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路边的溪谷非常阴冷。他们与涅沃伦尼家族庄园的大门之间有一排白桦树，这些树起着遮蔽的作用，但尽管如此，寒风仍然像匕首—样刺骨。
昨晚下了雪。尽管时令已是仲冬，但在如此遥远的北方，这仍然是件非常稀奇的事。昨晚是他们从费劳特城出来之后的第二个夜晚，天空中飘着的雪增添了骑马前进的难度，但亚列桑拒绝降低速度。入夜之后，他的话越来越少。拜尔德也很少说话。戴文强忍着没有提出自己的问题，只是专心致志地跟上他们两个。
他们在黑暗中穿过了艾斯提拔的边界，黎明时分到了涅沃伦尼家族的土地上。马匹拴在西南方大约半英里处的—座小树林里，三个男人步行来到这条溪谷中。今天早上，戴文一直打着寒颤。太阳初升的时候，白雪覆盖的大地还显得清爽可爱。但到了下午，天空再次聚起铅灰色的乌云，感觉就只剩下寒冷了，一点也不美丽。大约一小时以前又短暂地下了—阵雪。
戴文听到铃声，知道有人正骑马穿过灰白的大地。他立刻意识到三神总算向他们伸出了手掌。或者换句话说，三神决定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把这件莽撞、要命的事干到底。他趴在潮湿的溪谷里，尽可能隐蔽起来。他想起了卡翠安娜和公爵，他们两个现在正待在费劳特的塔西奥那里，悠然自得，无所事事。
大约十几个巴巴迪尔佣兵在灰暗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他们又笑又唱，场面十分喧闹。马匹和他们本人呼出的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形成了一团团白雾。戴文趴在溪谷里，看着他们经过身边。他听得到身边拜尔德低低的呼吸声。巴巴迪尔人在大门前停住了：这座大门之后曾经是属于涅沃伦尼家族的土地。当然，现在早已不是这样了，这片土地秋天就被没收了。这一伙人的头儿跳下马来，走向锁着的大门，用两把钥匙打开铁门上的锁。
“这是卡拉琉斯的第—联队。”亚列桑用极低的声音说。这是他几个小时以来的第一句话。“艾伯利可选中了卡拉琉斯。桑德烈说过他会这么做。”
他们看到大门缓缓地打开，人们骑着马慢步走了进去。最后一个人进去之后，铁门又锁上了。
拜尔德和亚列桑继续等了一小会儿，然后站起身来。戴文也爬起来，浑身僵硬，疼得直皱眉。
“我们得在村里找一家酒馆。”拜尔德的声音超乎寻常地阴沉，戴文不由得担忧地瞥了他一眼，但看不懂那个男人脸上的表情。
“不过不能进去。”亚列桑说，“不管我们在这儿要做什么，都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拜尔德点点头。他从羊羔皮马甲的内袋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我们从罗维戈的人开始吧？”
罗维戈的人是个退休的水手，住在一英里之外的一个村庄里。他把酒馆的位置告诉了他们。另外，在得到一大笔钱之后，他又告诉了他们一个人名，是格兰希尔的线人，格兰希尔是巴巴迪尔第二联队的长官。老水手数完了钱，吐了口唾沫，告诉了他们那个人住的地方，还有他的一些爱好。
两个小时之后，当那个线人走上乡间小路，准备从他的小农场前往村里的酒馆时，拜尔德扼死了他。那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戴文帮助拜尔德把尸体抬到涅沃伦尼庄园的大门附近，藏在排水沟里。
然后，他们在村子附近找到了亚列桑。他正在监视村中的酒馆。亚列桑一言不发，只是指了指拴在酒馆外面的马，其中有一匹个头很大的暗褐色马。这匹马的主人是一个巴巴迪尔士兵。几个人又向西走了半英里，回到原来的地方，趴在路边的溪谷里等待着。
这天晚上，当银色的威多尼升到清冽的冬日夜空中时，亚列桑杀死了那个他们在此等候的士兵。听到马匹身上的铃铛响动时，戴文发现王子早巳不在他身边，而那件事也差不多已经完成了。
戴文只听到一个微小的声音，与其说是喊叫，倒不如说是咳嗽。马匹警觉地喷起了响鼻，戴文为时已晚地站起来想帮忙安抚它，但这个时候他发现拜尔德也不在他身边了。当他终于从路边的沟里爬出来时，那个藏着第二联队徽章的士兵已经死了，而拜尔德也已控制住马匹。从那套穿得随随便便的军装来看，这个人今晚没有当班，显然打算返回边界的要塞。这人是个大块头——巴巴迪尔人都是如此——但他的脸在月光下看上去相当年轻。
他们将尸体扔在马背上，又回到涅沃伦尼家族庄园的大门口。他们能听到第一联队的士兵在庄园大宅里发出的喧闹声。寂静的冬夜里，这声音传得很远。月亮旁边出现了一些星星，说明乌云已经散去。拜尔德把那个死了的巴巴迪尔人从马上拉下来，将尸体靠在大门旁边的柱子上，亚列桑和戴文则找出了他们留在沟里的另一具尸体。拜尔德将巴巴迪尔人的马拴在距离大路不太远的地方。
之所以拴在不太远的地方，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打算让对方稍后发现这匹马。
亚列桑轻轻拍了拍戴文的肩膀。戴文用玛拉教给他的技术打开了那两把精致的锁，他很高兴自己也做出了一份贡献。这两把锁虽然外表华丽，结构却并不复杂。高傲的涅沃伦尼人大概根本不担心破门而入的小贼。
亚列桑和拜尔德各自扛着—具尸体走过来。戴文轻轻推开门，大家一起走进院子，然后他又把门关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们借着月光和白雪反射的光芒走向马厩。
他们在那儿遇上了麻烦：最大的一个马厩从里面锁了起来。拜尔德阴沉着脸，向大家指指从双层门的门缝中透出来的火光。这意味着里面有一个卫兵。
三人抬头向上看去。在威多尼的明亮光芒之下，可以清楚地看到这座建筑东侧很高的地方有一个小天窗是开着的。
戴文看着亚列桑，然后是拜尔德，然后又看向王子。他又看了看那两个死人的尸体。
他指向那个窗子，然后又指着自己。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亚列桑微微点了点头。
戴文听着大宅中传来的巴巴迪尔士兵嘶哑的歌声，同时蹑手蹑脚爬上建筑外墙。借助月光和敏捷的手脚，他的行动还算顺利。爬到那扇窗户旁边时，他回头一看，恰巧看到伊拉伦从东方升起。
他钻进窗子，落在阁楼上面。下面有一匹马发出柔和的嘶鸣，戴文不由得屏住呼吸。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一动也不敢动，只是聆听着下面的动静，所幸再没有其他反应了。他突然感受到了屋里的暖意，于是小心翼翼地匍甸前进，在阁楼边缘朝下望了—眼。
那个卫兵已经睡死过去了。他身穿军装，前襟扣子解开，摆在他身旁的提灯照亮了扔在地上的空酒瓶。戴文心想，这家伙一定是玩骰子的时候输了，才被打发到这个百无聊的岗位，跟马匹和稻草—起过夜。
他慢慢沿梯子爬下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在谷仓摇曳的烛光下，在干草、马匹、泼洒在地的红酒气味中，戴文生平第一次杀了人，用匕首刺入那个熟睡的巴巴迪尔人的喉咙。他从前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做这样的事。
费了好—会儿工夫，他才抑制住随之而来的恶心感觉。他试着说服自己这都是由于酒味的原因，而且流出的血也比他想像的多得多。他把匕首擦干净，为另外两人打开门。
“干得好。”拜尔德说，他拍了拍戴文的肩膀。
亚列桑什么都没说，但在微弱的光线下，戴文看到了他眼中的同情。
拜尔德已经开始做必须做的事了。
他们把卫兵的尸首留在原处，因为这间屋子是准备烧掉的。那个线人和第二联队士兵的尸体则被拖到另外一座附属房屋中。拜尔德不慌不忙地观察了一番，将两具尸体摆成一个特别的姿势，最后把门关死。戴文见他关门时很费了一番心思，估计到时候士兵们会以为这扇门是被—根坠落的横梁抵死的。
大宅的歌声慢慢停止了，只剩下一个声音还在高唱一首关于逝去爱情的歌。最后，那个声音也停止了。
亚列桑开始行动。在他的示意下，他们迅速点燃那座有卫兵看守的马厩中存放的干草和木柴，还在另外两个邻近的附属建筑中也放起了火，包括那另外两具尸体的藏身之处。然后他们就逃跑了。等到他们离开涅沃伦尼家族的地产时，那些建筑已经燃起了无法扑灭的地狱之火，马匹的尖嘶声响彻云霄。
正如他们的预想．没有人追捕他们。这个计划是亚列桑和桑德烈在费劳特殚精竭虑制订出来的。线人和第二联队士兵烧焦的尸体将被卡拉琉斯手下的士兵发现．第一联队的佣兵必将得出显而易见的结论。
他们牵回自己的马匹，骑马前往东方，又在黑暗的荒郊野外度过了一个寒冷的夜晚。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完全符合计划。不过戴文仍然觉得如果他们先把马放出来的话就好了．那些可怜生物发出的尖嘶声一直断断续续地出现在他梦中。
到了早上，亚列桑在靠近费劳特边境的一户农家买了一辆马车，而拜尔德则与一位樵夫讨价还价，最后买下了足够装满一车的术柴。他们付了新近增设的通行税，在边界另—边的第一个要塞卖掉了全部木柴。另外他们还购买了一些羊毛，准备回到费劳特城与其他人会合时顺便再赚一笔。
亚列桑说，能赚钱而不赚是极其错误的行为，他们应当对合伙人负责。
事实上，这个秋天与接下来的冬天确实可以称作多事之秋。在桑德里尼家族的阴谋暴露之后，又发生了许多“不幸事件”．整个东掌屿的局面几近失控。这些事件就它们本身而言并不太重要，但合在一起却大大激怒了巴巴迪尔的艾伯利可，他身边工作的助手、信使们自然整天都胆战心惊。
在巴巴迪尔帝国的时候，艾伯利可只不过是个中等贵族家族的领袖，即使在那时，他就以冷静镇定闻名。但在这个冬天．他的怒火表现得相当明显。相对于他的个性而言，这确实十分罕见。
他的属下私下里一致认为，这一切都是在那个桑德里尼家族的叛逆托马索悄无声息地死在地牢之后发生的。艾伯利可本来正在拷问室里，等着狱卒把托马索带过来，让专业的审问者在他面前对其严刑拷打。得知此事后，他暴跳如雷。席佛瓦尔属下的第三联队的所有士兵都被当即就地正法。还有新任的卫兵队长，他的前任在之前的那一夜已经引咎自杀了。至于席佛瓦尔本人则受到巫师君王的召唤，从塞坦多回到艾斯提拔。他的雇主和他私下里谈了谈，在那以后，席怫瓦尔战战兢兢，哆嗉了好几个小时。
艾伯利可的愤怒已经近于丧失理性。他的下属一致认定，这准是因为树林中所发生的事。从那以后，他的脸色一直不好，一只眼睛看上去很奇怪，连走路的姿势都变了。之后的几周里，三个联队各自的线人都发回了关于此事的报告：艾斯提拔城里的居民根本不相信、或是不愿相信森林中当真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认为所谓的桑德里尼阴谋根本不存在。
桑德里尼家族绝对不会与斯卡维亚领主和涅沃勒领主共谋，更不用提幕后的主事人竟然是桑德烈之子托马索。城里的人谈起此事时总免不了带上冷嘲热讽的腔调。人人都知道这三个家族之间有着刻骨的仇恨，而这次叛乱的主谋、桑德烈的次子那荒唐的个性更是广为人知。艾斯提拔的居民们都认为，说那个人从茉理安神庙里带走了一个男孩还差不多，说他筹划了对抗巫师君王的阴谋？联合捏沃勒和斯卡维亚？开什么玩笑！
不，这个城市的居民绝对不会相信这一点。只要一个人拥有一点点地理或是经济方面的知识，就能看出事情的真相究竟是什么。艾伯利可不过是想投个借口剿灭他们三家的势力，夺取其家产和土地罢了。
当然，这只不过是最纯粹的巧合。桑德里尼家族的庄园恰巧位于整个行省的中心地带，涅沃伦尼家族的土地则是靠近费劳特边境的要地，而斯卡维亚家的葡萄园盛产酿造蓝酒的葡萄。所有酒馆和咖啡店中，人们一致认定这是个狡猾而常用的伎俩。
而且所有的所谓阴谋家当天晚上都死了，正所谓死无对证。正义执行得如此迅捷，况且还有如此充足的证据。据说桑德里尼家族中出现了一个告密者。他已经死了，毫无疑问。另外，据说桑德烈之子托马索是这一计划的主谋。他也已经，很不幸，去世了。
艾斯提拔人对此深表怀疑，其他三个行省也抱有同样的看法。他们也许被征服了，巴巴迪尔人以铁腕手段控制了他们．但这并不代表这里的人民丧失了最起码的智力。看到这一切迹象时，他们完全可以断定这是巫师君王的阴谋。
桑德烈之子托马索，他会是一个熟练可怕的阴谋家？尽管接下来的查抄与处刑震撼了艾斯提拔人，让他们深感恐惧，但这还不足以让他们失去冷嘲热讽的勇气。在此之后，西边奇亚拉岛又送来了一些既可笑又充满恶意的诗词，有些人说这些东西出于布兰汀本人之手，不过大部分人还是认为这些是奇亚拉的宫廷诗人的手笔。这些诗词对艾伯利可进行了强烈的讽刺，说他看到空地的阴影都会视为阴谋，并以此为借口吞并东掌屿的所有森林和耕地。
这些诗词首先被贴在艾斯提拔各处的墙壁上，后来在翠吉亚、塞坦多和费劳特也纷纷出现。它们很快被巴巴迪尔人撕了下来，几乎和它们出现的速度一样快。不幸的是，这些诗词恰巧都很押韵，人们只要听过一次就很难忘记……
艾伯利可不得不承认他的情绪有些失控。另外，他也不得不承认他的愤怒主要是来自后怕。
那个装腔作势的桑德里尼人确实筹划了一个阴谋。在那间森林小屋中，他们差点杀死他。
但那个人却莫名其妙地死了．四个行省的民众对于所发生的事件一致表示不相信。这一切迫使艾伯利可不得不放弃他之前早巳制订好的、如何处置这一阴谋的计划。
当然，三家的土地仍然要按原计划没收充公，但在此之外又加上了一条：三个家族的所有成员都要抓起来送到艾斯提拔，他们最后的归宿将是轮式刑车。他在下达这个命令的时候没有想到人数竟然会如此之多。大广场上臭气熏天，其中有些小孩还在昏迷之中活了相当长的时间，使得在大广场旁边的楼宇中办公的他本人以及若干下属都难以专心工作。
他提升了艾斯提拔的税率，还开始征收在东掌屿四省之间穿行的过路费。
除此之外他还做了更多。涅沃伦尼家族土地上所产的粮食大部分被装船运往巴巴迪尔帝国。尽管他是在暴怒当中想出了这个办法，他却仍然认为这是个非常不错的主意。这批粮食可以平抑帝国的稂价，他的家族的两个宿敌会遭到重创，而他本人则会在帝国的民众当中获得良好的名声——巴巴迪尔帝国的民众也只有这点儿用处。
与此同时，在掌屿半岛，艾斯提拔人将不得不从塞坦多和费劳特购买大量粮食，而新设的省界过境费又将再次充实艾伯利可的钱袋。
这些新政第付诸实行之后．他的怒火本来已经渐渐平息了，但又有另外一些小乱子时常发生。
首先，他的士兵中开始出现不安情绪。地区形势越来越紧张，人民的生活愈加艰难，冲突发生得也愈加频繁。特别是在翠吉亚，那里的冲突事件本来就比其他地方更多。不难猜测，在更大的压力之下，佣兵们提出了新的薪资要求。如果他满足他们的要求的话，从新税收和罚没财产中得到的益处也就所剩无几了。
他为此事给皇帝陛下写了一封信。这是两年多以来他第一次向皇帝提出要求。他随信附上了整整一箱艾斯提拔蓝酒，这些酒产于北方的庄园．这庄园现在已经属于他个人了。他在信中以急迫的语气反复恳求皇帝派出帝国的直属军队保护这块殖民地。这也就意味着，他可以遗散手下的部分佣兵，得到帝国财政的补助，甚至还可能获得帝国直属部队的指挥权。和往常一样，他在信中扮演的是一个忠于帝国、并为了帝国的安全将雅嘉斯的军队阻挡于半岛之上的角色。他承认自己来到掌玙半岛的最初目的是为了夺取一片属于自己的领地，但他的年龄已经比以前大了许多，也远比从前更为明智。他知道在目前的情势下，证明自己对于帝国的重要性是非常必要的。
至于成为帝国皇帝的野心，或者获得代表皇权的力量，那种事情当然不必在信中讲出来。
他得到了某种形式的回应，包括一张来自皇宫的御用壁毯，对他忠诚高尚情操的一番褒奖，还有委婉的道歉，告诉他在这个时候帝国没有办法满足他的财政要求。跟往常一样，他受到了诚恳的邀请，请他乘船返回帝国，获得也应当获得的荣誉。至于他那些令人头痛的问题，就留给皇帝陛下任命的殖民地专家好了。
这些内容和往常一样。这就是告诉你．把你征服的地域交给帝国，交出军权，回到故国参加两场阅兵式然后回到家里整天打猎，把你得到的钱财全部花在贿赂和打猎的器具上面。
艾伯利可又回了一封信，向皇帝陛下及其顾问们表示最为诚挚的谢意和探深的歉意，还有另外一箱蓝酒。
此后不久，秋天结束的时候，已经不再受宠的第三联队中有一部分人拒绝再为他效命，乘船回国了。而第一联队和第二联队的士兵则在同一周提出了新的薪水要求。按照他们的说法，这纯粹是个巧合。不过艾伯利可看得出来，他们显然得到了指挥官的授意。
他想用自己的双手把那两个家伙掐死，想用他的魔法将那两个贪婪的酒囊饭袋烧成灰烬，但他无力承担这样做的后果。而且，自从那天晚上在树林里险些丧命之后，他的魔力始终未能完全恢复。
可这个半岛上却没有任何一个人相信他的确有过那样的遭遇。
他只能将那两名指挥官召来，面带微笑地告诉他们，他准备让两人中的一个成为涅沃伦尼家族原先土地的所有者。他装作一副悲哀的样子说，由于席佛瓦尔的属下办事不力，他已经被排除了承担如此重要职位的资格，但过两个人……呃，该派给谁是件很难决定的事，他将关注他们两人的表现，并尽快做出决定。
第一联队的卡拉琉斯追问说，所谓的尽快究竟是多快。
他真想杀掉这个装出一副恭顺模样的家伙。哦，大概是春天吧，他以轻快的语气说。如果这两个家伙真心效命的话，本来不应该过于重视时间的问题。
越早越好，第二联队的格兰希尔轻声说。
艾伯利可决定让自己的目光略微透露出自己的一点点真实想法。容忍也是有限度的。
不管您选我们中的哪一个，早点决定都可以让我们在播种之前做好准备。格兰希尔连忙辩解道。不出艾伯利可所料，他有些害怕了。
“也许吧，”艾伯利可含糊地说，“我会考虑的。”
“顺便说一句，”这两个人准备离开时，他又补充了一句，“卡拉琉斯，你是否愿意把你那个颇有能力的年轻队长借我一用？就是那个留黑色小胡子的。我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特殊任务，只有他那样的人才行。”卡拉琉斯眨了眨眼，不过没产生什么怀疑，点头同意了。
不能让他们过于自大。这确实很重要，非常重要。他们离开之后，他设法使自己冷静下来。但另一方面，只有真正的蠢货才会跟自己的军队过不去。如果说他的最终目的是在故国，那就更加如此了。如果皇帝邀请他回去当然更好，但这也不是必要的。
沿着这个思路想下去，他又发布命令，将翠吉亚、塞坦多和费劳特的税率也提升到了与艾斯提拔相同的程度。他还派出一名信使前往驻扎于塞坦多高原的第三联队指挥官席佛瓦尔那里，对他最近弹压该省形势的努力表示赞扬。
一边是大棒，一边是胡萝卜。让他们畏惧你，同时也要让他们知道如果你足够喜欢他们的话，他们就能发财。不过是—个平衡游戏罢了。
不幸的是，在东掌屿的这个平衡游戏当中，不断发生一些小错误。这种情况从秋天一直延续到冬天。
在艾斯提拔，一些该死的诗人开始在这个潮湿阴冷的季节里为去世的艾斯提拔公爵创作一系列挽歇。公爵是在流放生涯中死去的，他是叛乱家族的首脑，他的家族成员此时已经基本被屠杀殆尽了。为他写挽歌代表着对艾伯利可的蔑视和不忠。
但要处罚他们却很困难。在第一轮对咖啡店的清查中．每一个被捕的诗人都拒绝承认这些东西是他们写的。然后，在经过了周密的准备之后，他又展开了第二轮清查，这次被捕的诗人每一个都说这些东西是他们写的。
一些顾问建议把这些人全部送上轮式刑车．但艾伯利可的眼光更为长远。这就是他的宫廷与雅嘉斯人宫廷的显著不同：在奇亚拉，诗人们为了接近布兰汀几乎打破了脑袋，只要得到他一句赞美，那些家伙就会像小狗一样摇尾巴。他们创作各种形式的作品来歌颂那位巫师君王，同时按照宫廷的命令严厉抨击艾伯利可，把他描写得十分不堪。而在东掌屿，所有诗人都想煽动人民起来造反，他们是国家的敌人。
艾伯利可强忍怒火，对于这些诗歌的创作技巧表示赞扬，并且把被抓的两批诗人全都放了。在此之前，他尽可能亲切地告诉他们，他很希望再次读到一些如此高水平的讽刺诗歌，这些诗歌最好能将讽刺的矛头指向雅嘉斯的布兰汀。他甚至还挤出一个微笑，告诉他们，如 果能读到这样的诗歌，他会非常开心。他不知道这些该死的高傲诗人到底能不能领会他的暗示。
事实证明，他们没有—个按照他希望的那么做。相反，第二天早上，城市的墙壁上贴出了一首新诗。这首诗是一篇献给桑穗烈之子托马索的悼词，其中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方在于，它竟然宣称托马索的异常性取向实际上是一种精心的伪装，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将他的家乡从征服者的铁蹄之下拯救出来。
得知此诗的内容之后，艾伯利可痛感事已至此，别无他法。他没再询问顾问的意见，当天下午便随意在数个咖啡店中抓来了十几个诗人，将他们送上轮式刑车。日落之前，他们就和阴谋者的家族成员为伴了。他还下令，所有咖啡店一月之内不得营业。在这以后，城里再也没有新诗流传了。
这首诗本来只有艾斯提拔人才知道。但在新税率公布的那天晚上，翠吉亚的集市上有一个黑发女人从七座桥中的一座上跳河淹死了，其目的是对一再增加的税率表示抗议。投河之前，她作了一番演讲．还完整地背诵了一遍这首诗：《桑德里尼的悲歌）。只有老天才知道她是从哪儿得知这首诗的。没有人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他们在冰冷的河水里搜索了很久，也没能找到她的尸体。翠吉亚的河水流速相当快。
半个月之内，这首诗传遍了整个翠吉亚省。冬天的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连塞坦多和费劳特南部的地区也全都知道了。
雅嘉斯的布兰汀派遣一位文雅的信使来到艾斯提拔，这名信使带来一封措辞文雅的短信，信中对这首悲歌大加赞赏，称之为巴巴迪尔控制区第一首富有创造力的诗歌。布兰汀在信中对艾伯利可表示最为诚挚的祝贺。
