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日出前约一个小时，寒冷和全身的僵硬感让戴文醒了过来。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记起自己在什么地方。房间里仍然很暗。他按摩着脖子，听着躲在床上毯子下的卡翠安娜安稳的呼吸声，脸上闪过一丝懊恼的表情。
他慢慢转动脖子，想消除酸痛的感觉，突然意识到一件怪事：他只不过是在一张柔软的扶手椅里坐了几个小时而已，感觉却比在干硬不平的地上睡了一整夜更难受。
不过，考虑到昨晚发生的一切，还有这段睡眠时间不会超过三个钟头的事实，他已经算得上非常清醒了。他想回自己床上去，但他明白自己这晚不可能再次入睡了。他决定到楼下的厨房，去看看做家务的仆人会不会好心地为他煮一杯咖啡。
他离开房间，小心翼翼关上门，避免发出声响。所以，当他看到亚列桑站在走廊里他自己的门前盯着他的时候，不由得吓了一大跳。
王子走向他，眉毛询问地扬了起来。戴文坚决地摇摇头，“我们只是聊了聊。我是在椅子上睡的。你看，我脖子都抽筋了。”
“我相信是这样。”亚列桑喃喃道，“不过，埃琳娜怎么样？”
戴文觉得自己的脸红了起来。“呃，很……有趣。”他说。
亚列桑又笑了，“跟我一起下楼吧，帮我解决一个问题。我得喝些咖啡才能上路。”
“我也正要去厨房。给我两分钟时间换衣服。”
“这主意不坏。”亚列桑看着他破烂的衬衫，“我在楼下等你。”
戴文钻进自己房间，迅速换了身衣服。穿上阿莱丝送给他的那件羊毛衫时，他想起了她，想到了她那宁静而单纯的性格，与昨天晚上发生的事简直是两个极端。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房间中央，想准确地描述他究竟做了什么，又遭遇到了什么。
有趣，他是这样形容这个晚上的。有些时候，想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想法真是徒劳无益。他感到一种残留的悲伤，在他离开埃琳娜的时候诞生的悲伤，后来又勾起了卡翠安娜心中的悲哀。他觉得自己仿佛在阴冷的早晨，被海浪冲上了一片灰色沙滩。
“咖啡。”戴文大声说，“不然我别想摆脱这种情绪。”
下楼的路上，他为时已晚地想到亚列桑说的“上路”是什么意思。亚列桑今天要去参加一个会议。不管那个会议究竟在哪儿召开，总之是在今天，他们半年来一直都在等待这一天。
然后，他会骑马到西边去。去提嘉娜。他的母亲就躺在那里的伊安娜祭坛里，快要死了。
戴文已经非常清醒，思绪逐渐从夜间的反省状态转入白天的激烈情绪。他沿着一丝微光走向博尔索城堡的大厨房。到门口时，他停下来，向厨房里看去。
亚列桑坐在熊熊燃烧的炉火旁，小心翼翼地从一个冒着热气的大杯子里啜饮咖啡。他身边的一张椅子里，桑吉奥的埃尔雷恩也端着一大杯咖啡。两人都盯着那团火焰，他们身边的其他人则在忙着各种活计。
戴文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没有人看到他。他知道自己一直在盯着那两个人。他们那种沉静的姿态中仿佛有一种奇异的引力。他知道，对于那些经常旅行的人来说，黎明前的这一个小时具有某种象征意义。
在戴文看来，亚列桑和埃尔雷恩之间确实存在一种纽带，并不仅仅是那种在费劳特的小溪边创建单纯而粗鲁的联系。这种联结与王子和巫师本人并没有什么关系，是由于他们所做的事而产生的。他们做的事是一样的，所以可以分享。
