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提嘉娜> 第十章

第十章

五天后,春季余烬节的前一天,他们来到了博尔索要塞。
南行的最后一天下午,戴文一直在观看南边的群山。一个在阿索利的湿地上成长起来的孩子会不由自主地对南方这些高耸的群山感到敬畏:塞坦多的布拉西奥山,东边翠吉亚的帕拉维山。还有,尽管他没有看遍所有的高山,但根据传说,在西边那个曾经叫做提嘉娜的省份,有一座白雪皑皑的斯法罗尼山,它是所有高山中最高的—座。
他们到达博尔索的时候,天色已晚。同样是这个下午,在遥远的北方,奇亚拉宫廷的觐见室中,雅嘉斯的伊索拉那县破损的尸身正躺在血泊里。
太阳慢慢落了下去,最后的余晖照在高高的顶峰之上,映出从红色到紫色的各种色调。而在所有山峰中最高的那一座上面,余晖映照的时间也是最长的。戴文甚至看到了布拉西奥山口的通路—那就是掌屿半岛通向南方奎蕾亚的三条古路之一。
很久很久以前,奎蕾亚还没有实行女权制度的时候,山脉两边有贸易来往。那时,春季的余烬节和现在—样,是怀念家族中故去亲人的节日,所以显得尤为安静;但节日过去之后,山路重开,大家又都陷入繁忙的商业气氛中。那个时候,南方高原上的城镇和城堡都生机勃勃。当然也拥有很强的守备力量,因为只要有商队的地方,必然也有军队。但奎蕾亚的国王从未率军北上。根据古老的传统.每隔三年,国王必须在高级女祭司的监督下参加圣橡林的战斗,所以他们不可能长久占据王位。在塞坦多,贵族们的私兵参加的只是家族之间的战斗,各大家族之间由来已久的仇恨于是愈演愈深。
后来,奎蕾亚的高级女祭司终于把持了大权,那是在距今几百年的时候,当时掌权的是阿契斯和帕西赛亚。在高级女祭司的统治之下,奎蕾亚闭关锁国,不再允许任何商队进入。
掌屿南部的城市逐渐变得萧条起来,规模也渐次缩小。有的城市的人民有足够的变通能力和精力,于是转变自己的角色,将自己的贸易对象转向北方,或者转型为制造业城市,例如提嘉娜的高塔之城阿瓦列。而在塞坦多高原,早先建起巨大城堡的强大领主变得落后于时代,领主们之间的争斗曾经是掌屿半岛的重大事件,但自从奎蕾亚锁国以来,他们之间的战斗变得越来越不重要了,尽管战争的残酷程度仍然一如既往。
戴文跟着费劳特的梅尼可四处巡演的时候,经常听到乐队演唱叙事性的民歌,—般都是讲述某个贵族或者家族中的次子在这里的悬崖峭壁间遭到敌人的追捕;或者不幸的恋人被双方的父亲之间的仇恨所阻,无法结合;或者是那些在布拉西奥山脚下的丘陵中建起自己的坚城的贵族们的血腥事迹。
据戴文所知,不管是讲述狂野的战斗、血腥事件以及被烧毁的村庄,还是为被迫分开、不得不投水自尽的恋人表示哀悼,这些关于塞坦多高原的民歌中有一半都与博尔索有关,而且发生的地点也大都位于这座巨大、阴郁而又壮丽的博尔索要塞附近。
很长时间都没有新的民歌了。事实上,自从前往奎蕾亚的商队消失之后,新的民歌就已经很少了。但最近二十年来,这附近的新鲜故事和传说却有很多。非常多。以其独特的方式,博尔索城堡的埃琳娜女士成了所有在路上行走的人心目中的传奇人物。
戴文坐在第二辆马车上面,旁边是埃尔雷恩。他将目光从峰顶的最后一丝夕阳之光那里收回来,投向已经非常接近的城堡。城堡位于附近丘陵中间的小山谷里,边上掘了—道护城河,附近还有—个小村庄。博尔索城堡本身已经陷入了暗影之中。戴文看着城堡,发现有些窗子里已经点亮了灯火。明天早上,这些灯火都将熄灭,只有当余烬节过后才能重新点燃。
“埃琳娜是一位朋友,”亚列桑只是这样说道,“一位老朋友。”
这一点很快就得到了证明。他们进入城堡以后,一位身材高大却有些驼背、长着一把银白胡须的老管家神情严肃地将他们带进了温暖的大厅。
那位女士的手从亚列桑的头发上面拿开、她的嘴唇与他的嘴唇分开的时候,亚列桑的脸色显得有些发红。对于这次见面,她似乎并不十分热切。有趣的是,他也—样。埃琳娜后退一步,露出浅浅的笑意,打量着他的同伴。
她对埃尔雷恩点点头,表示认出他来了,“欢迎回来,吟游诗人,两年了吧?”