艾伯利可在回信中对此表示礼貌的感谢，并且告诉布兰汀，他准备选出新晋宫廷诗人中的佼佼者，让他创作首诗歌来赞美提嘉娜的瓦伦廷王子一生的光辉事迹。
他知道，由于那个雅嘉斯人的法术，只有布兰汀自己才会认得那个词，但也只有布兰汀才是最重要的。
他觉得自己似乎胜了一招，但不知为什么，那个翠吉亚女人的神秘死亡却让他高兴不起来。这个行动太极端了，令他想起他刚刚来到这个国度的时候。在那之后，人们很少做出这样的事了。这种程度的极端行为，而且是在公众场合下的极端行为，历来都是不祥的预兆。他甚至想过取消新增的税率，但如果那样做的话却不像是出于仁慈，反而会被认为是-种让步。另外，他需要这笔钱来维持军队。听说皇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在公众面前出现的次数也越来越少。艾伯利可知道，这个时候必须保持手下佣兵的士气。
冬天最寒冷的日子里，他决定把涅沃伦尼家族的大半土地赏给卡拉琉斯。
就在这个决定宣布之后的那个晚上，部队中传出了流言，一直传到艾斯提拔的大广场。流言宣称，涅沃伦尼家族庄园的马厩和其他几间附属房屋都被一场大火夷为平地。
他立刻命令卡拉琉斯彻查此事，但第二天他就后悔莫及。士兵们在冒烟的废墟中找到了两具尸体，似乎是不小心被困在其中一座建筑里无法逃生而死的。其中一个是与第二联队的格兰希尔有联系的线人，另一个则是隶属第二联队的巴巴迪尔士兵。
卡拉琉斯立即向格兰希尔提出挑战，要求在后者选择的时间和地点决斗。格兰希尔马上表示同意，并选好了时间和地点。艾伯利可迅速作出反应，宣布如果他们俩真的进行了决斗，负者倒也罢了，胜者必将被送上轮式刑车。他用这种手段成功制止了争斗，但从此之后，这两名指挥官再没有互相说过话。两个联队之间不时发生一些小冲突，在翠吉亚还发生了一起相当严重的斗殴，造成十五名士兵死亡，三十人受伤。
在费劳特郊外，三个当地线人被私刑处死。人们发现他们的尸体被捆在马车轮子上，这显然是对于巫师君王的轮式刑车的一种拙劣模仿。他们甚至无法追究此事，因为如果追究，就等于承认了这三人的眼线身份。
在塞坦多，两名席佛瓦尔麾下第三联队的士兵无故脱岗，逃进了白雪皑皑的乡间。这种事情还是第一次发生，根据席佛瓦尔的报告，当地的女性似乎与此事并无关系，那两个人似乎是非同寻常的“朋友”。第三联队的指挥官由此得出了—个令人厌恶的结论。
冬天还没过去，雅嘉斯的布兰汀又派来—位文雅的使节，带来了他的信件。在信件中，他用相当长的篇幅感谢艾伯利可赠诗的美意，说他非常希望读到这首诗。另外，他还正式要求艾伯利可送给他六个塞坦多美女以充实他的后宫，每一个都要像多年前在艾伯利可的允许之下，他从东掌屿带走的那个女人一样年轻漂亮。不可饶恕的是，这封信的内容不知为何竟然被普通民众知道了。
民众的嘲笑无情地将艾伯利可逼进了死角。
为了压下此事，艾伯利可命令席佛瓦尔在塞坦多东南部抓六个老太婆。他命令士兵们将这些老妪的眼睛弄瞎，脚筋挑断，派人打着信使的旗号带着这些老太太穿过奇纳维要塞和福莱希要塞之间的边境，进入下寇尔帖。他还命令席佛瓦尔在其中一人身上附了信件，请求布兰汀务必慷慨收下这些新情妇。
尽管如此，这个冬天仍然十分不平静。事情似乎总是不按他的预想发展，他不禁有种诸事不顺的感觉。随着春天逐步接近，掌屿半岛上的种种谣言也愈演愈烈，艾伯利可终于明白了自己心中那种莫名的感觉来自何方。海湾对面的第九个行省，它还没有受到任何一方的控制。桑吉奥。
这个灰色眼睛的商人似乎颇有智慧。埃托西奥发现自己虽不情愿，却还是赞同了此人的观点，不过他倒是更希望这个家伙方才打算吃午饭的时候没有选定自己这家酒馆。房间里的谈话相当危险，而且这条路是艾斯提拔城和费劳特城之间的主要通道，有很多巴巴迪尔士兵在这条路上巡逻。
“双倍的税收！”那个瘦削的男人—边用手抚弄着头发，—边讥讽地说，“我们刚刚遭遇的是怎样的一个冬天？粮食价格其高无比，还得交各种各样的过路费。茉理安在上，这样下去还怎么赚钱？”
房间中到处响起赞同的低语声。酒馆的顾客都是行走在这条路上的商人．他们当然会同意这个观点，这不足为奇。但与此同时，这种状况也非常危险。埃托西奥一边为客人们倒酒，一边保持对大门的注意。他并不是唯一—个这样做的人。那个靠在吧台上的年轻人本来正在吃面包卷和乡下自制的奶酪，却突然抬起头来看了他—眼，眼神中有一种出乎意料的同情。
“赚钱？”一个来自费劳特北部的羊毛商人辛辣地讽刺道，“巴巴迪尔人干吗在乎我们能不能赚钱呢？”
“正是如此！”那双灰眼睛中闪过赞同的光芒，“我听说，他就是想尽可能地掠夺掌屿的财富，以此作为争夺巴巴迪尔帝位的筹码！”
“嘘！”埃托西奥无法控制自己，到底还是发出了这样的声音。他迅速从自己杯子里喝了一口啤酒，然后关上窗子。这是件非常遗憾的事，因为窗外的春光十分明媚，但现在他实在不敢冒那样的风险。
“你们知道吗，”那个瘦子继续说道，“他在艾斯提拔已经做出了那种事。接下来他还会夺走其他省份的私有土地。五年之后，我们统统都会成了奴仆！有人愿意打赌吗？”
听到这话，有个人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压过了其他人群情激愤的怒吼。屋子里突然变得异常安静，所有人都盯着那个觉得这一切如此好笑的人，脸上的表情相当凝重。埃托西奥紧张地擦拭着面前的吧台，尽管那上面已经非常干净了。
那个发笑的人是来自卡德伦的战士。尽管众人对他怒目而视，但他仍然没有停下笑声。那张棱角分明的古铜色脸庞表明，他是真心实意地感到十分好笑。
“什么事情如此好笑啊，老家伙？”那个灰眼睛的人冷冷地说。
“你们呀，”卡德伦老人兴高采烈地说，脸上的笑容如同死神的狞笑，“你们所有人。我从来没见过—个房间里聚了这么多瞎子。”
“你愿意为我们解释解释你的意思吗？”费劳特的羊毛商人哑着嗓子说。
“这还需要解释吗？”卡德伦人的眼中露出一种嘲弄的惊讶，“那好吧。你们凭什么觉得艾伯利可会费那个力气把你们变成奴隶呢？”他骨瘦如柴的手指指着挑起这一切的那个人，“那么做的话，那就意味着东掌屿还有男人，还有人能……立起来！”最后几个字他有意压低了嗓门。
他靠回椅背，仍然笑着，似乎对自己的俏皮话颇为得意，但其他人全都没有笑，埃托西奥再次紧张地向门口望去。
“另外，”卡德伦人—边笑，—边继续说，“如果他想靠收税的手段把你们慢慢榨干．他尽可以那么做，反正你们也不会疯到敢于对此做点什么的程度。我说，先生们，”他喝下一大口啤酒．“巴巴迪尔的艾伯利可是个聪明人。”
“而你，”灰眼睛的人倾身向前．满腔怒火地说，“是个傲慢无礼的外国佬！”
卡德伦人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对方。埃托西奥突然感到十分庆幸，因为此人的弯刀已经与其他人的武器一起收到吧台后面了。
“我在这儿已经待了三十多年了，”铜色皮肤的人柔声说，“我敢打赌，这段时间比你的整个人生还要长。你还在尿床的时候，我就在这条路上保护商队。如果我是个外国佬的话，好吧……至少我上次听说时，卡德伦仍然是个自由的国家，我们打败了侵略者，比你掌屿强得多！”
此话立刻引起了人们不满的喧嚣，那个年轻人的怒火最为炽烈，“你们有魔法！”他的吼声压过了其他人，“我们没有！这就是唯一的原因！唯一的原因！”
卡德伦人转向那个小伙子，嘴角轻蔑地一撇，“如果这个想法有助于你的睡眠的话，你尽可以那么想，小子。也许这还可以让你在交税的时候好受一点。今年秋天没有收成时，你或许还可以拿这个想法填饱肚子。但如果你想知道真相，我倒也不介意把真相告诉你。”
随着他的话，房间中的吵嚷消失了。一部分人已经站了起来，准备对这个卡德伦人群起而攻之。
卡德伦人环视房间，似乎觉得那个年轻人并不值得他的注意。他非常清晰地说：“雅嘉斯的布兰汀入侵我们的时候，我们把他打退了，因为卡德伦是倾一国之力与他相抗。我们是一个统一的国家。你们之所以会受到艾伯利可和布兰汀的双重奴役，是因为你们的脑子只关注与其他各行省争夺疆土，或者关注你们的军队将由哪位公爵或者王子指挥。你们这九个行省唯一的下场只能是被两位巫师君王各个击破，正如他们送你们上轮式刑车之前一根一根地掰断你们的手指。它们就像啃过的鸡骨头一样分崩离析。我一直以为，”安静的房间中，他拖着长腔说，“所有手指要捏成拳头才有威力。”
他懒洋洋地向埃托西奥打了个手势，示意再上—杯酒。
“你这个该死的卡德伦人，”灰眼睛男人说话了，听声音像呼吸有些困难，埃托西奥转身看着他，“愿茉理安因为你的正确说法将你永远囚禁在黑暗之中！”
埃托西奥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房间里的其他人显然也没想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阴郁的反省气氛。埃托西奥意识到这种全然不同于窗外春光的气氛反而更加危险。
“但我们又能做什么呢？”吧台旁的那个年轻人悲哀地说。这句话并没有针对任何特定的人。
“咒骂，喝酒，然后交税。”那个羊毛商人苦涩地说。
“我不得不说，我真的很同情你们。”唯——个来自桑吉奥的商人自鸣得意地说。这句评论显然不合时宜，即使一向不容易发火的埃托西奥都感到愤怒了。
吧台旁边的那个年轻人显然是最为愤怒的一个。
“你怎么……你怎敢……我简直不能相信！你有什么权利……”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一拳敲在吧台上。肥胖的桑吉奥人露出自得的微笑，以此显示自己的高人一等。
“你到底有什么权利！”人们重新开始了争论，那双灰眼睛似乎也变得愈加锐利了。“上次我看到的时候，桑吉奥的商人都在向东边和西边的两个巫师君王交税！”
此话引起了众人的大声笑骂，就连那个卡德伦老人也露出了微笑。
“上次我看到的时候，”桑吉奥人红着脸争辩道，“桑吉奥的总督是我们自己的人，而不是来自雅嘉斯或者巴巴迪尔！”
“你们的公爵呢，”费劳特商人怒斥道，“桑吉奥人太懦弱了，你们废黜了公爵，让总督统治你们，以免引来巫师君王的怒火！你对此感到十分骄傲吗？”
“骄傲？”那个瘦削的商人嘲弄道，“他才没时间骄徽呢。他正在拼命思索应该把自己的老婆交到哪位巫师君王手里！”
粗哑而苦涩的笑声再度响起。
“对于一个被征服的人而言．你这条舌头倒还满灵活的。”桑吉奥人冷冷地说。笑声停止了。“你是从哪里来的？凭什么嘲弄其他人的勇气？”
“翠吉亚。”另—个人低声说。
“被占领的翠吉亚，”桑吉奥人恶毒地纠正道，“被征服的翠吉亚。那里的总督来自巴巴迪尔帝国。”
“找们是最后一个陷落的，”翠吉亚人挑衅地说，但还是有点底气不足，“博利要塞坚持的时间比其他任何地方都久。”
“但它还是陷落了。”桑吉奥人已经确立了自己的优势，“我不会随便谈论别人的老婆，因为我听说过巴巴迪尔人在这里做的事。我还听说，你们的大部分女人并不是那么不情愿……”
“闭上你那张臭嘴！”翠吉亚人怒吼着跳了起来，“闭上它，否则我就让它永远无法张开，你这个桑吉奥人渣！”
房间中再度喧嚣起来，这次的声音比以往更大。埃托西奥猛敲了几下吧台上方的铃铛，试图维持秩序。
“够了！”他吼道，“别再吵了，否则你们所有人都立刻给我滚出去！”这是个可伯的威胁，也的确把所有人都震住了。
但此时，那个卡德伦战士再次嘲讽地笑了起来。他已经站起来了，在桌子上留下几枚硬币作为酒钱。他环视着整个房间。他的身高比所有人都高，他在笑。
“你们明白我说的意思了吧？”他说，“这些可怜又脆弱的手指都在相互指指戳戳。你们一直都是这么做的，不是吗？我猜是这么回事。就这样做吧，直到你们所有人都死光，只剩下巴巴迪尔和雅嘉斯。”
他昂首阔步走向吧台，取回自己的武器。
“你。”埃托西奥将那把装在鞘中的弯刀递给卡德伦人的时候，那个灰眼睛的翠吉亚人突然发话了。卡德伦人缓慢地转过身来。
“你的弯刀跟你的嘴一样厉害吗，”翠吉亚人问道。
卡德伦人露出了笑容，“它不止一次染过血。”
“你现在在为其他人做事吗？”
卡德伦人以品评的眼光傲慢地看着他，“你要去哪里？”
“我刚刚改变了计划。”对方回答，“要是在费劳特把货卖掉，我一分钱也赚不到。至少在双倍税率的情况下不行。我想我得走远一些。我打算前往塞坦多高原，请你做我的护卫。等到了那里．卖完货我们再清账。”
“那里可是丘陵地带啊。”卡德伦人沉吟着说。
翠吉亚人脸上露出了笑容，“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请你？”他问。
过了一会儿，卡德伦人回以微笑。“我们什么时候出发，”战士说。
“现在就走。”翠吉亚人一边回答，一边起身付了账。他取回自己的短剑，两人一起离开了。大门打开的时候，—道炫目的阳光射了进来。
埃托西奥希望在他们离开之后，讨论就会停止，但事实却并不如他所想。吧台旁边的年轻人念叨着联合抗敌的事。这种事不仅危险，更是完全不理智的行为。在埃托西奥看来．最为不幸的事就是，那个费劳特的羊毛商人听见了这番话，这样一来，房间中一直都在讨论这个话题。
戴文在那家位于十字路口的酒馆南方大约一英里的地方赶上了另外四人。他们坐在马车上，等着他一起沿路前往塞坦多。卡翠安娜一个人待在第一辆马车上，不过戴文却登上了第二辆马车，坐在拜尔德身边。
“就像一壶煮开的咖啡，直冒泡。”亚列桑扬眉表示询问时，戴文兴致勃勃地回答道。他发现亚列桑已经佩好了剑。拜尔德的弓放在马车上，以拜尔德的速度，几乎可以瞬间拿起弓来。半年来，戴文有好几次机会见识拜尔德张弓搭箭的速度。亚亚列桑露出了微笑，他在驾车，下午的阳光相当猛烈，他却没有戴上帽子。
“让我猜猜，我们离开之后，你又搅了搅那个壶吧？”
戴文露齿一笑，“并不需要怎么特别搅动。你们两个现在就像专业的演员一样，能够带领观众进入状态。”
“你也是，”坐在另一边的公爵说，“我特别欣赏你这次的愤怒形象。我还真以为你准备向我扔什幺东西呢。”
戴文抬起头来向他笑了笑。桑德烈脸上的皮肤是黑色的，微笑时露出的牙齿显得特别白。
半年之前，他们在桑德里尼树林里分手的时候，拜尔德说了一句“不要指望你能认出我们”。戴文也做了相应的心理准备，但事实证明他所做的准备还远远不够。
拜尔德本人的形象确实改变了，但还不至于太令人惊讶，他脸上长出了短须，去掉了衣服下面的垫肩——戴文最初以为他是个非常壮硕的人，其实他并不是。另外，他的头发颜色也从金黄色变成了深棕色，据说这才是原本的颜色。他的眼睛也不再是天蓝色，变成了棕色。
但他对艾斯提拔的桑德烈所做的事简直算得上匪夷所思。就连对拜尔德的手艺相当熟悉的亚列桑再次看到公爵的时候，也不禁低声打了个唿哨。桑德烈的样子看起来完完全全就是一个从北方渡海而来的卡德伦武人。戴文知道，像这样的武人二三十年前是相当常见的。那个时候，每个出外旅行的团体都要带上几个这样的人，他们手中的锋利弯刀是对宵小之徒的最佳威慑。
但不管怎么说，这种事仍然相当离奇。桑德烈的胡子被刮了个干净，银白头发染成了暗灰色，脸色显得又黑又憔悴，更兼眼眶深陷，眼神凌厉，几乎与卡德伦佣兵一般无二。拜尔德解释说，按照他的设计，人们看到公爵时会留下相当深刻的印象。除了扮作平淡无奇的样子之外一副引人注目的外表也是伪装的好手段。
“但你是怎么做到的？”戴文记得自己十分惊讶地问。
“染色剂和药剂。”亚列桑笑着回答。
后来，拜尔德解释说，提嘉娜陷落之后，他和王子两人在奎蕾亚度过了一段时间。在那个山脉之南的国度，易容的手艺十分精巧，并且相当有用，不但能为皮肤和头发染色，甚至可以改变眼睛的颜色。在当地，这些手段是母亲女神的神秘仪式中的重要部分，在剧院中也得到了广泛应用，并且因而变得不那么神秘。
拜尔德并没有说他和亚列桑在那里究竟做了什幺，也没有说明他是如何学到这门手艺的，更没有说明试剂的来源。
卡翠安娜也不知道这些，这使得戴文的心里好过多了。那天下午，他们就此事询问过亚列桑，并第一次听到了那个答案。
等到春天的时候，亚列桑告诉他们，等到春天的时候，许多事都会变得明朗。而在那之前，他们必须等待。他不会在现在的情况下讨论这些事。在春季余烬节到来之前，他们将走向南方，前往南方盛产粮食的塞坦多。到了那个时候，亚列桑说，许多事情都会发生变化。或是好事，或是坏事，他严肃地重复道。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并没有微笑，尽管他是一个经常笑的人。
戴文记得那个时候，卡翠安娜下意识地拉扯着头发，蓝色眼睛里有一种会意的光芒。
“是埃琳娜女士，对不对？”她质问道，更像一个指控，“是博尔索城堡的那个女人。”
亚列桑的嘴唇惊讶地微微张开来，不过很快又化成一个微笑。“并非如此，亲爱的，”他说，“我们会在博尔索停留一阵子，但这与她毫无关系。如果我不是非常清楚你的心只属于戴文的话，我肯定会说你在嫉妒！”
这句玩笑话立刻达到了他想达到的效果：卡翠安娜像一阵风一样逃开了，戴文虽然也很尴尬，但没法逃开，只好迅速改变了话题。亚列桑总是有办法对你做出这种事。他并不粗暴，但他的讥刺会让人疼上好一会儿。甚至连公爵都认识到，在某些话题上不能把亚列桑逼得太紧。这个话题也是如此。桑德烈说，他对于春天即将发生的事件也同样知之甚少。
秋去冬来，戴文一直观察着亚列桑，也一直思考着心中的那个问题。他逐渐地意识到，亚列桑是—个行省的王子，而这个行省却每过一天都更接近死亡。
这个漫长的冬天里，戴文学到了—件事，那就是耐心。他告诉自己，要将问题收藏起来，等到合适的机会再提出，或者干脆不提，只靠自己的头脑来推测问题的答案。如果说一定要等到春天才能得到更多信息，那他就会等待。与此同时，他也以极大的热情将自己投身于大家从事的工作中。
半年之前那个星光照耀的夜晚，在桑德里尼树林里，一种锥心的疼痛嵌入了他的灵魂深处。
见到罗维戈后的第五天，他们几个人一起出发前往费劳特，队伍中包括一辆马车，上面装满了罗维戈采购的木雕艺术品和一张床，另有三匹马供骑乘。那个时候戴文还不知道应该期待些什么。塔西奥给罗维戈写了封信，信上说可以将艾斯提拔的木雕艺术品卖给从西掌屿来的商人，赚取相当的利润。戴文得知，这其中最关键的一点是，与三神有关的商品是不收过境税的，当然也包括罗维戈马车上的三神形象木雕。这是两位巫师君王为平息居民和圣职者的反抗情绪，不约而同采用的一条政策。
在秋天和冬天的贸易中，戴文学到了不少关于贸易的知识，当然也有其他方面的知识。漫长的道路上，他经常耐心地听着亚列桑和公爵斗嘴。
有一天，卡翠安娜不知为什么和他聊了起来。她告诉他，亚列桑现在的行为比前几年她刚刚加入的时候激进多了。戴文猜测这也许是由于桑德烈的影响。卡翠安娜摇摇头。她认为这或许也是部分原因，但肯定还有其他原因，不过她同样不知道亚列桑为什么变得急切起来。
等到春天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了，戴文耸耸肩说。她瞪着他，他的镇定似乎让她大为恼火。
整个冬天中最为激进的计划是卡翠安娜提出的：翠吉亚的那场伪装自杀。这个主意可以最为有效地利用那位年轻诗人创作的关于桑德里尼家族的诗歌。亚列桑告诉他们，那位诗人名叫阿德里诺。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态度显得异乎寻常地柔和。罗维戈的信中说，那件事情发生之后，艾伯利可随便捉了十多个诗人，处死了他们，阿德里诺不幸成了其中的一员。听到这个消息后，亚列桑的心情显得十分低落。
在那封信中，罗维戈还提供了其他一些信息，和往常一样，它们都隐藏于贸易信息的表象之下。他们是在翠吉亚北部的一间酒馆中收到这封信的，该酒馆历来是东北地区所有商人收信的地点之一。他们当时正在一路南下，同时尽可能地传播关于兵变的谣言。罗维戈在最近的信中再次提出，他认为艾伯利可会再次加税，目的是为了满足佣兵们的薪水要求。熟悉那位巫师君王的桑德烈也赞同这个观点。
吃完晚饭以后，几个人围坐在炉火旁，周围并无他人，这时卡翠安娜提出了自己的计划。戴文对此深为怀疑：他去过翠吉亚，知道那些桥建得非常高，下面的河水流速也非常快。更何况当时已经是冬天了，天气在逐渐变冷。
亚列桑仍然因为艾斯提拔传来的消息闷闷不乐。他的看法与戴文相同，立刻否决了这个提议。卡翠安娜则指出了两个问题：第一，她是在海边长大的，因此熟知水性，她游泳的水平远远高于他们的任何—个，甚至比他们所知道的任何人都要高。
第二，她说，这样一场自杀事件，特别是发生在翠吉亚，将是对他们在东掌屿所做的一切工作的最佳总结。亚列桑也完全明白这一点。
戴文记得，大家都陷入沉默之后，桑德烈道：“我很抱歉，但她说得对。”
翠吉亚那桩假扮自杀的事情过后，他们又回到了费劳特，这已经是这个冬天的第三次了。他们得到了茵格妮达的热情招待。自从得到那张新床，她一直很开心；这位塔西奥的妻子对装扮成黑脸模样的公爵尤为关照，有时连亚列桑都会拿这个取笑桑德烈。与此同时，身体肥胖、脸庞红润的塔西奥又拿出美酒招待他们。
在塔西奥那里，他们又收到了一直待在艾斯提拔的罗维戈送来的信。打开信封之后，他们发现里面原来有两封信，其中一封尽管在路途上延误了许久，仍然飘出浓烈的香水味。
亚列桑的眉毛立刻夸张地挑了起来，他把散发着香气的淡蓝色信封交给戴文，脸上的表情似乎颇多暗示。茵格妮达开心地笑了起来，双手合十，无疑被这个浪漫事件打动了。而塔西奥则喜气洋洋地又为戴文倒了一杯酒。
毫无疑问，这香水肯定是塞雯娜的。戴文小心翼翼地接过信封。也不知卡翠安娜发觉了他的哪个表情，咯咯笑了起来，但他没有看她。
塞雯娜的信里其实只有一句话，还没头没尾，真是信如其人。她还在信中叮嘱，说如果其他人问起的话，千万不要说这信是她写的。
事实上，戴文不得不承认，他倒是对罗维戈那封信里阿莱丝附上的几句话更感兴趣一些。她的字体很小，只是简单地通报说，她在艾斯提拔城里的一座神庙的墙上找到了一首《亚当恩之悼》的最新变体，已经把它抄下来了；等他们下次回到东边的时候，一定要记得和她分享这首诗。她只签了自己的名字。
在信件的正文中，罗维戈通报说：自从那十二名诗人在大广场被处死之后，艾斯提拔的气氛一直相当平静。粮食价格持续上涨。另外，他希望他们尽可能地以当前的价格买进桑吉奥绿酒。还有，根据谣传，艾伯利可很快就会发布公告，将被没收充公的涅沃伦尼家族土地交给一位军队的指挥官来掌管。最重要的消息则是，桑吉奥亚麻布在艾斯提拔的售价仍然偏低，有可能很快上涨。