他走进那道门。一个模样俊俏的女佣看到了他，向他害羞地笑了笑，不等他开口，就为他拿来一大杯滚烫的咖啡。亚列桑瞥了他一眼，伸出腿勾过面前的一张椅子，将椅子放到挨近火炉的位置。戴文走过去坐在这个温暖舒适的地方，不过，他感到脖子仍然很僵硬。“我连施展魅力的机会都没有。”亚列桑兴致勃勃地告诉他，“埃尔雷恩早就到这儿煮好了一大壶咖啡。”
戴文点点头，轻轻啜了一口杯中冒着热气的咖啡，对这种奇妙的饮料产生了无尽的感激之情。“你刚才说到的那件事呢？”他有些提防地说，瞥了埃尔雷恩一眼。
“已经解决了。”王子简短地回答道。看样子，他有些兴奋，“埃尔雷恩会和我一起去。我们已经达成共识，那就是我不能让他离我太远，否则我的束缚就不会起作用了，不是吗？”他朝巫师露出一个微笑。埃尔雷恩啜饮着咖啡，面无表情地盯着面前的火焰。
“你怎么起得这么早？”过了一会儿，戴文问他。
埃尔雷恩做了个痛苦的表情，“奴隶身份无助于我的睡眠。”他的嘴一直没有离开杯子。
戴文决定无视这句话。有些时候，他的确会为巫师的遭遇感到悲哀，但不是在埃尔雷恩炫耀似的自怨自艾的时候。他脑子里突然产生一个想法，转向亚列桑问道：“他也要参加你今早的会议么？”
“我想是这样。”亚列桑漫不经心地说，“这是对他忠诚之心的小小奖赏，况且在那之后，他还得跟着我一起骑马到很远的地方去。我想，这次旅行，我们不会有多少休息时间。”他的语气很怪；那种随便的感觉像是故意装出来的，似乎要以此对抗心中的巨大压力。
“我明白了。”戴文尽可能平静地回答。他将视线转向炉火，一直盯着它。
没人说话。过了许久，戴文收回目光，发现亚列桑正注视着他。
“你想一起去吗？”王子问。
他想一起去吗？最近半年来，自从戴文和桑德烈加入另外三个人的队伍之后，亚列桑一直在告诉他们。他们想达成的一切目标，都要等到余烬节的第一天。在南部高地上举行一次会议之后，才会有一个真正的计划。
他想一起去吗？
戴文咳嗽起来，一些咖啡洒到地板上。“呃，”他说，“通常来说，如果我会妨碍什么的话，我是不会去的。但假如你觉得我也许会有用处，或许我可以……”
他停下了来，因为亚列桑大笑起来。
连闷闷不乐的埃尔雷恩都露出了微笑，尽管他似乎并不情愿。这两个较为年长的人交换了一个眼色。
“你撒谎的技术太差了。”巫师对戴文说。
“他说得对。”亚列桑仍在轻声笑着，“别介意。我并不觉得你也许会有用，因为我必须做的事没有任何人能帮助我。但我很确定，带上你至少不会有害处。再说我们要骑很长时间的马，你和埃尔雷恩可以拿对方开开心。”
“去哪里？去开会么？”戴文惊讶地问。
亚列桑摇摇头。“开会只需要两三个小时，具体多长取决于今天早上山口是什么状况。戴文，我是在邀请你一起往西走。”他的声音改变了，“回家。”
“傻鸟！”他们离那个光头壮硕男性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的时候，后者就喊起来。他坐在布拉西奥山口正中央的一张巨型橡木椅子上。比较低的山坡上已经有野花盛开，但在这样的高度还没有。石头铺就的道路两边是茂密的森林，南方更高的地方则只有灰色的石头和白色的雪。
巨型橡木椅座下设置着用以将它抬起的竿架，后面站着六个身穿紫红制服的男人。戴文一开始以为他们是佣人，但走到近处时，他发现这些人带着武器：他们是士兵和警卫。
“傻鸟。”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大声重复道，“你的地位看来很高嘛！这次都有随从了！”
戴文这才明白，这个孩子气的绰号原来指的是亚列桑，他不由得大惑不解。