“正是如此,尊贵的女士。我很荣幸你能记得我。”埃尔雷恩的鞠躬十分符合礼节,和亚列桑束缚他之前一样。
“我记得你那时候是独自一人。我很高兴你能加入—个如此优秀的团队。”
埃尔雷恩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没有回答。埃琳娜瞥了亚列桑一眼,深黑色的眼睛里满是疑问。
但他没有回答,所以她又转向公爵,脸上的好奇神色更浓重了。她沉思着将一根手指放在睑上,略微将头倾斜到—边,面无表情地审视着桑德烈脸上的伪装。
“做得太好了。”博尔索的埃琳娜低声道,以免门边的管家和佣人听到她的话,“我想拜尔德一定让整个掌屿的人都认为你是一个卡德伦人了。不过我倒真想知道你究竟是哪—位。”她的微笑十分迷人。
“您还不知道吗?”桑吉奥的埃尔雷恩大声说,“您失察了。请允许我向您介绍。尊贵的女士,这—位是…”
他没有再说下去。戴文是第—个做出反应的,后来想起此事时他不由得一阵惊讶。他的行动总是飞快,再说他离那个巫师最近。他做出了自己唯—能够想到的事:迅速转过身,全力挥出—拳,击中了埃尔雷恩的肚子。
他仅仅比站在埃尔雷恩另—边的卡翠安娜快了一点点。她跳了过来,一把捂住巫师的嘴。戴文的打击让埃尔雷恩一头栽倒,拽得卡翠安娜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向前倒下了。埃琳娜迅速伸出双手,将她扶了起来。
整个过程大概只用了不到三秒钟。
埃尔雷恩跪在柔软的地毯上。戴文也在他身边跪下,他听到埃琳娜命令佣人们离开这个房间。
“你这个蠢货!”拜尔德对巫师喝道。
“他确实是。”埃琳娜赞同道,不过声调和刚才大为不同,似乎有些撒娇的意味,“你以为我真想知道一个扮成卡德伦人的老家伙的真实身份么?”她仍然扶着卡翠安娜的腰,不过似乎已经没什么必要了。说完这句话,她松开了手.笑盈盈地看着女孩迅速退回原位。
“你是个冲动的女孩,对不对?”她用讨人喜欢的声音说。
“也算不上特别冲动。”卡翠安娜在数英尺之外停了下来,大声说道。
埃琳娜的嘴角弯了起来。她以专业的眼光上下打量着卡翠安娜。“我真是太羡慕你了,”她终于说道,“就算你把美丽的头发都剪掉、把那双漂亮的眼睛紧紧闭起来也是一样。更让我羡慕的是,和你一起旅行的这些男人也都这么优秀!”
“是吗?”卡翠安娜的声音并没有变化,但她的脸却突然红了。
“是吗?”埃琳娜尖锐地重复道,“你自己难道还没发现吗?亲爱的孩子,他们当然是!别浪费你的青春,亲爱的。”
卡翠安娜不为所动地盯着她。“我不觉得我在浪费青春,”她说,“但我想我们对这个概念的理解似乎不太一样。”
戴文不由得有些紧张,但埃琳娜的回答却很温和。“也许是吧,”她平静地赞同道,“但是,我觉得我们的意见相同之处比你想象的要多。”
埃尔雷恩呻吟起来,将戴文的注意力从两位女士那里吸引过去。他扶起埃尔雷恩的头,让巫师的呼吸更顺畅些。埃琳娜没理会他们俩,正跟拜尔德打招呼,语气既友好又郏重。戴文也听到了拜尔德的声音,似乎挺愉快。
“我很抱歉,”他低声对埃尔雷恩说,“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埃尔雷恩虚弱地挥了挥手,那只手上的伤还没有完全痊愈。走进城堡之前,他坚持要将绷带拆掉。“应该抱歉的是我,”他喘息着说,这句话让戴文甚为惊讶,“我忘了那些佣人。”他用手背擦了擦嘴唇,“如果我把咱们这些人全都害死,我自己也得不到什么好处。既然把我打倒的人是你,那就请你行行好,再把我扶起来吧。”戴文第一次听到这个吟游诗人的话带上了自嘲的意味。他是个幸存者,桑德烈说过。
他尽可能不引人注目地帮助巫师站起身来,希望不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这个极端暴力的家伙,”亚列桑嘲弄地说,“叫阿索利的戴文。他还会唱歌。如果你对他好的话,他兴许会唱歌给你听。”
戴文的视线从埃尔雷恩身上转开去。也许是因为刚才的事让他一时有些分心的缘故,他完全没准备好面对他正在面对的这种眼神。
这个女人可能已经四十岁了。戴文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想。他下意识地按照梅尼可教导的方式鞠了一躬,以掩饰心中的迷惑。他知道她已经四十岁了;埃琳娜出嫁后两年就成了寡妇,博尔索的克拉罗在巴巴迪尔入侵塞坦多的时候去世了。那以后不久,关于城堡中的美丽孀妇的故事就开始流传起来。
但他们所描述的美丽却不及她本人的万一。现在,她站在他面前,身穿一袭长袍,袍子是近乎于黑色的极深的蓝色。她的头发则确实是黑色的,在头上绾成一个高高的发髻,戴了—个镶着宝石的白金头冠。几缕秀发没有绾进发髻,散落下来,恰好衬出她形状完美的脸庞。她的眼睛是介于蓝色和紫色之间的颜色,有些像紫罗兰色,睫毛非常长。她的嘴唇丰满红润,正向自己露出—个亲密的微笑。
“我想,”塞坦多的埃琳娜说,“我肯定要对你很好了,如果那样能让你为我唱歌的话。”接着她转向亚列桑说道,“本以为你昨天就能到。我一直都在等你,还把自己打扮漂漂亮亮的,可是你没来。”
“那样正好。”亚列桑笑着说,“要是让我看到你比现在还美的样子,我恐怕就狠不下心离开了。”
她的嘴角调皮地翘了起来,转过身对着其他人说,“你们看到这个家伙是怎么折磨我的了吗?刚到这里不到一刻钟就想着要走。我的朋友就是这样的人么?”