这其中，关于涅沃伦尼家族土地的那条消息引起了新的一场讨论，亚列桑和公爵的真知灼见碰出了激烈的火花——而这些火花最终点燃了涅沃伦尼家族庄园的那场大火。
他们五人满载木雕艺术品，沿着维护得很好的大路直奔北方的桑吉奥。在那里他们卖掉木雕，用得来的钱财买下大量绿酒，另外还以相当便宜的价格买下了一批亚麻布。出乎意料的是，拜尔德竟然是他们当中最善于讨价还价的人。做完这些事情之后，他们又回到了塔西奥那里，途中经过省境和进城的时候都上缴了双倍的税金。
在那里他们又收到了另外一封信。在无关紧要的商业信息之间，罗维戈告诉他们，本周末艾伯利可就会宣布涅沃伦尼家族土地的归属。他又补充说，消息来源十分可靠。而此信是在五天之前写成的。
那天晚上，亚列桑、拜尔德和戴文向塔西奥借了几匹马，不过塔西奥并不知道他们的目的。他们三人各骑一马，直奔艾斯提拔边境，然后躲进了涅沃伦尼家族庄园正门附近的—条溪谷中。
七天以后，他们赶着装满羊毛的马车回到塔西奥那里。关于那场大火的消息跑得比他们三人快多了。桑德烈告诉他们，大火的事恐怕已经尽人皆知了。另外，在费劳特城发生了好几起第一联队和第二联队的士兵互相殴斗的事件。
他们把那辆新买的马车留给丁塔西奥，再度奔向费劳特。他们并不需要第三辆马车。他们只是一伙做小生意的人，风餐露宿，但完税之后还是赚不了多少钱。他们经常在公众场合聊起税金的事，有时直白到危险的程度。
亚列桑曾经不止一次地跟满口讽刺的卡德伦老战士吵起来，也曾不止一次地雇佣他当护卫。当然，这些事每次都是在不同的酒馆中做的。有些时候戴文会在其中扮演一个角色，有时拜尔德也会参与。他们非常小心，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做两场戏。卡翠安娜把什么时候他们在哪里做了什么事详细地记在本子上。戴文曾向她保证，单靠他的记忆力就可以了，不过她还是不为所动地继续做着记载。
公爵在公众场合自称“托马斯”。戴文还记得秋天的时候公爵把这个经过深思熟虑的新名字告诉他们时的情景。他真想知道，一个人被逼无奈、不得不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是怎样的感受；更何况公爵的行为还间接导致了他的所有亲族不论关系远近全部丧命。
生活包括活着这一过程，以及它对你的影响。对戴文来说，这个秋天和冬天，生活越来越复杂，复杂到了让人痛苦的程度。他经常想起玛拉，想到如果她有幸不死的话，今天的她会是什么样子。如果她还活着，他一定可以和她谈谈这些事。他也想到过阿莱丝，不知她是否能够理解他身上的重担。他觉得不能。阿莱丝生活在在衣食无忧的家庭，这样的事她是不会理解的。
有些时候，他会想起看守马厩的那个巴巴迪尔士兵，那个在掷骰子游戏中不幸输掉、只好带着一瓶酒独自守在那个地方、结果睡着之后被戴文一剑封喉的年轻人，难道他生命的唯一意义就是成为提嘉娜的戴文成年仪式上的祭品吗？
这是个可怕的想法。但在思索了许久之后，戴文最终认定事情并非如此。那个人活着的时候和其他的人有联系。毫无疑问，他曾经引起过他人的快乐与悲伤，也曾感受过这两者。他曾在伊安娜的光明之路上行走过，当然，巴巴迪尔帝国的人也许不这样称呼命运之路，但这并不能改变这一事实。
但即使如此，问题也并没有真正得到解决。雅嘉斯的史蒂凡诞生然后死去，这一切难道只是为了让他的父亲在悲伤中摧毁一个渺小的行省，还有它的所有人民以及关于它的记忆吗？提嘉娜的瓦伦廷王子来到这世上的目的难道仅仅是挥起杀死史蒂凡的那柄宝剑吗？而现在，瓦伦廷王子幼子存活于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还有那个在阿瓦列城改名为史蒂凡尼安之后，隐姓埋名逃到阿索利的那个农民，他的幼子又如何呢？这一连串的问题都是难以解答的。
北方的空气中隐隐出现了春天的气息，他们也来到了桑吉奥。某天早上，拜尔德去了当地著名的兵器市场。返回之后，他将一把漂亮又合用的长剑送给了戴文，剑柄上嵌着一块黑色的宝石。拜尔德并没有做任何解释，但是戴文知道，在涅沃伦尼家的马厩那件事之后，这一步就已成了定局。此后．在他们每天中午休息的时候，拜尔德开始教他用剑。
对于拜尔德的状况，戴文感到有些担心，其中一部分原因是他知道亚列桑也在担心他。
那天在林中小屋第一次见到拜尔德时，戴文觉得此人是个大块头，金发碧眼，冷酷的性格给人以很强的压迫感，而且很有能力。但是现在，戴文知道这些印象大部分是错误的。拜尔德的头发是黑色，而且根本不是什么大块头，不过他的确非常有能力，戴文想都想不到的各方面的能力。即使在相识六个月之后，戴文还是觉得他的各种才能才是真正让他感受到压迫感的原因。但他并不是—个真正冷酷的人，他只是对人有戒心，并且非常谨慎。他紧紧地守护着心中那个已经陪伴了他许久的伤口。
戴文意识到，从某些方面来说，亚列桑的压力没有拜尔德那么大。王子可以通过聊天、讲笑话，以及最为重要的演奏音乐的手段来暂时缓解压力。拜尔德却似乎根本没有任何缓解压力的手段。提嘉娜已经不在了，这个念头似乎始终压迫在他的心头。
就快到春天了，远远看去，大地已经露出绿意。戴文觉得自己的情绪逐渐高昂，似乎他们为之奋斗的那个目标就快实现了。
树叶金黄、藤上的葡萄被采摘一空的时候，亚列桑曾经说过，“等到春天的时候”，而春天马上就要到了。这个余烬节戴文已经等了很久，而他们也已走上了前往塞坦多高原的道路。
在马车里，他坐在拜尔德旁边，觉得心情舒畅。卡翠安娜的秀发就在他们前面，在阳光下闪着光。他注意到拜尔德好奇地打量着他，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他并不在意。他甚至觉得高兴。拜尔德是他的朋友。
戴文开始唱歌。那是一首相当古老的民谣，叫作《远行者之歌》。
离开我出生的地方，我已经走了很远的路
这条路漫长又曲折
而太阳会落下，两个月亮会升起在天空
伊安娜的群星将听我唱出我的故事……
不管亚列桑的情绪如何，他永远准备着为一首好听的歌谣伴奏，这次也不例外。唱第二支歌的时候，戴文听到了翠吉亚笛的婉转笛音。他转过头去，恰巧看到王子对他使了个眼色。
卡翠安娜回过头来，责备似的看着他们。戴文对她微微一笑，耸了耸肩，而亚列桑的笛声则突然转成一首热情如火的舞曲，似乎在邀请她加入。卡翠安娜试图掩盖自己的笑意，但却失败了。她在他们开始第三首歌的时候加入进来。
后来，到了夏天的时候，戴文会回忆起他们五人踏上南行路途的这第—个小时，这段记忆会让他觉得自己已经老了。
但在那一天，他还很年轻。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所有人都很年轻，甚至包括桑德烈。他也加入了歌唱的行列，他的声音是男中音，以业余歌手的角度看还说得过去。这是因为他获得了新的身份，对于那个虽漫长但却仍然没有褪色的梦境又产生了新的希望。
大家在一路歌声和明媚的阳光中奔向塞坦多，奔向博尔索要塞的那位女士。戴文不知道那位女士是谁，也不知道亚列桑究竟想在塞坦多高地找到什么，但他并不介意。
他们遇到的第一件事，是在太阳落山的时候看到前面有—个赶路的行人。
这件事本身没什么特殊之处。他们仍然在费劳特境内，南边就是通向翠吉亚和寇尔帖的大路汇聚之处塞奥洛尼要塞。这片地区的人烟还相当稠密的，但单身的旅行者却相当少见，所以戴文和拜尔德对附近的地形仔细观察了—番，以免遭到伏击。
这是例行公事的警戒行动，不过在这样的地区，盗匪肯定不会存活太久，而且就算真有强盗也决不会在天还没黑的时候就出来作案。他们又靠近了一些，眼尖的戴文看到那人的背上背着一张竖琴，原来是个吟游诗人。戴文不由得笑了起来，有这样的人做伴总是很有趣的。
那人已经停了下来，转过身等着他们赶上。卡翠安娜在他面前停下车，他便对卡翠安娜深施一礼，模样十分优雅，就好像他们是在这条路上演戏—般。
“刚才我就听到你的歌声了。”他站直身体说道 “我必须说，看到你比听歌更让我开心。”他身材很高，看起来已经不年轻了，头发略显灰白，眼神敏锐。他对卡翠安娜露出一个典型的掌屿吟游诗人式微笑。他的牙齿很白，脸上却有些皱纹。
“趁着春天到南方去？她在恭维之下礼貌地微笑着，”沿着往年的路线巡游？"
“确实如此，”他回答，“和往年一样，又走上这条老路。看到这么年轻漂亮的美人，我真不好意恩告诉你我走这条路已经多长时间啦。”
戴文从拜尔德身边跳下车，大步走近那个男人。“虽然你不想说，我倒可以猜猜，”他微笑着说道，“因为我记得你。有一年我们在塞坦多一起做过结婚季节的活儿。两年前你是不是在寇尔帖的博内特那里为他演奏竖琴？”
那双敏锐的眼睛抬了起来，然后低下。“是这样。”过了一会儿，吟游诗人承认道，“我是桑吉奥的埃尔雷恩，我确实在那个该死的博内特那儿干过一次。后来他骗了我的薪水，所以我决定还是出来单干比较好。我就知道我后面肯定有专业歌手。就是你吗？”
“我是阿索利的戴文。”这个谎话说起来很轻松，“前几年我一直跟着费劳特的梅尼可。”
“现在显然加入了—个更有前途的团队。”埃尔雷恩朝两辆满载的马车瞥了一眼，“梅尼可还在路上跑吗？他是不是比以前更胖了？”
“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肯定的。”戴文巧妙地掩藏了他对从前那位乐团领头人的负疚感，“我听说博内特也是如此。”
“管他呢，”埃尔雷恩说，“他还欠我钱哩。”
亚列桑也开口了，“呃，那件事我们无能为力，不过如果你乐意的话，我们可以载你一程，好让你能在晚钟敲响之前到达塞奥洛尼。你可以坐到拜尔德身边来。”他发现埃尔雷恩朝卡翠安娜身边的空位瞥了一眼，连忙补充道。
“我十分感激…”埃尔雷恩开始说。
“我不喜欢塞奥洛尼要塞．”桑德烈突然打断了他，“那儿的人都是骗子。再说，到了那里，就会有很多人知道你带着什么东西、你想到什么地方去。坏蛋太多了。今无晚上的天气看来不错，我想我们最好别在那儿停留。”
戴文惊讶地看了公爵一眼。他这还是第一次提出这样的意见。
“呃，托马斯，我看不出为什么要……”亚列桑说。
“你雇了我，生意人．”桑德烈咆哮道，“你想要让我做自己的工作，而我现在正在这么做呢。要是你不想听我的，把钱给我，我再去找愿意听从我建议的人。”他深陷的眼腈里闪出了怒火。
而他的语气所隐藏的含意也是大家都能明白的：桑德烈这么做肯定有他的理由。
“你能不能有礼貌一点，”亚列桑转过身来，朝桑德烈怒斥道，“不然的话，我真会把你赶走，看看会不会有别的白痴愿意带上你那把老骨头。”他又转身对埃尔雷恩道，“你瞧，我雇了一个全掌屿最傲慢的卡德伦人。”
“他们都是这副模样，”吟游诗人摇着头回答道，“连他们的弯刀看上去都一副傲慢劲儿。”
亚列桑大笑起来。戴文也有样学样地跟着笑。“还有很长时间天才会黑，”拜尔德用抱怨的语气说，“我们肯定能赶到要塞。干吗要睡在地上呢？”
亚列桑叹了口气。“我知道，”他说，“但是，很抱歉。我们以前没走过这条路，可托马斯走过。我想我们应该听从他的建议，否则雇这么个家伙岂不是白费吗？”他又转向埃尔雷恩，抱歉地耸了耸肩，“不好意思，我们不能载你去塞奥洛尼了。”
“这种事情不能强求，”吟游诗人微笑道，“我自己能行。”
“不过我们欢迎你与我们分享营火。”戴文插嘴道。他觉得自己看懂了公爵给他使的眼色，但还是不明白桑德烈的意图。
令人惊讶的是，埃尔雷恩的脸红了起来，他看上去有点尴尬，“谢谢你们的好意，不过我没有东西可以奉献在餐桌上，或是营火前。”
“你在路上的时间肯定不短，”桑德烈轻声说，“我很久都没听到哪个掌屿人用这句俗语了。我还以为这句话已经失传了呢。”
“你有竖琴啊，不是么？”卡翠安娜的话插得恰到好处．用的是最甜蜜的语气。她看了埃尔雷恩一眼，又垂下眼皮，装出文静的样子。
“确实。”吟游诗人愣了一下，然后确认了这个显面易见的事实。他那双眼睛好象想把卡翠安娜吞下去一股。
“那你就不能算是什么都没有了。”亚列桑欢快地说，“戴文和我的妹妹都会唱歌，你一定已经听到了吧；而我会吹笛子。咱们就在星空下面享用一顿野餐，然后你可以用竖琴来为我们伴奏。”
“好吧。”埃尔雷恩说，“你们会是很好的旅伴。至少比我自己说话自己听强得多。”
亚列桑再度大笑起来。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西边有一片树林，旁边还有一条小溪，”桑德烈说，‘是个宿营的好地方。"
没等其他人开口说话，桑吉奥的埃尔雷恩就跳到卡翠安娜旁边的座位上，坐了下来。戴文张了张嘴，不过他看到桑德烈悄悄地向他打了个手势，所以又闭上了嘴，什么都没有说。
卡翠安娜驾车下了大路，走向西边那座公爵提起的树林。不知那个吟游诗人对她说了些什么，戴文听到她咯咯笑了起来。
他看着桑德烈。亚列桑和拜尔德也是如此。
公爵看了一眼背对他们几人的埃尔雷恩，迅速举起左手，弯下中指和无名指。他大有深意地盯着亚列桑，然后又看向卡翠安娜身边的那个人。
戴文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他在发誓么？他困惑地想。
桑德烈把手放了下来，但双眼仍然直视着王子的眼睛。他的眼中有一种奇特的挑战意味。亚列桑的脸突然变得苍白了。
这个时候，戴文明白了。
“哦，亚当恩在上，”拜尔德低声说道，与此同时，戴文坐到了他身旁的座位上，“我简直不敢相信！”
戴文也有同感。
桑德烈是在无声地告诉他们，桑吉奥的埃尔雷恩是一个巫师，一个砍掉了两根手指、从而将自己与掌屿半岛的魔力连接起来的人。
而瓦伦廷之子亚列桑则是—个拥有提嘉娜血脉的王子。也就是说，如果那个关于亚当恩和米切拉的古老传说是真的，他就可以让一名巫师与他本人建立起一种牢不可破的联系，迫使对方用其魔力为自己效劳。那个秋天他们第一次在林中小屋相遇的时候，桑德烈表示他并不相信这个传说。戴文记得这些。
但现在，他为亚列桑找到了—个证明这个传说的机会，这样就解释了他眼中的挑战神情。
这是一个机会，至少是—个机会的开端。戴文的大脑像闪电—般迅速思考起来。他转向拜尔德，“等我们到那里的时候，看我眼色行事。”他低声说，“我有一个主意。”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这六个月时间给他带来的改变。仅仅六个月，从秋天的余烬节到春天的余烬节。他现在可以用这种口吻对拜尔德说话，而后者也会听从他的意见……
树林旁边确实有—条小溪，桑德烈的记忆或者猜测是准确的。他们在靠近溪岸的地方停了下来。通常的宿营程序开始了。卡翠安娜负责照料马匹，戴文寻找木柴，亚列桑和公爵开始整理铺盖、烹饪器具以及他们携带的食物。
拜尔德拿起他的弓，消失在树林里，不到二十分钟就回来了．收获是三只兔子，还有一只胖得飞不动的格雷利鸟。
“太惊人了，”埃尔雷思一直待在卡翠安娜和马匹旁边，看到这一幕，他的眼睛瞪大了，“真令人印象深刻。”
“我准备以此来交换你的音乐。”拜尔德少见地微笑了一下。—般他只有在讨价还价的时候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戴文一直尽可能不着痕迹地观察埃尔雷恩。他最为关注的自然是吟游诗人的左手，不过那只手似乎一直在动个不停，而且那只手周围的空气似乎有一种轻微的扰动，所以很难看清。
与此同时，他一直在等着拜尔德回来，现在就不必再等了。
“你，”他对返回的猎人笑道，“看起来真不像个猎人．应该是猎物才对。你这副样子会把我们遇到的文明商人吓坏的。朋友，重新回归社会之前，你首先得理个发。”
拜尔德是个相当敏锐的人。
“你这个调皮鬼。”他把猎物扔给正准备点火的桑德烈，对戴文喊道，“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先看看自己的模样再发言。莫非你想用你那副肮脏的尊容把博尔索的埃琳娜女士吓得花容失色么？”
亚列桑大笑起来。埃尔雷恩也—样。
“没有人能吓倒埃琳娜女士，”吟游诗人笑着说，“这小伙子的年龄对她正合适。”
“什么叫年龄正合适？”亚列桑狡黠地一笑，“只要大过十二岁，又没老到进坟墓，她都会喜欢的。”
“我不喜欢这些话。”五个男人都大笑起来，卡翠安娜却一本正经地说。
亚列桑收敛笑意，说了—句“抱歉。”
“你不是真心的，不过你确实应该向我道歉！”卡翠安娜怒气冲冲地说，“你很清楚我不喜欢听这种话。这么一来别人会怎么看我？闲得没事就会说这种傻话。做点有用的事情吧。把戴文的头发剪了。他看上去真丑，比平时更丑。”
“我？”戴文抗议地说，“剪我的头发？你这是什么意思？拜尔德的样子才最丑呢！他怎么办？他才是…”
“你们所有人都得理发。”卡翠安娜气乎乎地说，那样子已经表明她不会接受任何反对意见。她的目光落到埃尔雷恩蓬乱的头发上，又马上挪开了。她有些犹豫地张开嘴，但什么也没说，做出一副碍于礼貌不好开口的样子。埃尔雷恩的脸红了，右手不自觉地开始抓挠那头像稻草一样的及肩长发。
至于他的左手，自从他来到小溪边，一直在来回玩弄几块小鹅卵石。
“我认为，”戴文刁难道，“你刚才侮辱了我们的客人。你可真会让人家觉得自己在我们当中非常合群。”
"我什么都没说，戴文。她突然大发雷霆。
“你不必说什么了，”埃尔雷恩沮丧地说，“当你那双美丽的眼睛看着我的时候，我感觉你似乎对我不是很满意。”
“我妹妹看什么都不满意。”亚列桑咕哝道。他蹲在地上，从一个包裹里翻出一把剪刀和一把梳子，“要做这伴事，显然只有我了。现在离天黑还有半个小时。好啦，谁准备当第—个牺牲品？”
“我。”拜尔德马上回答，“告诉你，别想在黄昏光线不好的时候碰我的脑袋。”
埃尔雷恩大感兴趣地看着亚列桑，后者让拜尔德在小溪边的—块石头上坐下，开始修剪他的头发，那样子看起来还挺在行的。卡翠安娜又回到马匹旁边，不过在此之前．她又高深莫测地瞥了埃尔雷恩一眼。桑德烈把柴火堆了起来，开始剥猎物的皮，同时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再采点木头，小子。”他头都不抬，对戴文说。这话正符合他的计划。
哦，茉理安，戴文的脑袋因为兴奋和自豪的感觉而感到有些迷糊，他们都太棒了。
“等一会儿吧，”他随口回答道，“现在只要这些就够了，下—个就轮到我啦。”
“不，还轮不到你呢。”亚列桑在河边冲他喊道，“去找木头吧，戴文。时间已经不够剪三个人的头发了。我明天再给你理发。如果埃尔雷恩乐意的话，我今天给他理。看来你那副模样还得让卡翠安娜再多忍受—夜。”
“你说得好像给他理个发就能改变什么似的！”卡翠安娜在空地另一边喊道。埃尔雷恩和拜尔德都大笑起来。
戴文嘴里嘟嘟嚷嚷地站了起来，慢慢向树林走去。
他听见身后传来埃尔雷恩的声音。
“我很感谢你。”吟游诗人对亚列桑说道，“要是再有一个女人像刚才你妹妹那样瞅我，我就会羞死”别介意。"戴文听到拜尔德大笑着说。
“唉，我怎么可能不介意这么美丽的女孩呢？”埃尔雷恩这句话是朝着卡翠安娜所在的方向说的。他站了起来，走向小溪岸边。他坐在了亚列桑面前的那块石头上。现在的太阳看上去像个红色的碟子，悬在小溪西边的天空中。
戴文双手抱着一捧木柴，慢慢转到卡翠安娜身后。她听到了他的声音，但装作毫无觉察的样子刷洗那匹棕色牝马，眼睛却密切关注着岸边那两个人。
戴文也一样。正在下落的太阳晃花了他的眼睛，在他眼中．亚列桑和那个吟游诗人的身影仿佛距离他非常遥远。然而在安静的黄昏里，他们的声音却显得异常清晰。
“你上次理发是什么时候？”亚列桑随意地问，手中的剪刀在埃尔雷恩纠结的灰色长发上挥舞着。
“我都记不起来了。”吟游诗人承认道。
“那好吧，”亚列桑笑着弯下腰去，在小溪里把手中的梳子沾湿，“我们这些走在路上的人也用不着总是赶潮流。头偏过来一点。嗯，好了。你想把头发往前梳，还是往后梳？”
“我想最好是往后梳吧。”
“很好。”亚列桑的双手覆在埃尔雷恩头上，剪刀反射着太阳射出的最后一丝光芒，“老式风格的发型，不过你们吟游诗人好像都喜欢装扮得古朴一点，不是么？吸引听众的手段之一。你已经被亚当恩之名和我自己的名字束缚住了。我是提嘉娜的王子亚列桑，而你将成为只属于我的巫师！”
戴文不由自主地向前跨了一步。他看到埃尔雷恩下意识地想逃开，但那只用来束缚他的手还停留在他的头顶，另一只手则持着那把锋利的剪刀，抵在他的喉咙上，让他不得不顿了一下。这短暂的—顿已经足够完成仪式了。
“你这该死的家伙！”埃尔雷恩嘶吼道。这个时候，亚列桑已经放开了他，向后退去。巫师像被烫着了一样从石头上跳起来，急转身面对王子。他的脸在怒火之下扭曲了。
戴文有些担心亚列桑，连忙伸手拨剑，同时向河边冲去。但他发现拜尔德早巳张弓搭箭，对准埃尔雷恩的心脏，于是他放慢速度，然后停了下来。桑德烈就在他旁边，手中的弯刀也已出鞘。他看到公爵古铜色脸庞上一闪而过的一种神情，尽管在阴暗的光线下他不敢确认，但他直觉地认为那是一种恐惧。
他又将视线转向河岸边的两人。亚列桑已经把剪刀和梳子放在那块石头上。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双手随意地放在体侧，但他的呼吸似乎正在逐渐加快。
埃尔雷恩气得直发抖。戴文觉得他脸上仿佛剥下了一层假面具。巫师的眼中闪烁着憎恨和恐惧，他的嘴一张一合，却始终说不出话。他抬起左手指向向亚列桑，戴文觉得那个姿势代表的是强烈的拒绝。
戴文现在清晰地看到，他左手的中指和无名指果然被切断了。也就是说，此人确实通过这种古老的仪式，将自己与掌屿半岛的魔力联系起来了。
“亚列桑？”拜尔德说。
“没关系，他不能用他的魔力做出不利于我的事。”亚列桑的声音很平静，几乎可以说是心不在焉，就好像这件事不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一样。戴文这才明白，巫师用左手指着他原来是准备施放魔法。他从来没想到自己会有机会如此接近魔法这种危险的东西。他后颈的汗毛根根直立，但并不是因为寒冷。
埃尔雷恩慢慢放下手，逐渐不再发抖了。“愿三神诅咒你，”他以低沉阴冷的声音说道，“还要诅咒你先祖的骨骸和你的子孙后代，你竟然对我做出这样的事。”只有遭到极大耻辱的人才会发出这种声音。