亚列桑脸上的表情也很奇怪。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策马跑向山口中央的七个人。亚列桑跳下马来，跟在他身后的戴文和埃尔雷恩也依样照做。坐在椅子上的男人没有站起来和他们打招呼，他那双晶亮的小眼睛紧紧盯着亚列桑的一举一动，两只肥厚的手掌纹丝不动地放在椅子扶手上。他至少戴了六个戒指，戒指在朝阳下光彩闪烁。他那饱经风霜的脸庞中央有一个高耸的鹰钩鼻子，但已经被打破了。脸上有两道伤疤，其中一道老伤从右颊一直向下，将右脸分成两半；另一道比较新，红色伤痕斜斜划过前额，消失在左耳上方的灰白鬓角外。
“是为了骑马时有个伴。”亚列桑和气地说，“我不确定你会不会来。他们俩都会唱歌，在路上可以安慰我。这个年轻人的是戴文，另一位是埃尔雷恩。你这一年可真是胖得太多了。”
“我怎么能不胖呢？”对方兴奋地吼道，“还有，你竟敢怀疑我不会来！我在你面前有过不守信用的记录吗？”他说话时兴高采烈，吵吵嚷嚷，但戴文发现他那双小眼睛非常警觉。
“从来没有。”亚列桑冷静地赞同道。他平时的躁动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超乎寻常的冷静。“但两年之前，事情改变了。你不再需要我了。从去年夏天起，你就不再需要我了。”
“不需要你了”胖男人吼道，“傻鸟，我当然需要你。你的样子和我年轻时一模一样。还有，你是我战斗时的幸运符。”
“可是，你已经不需要战斗了。”亚列桑平静地说，“你是否允许我向你致以最谦卑的祝贺呢？”
“不！”对方咆哮起来，“不，我绝不允许你那么做。我不想听到你嘴里讲出那些宫廷式的应景贺词。我想的是，你应该来到我身边。狠狠地拥抱我，少来这套废话！我们俩是什么关系？怎么能这么干呢！”
说着，他两手一撑，从椅子上站起来。那双臂膀看上去结实有力。巨大的橡木椅子向后倒去，三个穿制服的守卫冲上来扶住椅子。
这个魁梧男人拖着一条残废的腿，笨拙地向前跳了两步。亚列桑大步迎上。就在这一刻，戴文突然感到一阵寒意沿着脊椎直冲上大脑：他想起了这个脸上有伤疤、还有一条残废腿的男人究竟是谁。
“大笨熊！”亚列桑强忍着笑意道，他狠狠抱住面前的人，“哦，马里乌斯，我真的不知道你会不会来。”
马里乌斯。
戴文的神经似乎已经麻木了，不仅仅是由于高山上空气稀薄和昨晚没睡好这些普通的原因。他看到的这个残废男人是为自己加冕的奎蕾亚国王，曾在圣橡林中赤手空拳杀死七个全副武装的挑战者。现在，他双手将提嘉娜的王子举起来，在他两边脸颊上狠狠地各亲了一口。然后，他放下涨红脸的亚列桑，仔细打量着他。
“是真的。”他终于说道。听到这话，亚列桑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看得出来，你真的对我产生了怀疑。我应该感到万分愤怒，傻鸟，我应该感到受了伤害。傻鸟二号是怎么说的？”
“拜尔德很确定你会来。”亚列桑懊悔地承认，“这样看来，我又欠他钱了。”
“至少你们两人中还有一个有足够的智慧！”马里乌斯突然明白了什么，“什么？你们这两个小鬼竟然拿我打赌？你们怎么敢！”他哈哈大笑，在亚列桑肩头猛拍一掌，打得后者一个趔趄。
马里乌斯一跳一跳地回到椅子上坐下。戴文再次被他投向他们的锐利目光震撼。目光在他们身上只停留了短短一瞬，但戴文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那就是，在这一瞬间，马里乌斯已经将他彻底掂量了一番，记下了他的一切特征，假如他们就此分别，十年之后再次见面，马里乌斯也一定会立刻认出他、记起他。
在这短暂而古怪的一瞬间，他为那七名不得不与这个人战斗的武士感到悲哀：他们带着剑或者矛，还有盔甲和两条完整的腿，却要在夜间的树林里与这样一个人战斗。