这个问题似乎是向戴文提出来的。他的喉咙干得厉害,她的眼神真的让人手足无措。他挤出一个微笑,深知这个微笑很可能将对他的评价带到“呆滞”和“愚笨”两个词之间。
我要喝酒,戴文绝望地想。他真的非常需要那种杯中之物。
像有巫术—般,立刻出现了三个穿着蓝色制服的佣人,每人托着一个盘子,每个盘子中有七个杯子。巫术也不可能这么快。戴文注意到,两个盘子的酒杯中盛着红色酒浆,显然产自塞坦多。
而第三套酒杯中盛的是蓝酒。
戴文转向亚列桑。王子正看着埃琳娜,表情似乎十分亲密,又像在回忆过往。有那么—刻,她脸上的表情也变了:似乎在那一瞬间,她将精心织就的魅惑之网丢到了一边。戴文似乎看到了她眼中那一瞬间的悲伤。
“我不可能忘记那件事。”她柔和地对亚列桑说。她指的是那些蓝酒。
“我也是,”他回答.“自从那件事从这里开始之后。”
她沉默了一会儿,目光低垂。然后,那一刻过去了。再度抬起眼睛时.那双眼睛中又散发出了光彩。“从去年到现在,你有很多信攒在我这儿。有一封信最近刚到。”她说,“两天前—个很年轻的伊安娜牧师送过来的。那人可把我吓坏了。他到这里时天已经快黑了,就算那样,他也不肯留下来过夜,几乎是放下东西就跑了。可能害怕留下来吃饭的话,我会剥下他的袍子吧。”
“你会那么做吗?”亚列桑微笑道。
她做了个鬼脸,“不太可能。伊安娜的牧师—般不值得这么大费周章。不过他挺可爱的。说起来,差不多有拜尔德那么可爱。”
拜尔德倒是泰然自若,只露出一个微笑。埃琳娜的眼神挑逗地在他身上停了一会儿。又是个老熟人,戴文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俩同样在以一种隐秘的方式分享过去的事情。他突然感到自己终究还是太年轻了,这种感觉几乎淹没了他。
“这封最近的信是从哪里来的?”亚列桑问。
埃琳娜迟疑了一下,“西边。”她只说了这两个字。她看了其他人一眼,眼神中带着隐蔽的询问。
亚列桑注意到了,“你可以随便说。我信任这里的所有人。”说这句话时,他没有看埃尔雷恩。戴文却看了,但巫师虽然听到了这句话,却还是毫无反应。
埃琳娜一挥手,佣人们退下了,那位老管家则去收拾他们晚上住的客房。其他人离开之后.埃琳娜来到四座烛台之一照耀下的写字台前,从抽屉中拿出一个密闭的信封。她回到他们身边,将信封交给亚列桑。
“是达诺利昂写的,”她说,“从你的那个省份送过来。我仍然不能听到或者说出那个省份的名字。”
这一点戴文倒真没想到。
“请原谅。”亚列桑低声说。他迅速走到烛火旁,—边走—边扯开信封。埃琳娜忙着将装有红酒的酒杯递给大家。戴文接过酒杯,喝了—大口。他发现拜尔德没有喝酒,只盯着房间另一边的亚列桑。戴文随着他的目光看去。王子已经读完了信,但仍然站在那里,凝视着面前的烛火。
“亚列桑?”拜尔德说。
埃琳娜转过身来。但亚列桑并没有动,仿佛完全没有听到。
“亚列桑?”拜尔德又说了一次,语调更为急切,“信上说了什么?”