亚列桑没有退缩，也没有躲避，“我十九年前就被诅咒了，我的祖先和子孙后代也一样，甚至连我的人民都遭到了诅咒。我必须趁着时间允许，尽我毕生之力来破除这个诅咒。这也是我对你这么做的唯—原因。”
埃尔雷恩脸上的表情可怕极了。“每一个真正的提嘉娜王子，”巫师恨恨地说，“都从最开始就知道，父神赐给他们的这种能力有多么可怕。对于一个自由的，活着的灵魂来说，将它束缚起来是多么残忍。你是否知道…”他的脸色苍白，双手紧握，过了好一会儿才控制住自己．才有能力接着说下去，“你是否知道，到现在为止，这个天赋总共使用过几次？”
“两次，”亚列桑冷静地说，“据我所知是两次。这是古书上的记载，不过我想那些书现在都被烧掉了。”
“两次！”埃尔雷恩重复道，他的声音突然高亢起来，“没错，是两次。从时光之初到现在，整个半岛上，一共只有两次。而你，你这个哭泣哀叹的年轻王子，甚至没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却如此随便、如此恶毒地用你的双手控制了我的生命！”
“我并不随便。而且这正是因为我失去了自己的家园。提高娜快要从历史中消失了，如果我不为此做点什么的话。”
“你觉得这番话就能赋予你控制我生死的权利吗？”
“我肩负着责任，”亚列桑阴郁地回答，“必须利用任何可能的工具。”
“我不是工具！”埃尔雷恩吼道，这是发自内心深处的吼叫，“我的灵魂是自由的，我也有我自己的目标！”
戴文一直看着亚列桑的脸，他知道这句话深深刺伤了他。一时间，众人都陷入了沉默。戴文看到王子慢慢地吸进一口气，似乎挺起胸膛，承担起了又一桩责任，把它加在他本已十分沉重的负担之上。这就是拥有高贵血脉的人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我不会撒谎说我对此感到抱歉，”最后，亚列桑终于缓缓吐出了这些经过精心修饰的词语，“我连做梦都想找到一位巫师。已经有很多年了。我会告诉你，我说的全都是真话。我理解你刚才所说的一切，我也理解你为什么憎恨我。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对我不得不做的事感到悲伤。”
“不存在什么不得不做的事！”埃尔雷恩反驳道，仍然坚定地维护着自己的权利，“我们都是自由的人。总会有其他选择的。”
"对我们中的某些人而言，某些选择是不能去做出的。’令人惊讶的是，这句话竟然是桑德烈说出的。
他向前迈了一步，挡在戴文前面，“某些人还必须为那些无法做出选择的人做出选择，不管那些人是因为没有足够的意志力，还是没有足够的力量。”他继续走向那两个人．走向静静流淌的小溪，“我们也许可以选择不去杀死一个打算杀我们孩子的人，同样的道理，亚列桑也可以选择不去束缚—个他的人民或者他的孩子所需要的巫师。桑吉奥的埃尔雷恩，你应该知道，对于还有荣誉感的人来说，这两种否定的选择并不存在。”
“荣誉！”埃尔雷恩嘶声说，“提嘉娜的命运怎么会给一个桑吉奥人带来荣誉？身为王子却强迫一个自由的人跟他一起走向必然的死亡，又有什么资格奢谈荣誉。”他摇摇头，“我只能说这是赤裸裸的魔法，而且已经成功了。”
“我不会这样说。”公爵深沉的声音响起。天色已经非常昏暗了，戴文看不到那双深陷的眼睛。在他们所有人身后，拜尔德开始点燃篝火。在他们头上，蓝黑色的天幕中亮起了第一颗晚星。而在遥远的西方，最后一抹晚霞还逗留不去。
“我不会这样说。”桑德烈重复了一次，“一位统治者的荣誉和责任，存在于他对国土和人民的照料之中。这是唯一真实的量度。而这荣誉的代价，一部分代价，就是他不得不违背自己的本心，做出这样一种让他十分悲哀的事情。也就是，”他轻声补充道，“提嘉娜的王子刚刚对你做的事。”
但埃尔雷恩根本没有被说服，他蔑视地怒吼起来：“一个卡德伦的佣兵居然也会用荣誉这个词？还敢谈论王子肩上的负担？”戴文看得出来，他本想用这番话伤人，但他的声音却只显露出无比的失落和恐惧。
人们再次沉默了。在他们身后，火终于点着了，橘红色的光芒亮了起来，照亮了埃尔雷恩脸上的愤怒表情，也照亮了桑德烈那张憔悴的古铜色脸庞。戴文看到亚列桑还是站在他俩中间，一动不动。
桑德烈说：“我所认识的卡德伦武士都很懂得荣誉的含义，但我要说，这其实与我并没有什么关系。不要被表面上的假象蒙蔽了，我并不是卡德伦人。我的名字叫艾斯提拔的桑德烈，曾经是那个行省的公爵。我懂得一点关于魔法的事。”
埃尔雷恩的嘴不由自主地张大了。
“我也是一个巫师，”桑德烈就事论事地说，“所以我能看出你是巫师，你施放了一个小法术来保护自己的手不被别人看到。”
埃尔雷恩闭上了嘴。他死死盯着公爵，仿佛想看穿他的谎言，或者是想在那双探陷的眼腈里找到足以证明此话的证据。然后，他不情愿地垂下眼睛，瞥了—眼。
桑德烈早已伸出自己的左手。五个手指都在。
“我没有参加最后的仪式。”他说，“我领悟到魔法力量的时候是十二岁。我是艾斯提拔公爵泰拉尼的儿子和继承人。我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拒绝魔法，成为一名统治者。一生当中，我只有五次使用过我这微小的法力。六次，”他更正道，“最近又用了一次。”
“那么，那个针对巴巴迪尔人的阴谋是真的啰。”埃尔雷恩沉吟着，连他的愤怒也逐渐退去了，“这么说来…嗯，是的。你做了什么？杀死了被囚在地牢中的你的儿子？”
“是的。”这个声音十分平静，没有透露任何感情。
“如果你切掉两根手指的话．就可以把他带出来了。”
“也许。”
戴文震惊了。他更为急切地关注着他们的交谈。
“我不知道。桑吉奥的埃尔雷恩，我很久之前就已做出了选择。”话语很平静，但其中饱蕴痛苦，似乎触手可及。
埃尔雷恩尽力发出一声嘶哑的大笑，“多么美妙的选择啊！”他嘲弄道，“现在你的公爵领地没有了，你的家人也全都死光了，而你本人则被—个傲慢的提嘉娜人束缚起来，成了一个奴隶巫师。你一定非常开心吧！”
“不是这样的。”亚列桑迅速说了一句。
“我之所以会在这里，这也是我自己的选择，”桑德烈轻声说，“因为提嘉娜的事业也是艾斯提拔、桑吉奥和奇亚拉的事业，对我们所有人都是—样的。我们应该心甘情愿死于征服者的压迫，还是起而反抗、成为自由人呢？难道我们应该像你这样多年来躲躲藏藏，时刻担心被那两个巫师君主发现么？我们为什么不能联合起来，将这九个互相争战不休的行省聚合在一起，赶走那两个巫师君王呢？”
戴文深深打动了。在他听来，公爵的话犹如这暗夜中的一点星火。但桑德烈说完之后，他听到桑吉奥的埃尔雷恩嘲弄地鼓起了掌。
“这真是太棒了，”他轻蔑地说，“如果你们真的找到足够的傻瓜组成一支军队，可别忘了拿这番话来激励他们的士气啊。不过我请求你原谅我，我还是不想动摇自己关于自由的观点。在太阳下山之前，我是个走在路上的自由人；而现在，我是—个奴隶。”
“你以前也不是自由的。”戴文不禁爆发了。
“我说我是自由的！”埃尔雷恩猛地转过身来，向他吼道，“也许确实有一些法律和规条在压迫着我，也许确实有—个让我非常不满的总督在统治我。但现在道路上非常安全，就凭这一点，就比这个家伙统治艾斯提拔，或者那个家伙的父亲统治提嘉娜的时候强得多，而且我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要知道，这件事跟我没有丝毫关系，提嘉娜这个名字是否存在不是我该考虑的事情！”
“我们知道，”亚列桑以极其平和的声音说，我们都知道这一点。我们也不会试图说服你改变你的想法。我只想告诉你；当提嘉娜这个名字再次回到这世上的时候，你就会重新获得你所说的自由。我希望你能尽快自愿地与我们合作。我这个愿望也许徒劳无益，但我也可以确定，在那之前，亚当恩赋予我的能力同样可以满足我的要求。我的父亲和哥哥们，还有他们那一代人的佼佼者都死在黛莎河畔，他们毕生都在为自由而战。我苟活了这么久，不是为了听一个懦夫对我说，他对于我的人民以及他们留下的文化遗产是多么轻视。"
“懦夫！”埃尔雷恩大声说，“你这个该死的傲慢家伙！你怎么敢说我是懦夫？”
“只因为你自己对我们讲的那番话。”亚列桑的声音阴沉起来，“你说道路安全了，你说你也许不太喜欢现在的政府。”他向埃尔雷恩走了一步，似乎想揍对方—顿，但终究还是克制住了自己，“你的话错得太离谱了，可以说是我生平仅见。你竟然自愿接受两位巫师君王的统治。在你的头脑中，自由的概念就是让征服我们的人继续控制我们。你觉得你是自由的？只不过是可以自由地隐藏自己罢了……而且只要一名巫师或是一名魔力追踪者进入十英里之内，他们就可以立刻感应到你那个掩蔽魔法的能量，到时候你会自由地吓得尿裤子。你可以自由地路过轮式刑车下面，看着其他巫师们烂掉，你可以自由地背过身不去看他们的尸体。现在不行了，桑吉奥的埃尔雷恩。三神在上，你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你和掌屿半岛的所有人一样，都被占领者们统治着！听着，这是我的第一个命令：用你的那个魔法把你的左手掩盖起来，就像刚才那样。”
“不，”埃尔雷恩坚决地说。
亚列桑没有再说什么。他只是等待着。戴文看到公爵向他们两人迈了一步．又退了回来。他记得桑德烈最开始并不相信这个。
现在他看到了。他们都看到了，因为星光和拜尔德点燃的篝火照亮了他们所有人。
埃尔雷恩极力抗拒着。戴文几乎完全不能理解正在发生的事，之前所发生的事已经让他身心俱疲，但他还是看到了，巫师正在与一种不知名的力量激烈地斗争着。他的姿态十分不自然，牙关紧咬，呼吸急促，双目紧闭，两只手也突然握了起来。
“不，”埃尔雷恩嘶声说，然后又重复了好几遍，每次都比前一次更为用力，“不，不，不！”他突然双膝跪地，像一棵倒下的树。他的头慢慢垂了下去，肩背慢慢拱了起来，就像受到什么东西的重压。最后，他的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震颤起来。
“不。”他又说了—遍，这—次是嘶哑的低语。他的双手伸开，按在地面。在红艳的火光下，他的脸看起来又惊又怒。虽然夜风凉爽，但他却汗如雨下。他的嘴巴突然张开了。
戴文感到十分怜悯，又觉得这一切很可怕，他不由得转开了目光。就在这时，巫师的尖叫声撕裂了夜晚的寂静。卡翠安娜紧走了两步，把头埋在戴文的肩膀后面。
痛苦的号叫如同一只备受折磨的动物的哀鸣，它徘徊在天地之间，久久不去。
在这之后，戴文感到气氛紧张沉闷，只能听到篝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潺潺的水声和桑吉奥的埃尔雷恩那短促而粗哑的呼吸声音。
卡翠安娜什么都没说，只是站直身体，松开了一直抓着戴文胳膊的手。他回头看了她—眼，但她并没有看他。他再度转过头来，看着那名巫师。
埃尔雷恩仍然跪在亚列桑面前，他的膝下是初生的野草。他的身体仍然在抖动着，但他现在在流泪。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戴文能看到汗水和泪水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还有他用手擦脸时留在脸上的泥土。埃尔雷恩缓缓抬起左手，死死盯着它，就好像那只手不是他本人的。他们都看到了发生的一切，或者说，看到了同样的幻术。
五根手指。他已经使出了那个魔法。—只猫头鹰蓦地大叫起来。戴文感到夜空的颜色似乎发生了变化。他抬头看了一眼。正处于下弦的伊拉伦已经从东方升起了。鬼魂之光，戴文想道，立刻又希望自己没有想那么多。
“荣誉！”桑吉奥的埃尔雷恩以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
自从下达那个命令之后，亚列桑一直没有动过。他低头看了一眼被他束缚住的巫师，平静地说，“这并不能让我感到高兴，不过我想我们必须要来这么一次。我希望一次就够了。可以吃东西了吗？”
他走过戴文、公爵和卡翠安娜身边，走近拜尔德所在的篝火。肉已经烤上了。戴文陷入了一种奇特的混杂感情之中，但他还是看到了拜尔德向亚列桑抛去的询问眼神。他转过头去，恰好看到桑德烈伸出手来，准备帮助埃尔雷恩站起来。
埃尔雷恩很长时间没有理他。然后，他叹了口气，抓住公爵的前臂站了起来。
戴文跟着卡翠安娜一起回到篝火旁边。他听到两个巫师也跟在他们身后。
晚餐的时候几乎没人说话。埃尔雷恩拿着自己的盘子和杯子，独自坐到河边那块石头上。桑德烈看着那个黑糊糊的轮廓，低声说，如果换个更年轻的人，这会儿肯定会拒绝吃东西。“他是幸存者，很顽强，什么情况都能熬过来。”公爵补充道，“能活到现在的巫师都是这样。”
“他会好起来吗，”卡翠安娜柔声问，“我是说，会和我们在一起吗？”
“我想会的。”桑德烈喝了口酒，回答道，他转向亚列桑，“不过，他今天晚上会试着逃跑。”
“我知道。”王子说。
"我们用不用阻止他？'这是拜尔德。
亚列桑摇摇头，“你们不用。我来。除非得到我的允许，否则他不能离开我。如果我召唤他，他就必须回来。我把他…绑在我的脑子里了。这种感觉很奇怪。”
确实很奇怪，戴文想。他将目光从王子身上移开，看着河边的那个人影。他怎么都想象不到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或者说．他能够想象那感觉，而这想象本身就让他心惊胆战。
“吟游诗人，你说过要为我们演奏竖琴的！”桑德烈突然喊了起来。但那个隐藏在黑暗中的巫师没有回答。戴文早已把这事儿抛到了脑后。他不想唱歌，卡翠安娜一定也有同样的想法。
所以，只有亚列桑一个人面无表情地拿出翠吉亚笛，坐在篝火旁，开始独自演奏。
他吹得很美。笛音婉转，曲调甜美。戴文感到伊安娜的群星和蓝色的下弦月似乎都停止了运行，仿佛不忍离开这美妙的音乐。
过了一小会儿，戴文才意识到亚列桑在做什么，突然间，泪水几乎夺眶而出。他拼命控制自己，将目光投向红色和橙色火焰另—边的王子。
亚列桑的眼睛是闭着的，颧骨高耸，那张瘦削的脸庞似乎显得更瘦了。笛声倾诉着那种驱使他不断前进的渴望，倾诉着同情与关怀。但这并不是让戴文想哭的原因。亚列桑吹奏的这首曲子高亢，甜美，到了让人心痛的地步．直入人心。这是桑吉奥的曲子，一曲接一曲，每支曲子都来自桑吉奥。
他是在为桑吉奥的埃尔雷恩吹奏，尽管那个人仍旧独自躲在阴影和苦涩中。
我不会说我感到抱歉，太阳落山的时候，亚列桑是这样对那位巫师说的，但我可以告诉你，我感到很悲伤。
在那天晚上，戴文听着提嘉娜的王子用笛子吹奏的音乐，他明白了这两句话的区别。
卡翠安娜走向他们的行李，打开另外一瓶酒。这是第三杯。和往常一样，这一杯是蓝酒。她默默地倒满了戴文的杯子。她今天晚上几乎一句话都没有说，但他觉得和她的关系似乎更加紧密了。他慢慢喝着，看着冷冽的烟雾从杯中升起，散入凉爽的黑夜。头上的星辰如同冰芒．而月亮是和杯中酒同样的蓝色，那轮蓝月和自由一样遥远。
戴文饮尽杯中酒，放下酒杯。他来到自己的铺盖上躺了下来，用毛毯裹住身体。他发现自己在思念父亲和两个哥哥；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做了。
直到戴文睡着的时候，亚列桑仍然在吹着笛子，声音又凄凉，又悲哀。
戴文醒来的时候，拜尔德结实的手正放在他肩上。天色仍然很黑，而且似乎很冷。篝火已经熄灭。卡翠安娜和公爵仍在睡着，但亚列桑站在拜尔德身后。他看上去脸色苍白，但却很冷静。戴文觉得他好像根本没睡过觉。“我需要你的帮助，”拜尔德低声说，“来吧。”
戴文哆嗦着从毯子里爬出来，开始穿靴子。月亮已经落下去了。他往东边看了一眼，黎明似乎还没有到来。周围非常安静。他睡眼朦胧地披上阿莱丝经由塔西奥送给他的羊毛衫。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
他穿好了衣服，走到树林里解了个手。他呼出的气在空气中凝成了白雾。春天就要来了，但现在还不是很暖和，特别是在夜里。天空中没有云彩，只有很多星星，明天会是菲常晴朗的—天。他—边发抖，—边系好裤带。
这时他才意识到，埃尔雷恩不见了。
“发生了什么事？”回到营地时，他低声问了亚列桑一句，“你说你能把他召唤回来的。”“我已经召唤过了。”王子说。戴文离他很近，发现亚列桑似乎十分疲惫。“他反抗得很厉害，最后昏了过去。应该是在那边。”他指向西南方向。
“来吧，”拜尔德说了一次，“带上你的剑。”
他们不得不涉水到小溪的另—边去。冰冷的水流赶走了戴文的最后—丝睡意，他不由得深吸了一口冷气。
“我很抱歉，”拜尔德说，“我本来应该一个人做这件事，但我不知道他离这儿有多远，也不知道附近会不会有其他什么东西。亚列桑想在他苏醒之前把他带回营地，所以我觉得两个人去可能比较合适。”
“不，不，我没事。”戴文坚定地说，牙齿格格直响。
“也许我应该叫醒老公爵，或者卡翠安娜。”
“什么？不，真的，拜尔德，我没事。我……”
他停了下来，因为拜尔德笑了。戴文为时已晚地意识到，拜尔德是在开玩笑。他的心里不由得一阵温暖，但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事实上，这是他第—次在夜间和拜尔德单独相处。他将此视为他们之间的一种信任，一种欢迎。他逐渐融入这个团队了。亚列桑和拜尔德也是经过多年相处才达到现在这个程度。他舒展开肩膀．尽量站直身体，跟着拜尔德走进西边的黑暗。
大约走了一小时后，他们在山坡上一座橄榄树林的边缘找到了桑吉奥的埃尔雷恩。戴文看到面前的景象，不由得吞了一口口水。拜尔德轻声打了个唿哨；这幅景象可不太讨人喜欢。
埃尔雷恩已经昏了过击。他用绳子把自己绑在—棵树的树干上，还在绳子上打了十多个结。拜尔德弯下腰，捡起巫师随身携带的水瓶。瓶子已经空了；埃尔雷恩把水倒在绳结上，好把绳子系得更紧一点。他的包裹和小刀扔在地上，距离是他不可能够得着的。
绳子有些磨损的迹象。看样子有些绳结已经被解开了，但绳子上仍然有五六个结。
“你看他的手指。”拜尔德阴郁地说。他拔出匕首，开始切割那条绳子。
埃尔雷恩手上皮肉绽落，两只手上都有很多血，但已经干了。这里发生的—切已经很明显了：他竭力让自己无法响应亚列桑的召唤。戴文不知他到底是怎么打算的，让王子以为他逃掉了，就此把他抛到脑后？
事实上，戴文怀疑埃尔雷恩的行为到底有没有理性。这是挑衅，纯粹的挑衅，向王子挑战。其凶猛程度，一看眼前的情景就知道。他帮助拜尔德切断绳子。埃尔雷恩还有呼吸，但没有已经恢复意识的迹象。那种痛苦一定是难以承受的。戴文想起了这个巫师跪在河岸边尖叫的样子。不知这个荒凉所在的黑夜听到了怎样的惨叫。
戴文低头看着这个头发灰白的吟游诗人，感到既尊敬他，又可怜他，又对他感到愤怒。他为什么一定要把事情搞成这个样子呢，为什么一定要逼迫亚列桑和他自己承受更多痛苦呢？
不幸的是，这些问题的答案他已经领会到了一部分，而这并不能让他感到安慰。
“他会不会试图自杀？”他突然问拜尔德。
“我不这么认为。正如桑德烈所说，这个人是幸存者。我不认为他会再次试图这样做。他肯定会逃跑一次，这是为了测试那种束缚力量的极限，以及看一看会发生什么事。换了我的话，我也会这么做。”他犹豫了一下，“不过我真的没想到他会这么用绳子。”
戴文拿起埃尔雷恩的背包和物品，还有拜尔德的弓箭和长剑。拜尔德轻哼—声，将失去知觉的巫师扛在肩膀上，向东边走去。回去的路程他们走得比来时慢了许多。来到河边时，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出来得晚的星星显得暗淡了许多。
其他人都起身了，正等着他们。拜尔德把埃尔雷恩放在火堆旁，桑德烈已经重新点燃了篝火。戴文放下装备和武器，拿着一个盆到河边打水。他回来以后，卡翠安娜和公爵用他打来的水清洗埃尔雷恩的手，为他包扎。他们解开他衬衫上的扣子，折起他的袖口，发现他身上到处是绳子勒出的瘀伤，看来他曾极力试图挣脱绳索，获得自由。
也许这话说反了，戴文阴郁地想。他想挣脱的难道是绳索的束缚吗？他看着亚列桑，后者正低头盯着埃尔雷恩。他无法从王子的表情读出任何东西。
太阳升起来了，很快埃尔雷恩也醒了。
看得出来，他已经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了。
“要咖啡吗？”桑德烈漫不经心地问他。他们五个人围坐在营火旁吃早餐，喝着热气腾腾的咖啡。东边射来的阳光苍白脆弱，还没有成长为真正的阳光。它在水面上反射出闪光，将树上新生的嫩叶映成金绿色。到处都能听到鸟儿的鸣叫声，还有鲑鱼跃出水面又落下时的扑通声。
埃尔雷恩慢慢坐了起来，看着他们。戴文看到他发现了手上的绷带。埃尔雷恩又看看那两匹马，它们都上好了鞍辔，放在马车上的各种东西也收拾好了，大家已经做好了上路的准备。
他的目光又转了过来，死死盯着亚列桑的脸。这两个以这种不可思议的方式绑在一起的人互相看着对方，却一句话都没说。然后亚列桑微笑起来。戴文认识这个微笑。它可以将那张严厉的脸庞变得温暖，那双铅灰色的眼睛也会因这个微笑放出光来。
“如果我知道，”亚列桑说，“你这么讨厌翠吉亚笛的话，我肯定不会吹它的。”
过了一会儿，桑吉奥的埃尔雷恩狂笑起来。但笑声中并没有欢乐，没有任何感染力，没有任何人能分享这种笑声。他的双眼紧紧闭着，泪如雨下。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弹。过了好长时间，埃尔雷恩终于冷静下来。他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泪水，小心地避免碰到缠了绷带的手。他再度看着亚列桑。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把嘴闭上了。
“我懂，”亚列桑平静地对他说，“我真的懂。”
“要咖啡吗，”过了一小会儿，桑德烈又问了一遍。