那两条手臂像树干一样粗壮，那双眼睛更让戴文明白，在那些战斗中，胜利的天平是向哪边倾斜的。尽管这位马里乌斯已在之前的仪式中致残，结果也不会有任何不同——他的脚筋被挑断了，因为他的配偶，也就是高阶女祭司，希望他在战斗中死去，以成就母亲女神和高阶女祭司本人的更高荣耀。
马里乌斯没有被杀死。任何人都应该为他骄傲。连续七次，他都没有被杀死。所以，在第七次仪式之后，奎蕾亚再度拥有了真正的国王，而最后一位高阶女祭司也死了。戴文突然回忆起来，他最初是在罗维戈那里听到这个消息的，当时他们在一家臭气熏天的酒馆里喝酒，那个酒馆的名字叫“飞鸟”。那是半年前的事。
“去年夏天你去圣橡林的时候，或是太懒了，或是已经开始发福了。”亚列桑道，他指指马里乌斯前额上那道伤疤，“托纳琉斯本来绝无可能将剑刺到这个部位。”
说实话，奎蕾亚之王脸上的笑容让人看了很不舒服。“他没有刺到我。”马里乌斯阴郁地说，“我从二十七号大树上腾空一脚将他踢下，我们两个倒在地上之前他已经死了。这个伤疤是我已故的妻子留给我的最后一个纪念。愿神圣的母亲女神守护她那受过祝福的灵魂。你愿意喝点酒，吃顿午饭么？”
亚列桑眨了眨灰眼睛。“我很高兴能接受你的款待。”他说。
“很好，”马里乌斯向卫兵们打了个手势，“这样的话，傻鸟，趁着我的属下把东西摆出来的这段时间，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在接受这个邀请之前犹豫了一下。”
戴文吃惊地眨巴着眼睛，他压根儿没注意到亚列桑的犹豫。
但亚列桑已经微笑起来，“我真希望你能偶尔漏过一些细节。”马里乌斯露出一个浅笑，但没有开口。“我还要骑很长时间的马，竭尽全力的话，至少三天。我必须尽快赶到一个人身边。”
“那个人比我还重要么，傻鸟？我太悲哀了。”
亚列桑摇摇头，“不是这样，否则我就不会到这里来了。或许可以说我是不得不去。昨晚我到达博尔索的时候，收到达诺利昂发来的消息：我母亲快死了。”
马里乌斯的表情马上变了。“我很难过，”他说，“亚列桑，真的很难过。”他顿了一下，“知道这个消息后仍然决定来这里，肯定不容易。”
亚列桑轻轻耸耸肩，这是他的标志性动作。他的眼神从马里乌斯身上转开，飘向高远的群山。士兵们已经将一张巨大华丽的金色布料铺在椅子前的平地上，开始摆放彩色坐垫，还有装在篮子和盘子里的各种食物。
“我们一起吃，”马里乌斯爽快地说，“讨论我们准备讨论的事情，之后你们就上路。你相信这条信息吗？回去的话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这些事，戴文根本没想过。
“我想会有些危险。”亚列桑淡淡地说，“但我信任达诺利昂。我当然信任他。当初就是他把我送到你那儿去的。”
“我知道，”马里乌斯低声说，“我记得他。但我同样知道，除非世事彻底改变，否则他不会成为那个伊安娜祭坛里唯一的牧师。而你们掌屿的圣职人员，其可靠性是相当值得怀疑的。”
亚列桑再次做了那个标志性的耸肩动作。“我还能怎么办？母亲快死了，我大概有二十年没见过她了，大笨熊。”他的嘴角弯了起来，“我觉得不会有多少人能认出我，就算不用拜尔德的易容手段也一样。难道你不认为我现在的样子已经和十四岁的时候不一样了吗？”
“有些变化，”马里乌斯低声说，“但还达不到你想象的那个程度。即使是那个时候，你也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拜尔德来到你身边的时候，他也是一样。”
亚列桑的目光再次飘向山口那边，似乎在追寻许久之前前往南方时的记忆。戴文敏锐地意识到，他们所交流的信息肯定比他听到的多得多。