提嘉娜的王子慢慢转过身,看着他们。戴文暗自更正道,其实他并不是在看着他们,他看的是拜尔德。他的脸上有一种阴冷的东西,戴文不由自主地想道,冰冷代表完结。
“确实是达诺利昂写来的。他在祭坛那里。”亚列桑平淡地说,“我母亲快死了。我明天就得上路回家。”
拜尔德的脸色变得和亚列桑同样苍白。“会议呢?”他说,“明天的会议怎么办?”
“先开会,”亚列桑说,“开完会后,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都必须立刻赶回家。”
这个消息的震撼,加上亚列桑话语和姿态中的那种冲击力,让每个人都大受影响。所以,当天夜间,有人敲晌戴文的房门时,他不禁一阵紧张。
他还没有睡着,“等一下。”他轻声喊道,迅速穿上裤子。他套上—件松垮垮的衬衫,只穿着袜子跳到地上。门口没铺地毯的地方,石头相当冷。他的头发乱七八糟,脑子里也同样混乱,但他还是打开了门。
门外的走廊中,举着一根蜡烛站在他门前的是埃琳娜本人。烛光在她身后的墙壁上留下了摇曳不定的奇特影子。
“跟我来。”她只说了这三个字。她没有微笑,烛光掩盖之下,他看不到她的眼睛。她身上的袍子像奶油一样洁白,黑色瀑布般的秀发覆盖在她的肩背上。
戴文迟疑起来,他的嘴巴再次变得干涩,头脑也不好使了。他伸出手,抚弄著自己的头发,似乎想把它们拉直一点。
她摇摇头。“别管它了。”她说。她空着的那只手抬了起来,抚过他头上棕色的卷发,“别管它了。”她又说了一遍,然后转过身去。
她拿着蜡烛走在前面,而他则在血液中迅速聚集起来的欲望带领下跟着她。他们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然后是一条稍短一些的,走廊周围都是空荡荡的房间。他们又走上—道弯曲的楼梯。楼梯的最顶端.—道橘红色的光芒从虚掩的大门内射了出来。戴文跟在博尔索城堡的女主人身后穿过那道门。他仔细察看着,这里有炉火,周围墙上是精美壁毯,地上铺着奢华的地毯,还有一张帷幔大床,上面堆满各种颜色式样的枕头。一只瘦削的灰色猎犬趴在炉火边,听到他的声音,那只狗优雅地转过身来看了他—眼,但没有站起来。
埃琳娜放下手中的蜡烛。她把门关好,然后背靠华丽的木门,她的目光转向了他。她的眼腈很大,变成了神秘的黑色。戴文感到自己的心脏沉重地跳动着,似乎血液的迅速流动让动脉也跳跃得更厉害了。
“我快烧着了。”埃琳娜说。
他心中有一小部分在暗自讽刺这句话。他想反驳,甚至想发笑。但他看到了她的呼吸逐渐加快,看到了她脸颊上的红晕……他不由自主地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脸。她的脸像火焰一样烫手。
后来,戴文上了床,周围是五额六色的枕头。他和埃琳娜赤裸着紧紧结合在—起。他们将这个世界抛得远远的,尽可能地远。
床边的蜡烛燃尽了,一缕青烟飘起来,气味芬芳。房间里的光照和阴影都因此而改变。炉火只剩下红色的余烬;那只猎犬仍然趴在炉前,脑袋枕在前爪上。
“你最好离开了,”埃琳娜—边心不在焉地抚摸着他的肩膀,一边说道,“现在还可以给你一支蜡烛拿走。摸黑走在城堡里你会迷路的。”
“你也遵守余烬节的规矩么?”他有点惊奇地问道,“不点火?”
“不点火。”她说,“不然的话,我的佣人会有一多半离开,至于我的佃户和普通村民会怎么做,我连想都不敢想。他们也许会冲进这座城堡,或者按照某种迷信的仪式降下古老的诅咒。这里是南方的高原,戴文,人们对这些规矩看得很重。”
戴文什么都没说。他站起来穿好衣服。他的衬衫是在床和门中间的地方找到的,皱得很厉害,被别人看到的话肯定会惹笑话。埃琳娜仍旧赤裸地躺在床上,注视着他的—举一动。
“晚安,”她说,“我不知道你对这件事怎么看,不过如果有一天你回到这里的话.我会欢迎你的。”
他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但他没有任何高兴的感觉。
“这就是我们身上发生的事情吗?”戴文平静地说,极力寻找着足以表达自己想法的词句,“当我们不再自由的时候,我们的爱就会变成这样吗?”