这一次，埃尔雷恩接受了这杯咖啡，用两只受伤的手轻轻捧起杯子。很快，他们离开了营地，继续走向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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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下了雪。尽管时令已是仲冬，但在如此遥远的北方，这仍然是件非常稀奇的事。昨晚是他们从费劳特城出来之后的第二个夜晚，天空中飘着的雪增添了骑马前进的难度，但亚列桑拒绝降低速度。入夜之后，他的话越来越少。拜尔德也很少说话。戴文强忍着没有提出自己的问题，只是专心致志地跟上他们两个。
他们在黑暗中穿过了艾斯提拔的边界，黎明时分到了涅沃伦尼家族的土地上。马匹拴在西南方大约半英里处的—座小树林里，三个男人步行来到这条溪谷中。今天早上，戴文一直打着寒颤。太阳初升的时候，白雪覆盖的大地还显得清爽可爱。但到了下午，天空再次聚起铅灰色的乌云，感觉就只剩下寒冷了，一点也不美丽。大约一小时以前又短暂地下了—阵雪。
戴文听到铃声，知道有人正骑马穿过灰白的大地。他立刻意识到三神总算向他们伸出了手掌。或者换句话说，三神决定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把这件莽撞、要命的事干到底。他趴在潮湿的溪谷里，尽可能隐蔽起来。他想起了卡翠安娜和公爵，他们两个现在正待在费劳特的塔西奥那里，悠然自得，无所事事。
大约十几个巴巴迪尔佣兵在灰暗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他们又笑又唱，场面十分喧闹。马匹和他们本人呼出的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形成了一团团白雾。戴文趴在溪谷里，看着他们经过身边。他听得到身边拜尔德低低的呼吸声。巴巴迪尔人在大门前停住了：这座大门之后曾经是属于涅沃伦尼家族的土地。当然，现在早已不是这样了，这片土地秋天就被没收了。这一伙人的头儿跳下马来，走向锁着的大门，用两把钥匙打开铁门上的锁。
“这是卡拉琉斯的第—联队。”亚列桑用极低的声音说。这是他几个小时以来的第一句话。“艾伯利可选中了卡拉琉斯。桑德烈说过他会这么做。”
他们看到大门缓缓地打开，人们骑着马慢步走了进去。最后一个人进去之后，铁门又锁上了。
拜尔德和亚列桑继续等了一小会儿，然后站起身来。戴文也爬起来，浑身僵硬，疼得直皱眉。
“我们得在村里找一家酒馆。”拜尔德的声音超乎寻常地阴沉，戴文不由得担忧地瞥了他一眼，但看不懂那个男人脸上的表情。
“不过不能进去。”亚列桑说，“不管我们在这儿要做什么，都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拜尔德点点头。他从羊羔皮马甲的内袋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我们从罗维戈的人开始吧？”
罗维戈的人是个退休的水手，住在一英里之外的一个村庄里。他把酒馆的位置告诉了他们。另外，在得到一大笔钱之后，他又告诉了他们一个人名，是格兰希尔的线人，格兰希尔是巴巴迪尔第二联队的长官。老水手数完了钱，吐了口唾沫，告诉了他们那个人住的地方，还有他的一些爱好。
两个小时之后，当那个线人走上乡间小路，准备从他的小农场前往村里的酒馆时，拜尔德扼死了他。那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戴文帮助拜尔德把尸体抬到涅沃伦尼庄园的大门附近，藏在排水沟里。
然后，他们在村子附近找到了亚列桑。他正在监视村中的酒馆。亚列桑一言不发，只是指了指拴在酒馆外面的马，其中有一匹个头很大的暗褐色马。这匹马的主人是一个巴巴迪尔士兵。几个人又向西走了半英里，回到原来的地方，趴在路边的溪谷里等待着。
这天晚上，当银色的威多尼升到清冽的冬日夜空中时，亚列桑杀死了那个他们在此等候的士兵。听到马匹身上的铃铛响动时，戴文发现王子早巳不在他身边，而那件事也差不多已经完成了。
戴文只听到一个微小的声音，与其说是喊叫，倒不如说是咳嗽。马匹警觉地喷起了响鼻，戴文为时已晚地站起来想帮忙安抚它，但这个时候他发现拜尔德也不在他身边了。当他终于从路边的沟里爬出来时，那个藏着第二联队徽章的士兵已经死了，而拜尔德也已控制住马匹。从那套穿得随随便便的军装来看，这个人今晚没有当班，显然打算返回边界的要塞。这人是个大块头——巴巴迪尔人都是如此——但他的脸在月光下看上去相当年轻。
他们将尸体扔在马背上，又回到涅沃伦尼家族庄园的大门口。他们能听到第一联队的士兵在庄园大宅里发出的喧闹声。寂静的冬夜里，这声音传得很远。月亮旁边出现了一些星星，说明乌云已经散去。拜尔德把那个死了的巴巴迪尔人从马上拉下来，将尸体靠在大门旁边的柱子上，亚列桑和戴文则找出了他们留在沟里的另一具尸体。拜尔德将巴巴迪尔人的马拴在距离大路不太远的地方。
之所以拴在不太远的地方，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打算让对方稍后发现这匹马。
亚列桑轻轻拍了拍戴文的肩膀。戴文用玛拉教给他的技术打开了那两把精致的锁，他很高兴自己也做出了一份贡献。这两把锁虽然外表华丽，结构却并不复杂。高傲的涅沃伦尼人大概根本不担心破门而入的小贼。
亚列桑和拜尔德各自扛着—具尸体走过来。戴文轻轻推开门，大家一起走进院子，然后他又把门关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们借着月光和白雪反射的光芒走向马厩。
他们在那儿遇上了麻烦：最大的一个马厩从里面锁了起来。拜尔德阴沉着脸，向大家指指从双层门的门缝中透出来的火光。这意味着里面有一个卫兵。
三人抬头向上看去。在威多尼的明亮光芒之下，可以清楚地看到这座建筑东侧很高的地方有一个小天窗是开着的。
戴文看着亚列桑，然后是拜尔德，然后又看向王子。他又看了看那两个死人的尸体。
他指向那个窗子，然后又指着自己。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亚列桑微微点了点头。
戴文听着大宅中传来的巴巴迪尔士兵嘶哑的歌声，同时蹑手蹑脚爬上建筑外墙。借助月光和敏捷的手脚，他的行动还算顺利。爬到那扇窗户旁边时，他回头一看，恰巧看到伊拉伦从东方升起。
他钻进窗子，落在阁楼上面。下面有一匹马发出柔和的嘶鸣，戴文不由得屏住呼吸。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一动也不敢动，只是聆听着下面的动静，所幸再没有其他反应了。他突然感受到了屋里的暖意，于是小心翼翼地匍甸前进，在阁楼边缘朝下望了—眼。
那个卫兵已经睡死过去了。他身穿军装，前襟扣子解开，摆在他身旁的提灯照亮了扔在地上的空酒瓶。戴文心想，这家伙一定是玩骰子的时候输了，才被打发到这个百无聊的岗位，跟马匹和稻草—起过夜。
他慢慢沿梯子爬下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在谷仓摇曳的烛光下，在干草、马匹、泼洒在地的红酒气味中，戴文生平第一次杀了人，用匕首刺入那个熟睡的巴巴迪尔人的喉咙。他从前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做这样的事。
费了好—会儿工夫，他才抑制住随之而来的恶心感觉。他试着说服自己这都是由于酒味的原因，而且流出的血也比他想像的多得多。他把匕首擦干净，为另外两人打开门。
“干得好。”拜尔德说，他拍了拍戴文的肩膀。
亚列桑什么都没说，但在微弱的光线下，戴文看到了他眼中的同情。
拜尔德已经开始做必须做的事了。
他们把卫兵的尸首留在原处，因为这间屋子是准备烧掉的。那个线人和第二联队士兵的尸体则被拖到另外一座附属房屋中。拜尔德不慌不忙地观察了一番，将两具尸体摆成一个特别的姿势，最后把门关死。戴文见他关门时很费了一番心思，估计到时候士兵们会以为这扇门是被—根坠落的横梁抵死的。
大宅的歌声慢慢停止了，只剩下一个声音还在高唱一首关于逝去爱情的歌。最后，那个声音也停止了。
亚列桑开始行动。在他的示意下，他们迅速点燃那座有卫兵看守的马厩中存放的干草和木柴，还在另外两个邻近的附属建筑中也放起了火，包括那另外两具尸体的藏身之处。然后他们就逃跑了。等到他们离开涅沃伦尼家族的地产时，那些建筑已经燃起了无法扑灭的地狱之火，马匹的尖嘶声响彻云霄。
正如他们的预想．没有人追捕他们。这个计划是亚列桑和桑德烈在费劳特殚精竭虑制订出来的。线人和第二联队士兵烧焦的尸体将被卡拉琉斯手下的士兵发现．第一联队的佣兵必将得出显而易见的结论。
他们牵回自己的马匹，骑马前往东方，又在黑暗的荒郊野外度过了一个寒冷的夜晚。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完全符合计划。不过戴文仍然觉得如果他们先把马放出来的话就好了．那些可怜生物发出的尖嘶声一直断断续续地出现在他梦中。
到了早上，亚列桑在靠近费劳特边境的一户农家买了一辆马车，而拜尔德则与一位樵夫讨价还价，最后买下了足够装满一车的术柴。他们付了新近增设的通行税，在边界另—边的第一个要塞卖掉了全部木柴。另外他们还购买了一些羊毛，准备回到费劳特城与其他人会合时顺便再赚一笔。
亚列桑说，能赚钱而不赚是极其错误的行为，他们应当对合伙人负责。
事实上，这个秋天与接下来的冬天确实可以称作多事之秋。在桑德里尼家族的阴谋暴露之后，又发生了许多“不幸事件”．整个东掌屿的局面几近失控。这些事件就它们本身而言并不太重要，但合在一起却大大激怒了巴巴迪尔的艾伯利可，他身边工作的助手、信使们自然整天都胆战心惊。
在巴巴迪尔帝国的时候，艾伯利可只不过是个中等贵族家族的领袖，即使在那时，他就以冷静镇定闻名。但在这个冬天．他的怒火表现得相当明显。相对于他的个性而言，这确实十分罕见。
他的属下私下里一致认为，这一切都是在那个桑德里尼家族的叛逆托马索悄无声息地死在地牢之后发生的。艾伯利可本来正在拷问室里，等着狱卒把托马索带过来，让专业的审问者在他面前对其严刑拷打。得知此事后，他暴跳如雷。席佛瓦尔属下的第三联队的所有士兵都被当即就地正法。还有新任的卫兵队长，他的前任在之前的那一夜已经引咎自杀了。至于席佛瓦尔本人则受到巫师君王的召唤，从塞坦多回到艾斯提拔。他的雇主和他私下里谈了谈，在那以后，席怫瓦尔战战兢兢，哆嗉了好几个小时。
艾伯利可的愤怒已经近于丧失理性。他的下属一致认定，这准是因为树林中所发生的事。从那以后，他的脸色一直不好，一只眼睛看上去很奇怪，连走路的姿势都变了。之后的几周里，三个联队各自的线人都发回了关于此事的报告：艾斯提拔城里的居民根本不相信、或是不愿相信森林中当真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认为所谓的桑德里尼阴谋根本不存在。
桑德里尼家族绝对不会与斯卡维亚领主和涅沃勒领主共谋，更不用提幕后的主事人竟然是桑德烈之子托马索。城里的人谈起此事时总免不了带上冷嘲热讽的腔调。人人都知道这三个家族之间有着刻骨的仇恨，而这次叛乱的主谋、桑德烈的次子那荒唐的个性更是广为人知。艾斯提拔的居民们都认为，说那个人从茉理安神庙里带走了一个男孩还差不多，说他筹划了对抗巫师君王的阴谋？联合捏沃勒和斯卡维亚？开什么玩笑！
不，这个城市的居民绝对不会相信这一点。只要一个人拥有一点点地理或是经济方面的知识，就能看出事情的真相究竟是什么。艾伯利可不过是想投个借口剿灭他们三家的势力，夺取其家产和土地罢了。
当然，这只不过是最纯粹的巧合。桑德里尼家族的庄园恰巧位于整个行省的中心地带，涅沃伦尼家族的土地则是靠近费劳特边境的要地，而斯卡维亚家的葡萄园盛产酿造蓝酒的葡萄。所有酒馆和咖啡店中，人们一致认定这是个狡猾而常用的伎俩。
而且所有的所谓阴谋家当天晚上都死了，正所谓死无对证。正义执行得如此迅捷，况且还有如此充足的证据。据说桑德里尼家族中出现了一个告密者。他已经死了，毫无疑问。另外，据说桑德烈之子托马索是这一计划的主谋。他也已经，很不幸，去世了。
艾斯提拔人对此深表怀疑，其他三个行省也抱有同样的看法。他们也许被征服了，巴巴迪尔人以铁腕手段控制了他们．但这并不代表这里的人民丧失了最起码的智力。看到这一切迹象时，他们完全可以断定这是巫师君王的阴谋。
桑德烈之子托马索，他会是一个熟练可怕的阴谋家？尽管接下来的查抄与处刑震撼了艾斯提拔人，让他们深感恐惧，但这还不足以让他们失去冷嘲热讽的勇气。在此之后，西边奇亚拉岛又送来了一些既可笑又充满恶意的诗词，有些人说这些东西出于布兰汀本人之手，不过大部分人还是认为这些是奇亚拉的宫廷诗人的手笔。这些诗词对艾伯利可进行了强烈的讽刺，说他看到空地的阴影都会视为阴谋，并以此为借口吞并东掌屿的所有森林和耕地。
这些诗词首先被贴在艾斯提拔各处的墙壁上，后来在翠吉亚、塞坦多和费劳特也纷纷出现。它们很快被巴巴迪尔人撕了下来，几乎和它们出现的速度一样快。不幸的是，这些诗词恰巧都很押韵，人们只要听过一次就很难忘记……
艾伯利可不得不承认他的情绪有些失控。另外，他也不得不承认他的愤怒主要是来自后怕。
那个装腔作势的桑德里尼人确实筹划了一个阴谋。在那间森林小屋中，他们差点杀死他。
但那个人却莫名其妙地死了．四个行省的民众对于所发生的事件一致表示不相信。这一切迫使艾伯利可不得不放弃他之前早巳制订好的、如何处置这一阴谋的计划。
当然，三家的土地仍然要按原计划没收充公，但在此之外又加上了一条：三个家族的所有成员都要抓起来送到艾斯提拔，他们最后的归宿将是轮式刑车。他在下达这个命令的时候没有想到人数竟然会如此之多。大广场上臭气熏天，其中有些小孩还在昏迷之中活了相当长的时间，使得在大广场旁边的楼宇中办公的他本人以及若干下属都难以专心工作。
他提升了艾斯提拔的税率，还开始征收在东掌屿四省之间穿行的过路费。
除此之外他还做了更多。涅沃伦尼家族土地上所产的粮食大部分被装船运往巴巴迪尔帝国。尽管他是在暴怒当中想出了这个办法，他却仍然认为这是个非常不错的主意。这批粮食可以平抑帝国的稂价，他的家族的两个宿敌会遭到重创，而他本人则会在帝国的民众当中获得良好的名声——巴巴迪尔帝国的民众也只有这点儿用处。
与此同时，在掌屿半岛，艾斯提拔人将不得不从塞坦多和费劳特购买大量粮食，而新设的省界过境费又将再次充实艾伯利可的钱袋。
这些新政第付诸实行之后．他的怒火本来已经渐渐平息了，但又有另外一些小乱子时常发生。
首先，他的士兵中开始出现不安情绪。地区形势越来越紧张，人民的生活愈加艰难，冲突发生得也愈加频繁。特别是在翠吉亚，那里的冲突事件本来就比其他地方更多。不难猜测，在更大的压力之下，佣兵们提出了新的薪资要求。如果他满足他们的要求的话，从新税收和罚没财产中得到的益处也就所剩无几了。
他为此事给皇帝陛下写了一封信。这是两年多以来他第一次向皇帝提出要求。他随信附上了整整一箱艾斯提拔蓝酒，这些酒产于北方的庄园．这庄园现在已经属于他个人了。他在信中以急迫的语气反复恳求皇帝派出帝国的直属军队保护这块殖民地。这也就意味着，他可以遗散手下的部分佣兵，得到帝国财政的补助，甚至还可能获得帝国直属部队的指挥权。和往常一样，他在信中扮演的是一个忠于帝国、并为了帝国的安全将雅嘉斯的军队阻挡于半岛之上的角色。他承认自己来到掌玙半岛的最初目的是为了夺取一片属于自己的领地，但他的年龄已经比以前大了许多，也远比从前更为明智。他知道在目前的情势下，证明自己对于帝国的重要性是非常必要的。
至于成为帝国皇帝的野心，或者获得代表皇权的力量，那种事情当然不必在信中讲出来。
他得到了某种形式的回应，包括一张来自皇宫的御用壁毯，对他忠诚高尚情操的一番褒奖，还有委婉的道歉，告诉他在这个时候帝国没有办法满足他的财政要求。跟往常一样，他受到了诚恳的邀请，请他乘船返回帝国，获得也应当获得的荣誉。至于他那些令人头痛的问题，就留给皇帝陛下任命的殖民地专家好了。
这些内容和往常一样。这就是告诉你．把你征服的地域交给帝国，交出军权，回到故国参加两场阅兵式然后回到家里整天打猎，把你得到的钱财全部花在贿赂和打猎的器具上面。
艾伯利可又回了一封信，向皇帝陛下及其顾问们表示最为诚挚的谢意和探深的歉意，还有另外一箱蓝酒。
此后不久，秋天结束的时候，已经不再受宠的第三联队中有一部分人拒绝再为他效命，乘船回国了。而第一联队和第二联队的士兵则在同一周提出了新的薪水要求。按照他们的说法，这纯粹是个巧合。不过艾伯利可看得出来，他们显然得到了指挥官的授意。
他想用自己的双手把那两个家伙掐死，想用他的魔法将那两个贪婪的酒囊饭袋烧成灰烬，但他无力承担这样做的后果。而且，自从那天晚上在树林里险些丧命之后，他的魔力始终未能完全恢复。
可这个半岛上却没有任何一个人相信他的确有过那样的遭遇。
他只能将那两名指挥官召来，面带微笑地告诉他们，他准备让两人中的一个成为涅沃伦尼家族原先土地的所有者。他装作一副悲哀的样子说，由于席佛瓦尔的属下办事不力，他已经被排除了承担如此重要职位的资格，但过两个人……呃，该派给谁是件很难决定的事，他将关注他们两人的表现，并尽快做出决定。
第一联队的卡拉琉斯追问说，所谓的尽快究竟是多快。
他真想杀掉这个装出一副恭顺模样的家伙。哦，大概是春天吧，他以轻快的语气说。如果这两个家伙真心效命的话，本来不应该过于重视时间的问题。
越早越好，第二联队的格兰希尔轻声说。
艾伯利可决定让自己的目光略微透露出自己的一点点真实想法。容忍也是有限度的。
不管您选我们中的哪一个，早点决定都可以让我们在播种之前做好准备。格兰希尔连忙辩解道。不出艾伯利可所料，他有些害怕了。
“也许吧，”艾伯利可含糊地说，“我会考虑的。”
“顺便说一句，”这两个人准备离开时，他又补充了一句，“卡拉琉斯，你是否愿意把你那个颇有能力的年轻队长借我一用？就是那个留黑色小胡子的。我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特殊任务，只有他那样的人才行。”卡拉琉斯眨了眨眼，不过没产生什么怀疑，点头同意了。
不能让他们过于自大。这确实很重要，非常重要。他们离开之后，他设法使自己冷静下来。但另一方面，只有真正的蠢货才会跟自己的军队过不去。如果说他的最终目的是在故国，那就更加如此了。如果皇帝邀请他回去当然更好，但这也不是必要的。
沿着这个思路想下去，他又发布命令，将翠吉亚、塞坦多和费劳特的税率也提升到了与艾斯提拔相同的程度。他还派出一名信使前往驻扎于塞坦多高原的第三联队指挥官席佛瓦尔那里，对他最近弹压该省形势的努力表示赞扬。
一边是大棒，一边是胡萝卜。让他们畏惧你，同时也要让他们知道如果你足够喜欢他们的话，他们就能发财。不过是—个平衡游戏罢了。
不幸的是，在东掌屿的这个平衡游戏当中，不断发生一些小错误。这种情况从秋天一直延续到冬天。
在艾斯提拔，一些该死的诗人开始在这个潮湿阴冷的季节里为去世的艾斯提拔公爵创作一系列挽歇。公爵是在流放生涯中死去的，他是叛乱家族的首脑，他的家族成员此时已经基本被屠杀殆尽了。为他写挽歌代表着对艾伯利可的蔑视和不忠。
但要处罚他们却很困难。在第一轮对咖啡店的清查中．每一个被捕的诗人都拒绝承认这些东西是他们写的。然后，在经过了周密的准备之后，他又展开了第二轮清查，这次被捕的诗人每一个都说这些东西是他们写的。
一些顾问建议把这些人全部送上轮式刑车．但艾伯利可的眼光更为长远。这就是他的宫廷与雅嘉斯人宫廷的显著不同：在奇亚拉，诗人们为了接近布兰汀几乎打破了脑袋，只要得到他一句赞美，那些家伙就会像小狗一样摇尾巴。他们创作各种形式的作品来歌颂那位巫师君王，同时按照宫廷的命令严厉抨击艾伯利可，把他描写得十分不堪。而在东掌屿，所有诗人都想煽动人民起来造反，他们是国家的敌人。
艾伯利可强忍怒火，对于这些诗歌的创作技巧表示赞扬，并且把被抓的两批诗人全都放了。在此之前，他尽可能亲切地告诉他们，他很希望再次读到一些如此高水平的讽刺诗歌，这些诗歌最好能将讽刺的矛头指向雅嘉斯的布兰汀。他甚至还挤出一个微笑，告诉他们，如 果能读到这样的诗歌，他会非常开心。他不知道这些该死的高傲诗人到底能不能领会他的暗示。
事实证明，他们没有—个按照他希望的那么做。相反，第二天早上，城市的墙壁上贴出了一首新诗。这首诗是一篇献给桑穗烈之子托马索的悼词，其中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方在于，它竟然宣称托马索的异常性取向实际上是一种精心的伪装，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将他的家乡从征服者的铁蹄之下拯救出来。
得知此诗的内容之后，艾伯利可痛感事已至此，别无他法。他没再询问顾问的意见，当天下午便随意在数个咖啡店中抓来了十几个诗人，将他们送上轮式刑车。日落之前，他们就和阴谋者的家族成员为伴了。他还下令，所有咖啡店一月之内不得营业。在这以后，城里再也没有新诗流传了。
这首诗本来只有艾斯提拔人才知道。但在新税率公布的那天晚上，翠吉亚的集市上有一个黑发女人从七座桥中的一座上跳河淹死了，其目的是对一再增加的税率表示抗议。投河之前，她作了一番演讲．还完整地背诵了一遍这首诗：《桑德里尼的悲歌）。只有老天才知道她是从哪儿得知这首诗的。没有人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他们在冰冷的河水里搜索了很久，也没能找到她的尸体。翠吉亚的河水流速相当快。
半个月之内，这首诗传遍了整个翠吉亚省。冬天的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连塞坦多和费劳特南部的地区也全都知道了。
雅嘉斯的布兰汀派遣一位文雅的信使来到艾斯提拔，这名信使带来一封措辞文雅的短信，信中对这首悲歌大加赞赏，称之为巴巴迪尔控制区第一首富有创造力的诗歌。布兰汀在信中对艾伯利可表示最为诚挚的祝贺。