“来吧，”马里乌斯将手放在椅子扶手上，“请你们跟我一起坐到我们铺设在青翠草原的地毯上吧。”
“待在椅子上别动！”亚列桑突然厉声道。他的表情仍旧和蔼，无忧无虑，与他的声音和语气完全不协调，“大笨熊，你身边到底带了多少人？”
马里乌斯没有动，“山脚下有一个连队。这六个人跟我一起到山口这边。怎么啦？”
亚列桑笑嘻嘻地在国王脚下的布料上坐下来，动作轻松写意，“只带这么少人到这里，这可不太明智呀。”
“不会有什么危险的。我的敌人都很迷信，不会进入这些山中。这些你也知道，傻鸟。很久之前，他们切断与掌屿的贸昂联系时，一直在宣扬这座山脉是禁忌之地。”
“如果是这样的话，”亚列桑仍然微笑着，“我就没办法解释我看到的那个藏在一块石头后面的弓箭手了。”
“你确定吗？”马里乌斯的声音和亚列桑的表情一样随和，但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冰冷。
“看到两次了。”
“我真是非常苦恼呀。”奎蕾亚之王说道，“这地方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人，我实在想不到除了来杀我之外他还能有什么目的。假如他们已经开始不理会关于山脉的禁忌的话，许多事情都得重新考虑了。来点酒吗？”他打了个手势，穿着紫红色制服的一名士兵用略微有些颤抖的手为亚列桑斟了一杯酒。
“谢谢。”亚列桑低声道，“埃尔雷恩，你能不能做点什么，不被他们发现？”
巫师的脸白了，但声音很镇定，“我不能攻击那个人，会耗费太多力量。这里又没有任何掩蔽，很容易被高地上的魔力追踪者发现。”
“那么，保护一下国王怎么样？”
埃尔雷思犹豫着。
“朋友，”亚列桑严肃地说，“我需要你，而且还将继续需要你。我知道使用你的魔力会有危险，会为我们所有人带来危险。但我现在需要一个诚实的答案，以便做出明智的决定。给他倒杯酒。”他对那名奎蕾亚士兵说。
埃尔雷思接过酒杯，喝了一口。“我可以施放一个低级屏蔽魔法，保护他不受箭矢伤害。”他停了下来，“你要我这么做吗？会有一定的风险。”
“我想我需要，”亚列桑说，“希望你尽可能用最低的力量维持保护盾。”
埃尔雷恩的嘴唇绷紧了，但他什么也没说。他的左手轻轻在身前挥舞了几下。戴文现在能看到那只手上少了两个手指，但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发生，或者看似什么都没有发生。
“好了，”埃尔雷恩阴郁地说，“维持的时间越长，风险就越大。”他又喝了一口酒。
亚列桑点点头，接过一个奎蕾亚人递过来的大块面包和一盘肉，还有奶酪，“戴文？”
戴文早就等着这句话。“我看到那块石头了，”他平静地说，“在上面的小路右边，弓箭的有效射程以内。派我去吧。”
“骑我的马，鞍袋里有张弓。”
戴文摇摇头，“他也许会发现，再说我也不会射箭。我尽量吧。你们能不能尽可能地制造点噪音？大概二十分钟左右。”
“我们可以变得非常吵闹。”奎蕾亚的马里乌斯说，“你沿着这条小路往下走，在拐弯的地方向左转，再向上爬，这样的话简单一些。顺便说一句，我希望可以留个活口。”
戴文笑了。马里乌斯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亚列桑也随之做出了同样的举动。埃尔雷恩没吱声。然后，亚列桑向戴文专横地挥了挥手。
“忘了东西就回去拿吧，小笨蛋！我们会在这儿享受这顿午餐，也许会给你留点什么。”
“这又不是我的错！”戴文大声抗议道，脸上的表情也从微笑变成了气急败坏。他转过身，走向拴马的地方，一路摇着头。显得闷闷不乐。他跳上自己那匹灰马，沿着来时走过的那条路跑了下去。
