲在梦中的形象,他最想说的是“对不起”,但他无法准确地发出声音。
不过,这毕竟是他的梦,桑德烈的形象好像理解了他的意思。
“你不需要说对不起,”托马索听到梦中的父亲这样说,声音非常温和,“都是我的错。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办错事,直到最后。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吉亚诺没有那种天分。在你小的时候,我对你的期望太大。这让我……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烛焰似乎在微微晃动。托马索碎裂的心似乎正试着将自己重新组合起来,尽管这只是一个梦,只是他自己的渴望而已。在他们将他的皮剥下来之前,他的心中还是存有被爱的愿望。
“我所做的蠢事使你陷入如此境地,我想告诉你,对此我有多么抱歉。我想告诉你,我一直都在以我自己的方式为你骄傲。你愿意听吗?”
托马索不再试图阻止自己的眼泪了。这些话抚平了他心底最深处的伤痕。但是,泪水让烛光显得模糊不清,他抬起颤抖的手,想将眼泪擦去。他想说话,但颤抖的嘴唇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他只是一直点头。然后,他心里生出了一个愿望,于是他抬起左手——那是代表着真心、誓言和忠诚的手——他将自己的左手朝死去父亲的鬼魂伸去。
桑德烈的手缓缓伸了过来,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伸来,经过无数年的时间,时代早已变迁,荣耀的血脉已被遗忘,这个时候,父亲和儿子的指尖终于触到了一起。
托马索觉得自己似乎真的摸到了父亲的手。他闭上眼睛,将这一刻的感觉深深刻在心里。再次睁开双眼时,他看到他的父亲递给他一样东西。那是一瓶液体。托马索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鬼魂以一种奇特的忧伤语气说道,“我希望自己能够更强一些,那样我就可以做更多的事。但至少你明天早上不会再遭到他们的伤害。他们永远不能再伤害你了,亲爱的儿子。把它喝掉,托马索,喝了它就不用再经受这一切了。所有这一切,我向你保证。托马索,请你在茉理安的厅堂中等着我。”
托马索不能理解这一切,但父亲的声音如此柔和,如此可靠。他接过那个小瓶。仍然是那种远比梦境真实的感觉。
他父亲点点头表示鼓励。托马索用颤抖的手摸索着,拔出瓶塞。然后,他竭力高举小瓶,动作很笨拙。他向自己无中生有的幻想力致敬,接着一口喝下瓶中的液体。味道很苦。
他的父亲悲伤地微笑着。托马索想告诉父亲,微笑不应该如此悲伤。很久之前的一个夜晚,在一座茉理安神殿里德一间他本来不应该出现的房间里,他也曾这样告诉一个小男孩。他觉得自己的头皮变得越来越沉重,感觉自己好像快要睡着了,尽管他已经睡着了,并且孩子梦里发着烧。他真的无法理解这一切。最令他不解的是,他的父亲早已死了,但现在父亲却让他在茉理安的厅堂中等着他。
他再次抬起头,想提出这个问题。不过,他看到的一切变得更加离奇了。
这是因为他看到父亲的影像低头看着他,似乎在哭泣。父亲的眼中泛出了泪花。
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即使在梦中也是一样。
“永别了。”他听到这样的声音。
永别了,他也想这样回答。
他不能确定自己有没有说出这三个字,或者这三个字只是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但就在此时,最为深沉的黑暗像一张毯子或者一袭披风那样覆盖在他身上。是否说出了那句话,对他而言永远不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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