艾伯利可在回信中对此表示礼貌的感谢，并且告诉布兰汀，他准备选出新晋宫廷诗人中的佼佼者，让他创作首诗歌来赞美提嘉娜的瓦伦廷王子一生的光辉事迹。
他知道，由于那个雅嘉斯人的法术，只有布兰汀自己才会认得那个词，但也只有布兰汀才是最重要的。
他觉得自己似乎胜了一招，但不知为什么，那个翠吉亚女人的神秘死亡却让他高兴不起来。这个行动太极端了，令他想起他刚刚来到这个国度的时候。在那之后，人们很少做出这样的事了。这种程度的极端行为，而且是在公众场合下的极端行为，历来都是不祥的预兆。他甚至想过取消新增的税率，但如果那样做的话却不像是出于仁慈，反而会被认为是-种让步。另外，他需要这笔钱来维持军队。听说皇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在公众面前出现的次数也越来越少。艾伯利可知道，这个时候必须保持手下佣兵的士气。
冬天最寒冷的日子里，他决定把涅沃伦尼家族的大半土地赏给卡拉琉斯。
就在这个决定宣布之后的那个晚上，部队中传出了流言，一直传到艾斯提拔的大广场。流言宣称，涅沃伦尼家族庄园的马厩和其他几间附属房屋都被一场大火夷为平地。
他立刻命令卡拉琉斯彻查此事，但第二天他就后悔莫及。士兵们在冒烟的废墟中找到了两具尸体，似乎是不小心被困在其中一座建筑里无法逃生而死的。其中一个是与第二联队的格兰希尔有联系的线人，另一个则是隶属第二联队的巴巴迪尔士兵。
卡拉琉斯立即向格兰希尔提出挑战，要求在后者选择的时间和地点决斗。格兰希尔马上表示同意，并选好了时间和地点。艾伯利可迅速作出反应，宣布如果他们俩真的进行了决斗，负者倒也罢了，胜者必将被送上轮式刑车。他用这种手段成功制止了争斗，但从此之后，这两名指挥官再没有互相说过话。两个联队之间不时发生一些小冲突，在翠吉亚还发生了一起相当严重的斗殴，造成十五名士兵死亡，三十人受伤。
在费劳特郊外，三个当地线人被私刑处死。人们发现他们的尸体被捆在马车轮子上，这显然是对于巫师君王的轮式刑车的一种拙劣模仿。他们甚至无法追究此事，因为如果追究，就等于承认了这三人的眼线身份。
在塞坦多，两名席佛瓦尔麾下第三联队的士兵无故脱岗，逃进了白雪皑皑的乡间。这种事情还是第一次发生，根据席佛瓦尔的报告，当地的女性似乎与此事并无关系，那两个人似乎是非同寻常的“朋友”。第三联队的指挥官由此得出了—个令人厌恶的结论。
冬天还没过去，雅嘉斯的布兰汀又派来—位文雅的使节，带来了他的信件。在信件中，他用相当长的篇幅感谢艾伯利可赠诗的美意，说他非常希望读到这首诗。另外，他还正式要求艾伯利可送给他六个塞坦多美女以充实他的后宫，每一个都要像多年前在艾伯利可的允许之下，他从东掌屿带走的那个女人一样年轻漂亮。不可饶恕的是，这封信的内容不知为何竟然被普通民众知道了。
民众的嘲笑无情地将艾伯利可逼进了死角。
为了压下此事，艾伯利可命令席佛瓦尔在塞坦多东南部抓六个老太婆。他命令士兵们将这些老妪的眼睛弄瞎，脚筋挑断，派人打着信使的旗号带着这些老太太穿过奇纳维要塞和福莱希要塞之间的边境，进入下寇尔帖。他还命令席佛瓦尔在其中一人身上附了信件，请求布兰汀务必慷慨收下这些新情妇。
尽管如此，这个冬天仍然十分不平静。事情似乎总是不按他的预想发展，他不禁有种诸事不顺的感觉。随着春天逐步接近，掌屿半岛上的种种谣言也愈演愈烈，艾伯利可终于明白了自己心中那种莫名的感觉来自何方。海湾对面的第九个行省，它还没有受到任何一方的控制。桑吉奥。
这个灰色眼睛的商人似乎颇有智慧。埃托西奥发现自己虽不情愿，却还是赞同了此人的观点，不过他倒是更希望这个家伙方才打算吃午饭的时候没有选定自己这家酒馆。房间里的谈话相当危险，而且这条路是艾斯提拔城和费劳特城之间的主要通道，有很多巴巴迪尔士兵在这条路上巡逻。
“双倍的税收！”那个瘦削的男人—边用手抚弄着头发，—边讥讽地说，“我们刚刚遭遇的是怎样的一个冬天？粮食价格其高无比，还得交各种各样的过路费。茉理安在上，这样下去还怎么赚钱？”
房间中到处响起赞同的低语声。酒馆的顾客都是行走在这条路上的商人．他们当然会同意这个观点，这不足为奇。但与此同时，这种状况也非常危险。埃托西奥一边为客人们倒酒，一边保持对大门的注意。他并不是唯一—个这样做的人。那个靠在吧台上的年轻人本来正在吃面包卷和乡下自制的奶酪，却突然抬起头来看了他—眼，眼神中有一种出乎意料的同情。
“赚钱？”一个来自费劳特北部的羊毛商人辛辣地讽刺道，“巴巴迪尔人干吗在乎我们能不能赚钱呢？”
“正是如此！”那双灰眼睛中闪过赞同的光芒，“我听说，他就是想尽可能地掠夺掌屿的财富，以此作为争夺巴巴迪尔帝位的筹码！”
“嘘！”埃托西奥无法控制自己，到底还是发出了这样的声音。他迅速从自己杯子里喝了一口啤酒，然后关上窗子。这是件非常遗憾的事，因为窗外的春光十分明媚，但现在他实在不敢冒那样的风险。
“你们知道吗，”那个瘦子继续说道，“他在艾斯提拔已经做出了那种事。接下来他还会夺走其他省份的私有土地。五年之后，我们统统都会成了奴仆！有人愿意打赌吗？”
听到这话，有个人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压过了其他人群情激愤的怒吼。屋子里突然变得异常安静，所有人都盯着那个觉得这一切如此好笑的人，脸上的表情相当凝重。埃托西奥紧张地擦拭着面前的吧台，尽管那上面已经非常干净了。
那个发笑的人是来自卡德伦的战士。尽管众人对他怒目而视，但他仍然没有停下笑声。那张棱角分明的古铜色脸庞表明，他是真心实意地感到十分好笑。
“什么事情如此好笑啊，老家伙？”那个灰眼睛的人冷冷地说。
“你们呀，”卡德伦老人兴高采烈地说，脸上的笑容如同死神的狞笑，“你们所有人。我从来没见过—个房间里聚了这么多瞎子。”
“你愿意为我们解释解释你的意思吗？”费劳特的羊毛商人哑着嗓子说。
“这还需要解释吗？”卡德伦人的眼中露出一种嘲弄的惊讶，“那好吧。你们凭什么觉得艾伯利可会费那个力气把你们变成奴隶呢？”他骨瘦如柴的手指指着挑起这一切的那个人，“那么做的话，那就意味着东掌屿还有男人，还有人能……立起来！”最后几个字他有意压低了嗓门。
他靠回椅背，仍然笑着，似乎对自己的俏皮话颇为得意，但其他人全都没有笑，埃托西奥再次紧张地向门口望去。
“另外，”卡德伦人—边笑，—边继续说，“如果他想靠收税的手段把你们慢慢榨干．他尽可以那么做，反正你们也不会疯到敢于对此做点什么的程度。我说，先生们，”他喝下一大口啤酒．“巴巴迪尔的艾伯利可是个聪明人。”
“而你，”灰眼睛的人倾身向前．满腔怒火地说，“是个傲慢无礼的外国佬！”
卡德伦人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对方。埃托西奥突然感到十分庆幸，因为此人的弯刀已经与其他人的武器一起收到吧台后面了。
“我在这儿已经待了三十多年了，”铜色皮肤的人柔声说，“我敢打赌，这段时间比你的整个人生还要长。你还在尿床的时候，我就在这条路上保护商队。如果我是个外国佬的话，好吧……至少我上次听说时，卡德伦仍然是个自由的国家，我们打败了侵略者，比你掌屿强得多！”
此话立刻引起了人们不满的喧嚣，那个年轻人的怒火最为炽烈，“你们有魔法！”他的吼声压过了其他人，“我们没有！这就是唯一的原因！唯一的原因！”
卡德伦人转向那个小伙子，嘴角轻蔑地一撇，“如果这个想法有助于你的睡眠的话，你尽可以那么想，小子。也许这还可以让你在交税的时候好受一点。今年秋天没有收成时，你或许还可以拿这个想法填饱肚子。但如果你想知道真相，我倒也不介意把真相告诉你。”
随着他的话，房间中的吵嚷消失了。一部分人已经站了起来，准备对这个卡德伦人群起而攻之。
卡德伦人环视房间，似乎觉得那个年轻人并不值得他的注意。他非常清晰地说：“雅嘉斯的布兰汀入侵我们的时候，我们把他打退了，因为卡德伦是倾一国之力与他相抗。我们是一个统一的国家。你们之所以会受到艾伯利可和布兰汀的双重奴役，是因为你们的脑子只关注与其他各行省争夺疆土，或者关注你们的军队将由哪位公爵或者王子指挥。你们这九个行省唯一的下场只能是被两位巫师君王各个击破，正如他们送你们上轮式刑车之前一根一根地掰断你们的手指。它们就像啃过的鸡骨头一样分崩离析。我一直以为，”安静的房间中，他拖着长腔说，“所有手指要捏成拳头才有威力。”
他懒洋洋地向埃托西奥打了个手势，示意再上—杯酒。
“你这个该死的卡德伦人，”灰眼睛男人说话了，听声音像呼吸有些困难，埃托西奥转身看着他，“愿茉理安因为你的正确说法将你永远囚禁在黑暗之中！”
埃托西奥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房间里的其他人显然也没想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阴郁的反省气氛。埃托西奥意识到这种全然不同于窗外春光的气氛反而更加危险。
“但我们又能做什么呢？”吧台旁的那个年轻人悲哀地说。这句话并没有针对任何特定的人。
“咒骂，喝酒，然后交税。”那个羊毛商人苦涩地说。
“我不得不说，我真的很同情你们。”唯——个来自桑吉奥的商人自鸣得意地说。这句评论显然不合时宜，即使一向不容易发火的埃托西奥都感到愤怒了。
吧台旁边的那个年轻人显然是最为愤怒的一个。
“你怎么……你怎敢……我简直不能相信！你有什么权利……”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一拳敲在吧台上。肥胖的桑吉奥人露出自得的微笑，以此显示自己的高人一等。
“你到底有什么权利！”人们重新开始了争论，那双灰眼睛似乎也变得愈加锐利了。“上次我看到的时候，桑吉奥的商人都在向东边和西边的两个巫师君王交税！”
此话引起了众人的大声笑骂，就连那个卡德伦老人也露出了微笑。
“上次我看到的时候，”桑吉奥人红着脸争辩道，“桑吉奥的总督是我们自己的人，而不是来自雅嘉斯或者巴巴迪尔！”
“你们的公爵呢，”费劳特商人怒斥道，“桑吉奥人太懦弱了，你们废黜了公爵，让总督统治你们，以免引来巫师君王的怒火！你对此感到十分骄傲吗？”
“骄傲？”那个瘦削的商人嘲弄道，“他才没时间骄徽呢。他正在拼命思索应该把自己的老婆交到哪位巫师君王手里！”
粗哑而苦涩的笑声再度响起。
“对于一个被征服的人而言．你这条舌头倒还满灵活的。”桑吉奥人冷冷地说。笑声停止了。“你是从哪里来的？凭什么嘲弄其他人的勇气？”
“翠吉亚。”另—个人低声说。
“被占领的翠吉亚，”桑吉奥人恶毒地纠正道，“被征服的翠吉亚。那里的总督来自巴巴迪尔帝国。”
“找们是最后一个陷落的，”翠吉亚人挑衅地说，但还是有点底气不足，“博利要塞坚持的时间比其他任何地方都久。”
“但它还是陷落了。”桑吉奥人已经确立了自己的优势，“我不会随便谈论别人的老婆，因为我听说过巴巴迪尔人在这里做的事。我还听说，你们的大部分女人并不是那么不情愿……”
“闭上你那张臭嘴！”翠吉亚人怒吼着跳了起来，“闭上它，否则我就让它永远无法张开，你这个桑吉奥人渣！”
房间中再度喧嚣起来，这次的声音比以往更大。埃托西奥猛敲了几下吧台上方的铃铛，试图维持秩序。
“够了！”他吼道，“别再吵了，否则你们所有人都立刻给我滚出去！”这是个可伯的威胁，也的确把所有人都震住了。
但此时，那个卡德伦战士再次嘲讽地笑了起来。他已经站起来了，在桌子上留下几枚硬币作为酒钱。他环视着整个房间。他的身高比所有人都高，他在笑。
“你们明白我说的意思了吧？”他说，“这些可怜又脆弱的手指都在相互指指戳戳。你们一直都是这么做的，不是吗？我猜是这么回事。就这样做吧，直到你们所有人都死光，只剩下巴巴迪尔和雅嘉斯。”
他昂首阔步走向吧台，取回自己的武器。
“你。”埃托西奥将那把装在鞘中的弯刀递给卡德伦人的时候，那个灰眼睛的翠吉亚人突然发话了。卡德伦人缓慢地转过身来。
“你的弯刀跟你的嘴一样厉害吗，”翠吉亚人问道。
卡德伦人露出了笑容，“它不止一次染过血。”
“你现在在为其他人做事吗？”
卡德伦人以品评的眼光傲慢地看着他，“你要去哪里？”
“我刚刚改变了计划。”对方回答，“要是在费劳特把货卖掉，我一分钱也赚不到。至少在双倍税率的情况下不行。我想我得走远一些。我打算前往塞坦多高原，请你做我的护卫。等到了那里．卖完货我们再清账。”
“那里可是丘陵地带啊。”卡德伦人沉吟着说。
翠吉亚人脸上露出了笑容，“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请你？”他问。
过了一会儿，卡德伦人回以微笑。“我们什么时候出发，”战士说。
“现在就走。”翠吉亚人一边回答，一边起身付了账。他取回自己的短剑，两人一起离开了。大门打开的时候，—道炫目的阳光射了进来。
埃托西奥希望在他们离开之后，讨论就会停止，但事实却并不如他所想。吧台旁边的年轻人念叨着联合抗敌的事。这种事不仅危险，更是完全不理智的行为。在埃托西奥看来．最为不幸的事就是，那个费劳特的羊毛商人听见了这番话，这样一来，房间中一直都在讨论这个话题。
戴文在那家位于十字路口的酒馆南方大约一英里的地方赶上了另外四人。他们坐在马车上，等着他一起沿路前往塞坦多。卡翠安娜一个人待在第一辆马车上，不过戴文却登上了第二辆马车，坐在拜尔德身边。
“就像一壶煮开的咖啡，直冒泡。”亚列桑扬眉表示询问时，戴文兴致勃勃地回答道。他发现亚列桑已经佩好了剑。拜尔德的弓放在马车上，以拜尔德的速度，几乎可以瞬间拿起弓来。半年来，戴文有好几次机会见识拜尔德张弓搭箭的速度。亚亚列桑露出了微笑，他在驾车，下午的阳光相当猛烈，他却没有戴上帽子。
“让我猜猜，我们离开之后，你又搅了搅那个壶吧？”
戴文露齿一笑，“并不需要怎么特别搅动。你们两个现在就像专业的演员一样，能够带领观众进入状态。”
“你也是，”坐在另一边的公爵说，“我特别欣赏你这次的愤怒形象。我还真以为你准备向我扔什幺东西呢。”
戴文抬起头来向他笑了笑。桑德烈脸上的皮肤是黑色的，微笑时露出的牙齿显得特别白。
半年之前，他们在桑德里尼树林里分手的时候，拜尔德说了一句“不要指望你能认出我们”。戴文也做了相应的心理准备，但事实证明他所做的准备还远远不够。
拜尔德本人的形象确实改变了，但还不至于太令人惊讶，他脸上长出了短须，去掉了衣服下面的垫肩——戴文最初以为他是个非常壮硕的人，其实他并不是。另外，他的头发颜色也从金黄色变成了深棕色，据说这才是原本的颜色。他的眼睛也不再是天蓝色，变成了棕色。
但他对艾斯提拔的桑德烈所做的事简直算得上匪夷所思。就连对拜尔德的手艺相当熟悉的亚列桑再次看到公爵的时候，也不禁低声打了个唿哨。桑德烈的样子看起来完完全全就是一个从北方渡海而来的卡德伦武人。戴文知道，像这样的武人二三十年前是相当常见的。那个时候，每个出外旅行的团体都要带上几个这样的人，他们手中的锋利弯刀是对宵小之徒的最佳威慑。
但不管怎么说，这种事仍然相当离奇。桑德烈的胡子被刮了个干净，银白头发染成了暗灰色，脸色显得又黑又憔悴，更兼眼眶深陷，眼神凌厉，几乎与卡德伦佣兵一般无二。拜尔德解释说，按照他的设计，人们看到公爵时会留下相当深刻的印象。除了扮作平淡无奇的样子之外一副引人注目的外表也是伪装的好手段。
“但你是怎么做到的？”戴文记得自己十分惊讶地问。
“染色剂和药剂。”亚列桑笑着回答。
后来，拜尔德解释说，提嘉娜陷落之后，他和王子两人在奎蕾亚度过了一段时间。在那个山脉之南的国度，易容的手艺十分精巧，并且相当有用，不但能为皮肤和头发染色，甚至可以改变眼睛的颜色。在当地，这些手段是母亲女神的神秘仪式中的重要部分，在剧院中也得到了广泛应用，并且因而变得不那么神秘。
拜尔德并没有说他和亚列桑在那里究竟做了什幺，也没有说明他是如何学到这门手艺的，更没有说明试剂的来源。
卡翠安娜也不知道这些，这使得戴文的心里好过多了。那天下午，他们就此事询问过亚列桑，并第一次听到了那个答案。
等到春天的时候，亚列桑告诉他们，等到春天的时候，许多事都会变得明朗。而在那之前，他们必须等待。他不会在现在的情况下讨论这些事。在春季余烬节到来之前，他们将走向南方，前往南方盛产粮食的塞坦多。到了那个时候，亚列桑说，许多事情都会发生变化。或是好事，或是坏事，他严肃地重复道。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并没有微笑，尽管他是一个经常笑的人。
戴文记得那个时候，卡翠安娜下意识地拉扯着头发，蓝色眼睛里有一种会意的光芒。
“是埃琳娜女士，对不对？”她质问道，更像一个指控，“是博尔索城堡的那个女人。”
亚列桑的嘴唇惊讶地微微张开来，不过很快又化成一个微笑。“并非如此，亲爱的，”他说，“我们会在博尔索停留一阵子，但这与她毫无关系。如果我不是非常清楚你的心只属于戴文的话，我肯定会说你在嫉妒！”
这句玩笑话立刻达到了他想达到的效果：卡翠安娜像一阵风一样逃开了，戴文虽然也很尴尬，但没法逃开，只好迅速改变了话题。亚列桑总是有办法对你做出这种事。他并不粗暴，但他的讥刺会让人疼上好一会儿。甚至连公爵都认识到，在某些话题上不能把亚列桑逼得太紧。这个话题也是如此。桑德烈说，他对于春天即将发生的事件也同样知之甚少。
秋去冬来，戴文一直观察着亚列桑，也一直思考着心中的那个问题。他逐渐地意识到，亚列桑是—个行省的王子，而这个行省却每过一天都更接近死亡。
这个漫长的冬天里，戴文学到了—件事，那就是耐心。他告诉自己，要将问题收藏起来，等到合适的机会再提出，或者干脆不提，只靠自己的头脑来推测问题的答案。如果说一定要等到春天才能得到更多信息，那他就会等待。与此同时，他也以极大的热情将自己投身于大家从事的工作中。
半年之前那个星光照耀的夜晚，在桑德里尼树林里，一种锥心的疼痛嵌入了他的灵魂深处。
见到罗维戈后的第五天，他们几个人一起出发前往费劳特，队伍中包括一辆马车，上面装满了罗维戈采购的木雕艺术品和一张床，另有三匹马供骑乘。那个时候戴文还不知道应该期待些什么。塔西奥给罗维戈写了封信，信上说可以将艾斯提拔的木雕艺术品卖给从西掌屿来的商人，赚取相当的利润。戴文得知，这其中最关键的一点是，与三神有关的商品是不收过境税的，当然也包括罗维戈马车上的三神形象木雕。这是两位巫师君王为平息居民和圣职者的反抗情绪，不约而同采用的一条政策。
在秋天和冬天的贸易中，戴文学到了不少关于贸易的知识，当然也有其他方面的知识。漫长的道路上，他经常耐心地听着亚列桑和公爵斗嘴。
有一天，卡翠安娜不知为什么和他聊了起来。她告诉他，亚列桑现在的行为比前几年她刚刚加入的时候激进多了。戴文猜测这也许是由于桑德烈的影响。卡翠安娜摇摇头。她认为这或许也是部分原因，但肯定还有其他原因，不过她同样不知道亚列桑为什么变得急切起来。
等到春天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了，戴文耸耸肩说。她瞪着他，他的镇定似乎让她大为恼火。
整个冬天中最为激进的计划是卡翠安娜提出的：翠吉亚的那场伪装自杀。这个主意可以最为有效地利用那位年轻诗人创作的关于桑德里尼家族的诗歌。亚列桑告诉他们，那位诗人名叫阿德里诺。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态度显得异乎寻常地柔和。罗维戈的信中说，那件事情发生之后，艾伯利可随便捉了十多个诗人，处死了他们，阿德里诺不幸成了其中的一员。听到这个消息后，亚列桑的心情显得十分低落。
在那封信中，罗维戈还提供了其他一些信息，和往常一样，它们都隐藏于贸易信息的表象之下。他们是在翠吉亚北部的一间酒馆中收到这封信的，该酒馆历来是东北地区所有商人收信的地点之一。他们当时正在一路南下，同时尽可能地传播关于兵变的谣言。罗维戈在最近的信中再次提出，他认为艾伯利可会再次加税，目的是为了满足佣兵们的薪水要求。熟悉那位巫师君王的桑德烈也赞同这个观点。
吃完晚饭以后，几个人围坐在炉火旁，周围并无他人，这时卡翠安娜提出了自己的计划。戴文对此深为怀疑：他去过翠吉亚，知道那些桥建得非常高，下面的河水流速也非常快。更何况当时已经是冬天了，天气在逐渐变冷。
亚列桑仍然因为艾斯提拔传来的消息闷闷不乐。他的看法与戴文相同，立刻否决了这个提议。卡翠安娜则指出了两个问题：第一，她是在海边长大的，因此熟知水性，她游泳的水平远远高于他们的任何—个，甚至比他们所知道的任何人都要高。
第二，她说，这样一场自杀事件，特别是发生在翠吉亚，将是对他们在东掌屿所做的一切工作的最佳总结。亚列桑也完全明白这一点。
戴文记得，大家都陷入沉默之后，桑德烈道：“我很抱歉，但她说得对。”
翠吉亚那桩假扮自杀的事情过后，他们又回到了费劳特，这已经是这个冬天的第三次了。他们得到了茵格妮达的热情招待。自从得到那张新床，她一直很开心；这位塔西奥的妻子对装扮成黑脸模样的公爵尤为关照，有时连亚列桑都会拿这个取笑桑德烈。与此同时，身体肥胖、脸庞红润的塔西奥又拿出美酒招待他们。
在塔西奥那里，他们又收到了一直待在艾斯提拔的罗维戈送来的信。打开信封之后，他们发现里面原来有两封信，其中一封尽管在路途上延误了许久，仍然飘出浓烈的香水味。
亚列桑的眉毛立刻夸张地挑了起来，他把散发着香气的淡蓝色信封交给戴文，脸上的表情似乎颇多暗示。茵格妮达开心地笑了起来，双手合十，无疑被这个浪漫事件打动了。而塔西奥则喜气洋洋地又为戴文倒了一杯酒。
毫无疑问，这香水肯定是塞雯娜的。戴文小心翼翼地接过信封。也不知卡翠安娜发觉了他的哪个表情，咯咯笑了起来，但他没有看她。
塞雯娜的信里其实只有一句话，还没头没尾，真是信如其人。她还在信中叮嘱，说如果其他人问起的话，千万不要说这信是她写的。
事实上，戴文不得不承认，他倒是对罗维戈那封信里阿莱丝附上的几句话更感兴趣一些。她的字体很小，只是简单地通报说，她在艾斯提拔城里的一座神庙的墙上找到了一首《亚当恩之悼》的最新变体，已经把它抄下来了；等他们下次回到东边的时候，一定要记得和她分享这首诗。她只签了自己的名字。
在信件的正文中，罗维戈通报说：自从那十二名诗人在大广场被处死之后，艾斯提拔的气氛一直相当平静。粮食价格持续上涨。另外，他希望他们尽可能地以当前的价格买进桑吉奥绿酒。还有，根据谣传，艾伯利可很快就会发布公告，将被没收充公的涅沃伦尼家族土地交给一位军队的指挥官来掌管。最重要的消息则是，桑吉奥亚麻布在艾斯提拔的售价仍然偏低，有可能很快上涨。