直到小路拐弯的那个地方。
他跳下马，拴住马匹。考虑了一会儿之后，他将剑留在鞍袋里。他知道这个决定可能会让他送命，但他也看到了路边山坡上茂密的树林。带上那柄剑的话，爬山的时候可能会发出很大动静，而且肯定会让他的速度慢下来。
他向西方走去，很快进入树林。走了相当长一段距离后才再度开始向南走，向上爬，这样做是为了在地形允许的情况下尽可能远离那条小径。
沿着这个方向，他一直走到一道相当陡峭的悬崖前，悬崖挡住了通向西方和南方的直线道路。他可以爬上去，或者绕过去，都能重新回到小路附近。戴文竭力猜测自己的方位，但十分困难。距离小径这么远，他什么声音都听不到，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来到野餐地点的上方了。二十分钟，他是这样对他们说的。他咬紧牙关，心里迅速向亚当恩祈祷了几句，然后开始攀爬这道悬崖。戴文在近乎垂直的岩面上横向移动，尽量不碰掉松动的碎石。他抓住一块突出的石头，两手抓住石头边缘，两脚悬空，猛一用力，攀上这块石头，然后，他迅速爬到一处较为平坦的地方，一边喘息，一边向下看去。
他屏住呼吸，意识到自己实在太走运了。在他的正下方，一个身影躲在石头后面。戴文向上攀爬的时候，此人只要抬头看上一眼就能看到他。但他悄无声息地爬了上来，下面那个杀手显然没有发现。杀手正专注地看着那群在小路上大吃大喝的人。戴文看不到他们，但能听到他们的声音。太阳藏到了一朵云彩的后面，戴文下意识地趴下身子，恰巧躲过杀手抬头观察光线的目光。
戴文知道，对于弓箭手来说，光线非常重要。这里距离目标相当远，又是向山下抛射，另外，那些士兵也起到了阻挡的作用。但总会有机会的，只要一箭就够了。他想，那只箭很可能淬上了毒药。
他非常小心地开始向上爬，试图从更远一点的地方绕过去。他慢慢挪到一个更高的落脚点，这里有大树可供隐蔽。他的头脑一直在飞速转动：如何才能接近这个弓箭手？
就在这时，他听到亚列桑的笛子响了起来，很快，笛声中又加上了埃尔雷恩的竖琴声。又过了一会儿，几个声音开始唱起一首古老喧闹的高地民歌。这首歌说的是一伙臭名昭著的盗匪，他们在这些陡峭的高山里建立了自己的统治，自以为不会受到任何人的惩罚，结果被奎蕾亚人和塞坦多人联合袭击，惨遭失败。
三十个勇敢的人从北方骑马而来
四十个奎蕾亚人和他们并肩作战
他们在山中立下勇士的誓言
高高在上的甘。布达什接受了挑战！
马里乌斯深沉的男低音引领着所有人歌唱叠句。
就在这时，戴文有了主意，决定了自己的行动方案。他知道这个计划有点异想天开，但他也同样知道，他没有多少时间，也没有多少选择。
心脏剧烈跳动着。他在裤子上擦干手上的汗，加快速度在那道他攀爬过的悬崖边缘行走。歌声是从他的后面传来的，位置比他所在的地方低得多，就在这道悬崖东边大约十五英尺，下面二十英尺的地方，有一个手里拿着弓箭的刺客。太阳又从云朵后面现身了。
现在，戴文位于那个奎蕾亚人身后的高处。假如他身上带着一张弓，又会使用那种武器的话，或许可以不必杀死那个刺客。
但他只有一把小刀，加上自豪感和同等的自信。唯一一个有利于他的外部条件就是，那个弓箭手藏身的巨石旁有一颗很高的松树，一直长到戴文所在的岩壁上方。他现在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个刺客。此人穿着绿色的衣服，以便隐蔽在这段山路上。他手中有一张弓和六七支箭。
戴文知道自己只能怎么做。他长大的那个地方也许没有山中小径，但那里也有树木，所以他知道，如果从树上爬下去，不可能不发出声响，就连严重跑调的喧嚣歌声也掩不住他发出的声音。