他看到她挪开了目光。过了好—会儿,她才重新把目光转到他身上。
“你很聪明,”她说,“亚列桑选择你是正确的。”
他等待着。
“啊!”埃琳娜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原来他想要一个答案,一个来自世界边缘的小城堡女主人的答案。”也许是摇曳不定的光线带来的错觉,她的眼睛似乎井没有看着戴文,而是望向十分遥远的地方,甚至越过了房间的墙壁。
“许多事发生在我们身上,这只是其中之一。”她终于说,“算是一种黑暗中的反抗,反抗那些白天束缚着我们的法规和律条。”
戴文思索着。
“还有一种可能。”他轻声说,“也许在我们灵魂的最深处,我们知道除此之外自己不配享有别的情爱。因为我们不是自由人,而且已经接受了被奴役的事实。”
他看到她畏缩了一下,闭上眼睛。
“我只配得到这种情爱么?”她问。
悲伤涌上戴文的心头,他费力地将它压了下去。“不,”他说,“你应该得到更好的。”
他离开房司的时候.她仍旧闭着眼睛。
他感到自己背负着沉重的负担,而不仅仅是疲劳。他想得很多,脚下的速度也随之慢了下来。他缓缓沿着楼梯往下走,不得不伸出一只手扶着旁边的石墙。这个动作让他无法照看手中的蜡烛,它熄灭了。
周围变成了一片漆黑。整个城堡出奇地安静。心翼翼地下到楼梯尽头,将熄灭的蜡烛放在—个支架上面。走廊里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天窗,月光斜斜地从天窗里照了进来,但这样的微光对他并没有多少帮助。
他站在原地,让自己的眼睛适应黑暗的环境,然后走进—条他觉得是正确的走廊。很快他就迷路了,但并没感到十分惊慌。像这样在黑暗的走廊里缓缓步行怡巧符合他心中的情绪。脚下的石头十分冰冷。
不存在错误的转弯,只有我们应当踏上、却尚不知道的道路。
这句话是谁告诉他的?它从记忆的某个角落里跳了出来。他转进一条不熟悉的走廊,旁边的房间里悬挂着各种各样的画作。走着走着,他终于想到了这句话是准说的:阿索利他家的农场附近,有一座小的茉理安神庙,是那里的老牧师告诉他的。他教过那对双胞胎和戴文如何读书写字,还有做算术。发现那个最小的小个子男孩的歌唱天赋后,他将最基础的音乐知识教给了他。
不存在错误的转弯,戴文再一次想着这句话。就在这时,他突然想到,现在不但仅仅是半夜,更是冬天结束的时候,余烬节的第一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传说中,这时正是亡者出没的时候。
亡者。谁又是他的亡者呢?玛拉。他那素未谋面的母亲。提嘉娜?一个行省,—个城市可以说是亡者吗,它可以像—个鬼魂一样得到人们的哀悼吗?他想起了他在涅沃伦尼庄园中杀死的那个巴巴迪尔士兵。
他加快脚步,穿过被月光照亮的一块块石壁,在广阔而安静的城堡中漫游。
戴文觉得自己好像走了很长时间,游离于时间本身之外的另一段时间。最终,他看到了一个放在壁龛中的雕像。早些时候,他曾借着火光欣赏过它。他知道他的房间就在前面,只要在前面向右转就是了。
他还知道,这个长着胡子的弓箭手拉弓射箭的雕像正对面,就是卡翠安娜的房间。
不存在错误的转弯,那个名叫普洛托的牧师很久以前这样教诲过他。
他想起了埃琳娜,她躺在床上,双服紧闭,还有她围的那些蜡烛。他为自己最后对她说的那番话感到难过。他为许多事情感到难过。他向前走了—步.打破寂静,敲响了卡翠安娜的房门。
这天晚上她一直心神不定,这其中有很多原因。埃琳娜让她觉得很不舒服:既是因为那个女人身上散发的放肆性感,也是因为她和亚列桑还有拜尔德之间那种显然非常亲密的过往,而卡翠安娜却对此一无所知。
卡翠安娜讨厌自己不清楚的东西,讨厌对她保密的信息。她仍然不知道亚列桑明天准备做什么,那个高地上召开的神秘会议到底有什么目的。这种对她的忽视让她感到不安,从某种程度来说,甚至让她感到惧怕。
有些时候她觉得像戴文那样可能会更好些,无论道的还是不知道的事,他似乎都能坦然接受。她知道他一直在静静地将他了解到的事情记下来,然后耐心等候下一个信息,就像小孩子玩拼图游戏。
而卡翠安娜需要了解一切。有一段时间,她甚至对自己的生命都一无所知。她觉得自己浪费的时间太多,必须补回来。有时候,这种感觉甚至令她泫然欲泣。
她今天晚上就有这种感觉,后来她终于进入了不安稳的睡眠和关于家的梦境。自从离家之后,她经常梦到家人,特别是她的母亲。