这其中，关于涅沃伦尼家族土地的那条消息引起了新的一场讨论，亚列桑和公爵的真知灼见碰出了激烈的火花——而这些火花最终点燃了涅沃伦尼家族庄园的那场大火。
他们五人满载木雕艺术品，沿着维护得很好的大路直奔北方的桑吉奥。在那里他们卖掉木雕，用得来的钱财买下大量绿酒，另外还以相当便宜的价格买下了一批亚麻布。出乎意料的是，拜尔德竟然是他们当中最善于讨价还价的人。做完这些事情之后，他们又回到了塔西奥那里，途中经过省境和进城的时候都上缴了双倍的税金。
在那里他们又收到了另外一封信。在无关紧要的商业信息之间，罗维戈告诉他们，本周末艾伯利可就会宣布涅沃伦尼家族土地的归属。他又补充说，消息来源十分可靠。而此信是在五天之前写成的。
那天晚上，亚列桑、拜尔德和戴文向塔西奥借了几匹马，不过塔西奥并不知道他们的目的。他们三人各骑一马，直奔艾斯提拔边境，然后躲进了涅沃伦尼家族庄园正门附近的—条溪谷中。
七天以后，他们赶着装满羊毛的马车回到塔西奥那里。关于那场大火的消息跑得比他们三人快多了。桑德烈告诉他们，大火的事恐怕已经尽人皆知了。另外，在费劳特城发生了好几起第一联队和第二联队的士兵互相殴斗的事件。
他们把那辆新买的马车留给丁塔西奥，再度奔向费劳特。他们并不需要第三辆马车。他们只是一伙做小生意的人，风餐露宿，但完税之后还是赚不了多少钱。他们经常在公众场合聊起税金的事，有时直白到危险的程度。
亚列桑曾经不止一次地跟满口讽刺的卡德伦老战士吵起来，也曾不止一次地雇佣他当护卫。当然，这些事每次都是在不同的酒馆中做的。有些时候戴文会在其中扮演一个角色，有时拜尔德也会参与。他们非常小心，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做两场戏。卡翠安娜把什么时候他们在哪里做了什么事详细地记在本子上。戴文曾向她保证，单靠他的记忆力就可以了，不过她还是不为所动地继续做着记载。
公爵在公众场合自称“托马斯”。戴文还记得秋天的时候公爵把这个经过深思熟虑的新名字告诉他们时的情景。他真想知道，一个人被逼无奈、不得不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是怎样的感受；更何况公爵的行为还间接导致了他的所有亲族不论关系远近全部丧命。
生活包括活着这一过程，以及它对你的影响。对戴文来说，这个秋天和冬天，生活越来越复杂，复杂到了让人痛苦的程度。他经常想起玛拉，想到如果她有幸不死的话，今天的她会是什么样子。如果她还活着，他一定可以和她谈谈这些事。他也想到过阿莱丝，不知她是否能够理解他身上的重担。他觉得不能。阿莱丝生活在在衣食无忧的家庭，这样的事她是不会理解的。
有些时候，他会想起看守马厩的那个巴巴迪尔士兵，那个在掷骰子游戏中不幸输掉、只好带着一瓶酒独自守在那个地方、结果睡着之后被戴文一剑封喉的年轻人，难道他生命的唯一意义就是成为提嘉娜的戴文成年仪式上的祭品吗？
这是个可怕的想法。但在思索了许久之后，戴文最终认定事情并非如此。那个人活着的时候和其他的人有联系。毫无疑问，他曾经引起过他人的快乐与悲伤，也曾感受过这两者。他曾在伊安娜的光明之路上行走过，当然，巴巴迪尔帝国的人也许不这样称呼命运之路，但这并不能改变这一事实。
但即使如此，问题也并没有真正得到解决。雅嘉斯的史蒂凡诞生然后死去，这一切难道只是为了让他的父亲在悲伤中摧毁一个渺小的行省，还有它的所有人民以及关于它的记忆吗？提嘉娜的瓦伦廷王子来到这世上的目的难道仅仅是挥起杀死史蒂凡的那柄宝剑吗？而现在，瓦伦廷王子幼子存活于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还有那个在阿瓦列城改名为史蒂凡尼安之后，隐姓埋名逃到阿索利的那个农民，他的幼子又如何呢？这一连串的问题都是难以解答的。
北方的空气中隐隐出现了春天的气息，他们也来到了桑吉奥。某天早上，拜尔德去了当地著名的兵器市场。返回之后，他将一把漂亮又合用的长剑送给了戴文，剑柄上嵌着一块黑色的宝石。拜尔德并没有做任何解释，但是戴文知道，在涅沃伦尼家的马厩那件事之后，这一步就已成了定局。此后．在他们每天中午休息的时候，拜尔德开始教他用剑。
对于拜尔德的状况，戴文感到有些担心，其中一部分原因是他知道亚列桑也在担心他。
那天在林中小屋第一次见到拜尔德时，戴文觉得此人是个大块头，金发碧眼，冷酷的性格给人以很强的压迫感，而且很有能力。但是现在，戴文知道这些印象大部分是错误的。拜尔德的头发是黑色，而且根本不是什么大块头，不过他的确非常有能力，戴文想都想不到的各方面的能力。即使在相识六个月之后，戴文还是觉得他的各种才能才是真正让他感受到压迫感的原因。但他并不是—个真正冷酷的人，他只是对人有戒心，并且非常谨慎。他紧紧地守护着心中那个已经陪伴了他许久的伤口。
戴文意识到，从某些方面来说，亚列桑的压力没有拜尔德那么大。王子可以通过聊天、讲笑话，以及最为重要的演奏音乐的手段来暂时缓解压力。拜尔德却似乎根本没有任何缓解压力的手段。提嘉娜已经不在了，这个念头似乎始终压迫在他的心头。
就快到春天了，远远看去，大地已经露出绿意。戴文觉得自己的情绪逐渐高昂，似乎他们为之奋斗的那个目标就快实现了。
树叶金黄、藤上的葡萄被采摘一空的时候，亚列桑曾经说过，“等到春天的时候”，而春天马上就要到了。这个余烬节戴文已经等了很久，而他们也已走上了前往塞坦多高原的道路。
在马车里，他坐在拜尔德旁边，觉得心情舒畅。卡翠安娜的秀发就在他们前面，在阳光下闪着光。他注意到拜尔德好奇地打量着他，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他并不在意。他甚至觉得高兴。拜尔德是他的朋友。
戴文开始唱歌。那是一首相当古老的民谣，叫作《远行者之歌》。
离开我出生的地方，我已经走了很远的路
这条路漫长又曲折
而太阳会落下，两个月亮会升起在天空
伊安娜的群星将听我唱出我的故事……
不管亚列桑的情绪如何，他永远准备着为一首好听的歌谣伴奏，这次也不例外。唱第二支歌的时候，戴文听到了翠吉亚笛的婉转笛音。他转过头去，恰巧看到王子对他使了个眼色。
卡翠安娜回过头来，责备似的看着他们。戴文对她微微一笑，耸了耸肩，而亚列桑的笛声则突然转成一首热情如火的舞曲，似乎在邀请她加入。卡翠安娜试图掩盖自己的笑意，但却失败了。她在他们开始第三首歌的时候加入进来。
后来，到了夏天的时候，戴文会回忆起他们五人踏上南行路途的这第—个小时，这段记忆会让他觉得自己已经老了。
但在那一天，他还很年轻。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所有人都很年轻，甚至包括桑德烈。他也加入了歌唱的行列，他的声音是男中音，以业余歌手的角度看还说得过去。这是因为他获得了新的身份，对于那个虽漫长但却仍然没有褪色的梦境又产生了新的希望。
大家在一路歌声和明媚的阳光中奔向塞坦多，奔向博尔索要塞的那位女士。戴文不知道那位女士是谁，也不知道亚列桑究竟想在塞坦多高地找到什么，但他并不介意。
他们遇到的第一件事，是在太阳落山的时候看到前面有—个赶路的行人。
这件事本身没什么特殊之处。他们仍然在费劳特境内，南边就是通向翠吉亚和寇尔帖的大路汇聚之处塞奥洛尼要塞。这片地区的人烟还相当稠密的，但单身的旅行者却相当少见，所以戴文和拜尔德对附近的地形仔细观察了—番，以免遭到伏击。
这是例行公事的警戒行动，不过在这样的地区，盗匪肯定不会存活太久，而且就算真有强盗也决不会在天还没黑的时候就出来作案。他们又靠近了一些，眼尖的戴文看到那人的背上背着一张竖琴，原来是个吟游诗人。戴文不由得笑了起来，有这样的人做伴总是很有趣的。
那人已经停了下来，转过身等着他们赶上。卡翠安娜在他面前停下车，他便对卡翠安娜深施一礼，模样十分优雅，就好像他们是在这条路上演戏—般。
“刚才我就听到你的歌声了。”他站直身体说道 “我必须说，看到你比听歌更让我开心。”他身材很高，看起来已经不年轻了，头发略显灰白，眼神敏锐。他对卡翠安娜露出一个典型的掌屿吟游诗人式微笑。他的牙齿很白，脸上却有些皱纹。
“趁着春天到南方去？她在恭维之下礼貌地微笑着，”沿着往年的路线巡游？"
“确实如此，”他回答，“和往年一样，又走上这条老路。看到这么年轻漂亮的美人，我真不好意恩告诉你我走这条路已经多长时间啦。”
戴文从拜尔德身边跳下车，大步走近那个男人。“虽然你不想说，我倒可以猜猜，”他微笑着说道，“因为我记得你。有一年我们在塞坦多一起做过结婚季节的活儿。两年前你是不是在寇尔帖的博内特那里为他演奏竖琴？”
那双敏锐的眼睛抬了起来，然后低下。“是这样。”过了一会儿，吟游诗人承认道，“我是桑吉奥的埃尔雷恩，我确实在那个该死的博内特那儿干过一次。后来他骗了我的薪水，所以我决定还是出来单干比较好。我就知道我后面肯定有专业歌手。就是你吗？”
“我是阿索利的戴文。”这个谎话说起来很轻松，“前几年我一直跟着费劳特的梅尼可。”
“现在显然加入了—个更有前途的团队。”埃尔雷恩朝两辆满载的马车瞥了一眼，“梅尼可还在路上跑吗？他是不是比以前更胖了？”
“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肯定的。”戴文巧妙地掩藏了他对从前那位乐团领头人的负疚感，“我听说博内特也是如此。”
“管他呢，”埃尔雷恩说，“他还欠我钱哩。”
亚列桑也开口了，“呃，那件事我们无能为力，不过如果你乐意的话，我们可以载你一程，好让你能在晚钟敲响之前到达塞奥洛尼。你可以坐到拜尔德身边来。”他发现埃尔雷恩朝卡翠安娜身边的空位瞥了一眼，连忙补充道。
“我十分感激…”埃尔雷恩开始说。
“我不喜欢塞奥洛尼要塞．”桑德烈突然打断了他，“那儿的人都是骗子。再说，到了那里，就会有很多人知道你带着什么东西、你想到什么地方去。坏蛋太多了。今无晚上的天气看来不错，我想我们最好别在那儿停留。”
戴文惊讶地看了公爵一眼。他这还是第一次提出这样的意见。
“呃，托马斯，我看不出为什么要……”亚列桑说。
“你雇了我，生意人．”桑德烈咆哮道，“你想要让我做自己的工作，而我现在正在这么做呢。要是你不想听我的，把钱给我，我再去找愿意听从我建议的人。”他深陷的眼腈里闪出了怒火。
而他的语气所隐藏的含意也是大家都能明白的：桑德烈这么做肯定有他的理由。
“你能不能有礼貌一点，”亚列桑转过身来，朝桑德烈怒斥道，“不然的话，我真会把你赶走，看看会不会有别的白痴愿意带上你那把老骨头。”他又转身对埃尔雷恩道，“你瞧，我雇了一个全掌屿最傲慢的卡德伦人。”
“他们都是这副模样，”吟游诗人摇着头回答道，“连他们的弯刀看上去都一副傲慢劲儿。”
亚列桑大笑起来。戴文也有样学样地跟着笑。“还有很长时间天才会黑，”拜尔德用抱怨的语气说，“我们肯定能赶到要塞。干吗要睡在地上呢？”
亚列桑叹了口气。“我知道，”他说，“但是，很抱歉。我们以前没走过这条路，可托马斯走过。我想我们应该听从他的建议，否则雇这么个家伙岂不是白费吗？”他又转向埃尔雷恩，抱歉地耸了耸肩，“不好意思，我们不能载你去塞奥洛尼了。”
“这种事情不能强求，”吟游诗人微笑道，“我自己能行。”
“不过我们欢迎你与我们分享营火。”戴文插嘴道。他觉得自己看懂了公爵给他使的眼色，但还是不明白桑德烈的意图。
令人惊讶的是，埃尔雷恩的脸红了起来，他看上去有点尴尬，“谢谢你们的好意，不过我没有东西可以奉献在餐桌上，或是营火前。”
“你在路上的时间肯定不短，”桑德烈轻声说，“我很久都没听到哪个掌屿人用这句俗语了。我还以为这句话已经失传了呢。”
“你有竖琴啊，不是么？”卡翠安娜的话插得恰到好处．用的是最甜蜜的语气。她看了埃尔雷恩一眼，又垂下眼皮，装出文静的样子。
“确实。”吟游诗人愣了一下，然后确认了这个显面易见的事实。他那双眼睛好象想把卡翠安娜吞下去一股。
“那你就不能算是什么都没有了。”亚列桑欢快地说，“戴文和我的妹妹都会唱歌，你一定已经听到了吧；而我会吹笛子。咱们就在星空下面享用一顿野餐，然后你可以用竖琴来为我们伴奏。”
“好吧。”埃尔雷恩说，“你们会是很好的旅伴。至少比我自己说话自己听强得多。”
亚列桑再度大笑起来。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西边有一片树林，旁边还有一条小溪，”桑德烈说，‘是个宿营的好地方。"
没等其他人开口说话，桑吉奥的埃尔雷恩就跳到卡翠安娜旁边的座位上，坐了下来。戴文张了张嘴，不过他看到桑德烈悄悄地向他打了个手势，所以又闭上了嘴，什么都没有说。
卡翠安娜驾车下了大路，走向西边那座公爵提起的树林。不知那个吟游诗人对她说了些什么，戴文听到她咯咯笑了起来。
他看着桑德烈。亚列桑和拜尔德也是如此。
公爵看了一眼背对他们几人的埃尔雷恩，迅速举起左手，弯下中指和无名指。他大有深意地盯着亚列桑，然后又看向卡翠安娜身边的那个人。
戴文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他在发誓么？他困惑地想。
桑德烈把手放了下来，但双眼仍然直视着王子的眼睛。他的眼中有一种奇特的挑战意味。亚列桑的脸突然变得苍白了。
这个时候，戴文明白了。
“哦，亚当恩在上，”拜尔德低声说道，与此同时，戴文坐到了他身旁的座位上，“我简直不敢相信！”
戴文也有同感。
桑德烈是在无声地告诉他们，桑吉奥的埃尔雷恩是一个巫师，一个砍掉了两根手指、从而将自己与掌屿半岛的魔力连接起来的人。
而瓦伦廷之子亚列桑则是—个拥有提嘉娜血脉的王子。也就是说，如果那个关于亚当恩和米切拉的古老传说是真的，他就可以让一名巫师与他本人建立起一种牢不可破的联系，迫使对方用其魔力为自己效劳。那个秋天他们第一次在林中小屋相遇的时候，桑德烈表示他并不相信这个传说。戴文记得这些。
但现在，他为亚列桑找到了—个证明这个传说的机会，这样就解释了他眼中的挑战神情。
这是一个机会，至少是—个机会的开端。戴文的大脑像闪电—般迅速思考起来。他转向拜尔德，“等我们到那里的时候，看我眼色行事。”他低声说，“我有一个主意。”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这六个月时间给他带来的改变。仅仅六个月，从秋天的余烬节到春天的余烬节。他现在可以用这种口吻对拜尔德说话，而后者也会听从他的意见……
树林旁边确实有—条小溪，桑德烈的记忆或者猜测是准确的。他们在靠近溪岸的地方停了下来。通常的宿营程序开始了。卡翠安娜负责照料马匹，戴文寻找木柴，亚列桑和公爵开始整理铺盖、烹饪器具以及他们携带的食物。
拜尔德拿起他的弓，消失在树林里，不到二十分钟就回来了．收获是三只兔子，还有一只胖得飞不动的格雷利鸟。
“太惊人了，”埃尔雷思一直待在卡翠安娜和马匹旁边，看到这一幕，他的眼睛瞪大了，“真令人印象深刻。”
“我准备以此来交换你的音乐。”拜尔德少见地微笑了一下。—般他只有在讨价还价的时候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戴文一直尽可能不着痕迹地观察埃尔雷恩。他最为关注的自然是吟游诗人的左手，不过那只手似乎一直在动个不停，而且那只手周围的空气似乎有一种轻微的扰动，所以很难看清。
与此同时，他一直在等着拜尔德回来，现在就不必再等了。
“你，”他对返回的猎人笑道，“看起来真不像个猎人．应该是猎物才对。你这副样子会把我们遇到的文明商人吓坏的。朋友，重新回归社会之前，你首先得理个发。”
拜尔德是个相当敏锐的人。
“你这个调皮鬼。”他把猎物扔给正准备点火的桑德烈，对戴文喊道，“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先看看自己的模样再发言。莫非你想用你那副肮脏的尊容把博尔索的埃琳娜女士吓得花容失色么？”
亚列桑大笑起来。埃尔雷恩也—样。
“没有人能吓倒埃琳娜女士，”吟游诗人笑着说，“这小伙子的年龄对她正合适。”
“什么叫年龄正合适？”亚列桑狡黠地一笑，“只要大过十二岁，又没老到进坟墓，她都会喜欢的。”
“我不喜欢这些话。”五个男人都大笑起来，卡翠安娜却一本正经地说。
亚列桑收敛笑意，说了—句“抱歉。”
“你不是真心的，不过你确实应该向我道歉！”卡翠安娜怒气冲冲地说，“你很清楚我不喜欢听这种话。这么一来别人会怎么看我？闲得没事就会说这种傻话。做点有用的事情吧。把戴文的头发剪了。他看上去真丑，比平时更丑。”
“我？”戴文抗议地说，“剪我的头发？你这是什么意思？拜尔德的样子才最丑呢！他怎么办？他才是…”
“你们所有人都得理发。”卡翠安娜气乎乎地说，那样子已经表明她不会接受任何反对意见。她的目光落到埃尔雷恩蓬乱的头发上，又马上挪开了。她有些犹豫地张开嘴，但什么也没说，做出一副碍于礼貌不好开口的样子。埃尔雷恩的脸红了，右手不自觉地开始抓挠那头像稻草一样的及肩长发。
至于他的左手，自从他来到小溪边，一直在来回玩弄几块小鹅卵石。
“我认为，”戴文刁难道，“你刚才侮辱了我们的客人。你可真会让人家觉得自己在我们当中非常合群。”
"我什么都没说，戴文。她突然大发雷霆。
“你不必说什么了，”埃尔雷恩沮丧地说，“当你那双美丽的眼睛看着我的时候，我感觉你似乎对我不是很满意。”
“我妹妹看什么都不满意。”亚列桑咕哝道。他蹲在地上，从一个包裹里翻出一把剪刀和一把梳子，“要做这伴事，显然只有我了。现在离天黑还有半个小时。好啦，谁准备当第—个牺牲品？”
“我。”拜尔德马上回答，“告诉你，别想在黄昏光线不好的时候碰我的脑袋。”
埃尔雷恩大感兴趣地看着亚列桑，后者让拜尔德在小溪边的—块石头上坐下，开始修剪他的头发，那样子看起来还挺在行的。卡翠安娜又回到马匹旁边，不过在此之前．她又高深莫测地瞥了埃尔雷恩一眼。桑德烈把柴火堆了起来，开始剥猎物的皮，同时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再采点木头，小子。”他头都不抬，对戴文说。这话正符合他的计划。
哦，茉理安，戴文的脑袋因为兴奋和自豪的感觉而感到有些迷糊，他们都太棒了。
“等一会儿吧，”他随口回答道，“现在只要这些就够了，下—个就轮到我啦。”
“不，还轮不到你呢。”亚列桑在河边冲他喊道，“去找木头吧，戴文。时间已经不够剪三个人的头发了。我明天再给你理发。如果埃尔雷恩乐意的话，我今天给他理。看来你那副模样还得让卡翠安娜再多忍受—夜。”
“你说得好像给他理个发就能改变什么似的！”卡翠安娜在空地另一边喊道。埃尔雷恩和拜尔德都大笑起来。
戴文嘴里嘟嘟嚷嚷地站了起来，慢慢向树林走去。
他听见身后传来埃尔雷恩的声音。
“我很感谢你。”吟游诗人对亚列桑说道，“要是再有一个女人像刚才你妹妹那样瞅我，我就会羞死”别介意。"戴文听到拜尔德大笑着说。
“唉，我怎么可能不介意这么美丽的女孩呢？”埃尔雷恩这句话是朝着卡翠安娜所在的方向说的。他站了起来，走向小溪岸边。他坐在了亚列桑面前的那块石头上。现在的太阳看上去像个红色的碟子，悬在小溪西边的天空中。
戴文双手抱着一捧木柴，慢慢转到卡翠安娜身后。她听到了他的声音，但装作毫无觉察的样子刷洗那匹棕色牝马，眼睛却密切关注着岸边那两个人。
戴文也一样。正在下落的太阳晃花了他的眼睛，在他眼中．亚列桑和那个吟游诗人的身影仿佛距离他非常遥远。然而在安静的黄昏里，他们的声音却显得异常清晰。
“你上次理发是什么时候？”亚列桑随意地问，手中的剪刀在埃尔雷恩纠结的灰色长发上挥舞着。
“我都记不起来了。”吟游诗人承认道。
“那好吧，”亚列桑笑着弯下腰去，在小溪里把手中的梳子沾湿，“我们这些走在路上的人也用不着总是赶潮流。头偏过来一点。嗯，好了。你想把头发往前梳，还是往后梳？”
“我想最好是往后梳吧。”
“很好。”亚列桑的双手覆在埃尔雷恩头上，剪刀反射着太阳射出的最后一丝光芒，“老式风格的发型，不过你们吟游诗人好像都喜欢装扮得古朴一点，不是么？吸引听众的手段之一。你已经被亚当恩之名和我自己的名字束缚住了。我是提嘉娜的王子亚列桑，而你将成为只属于我的巫师！”
戴文不由自主地向前跨了一步。他看到埃尔雷恩下意识地想逃开，但那只用来束缚他的手还停留在他的头顶，另一只手则持着那把锋利的剪刀，抵在他的喉咙上，让他不得不顿了一下。这短暂的—顿已经足够完成仪式了。
“你这该死的家伙！”埃尔雷恩嘶吼道。这个时候，亚列桑已经放开了他，向后退去。巫师像被烫着了一样从石头上跳起来，急转身面对王子。他的脸在怒火之下扭曲了。
戴文有些担心亚列桑，连忙伸手拨剑，同时向河边冲去。但他发现拜尔德早巳张弓搭箭，对准埃尔雷恩的心脏，于是他放慢速度，然后停了下来。桑德烈就在他旁边，手中的弯刀也已出鞘。他看到公爵古铜色脸庞上一闪而过的一种神情，尽管在阴暗的光线下他不敢确认，但他直觉地认为那是一种恐惧。
他又将视线转向河岸边的两人。亚列桑已经把剪刀和梳子放在那块石头上。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双手随意地放在体侧，但他的呼吸似乎正在逐渐加快。
埃尔雷恩气得直发抖。戴文觉得他脸上仿佛剥下了一层假面具。巫师的眼中闪烁着憎恨和恐惧，他的嘴一张一合，却始终说不出话。他抬起左手指向向亚列桑，戴文觉得那个姿势代表的是强烈的拒绝。
戴文现在清晰地看到，他左手的中指和无名指果然被切断了。也就是说，此人确实通过这种古老的仪式，将自己与掌屿半岛的魔力联系起来了。
“亚列桑？”拜尔德说。
“没关系，他不能用他的魔力做出不利于我的事。”亚列桑的声音很平静，几乎可以说是心不在焉，就好像这件事不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一样。戴文这才明白，巫师用左手指着他原来是准备施放魔法。他从来没想到自己会有机会如此接近魔法这种危险的东西。他后颈的汗毛根根直立，但并不是因为寒冷。
埃尔雷恩慢慢放下手，逐渐不再发抖了。“愿三神诅咒你，”他以低沉阴冷的声音说道，“还要诅咒你先祖的骨骸和你的子孙后代，你竟然对我做出这样的事。”只有遭到极大耻辱的人才会发出这种声音。