因此，在目前的他看来，就只有一个选择了。他检查了一下系在腰上的匕首，最后一次擦擦手心，站起来，走向悬崖边缘。那根树枝看上去远得不可思议，离地面的距离高得吓人。他暗自发誓：只要能活下来，一定要让拜尔德教教他怎么用弓箭。下面的小路上，粗哑的嗓音接近了那首歌的高潮部分：
甘。布达什统治着高耸的群山
他的同伙遍布峭壁和溪谷
但七十个勇敢的人找到了他的巢穴
月亮落山的时候，山峰重获自由！
戴文跳了下去。空气在他耳边尖啸，那根树枝向他扑来，扭动身体，他只做出了一点点调整，但这已经足够改变他下落的角度了。他的身体直直地向藏在石头后面的杀手落下去。树枝没断，松叶发出异常的沙沙声。他知道会这样。那个奎蕾亚人吃惊地抬头朝上望来，本能地端起手中的弓。
但已经来不及了。戴文高声尖叫，像一只从高处扑下的猛禽。没等他的目标有所动作，他已经落下来了。
二十七号大树上的腾空一脚，他想。
下落途中，他调整自己的身体，飞脚踢出，碰撞的效果令人头晕目眩。他感到砰的一脚正踢中目标，几乎与此同时，他落到了对方的身体上。
他们俩一起倒在地上，从山坡上滚下。戴文痛苦地想要喘气，觉得整个世界都在他周围旋转、摇晃。他咬紧牙关，摸索着腰间的匕首。
然后，他意识到这已经没有必要了。
在我们两个倒在地上之前他就已经死了，马里乌斯是这样说的。戴文竭力将空气吸入他那饱受折磨的肺里。右脚上传来一种奇怪的、刀割一般的痛，他强迫自己不理会这一点。他推开那个失去知觉的奎蕾亚人，再度挣扎着吸进一口宝贵的空气。这以后，他才开始检查对方的身份。
杀手是个女的。这倒不算什么怪事，对奎蕾亚人来说就更平常了。她的前额似乎在倒下时被石头擦破了。只见她侧身躺在地上，头上的伤口鲜血直流。
戴文注意到他自己也一样：衬衫破了，身上伤痕累累。
他算是活下来了，而且完成了朋友们交付给他的任务。他再度深吸一口气，调匀呼吸。这时，亚列桑和一名奎蕾亚士兵冲了上来。戴文吃惊地看到，埃尔雷恩紧紧跟在他们俩身后。
他想站起来，但整个世界仍然在他周围旋转着。他们扶着他走下山坡。奎蕾亚士兵抬起那个女杀手，还有她的弓。那张弓所用的木头颜色非常深，几近黑色，形如新月。弓的一端悬着一绺打结的灰白头发。戴文不禁颤抖起来，他很清楚这头发是谁的。
马里乌斯已经站了起来，一只手扶着椅背，看着他们从山上走下来。他的目光在四名士兵和那个杀手身上一闪而过，停在那张弓上，眼神阴郁、冰冷。他看上去十分可怕。
更可怕的是，他一点儿也不害怕，戴文心想。
“我想我们不用再玩什么文字游戏了。”亚列桑说，“我打算把我的需求告诉你，你再告诉我你能不能做到。我们只需要说这些。”
马里乌斯举起一只手，阻止了他。
“我这只大笨熊不会玩什么文字游戏，傻鸟。”奎蕾亚之王冷静地说，“这你也知道。你也许还知道另外一件事：拒绝你的任何一个要求都会使我非常悲伤。我想换一种方式。让我把我不能做的事情告诉你，这样你就不会提出那样的要求，我也就不需要拒绝你。”
亚列桑点点头。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面前的国王。
“我不能给你一支军队。”马里乌斯直率地说，“现在还不能，也许永远都不能。我对于权力还很生疏，无法稳定运用、领导我的国家，甚至在山的这一边指挥军队。我打算改变几百年来形成的传统，但我的时间不多。我不再是个年轻人了，傻鸟。”
亚列桑摇着头。“大笨熊，”他说，“我永远不会要求你那样做。既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们自己。我想让我的名字镌刻在历史中，但我希望不是因为我将重新崛起的奎蕾亚引向北方的掌玙半岛。如果真的有一支军队从奎蕾亚穿过这些山口来到这里，我希望那个时候，我们两个都已经死去很久了，而且我希望那支军队会遭到屠杀，付出血的代价。然后回到他们原来的地方去，让那个南方国家此后的国王不敢再次尝试。”