这一次,她看到自己走在村里,太阳刚刚升起。她走过最后一间屋子,那是腾多的家,她甚至还看到了他的狗。然后,她转过那个熟悉的海角.看到了父亲买下的那座被遗弃的村舍,他修好了那座房子,在那里养家糊口。
在梦里,她看到家里的那艘渔船早巳经扬帆出海。看上去像是春天。母亲正在房门处借着明亮的阳光缝补渔网。她的眼睛好多年前就坏了,晚上很难再做针线活。离家前的最后一年,卡翠安娜已经把晚上的针线活接了过来。
在梦中,那是个美丽的早晨。海边的礁石闪烁着明亮的光,微风清爽。卡翠安娜走上那条小路,在新修好的门廊旁边停了下来,等母亲抬头的时候就能看到女儿回来了。她肯定会大喊一声跳起来,然后拥抱她。
她的母亲果然抬起了头,但只是朝大海的方向望去,试图找到她们家那艘船。这是老习惯了,她的丈夫和三个儿子都在船上。
她根本没看到她的女儿。卡翠安娜这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是看不到的,她的心底不由得泛起一种奇特的疼痛。因为她离开了,因为她将他们所有人扔在身后,因为她已经不在这里了。她看到母亲的头发更加苍白,手粗糙了许多。她一直觉得自己的母亲是个年轻的女人,直到那个取名为提埃纳的婴儿在六年前那场瘟疫中死去。从那以后,事情就变了样。
这不公平,她想道。她在梦里大喊起来,但没有人听到她的声音。
她的母亲坐在一张术凳上,借着早晨的阳光修补着渔网.不时抬头寻找那艘小小的渔船。她面前的大海泛着泡沫,这是异国的东海,离她熟知和热爱的那片海域非常非常遥远。
卡翠安娜醒了过来,那幅画面带来的伤痛让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她睁开眼睛,等待心跳平静下来。她躺在床上,身上裹着好几条毡子。她身在博尔索城堡。属于埃琳娜的城堡。
埃琳娜和卡翠安娜的母亲是同样的年纪。这确实不公平。为什么只因她离开了家,就要承担这样的内疚,就要在自己的梦中看到如此悲伤的画面呢?那个婴儿死去的那一年,母亲把一枚戒指交给了她,那时候她十四岁。
两年前,瓦伦廷之子亚列桑还有拜尔德凭着这枚戒指认出了她,那时她正在小渔村附近的阿尔丁镇上摆摊售卖鳗鲡和新鲜的泰兰奎鱼。
她已经十八岁了,所以不会轻信他人。但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信任他们两个。那时候不清楚,现在仍然不清楚。总之,集市散了之后,她跟着他们离开了小镇,沿河而上。如果非要找一个原因的话,大概只能说拜尔德身上有某种东西让她很安心。
他们就是在那个时候告诉她,这枚戒指表明她是来自提嘉娜的人。他们向她讲述了提嘉娜的事。从那时开始,她的生命就完全改变了。对她而言,时间的流逝有了不—样的意义,随之而来的还有要得知一切的欲望。
那天晚上她回到家里,等到吃完晚饭、男孩们都已经上床睡觉的时候,她告诉她的父母,说她现在知道了他们来自哪里,知道了戒指所代表的意义。她还问了父亲,他准备怎样帮助她将提嘉娜带回这个世界,以及这些年来他都为此做了什么。她的父亲一向性情温和,但那一次他大发雷霆,甚至打了她。那也是唯一的一次。
母亲哭了。父亲大步走出房间,那是男人们表示愤怒的常用姿态。他向三神发誓说,假如他没有在雅嘉斯人入侵之前就带着妻子和女儿逃出来的话,现在就连一个能为他们的悲惨遭遇而哭泣的人都没有了。
这样一来,卡翠安娜知道了第二件足以改变她生命轨迹的事。
最年幼的男孩哭了起来。她的父亲那时已经大步走出去,砰的一声关上门,连窗子都震得晃动起来。卡翠安娜和母亲对视了许久。阁楼上那个受惊的孩子逐渐哭得累了。卡翠安娜举起手来,给她的母亲看那枚她已经戴了四年的戒指。她用眼神提出一个问题,母亲只是点了点头。她们拥抱在一起。两人都知道,这也许是她们最后一次拥抱了。
卡翠安娜在阿尔丁镇最知名的旅馆里找到了亚列桑和拜尔德。她记得那是个晴朗的夜晚,两个月亮都很圆、很亮。她爬上楼梯敲了敲门,说出自己的名字,亚列桑为她开的门。尽管她还没有开口,但他那双深邃的灰色眼睛却似乎已经理解了她的负担与悲伤。
“我准备跟你们一起走,”她说,“我的父亲是个懦夫,我们在入侵之前就逃跑了。我打算弥补这个过失。但我不会跟你们睡觉。我从来没和男人睡过觉。我能信任你们两个吗?”