亚列桑没有退缩，也没有躲避，“我十九年前就被诅咒了，我的祖先和子孙后代也一样，甚至连我的人民都遭到了诅咒。我必须趁着时间允许，尽我毕生之力来破除这个诅咒。这也是我对你这么做的唯—原因。”
埃尔雷恩脸上的表情可怕极了。“每一个真正的提嘉娜王子，”巫师恨恨地说，“都从最开始就知道，父神赐给他们的这种能力有多么可怕。对于一个自由的，活着的灵魂来说，将它束缚起来是多么残忍。你是否知道…”他的脸色苍白，双手紧握，过了好一会儿才控制住自己．才有能力接着说下去，“你是否知道，到现在为止，这个天赋总共使用过几次？”
“两次，”亚列桑冷静地说，“据我所知是两次。这是古书上的记载，不过我想那些书现在都被烧掉了。”
“两次！”埃尔雷恩重复道，他的声音突然高亢起来，“没错，是两次。从时光之初到现在，整个半岛上，一共只有两次。而你，你这个哭泣哀叹的年轻王子，甚至没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却如此随便、如此恶毒地用你的双手控制了我的生命！”
“我并不随便。而且这正是因为我失去了自己的家园。提高娜快要从历史中消失了，如果我不为此做点什么的话。”
“你觉得这番话就能赋予你控制我生死的权利吗？”
“我肩负着责任，”亚列桑阴郁地回答，“必须利用任何可能的工具。”
“我不是工具！”埃尔雷恩吼道，这是发自内心深处的吼叫，“我的灵魂是自由的，我也有我自己的目标！”
戴文一直看着亚列桑的脸，他知道这句话深深刺伤了他。一时间，众人都陷入了沉默。戴文看到王子慢慢地吸进一口气，似乎挺起胸膛，承担起了又一桩责任，把它加在他本已十分沉重的负担之上。这就是拥有高贵血脉的人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我不会撒谎说我对此感到抱歉，”最后，亚列桑终于缓缓吐出了这些经过精心修饰的词语，“我连做梦都想找到一位巫师。已经有很多年了。我会告诉你，我说的全都是真话。我理解你刚才所说的一切，我也理解你为什么憎恨我。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对我不得不做的事感到悲伤。”
“不存在什么不得不做的事！”埃尔雷恩反驳道，仍然坚定地维护着自己的权利，“我们都是自由的人。总会有其他选择的。”
"对我们中的某些人而言，某些选择是不能去做出的。’令人惊讶的是，这句话竟然是桑德烈说出的。
他向前迈了一步，挡在戴文前面，“某些人还必须为那些无法做出选择的人做出选择，不管那些人是因为没有足够的意志力，还是没有足够的力量。”他继续走向那两个人．走向静静流淌的小溪，“我们也许可以选择不去杀死一个打算杀我们孩子的人，同样的道理，亚列桑也可以选择不去束缚—个他的人民或者他的孩子所需要的巫师。桑吉奥的埃尔雷恩，你应该知道，对于还有荣誉感的人来说，这两种否定的选择并不存在。”
“荣誉！”埃尔雷恩嘶声说，“提嘉娜的命运怎么会给一个桑吉奥人带来荣誉？身为王子却强迫一个自由的人跟他一起走向必然的死亡，又有什么资格奢谈荣誉。”他摇摇头，“我只能说这是赤裸裸的魔法，而且已经成功了。”
“我不会这样说。”公爵深沉的声音响起。天色已经非常昏暗了，戴文看不到那双深陷的眼睛。在他们所有人身后，拜尔德开始点燃篝火。在他们头上，蓝黑色的天幕中亮起了第一颗晚星。而在遥远的西方，最后一抹晚霞还逗留不去。
“我不会这样说。”桑德烈重复了一次，“一位统治者的荣誉和责任，存在于他对国土和人民的照料之中。这是唯一真实的量度。而这荣誉的代价，一部分代价，就是他不得不违背自己的本心，做出这样一种让他十分悲哀的事情。也就是，”他轻声补充道，“提嘉娜的王子刚刚对你做的事。”
但埃尔雷恩根本没有被说服，他蔑视地怒吼起来：“一个卡德伦的佣兵居然也会用荣誉这个词？还敢谈论王子肩上的负担？”戴文看得出来，他本想用这番话伤人，但他的声音却只显露出无比的失落和恐惧。
人们再次沉默了。在他们身后，火终于点着了，橘红色的光芒亮了起来，照亮了埃尔雷恩脸上的愤怒表情，也照亮了桑德烈那张憔悴的古铜色脸庞。戴文看到亚列桑还是站在他俩中间，一动不动。
桑德烈说：“我所认识的卡德伦武士都很懂得荣誉的含义，但我要说，这其实与我并没有什么关系。不要被表面上的假象蒙蔽了，我并不是卡德伦人。我的名字叫艾斯提拔的桑德烈，曾经是那个行省的公爵。我懂得一点关于魔法的事。”
埃尔雷恩的嘴不由自主地张大了。
“我也是一个巫师，”桑德烈就事论事地说，“所以我能看出你是巫师，你施放了一个小法术来保护自己的手不被别人看到。”
埃尔雷恩闭上了嘴。他死死盯着公爵，仿佛想看穿他的谎言，或者是想在那双探陷的眼腈里找到足以证明此话的证据。然后，他不情愿地垂下眼睛，瞥了—眼。
桑德烈早已伸出自己的左手。五个手指都在。
“我没有参加最后的仪式。”他说，“我领悟到魔法力量的时候是十二岁。我是艾斯提拔公爵泰拉尼的儿子和继承人。我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拒绝魔法，成为一名统治者。一生当中，我只有五次使用过我这微小的法力。六次，”他更正道，“最近又用了一次。”
“那么，那个针对巴巴迪尔人的阴谋是真的啰。”埃尔雷恩沉吟着，连他的愤怒也逐渐退去了，“这么说来…嗯，是的。你做了什么？杀死了被囚在地牢中的你的儿子？”
“是的。”这个声音十分平静，没有透露任何感情。
“如果你切掉两根手指的话．就可以把他带出来了。”
“也许。”
戴文震惊了。他更为急切地关注着他们的交谈。
“我不知道。桑吉奥的埃尔雷恩，我很久之前就已做出了选择。”话语很平静，但其中饱蕴痛苦，似乎触手可及。
埃尔雷恩尽力发出一声嘶哑的大笑，“多么美妙的选择啊！”他嘲弄道，“现在你的公爵领地没有了，你的家人也全都死光了，而你本人则被—个傲慢的提嘉娜人束缚起来，成了一个奴隶巫师。你一定非常开心吧！”
“不是这样的。”亚列桑迅速说了一句。
“我之所以会在这里，这也是我自己的选择，”桑德烈轻声说，“因为提嘉娜的事业也是艾斯提拔、桑吉奥和奇亚拉的事业，对我们所有人都是—样的。我们应该心甘情愿死于征服者的压迫，还是起而反抗、成为自由人呢？难道我们应该像你这样多年来躲躲藏藏，时刻担心被那两个巫师君主发现么？我们为什么不能联合起来，将这九个互相争战不休的行省聚合在一起，赶走那两个巫师君王呢？”
戴文深深打动了。在他听来，公爵的话犹如这暗夜中的一点星火。但桑德烈说完之后，他听到桑吉奥的埃尔雷恩嘲弄地鼓起了掌。
“这真是太棒了，”他轻蔑地说，“如果你们真的找到足够的傻瓜组成一支军队，可别忘了拿这番话来激励他们的士气啊。不过我请求你原谅我，我还是不想动摇自己关于自由的观点。在太阳下山之前，我是个走在路上的自由人；而现在，我是—个奴隶。”
“你以前也不是自由的。”戴文不禁爆发了。
“我说我是自由的！”埃尔雷恩猛地转过身来，向他吼道，“也许确实有一些法律和规条在压迫着我，也许确实有—个让我非常不满的总督在统治我。但现在道路上非常安全，就凭这一点，就比这个家伙统治艾斯提拔，或者那个家伙的父亲统治提嘉娜的时候强得多，而且我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要知道，这件事跟我没有丝毫关系，提嘉娜这个名字是否存在不是我该考虑的事情！”
“我们知道，”亚列桑以极其平和的声音说，我们都知道这一点。我们也不会试图说服你改变你的想法。我只想告诉你；当提嘉娜这个名字再次回到这世上的时候，你就会重新获得你所说的自由。我希望你能尽快自愿地与我们合作。我这个愿望也许徒劳无益，但我也可以确定，在那之前，亚当恩赋予我的能力同样可以满足我的要求。我的父亲和哥哥们，还有他们那一代人的佼佼者都死在黛莎河畔，他们毕生都在为自由而战。我苟活了这么久，不是为了听一个懦夫对我说，他对于我的人民以及他们留下的文化遗产是多么轻视。"
“懦夫！”埃尔雷恩大声说，“你这个该死的傲慢家伙！你怎么敢说我是懦夫？”
“只因为你自己对我们讲的那番话。”亚列桑的声音阴沉起来，“你说道路安全了，你说你也许不太喜欢现在的政府。”他向埃尔雷恩走了一步，似乎想揍对方—顿，但终究还是克制住了自己，“你的话错得太离谱了，可以说是我生平仅见。你竟然自愿接受两位巫师君王的统治。在你的头脑中，自由的概念就是让征服我们的人继续控制我们。你觉得你是自由的？只不过是可以自由地隐藏自己罢了……而且只要一名巫师或是一名魔力追踪者进入十英里之内，他们就可以立刻感应到你那个掩蔽魔法的能量，到时候你会自由地吓得尿裤子。你可以自由地路过轮式刑车下面，看着其他巫师们烂掉，你可以自由地背过身不去看他们的尸体。现在不行了，桑吉奥的埃尔雷恩。三神在上，你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你和掌屿半岛的所有人一样，都被占领者们统治着！听着，这是我的第一个命令：用你的那个魔法把你的左手掩盖起来，就像刚才那样。”
“不，”埃尔雷恩坚决地说。
亚列桑没有再说什么。他只是等待着。戴文看到公爵向他们两人迈了一步．又退了回来。他记得桑德烈最开始并不相信这个。
现在他看到了。他们都看到了，因为星光和拜尔德点燃的篝火照亮了他们所有人。
埃尔雷恩极力抗拒着。戴文几乎完全不能理解正在发生的事，之前所发生的事已经让他身心俱疲，但他还是看到了，巫师正在与一种不知名的力量激烈地斗争着。他的姿态十分不自然，牙关紧咬，呼吸急促，双目紧闭，两只手也突然握了起来。
“不，”埃尔雷恩嘶声说，然后又重复了好几遍，每次都比前一次更为用力，“不，不，不！”他突然双膝跪地，像一棵倒下的树。他的头慢慢垂了下去，肩背慢慢拱了起来，就像受到什么东西的重压。最后，他的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震颤起来。
“不。”他又说了—遍，这—次是嘶哑的低语。他的双手伸开，按在地面。在红艳的火光下，他的脸看起来又惊又怒。虽然夜风凉爽，但他却汗如雨下。他的嘴巴突然张开了。
戴文感到十分怜悯，又觉得这一切很可怕，他不由得转开了目光。就在这时，巫师的尖叫声撕裂了夜晚的寂静。卡翠安娜紧走了两步，把头埋在戴文的肩膀后面。
痛苦的号叫如同一只备受折磨的动物的哀鸣，它徘徊在天地之间，久久不去。
在这之后，戴文感到气氛紧张沉闷，只能听到篝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潺潺的水声和桑吉奥的埃尔雷恩那短促而粗哑的呼吸声音。
卡翠安娜什么都没说，只是站直身体，松开了一直抓着戴文胳膊的手。他回头看了她—眼，但她并没有看他。他再度转过头来，看着那名巫师。
埃尔雷恩仍然跪在亚列桑面前，他的膝下是初生的野草。他的身体仍然在抖动着，但他现在在流泪。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戴文能看到汗水和泪水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还有他用手擦脸时留在脸上的泥土。埃尔雷恩缓缓抬起左手，死死盯着它，就好像那只手不是他本人的。他们都看到了发生的一切，或者说，看到了同样的幻术。
五根手指。他已经使出了那个魔法。—只猫头鹰蓦地大叫起来。戴文感到夜空的颜色似乎发生了变化。他抬头看了一眼。正处于下弦的伊拉伦已经从东方升起了。鬼魂之光，戴文想道，立刻又希望自己没有想那么多。
“荣誉！”桑吉奥的埃尔雷恩以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
自从下达那个命令之后，亚列桑一直没有动过。他低头看了一眼被他束缚住的巫师，平静地说，“这并不能让我感到高兴，不过我想我们必须要来这么一次。我希望一次就够了。可以吃东西了吗？”
他走过戴文、公爵和卡翠安娜身边，走近拜尔德所在的篝火。肉已经烤上了。戴文陷入了一种奇特的混杂感情之中，但他还是看到了拜尔德向亚列桑抛去的询问眼神。他转过头去，恰好看到桑德烈伸出手来，准备帮助埃尔雷恩站起来。
埃尔雷恩很长时间没有理他。然后，他叹了口气，抓住公爵的前臂站了起来。
戴文跟着卡翠安娜一起回到篝火旁边。他听到两个巫师也跟在他们身后。
晚餐的时候几乎没人说话。埃尔雷恩拿着自己的盘子和杯子，独自坐到河边那块石头上。桑德烈看着那个黑糊糊的轮廓，低声说，如果换个更年轻的人，这会儿肯定会拒绝吃东西。“他是幸存者，很顽强，什么情况都能熬过来。”公爵补充道，“能活到现在的巫师都是这样。”
“他会好起来吗，”卡翠安娜柔声问，“我是说，会和我们在一起吗？”
“我想会的。”桑德烈喝了口酒，回答道，他转向亚列桑，“不过，他今天晚上会试着逃跑。”
“我知道。”王子说。
"我们用不用阻止他？'这是拜尔德。
亚列桑摇摇头，“你们不用。我来。除非得到我的允许，否则他不能离开我。如果我召唤他，他就必须回来。我把他…绑在我的脑子里了。这种感觉很奇怪。”
确实很奇怪，戴文想。他将目光从王子身上移开，看着河边的那个人影。他怎么都想象不到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或者说．他能够想象那感觉，而这想象本身就让他心惊胆战。
“吟游诗人，你说过要为我们演奏竖琴的！”桑德烈突然喊了起来。但那个隐藏在黑暗中的巫师没有回答。戴文早已把这事儿抛到了脑后。他不想唱歌，卡翠安娜一定也有同样的想法。
所以，只有亚列桑一个人面无表情地拿出翠吉亚笛，坐在篝火旁，开始独自演奏。
他吹得很美。笛音婉转，曲调甜美。戴文感到伊安娜的群星和蓝色的下弦月似乎都停止了运行，仿佛不忍离开这美妙的音乐。
过了一小会儿，戴文才意识到亚列桑在做什么，突然间，泪水几乎夺眶而出。他拼命控制自己，将目光投向红色和橙色火焰另—边的王子。
亚列桑的眼睛是闭着的，颧骨高耸，那张瘦削的脸庞似乎显得更瘦了。笛声倾诉着那种驱使他不断前进的渴望，倾诉着同情与关怀。但这并不是让戴文想哭的原因。亚列桑吹奏的这首曲子高亢，甜美，到了让人心痛的地步．直入人心。这是桑吉奥的曲子，一曲接一曲，每支曲子都来自桑吉奥。
他是在为桑吉奥的埃尔雷恩吹奏，尽管那个人仍旧独自躲在阴影和苦涩中。
我不会说我感到抱歉，太阳落山的时候，亚列桑是这样对那位巫师说的，但我可以告诉你，我感到很悲伤。
在那天晚上，戴文听着提嘉娜的王子用笛子吹奏的音乐，他明白了这两句话的区别。
卡翠安娜走向他们的行李，打开另外一瓶酒。这是第三杯。和往常一样，这一杯是蓝酒。她默默地倒满了戴文的杯子。她今天晚上几乎一句话都没有说，但他觉得和她的关系似乎更加紧密了。他慢慢喝着，看着冷冽的烟雾从杯中升起，散入凉爽的黑夜。头上的星辰如同冰芒．而月亮是和杯中酒同样的蓝色，那轮蓝月和自由一样遥远。
戴文饮尽杯中酒，放下酒杯。他来到自己的铺盖上躺了下来，用毛毯裹住身体。他发现自己在思念父亲和两个哥哥；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做了。
直到戴文睡着的时候，亚列桑仍然在吹着笛子，声音又凄凉，又悲哀。
戴文醒来的时候，拜尔德结实的手正放在他肩上。天色仍然很黑，而且似乎很冷。篝火已经熄灭。卡翠安娜和公爵仍在睡着，但亚列桑站在拜尔德身后。他看上去脸色苍白，但却很冷静。戴文觉得他好像根本没睡过觉。“我需要你的帮助，”拜尔德低声说，“来吧。”
戴文哆嗦着从毯子里爬出来，开始穿靴子。月亮已经落下去了。他往东边看了一眼，黎明似乎还没有到来。周围非常安静。他睡眼朦胧地披上阿莱丝经由塔西奥送给他的羊毛衫。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
他穿好了衣服，走到树林里解了个手。他呼出的气在空气中凝成了白雾。春天就要来了，但现在还不是很暖和，特别是在夜里。天空中没有云彩，只有很多星星，明天会是菲常晴朗的—天。他—边发抖，—边系好裤带。
这时他才意识到，埃尔雷恩不见了。
“发生了什么事？”回到营地时，他低声问了亚列桑一句，“你说你能把他召唤回来的。”“我已经召唤过了。”王子说。戴文离他很近，发现亚列桑似乎十分疲惫。“他反抗得很厉害，最后昏了过去。应该是在那边。”他指向西南方向。
“来吧，”拜尔德说了一次，“带上你的剑。”
他们不得不涉水到小溪的另—边去。冰冷的水流赶走了戴文的最后—丝睡意，他不由得深吸了一口冷气。
“我很抱歉，”拜尔德说，“我本来应该一个人做这件事，但我不知道他离这儿有多远，也不知道附近会不会有其他什么东西。亚列桑想在他苏醒之前把他带回营地，所以我觉得两个人去可能比较合适。”
“不，不，我没事。”戴文坚定地说，牙齿格格直响。
“也许我应该叫醒老公爵，或者卡翠安娜。”
“什么？不，真的，拜尔德，我没事。我……”
他停了下来，因为拜尔德笑了。戴文为时已晚地意识到，拜尔德是在开玩笑。他的心里不由得一阵温暖，但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事实上，这是他第—次在夜间和拜尔德单独相处。他将此视为他们之间的一种信任，一种欢迎。他逐渐融入这个团队了。亚列桑和拜尔德也是经过多年相处才达到现在这个程度。他舒展开肩膀．尽量站直身体，跟着拜尔德走进西边的黑暗。
大约走了一小时后，他们在山坡上一座橄榄树林的边缘找到了桑吉奥的埃尔雷恩。戴文看到面前的景象，不由得吞了一口口水。拜尔德轻声打了个唿哨；这幅景象可不太讨人喜欢。
埃尔雷恩已经昏了过击。他用绳子把自己绑在—棵树的树干上，还在绳子上打了十多个结。拜尔德弯下腰，捡起巫师随身携带的水瓶。瓶子已经空了；埃尔雷恩把水倒在绳结上，好把绳子系得更紧一点。他的包裹和小刀扔在地上，距离是他不可能够得着的。
绳子有些磨损的迹象。看样子有些绳结已经被解开了，但绳子上仍然有五六个结。
“你看他的手指。”拜尔德阴郁地说。他拔出匕首，开始切割那条绳子。
埃尔雷恩手上皮肉绽落，两只手上都有很多血，但已经干了。这里发生的—切已经很明显了：他竭力让自己无法响应亚列桑的召唤。戴文不知他到底是怎么打算的，让王子以为他逃掉了，就此把他抛到脑后？
事实上，戴文怀疑埃尔雷恩的行为到底有没有理性。这是挑衅，纯粹的挑衅，向王子挑战。其凶猛程度，一看眼前的情景就知道。他帮助拜尔德切断绳子。埃尔雷恩还有呼吸，但没有已经恢复意识的迹象。那种痛苦一定是难以承受的。戴文想起了这个巫师跪在河岸边尖叫的样子。不知这个荒凉所在的黑夜听到了怎样的惨叫。
戴文低头看着这个头发灰白的吟游诗人，感到既尊敬他，又可怜他，又对他感到愤怒。他为什么一定要把事情搞成这个样子呢，为什么一定要逼迫亚列桑和他自己承受更多痛苦呢？
不幸的是，这些问题的答案他已经领会到了一部分，而这并不能让他感到安慰。
“他会不会试图自杀？”他突然问拜尔德。
“我不这么认为。正如桑德烈所说，这个人是幸存者。我不认为他会再次试图这样做。他肯定会逃跑一次，这是为了测试那种束缚力量的极限，以及看一看会发生什么事。换了我的话，我也会这么做。”他犹豫了一下，“不过我真的没想到他会这么用绳子。”
戴文拿起埃尔雷恩的背包和物品，还有拜尔德的弓箭和长剑。拜尔德轻哼—声，将失去知觉的巫师扛在肩膀上，向东边走去。回去的路程他们走得比来时慢了许多。来到河边时，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出来得晚的星星显得暗淡了许多。
其他人都起身了，正等着他们。拜尔德把埃尔雷恩放在火堆旁，桑德烈已经重新点燃了篝火。戴文放下装备和武器，拿着一个盆到河边打水。他回来以后，卡翠安娜和公爵用他打来的水清洗埃尔雷恩的手，为他包扎。他们解开他衬衫上的扣子，折起他的袖口，发现他身上到处是绳子勒出的瘀伤，看来他曾极力试图挣脱绳索，获得自由。
也许这话说反了，戴文阴郁地想。他想挣脱的难道是绳索的束缚吗？他看着亚列桑，后者正低头盯着埃尔雷恩。他无法从王子的表情读出任何东西。
太阳升起来了，很快埃尔雷恩也醒了。
看得出来，他已经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了。
“要咖啡吗？”桑德烈漫不经心地问他。他们五个人围坐在营火旁吃早餐，喝着热气腾腾的咖啡。东边射来的阳光苍白脆弱，还没有成长为真正的阳光。它在水面上反射出闪光，将树上新生的嫩叶映成金绿色。到处都能听到鸟儿的鸣叫声，还有鲑鱼跃出水面又落下时的扑通声。
埃尔雷恩慢慢坐了起来，看着他们。戴文看到他发现了手上的绷带。埃尔雷恩又看看那两匹马，它们都上好了鞍辔，放在马车上的各种东西也收拾好了，大家已经做好了上路的准备。
他的目光又转了过来，死死盯着亚列桑的脸。这两个以这种不可思议的方式绑在一起的人互相看着对方，却一句话都没说。然后亚列桑微笑起来。戴文认识这个微笑。它可以将那张严厉的脸庞变得温暖，那双铅灰色的眼睛也会因这个微笑放出光来。
“如果我知道，”亚列桑说，“你这么讨厌翠吉亚笛的话，我肯定不会吹它的。”
过了一会儿，桑吉奥的埃尔雷恩狂笑起来。但笑声中并没有欢乐，没有任何感染力，没有任何人能分享这种笑声。他的双眼紧紧闭着，泪如雨下。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弹。过了好长时间，埃尔雷恩终于冷静下来。他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泪水，小心地避免碰到缠了绷带的手。他再度看着亚列桑。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把嘴闭上了。
“我懂，”亚列桑平静地对他说，“我真的懂。”
“要咖啡吗，”过了一小会儿，桑德烈又问了一遍。
这一次，埃尔雷恩接受了这杯咖啡，用两只受伤的手轻轻捧起杯子。很快，他们离开了营地，继续走向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