躺在博尔索城堡里,她回忆着那一切,不禁羞红了脸。她一定显得非常幼稚。但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大笑,连一丝笑意都没有。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件事。
“你会唱歌吗?”亚列桑只说了这样一句。
她想着那些音乐,想着他们唱过的所有歌曲。那之后的两年中,她和他—起唱歌,一起走遍了整个掌玙半岛。想着想着,她再次睡着了。这一次她梦到了海水,梦到自己在家门口的大海里游泳.那是她最快乐的时候。在夏日的黄昏中,她会潜到海底.观看那些被吓坏了的闪光鱼,海水就像她的另外一层皮肤。
然后,她的梦境突然转到翠吉亚的大桥上。那是个又暗又冷的冬天,寒风吹着她的身体,她一生中从来没有那样害怕过。她看到自己站在栏杆上,一边保持平衡,—边看着下面远处那黑色的喧嚣水流,但她自己的心跳声却比水声更加猛烈…
没等这个梦魇发展到最高潮,她再次醒了过来。因为她意识到,她在梦中听到的心跳声事实上是有人在敲她的房门。
“谁?”她喊道。
“戴文。能让我进去吗?”
她立刻坐起来,将最上面的毡子拉到下颌的高度。
“什么事?”她喊道。
“呃,我也不太清楚。我能进去吗,”
“门没锁。”她终于说道。她确定毯子已经完全覆盖了她的身体,不过房间里很黑,盖不盖其实没什么关系。
她听到他走进来,但只看到一个黑暗的轮廓。
“谢谢,”他说.“你知道,你应该把门锁上。”
她猜他也许不知道她是多么讨厌听到别人告诉她这种事,“今天晚上唯一一个会四处游荡的人就是咱们的女主人,不过她不可能来找我。你左边有张椅子。”
她听到他摸索着那张椅子,叹息一声,坐了进去。“我想也是这佯。”他有气无力地说,“还有,我很抱歉。你不需要我来教你如何照顾自己。”
她试图在这句话中找到讽刺的意味,但却失败了。“没有你的教导,我好像也过得去。”她平和地说。
他沉默了,然后说道.“卡翠安娜,我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儿。我今天晚上的情绪很奇怪。我感到非常悲伤,太荒谬了。”
他的声音的确很奇怪。她犹豫了—会儿,然后,谨慎地调整好毯子之后,她打着了一颗火石。
“你在余烬节也点火么?”他问。
“你自己看到了。”
她点燃了床边的蜡烛。不知为什么,对于刚才那句略有些尖刻的回答她感到有些抱歉,于是她补充道,"我母亲总是会点燃一支蜡烛,只有一支,她说这是提醒三神。遇到亚列桑之后,我想我明白她的意思。
“太奇怪了。我父亲也是这样。”戴文说,“我从来没想过这件事。我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父亲做什么事都不向别人解释。”
她转过头来看着他,但他深深地靠在椅背里,椅子扶手的阴影挡住了他的脸。
“提醒他们提嘉娜的事吗?”她说。
“这样看来肯定是了。就好像……就好像三神不值得我们以不点火的全套仪式去表示对他们的崇敬似的。”他停了下来,以沉思的语气补充道,“这是又一个代表我们骄傲的例证。不是么?桑德烈经常谈起提嘉娜人的傲慢。我们跟三神讨价还价,我们在和他们寻求平衡:他们取走了我们的名字,而我们则取走了他们的一部分仪式。”
“我想是这样。”她说,但她实际上并不是那样想的。戴文有些时候会这样讲话。她自己并不觉得这种行为是一种自豪或者讨价还价,只不过是提醒自己不要忘了一个极其巨大的罪孽。像亚列桑的蓝酒。
“我母亲并不是个骄傲的女人。”她的话连她自己听来都觉得很吃惊。
“我连我母亲是什么样都不知道,”他的声音紧绷绷的 “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否可以说我父亲是个骄傲的人。我想我根本不了解他。”他的话听起来非常奇怪。
“戴文,”她突然提高了声音,“靠过来一点。让我看看你。”她检查了一下身上的毯子;它们仍然围到下巴的高度。
他慢慢靠过来,烛光照亮了他那乱糟糟的头发,身上不平整的衬衫,还有清晰的抓痕和牙印。她突然感到一阵愤怒,还有担忧。
她用充满讽刺的笑声掩盖了这两种感觉,“我明白了,她果然在四处游荡。你看起来就像打了一场仗似的。”
他勉强露出—个短暂的微笑,但他的眼中却有一种忧郁,即使在昏暗的烛光下,她同样能发现。
这让她感到十分不安。“那,发生什么么事了?”
她加深了讽刺的力度,“你把她累得不行了,想来这里继续么?我告诉你……”
“不,”他迅速回答,“不,不是那样的。不….不能说成那样,卡翠安娜。今晚是个……艰难的夜晚。”
“你当然会这么想。”她反唇相讥,双手紧紧抓着毯子。
他却固执地说,“不是那样的。太奇怪了,非常复杂。我想我在这里学到了一些东西。我想…”
“戴文,我不想听细节!”她对自己很生气,因为她竟被这种事气成这样。
“不,不。不是像你说的那样。不过,是的,最开始是那样的,可是…”他深吸了一口气,“我想我学到的是巫师君王对我们做了些什么。不仅仅是布兰汀,也不仅仅限于提嘉娜人。艾伯利可也是一样。我是说,他们两个对我们所有人做的事。”
“太有洞察力了.”她下意识地嘲弄道,“她肯定比你想象的更有技巧。”
听了这话,他沉默了。他再次靠回椅背,她看不到他的脸了。沉默中,她的呼吸逐渐平缓下来。
“我很抱歉,”她终于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有点累。我今晚做了几个噩梦。你找我究竟要做什么呢,戴文?”
“我也不太清楚。”他说,“我想,是想和你交个朋友吧。”
她再次感到不安。她本想建议他给罗维戈的某个女儿写封信,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说:“我对交朋友的事不怎么在行,从小就是这样。”
“我也—样。”他再次向前边靠了靠。他已经把头发整理得差不多了。他说,“除此之外,你我之间还有更多相似之处。你有时候很讨厌我,不是吗?”她感到自己的心怦怦地跳着,“我们没必要讨论这种事,戴文。我不讨厌你。”
“有时候你的确讨厌我,”他以那种奇特的坚定声音坚持道,“因为在桑德里尼宫殿里发生的那件事。”他停了下来,然后颤抖着吸了一口气,“因为我是第一个和你做爱的男人。”
她闭上眼睛。她真希望自己没有听到最后那句话,她希望他根本没有说出那句话,但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你知道?”
“当时不知道。我是后来领悟到的。”
又是拼图游戏,耐心地将一切信息拼凑到一起,最后探明真相。她睁开眼睛.用阴冷的眼神盯着他,“你觉得讨论这个有趣的话题能让咱们俩成为朋友吗?”
他显然退缩了,“也许不能。我不知道。我只是说,我想做你的朋友。”沉默,“我真的不知道,卡翠安娜。我很抱歉。”
让她惊讶的是,她的震惊与愤怒消失了。她看到他又缩回椅子里,似乎十分疲倦;而她也有同样的感觉。她靠在木制的床头板上,仔细思索了-会儿,试着让自己再冷静一点。
“我不讨厌你,戴文,”她终于说,“真的。不是那种事。我不会否认那是个让人难堪的记忆,但我不认为它会妨碍我们必须做的事。那才是真正重要的,不是吗?”
“我想是的。”他说。她看不到他的脸,“可能是唯一重要的事。”
“我的意思是,我剐才说的是真的:我一直很不善于交朋友。”
“为什么?”
拼图游戏中的另一块。但她仍旧接着说下去,“小时候,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许因为害羞,也许因为骄傲。我在我们那个村子里感觉很不自在,虽然那是我所知的唯一的家园。自从拜尔德给我讲了提嘉娜的事之后,我听到了那个名字,它于是成了我在世上唯一要做的事。唯一—件有意义的事。”
她知道他正在思索她的话。
他说:“你还活着,卡翠安娜。你有一颗活着的心,你可以接受友情,甚至爱情。为什么你只允许自己关注那唯一的一件事呢?”
她听到了自己的回答:“因为我的父亲从来没有战斗过。他在战争开始前就像懦夫一样逃离了提嘉娜。”从她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开始,她就想把自己的舌头从嘴里拽出来。
“哦。”他说。
“别说话,戴文!—个字也别说!”
他遵守了她的命令,在椅子里一动不动地坐着,她几乎看不到他。她突然吹灭蜡烛,周围一片黑暗。戴文一声不出,而她逐渐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度过了这艰难的一刻。她没有流泪,在黑暗中静静地待了许久。最终.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已经没事了。
“谢谢。”她并不很清楚为什么要谢他。可能是因为他的沉默。
没有回答。她等了一会儿,然后轻声唤着他的名字。还是没有回答。她聆听着,最后终于听见了他平稳的呼吸声。他睡着了。
她很冷静,觉察到了这次经历的可笑之处。但他这个晚上显然过得很艰难,而且并不是完全由于那个最明显的原因。
她想叫醒他,把他送回他自己的房间。明天早上人们看到他们两个待在一起,肯定会扬起眉毛。但她发现她并不在意这个。她也意识到,她甚至并不介意他发现她的真相,反倒有些期望他这么做。那个真相是关于她父亲的,但更是关于她的。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点不再困扰她了。
她想在他身上披一条毯子,但又压下了这个冲动。出于某些原因,她不想让他早上醒来时知道她做了这件事。罗维戈的女儿们才会做这种事,而她不会。或者不是这样。那个小女儿会把他搬到自己床上,那个大女儿呢?她会以奇迹般的速度为他织—件羊毛衫,给他穿上,再附上一张便条,写明毛线是来自什么血统的羊,以及羊毛衫上花纹的来历。
在黑暗中,卡翠安娜对自己微笑起来,再次进入了睡眠。她不再失眠,噩梦也不再打扰她。当她在黎明时分醒来时,他已经不见了。直到后来她才知道他去了多么遥远的地方。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