“如果那个国家是被一个国王所统治，而不是再度落入母亲女神和她的高阶女祭司手中的话。很好，”马里乌斯说，“那么，告诉我你需要的是什么。”
亚列桑的腿轻巧地盘了起来，修长的手指放在大腿上。他脸上的表情非常自然，好像这里在讨论的不是如此重要的大事，而是某个晚会上歌曲的排列顺序。
但戴文看到，他的手指却流露出另一种情绪。他们紧紧挤在一起，已经失去了血色。
“首先，让我问个问题。”亚列桑控制着他的声音，“你有没有收到要求开放贸易的信件？”
马里乌斯点点头，“两位巫师君王都送来了这样的信件。包括礼物、贺词，并且慷慨地提出重新开放海上和陆地的古老商路。”
“而且他们两个都催促你拒绝对方的要求，因为对方不值得信任，并且很快就会被他的力量消灭掉。”
“而你，”亚列桑的问题如同一支箭矢，直率而尖锐，“是怎么回复的？”声音中第一次流露出紧张。
马里乌斯当然听得出这种语气的变化。“我还没有回复。”他脸上的微笑不见了，“在我做出行动之前，我需要更深刻地了解他们双方。”
亚列桑低下头，似乎这才注意到自己握得紧紧的双拳。他松开手，下意识地用一只手掠了掠头发。
“可是，你必须来取行动。”他有些艰难地说，“你显然需要贸易。站在你的角度来看，你必须向奎蕾亚的人民证明：你的统治能给他们带来一些益处。而开放同北方的贸易是见效最快的方法，不是么？”他用的是质疑的语气，显得有些不自然。
“当然，”马里乌斯简明扼要地说，“我必须这么做。否则我为什么要当国王呢？这只是个时间问题，而且，鉴于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我想我必须加快推动这件事。”
亚列桑点点头，好像她已经知道这一点似的。
“那么，你准备怎么做？”他问。
“开放两边的商路。我不会偏袒任何一方，两边都不收关税。我会让艾伯利可还有布兰汀尽可能地送来礼物、货物和使节，只要他们乐意这么做。与他们双方进行的交易将会使我成为一个真正的国王，一个可以为他的人民带来新的繁荣的国王。而且我必须很快着手。我现在的想法是，立即这么做。我必须尽快将我的国家带上一条新的道路。”
亚列桑闭上眼睛。戴文甚至听到周围树叶的沙沙声和鸟儿零星的鸣叫声。然后，亚列桑再度睁开眼睛，看着马里乌斯，开口说话了，措词非常直率：“我的要求是：在你决定开放贸易之前，给我六个月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还有另外一些事情需要你做。”
“光这段时间就已经让我很难承受了。”马里乌斯轻声说，“但是，请把其他要求也告诉我，傻鸟。你所谓的另外一些事情。”
"三封信，大笨熊。我需要你向北方送出三封信。第一封信：你要有条件地答应布兰汀提出的建议。你要向他说明，你需要一段时间来巩固自己在国内的地位，之后才可以将你的国家暴露于外界的影响当中。另外，你要告诉他，你倾向于选择与他贸易，是因为他看起来似乎比艾伯利可更强，更有可能在他们两个之间的斗争中取胜。第二封信：你要非常遗憾地拒绝艾斯提拔方面提出的所有要求。你要告诉艾伯利可，你受到了布兰汀的胁迫，他对你提出了非常露骨的威胁。你要说，你非常希望、并且确实需要与巴巴迪尔帝国进行贸易，但雅嘉斯人在掌屿半岛上的力量太强大了，你不敢以冒犯他们为代价，与巴巴迪尔有贸易往来。你要说你希望艾伯利可能交上好运。
你还要请求他谨慎地与你保持联系。你要说你将以极大的兴趣观察北方局势，你并没有明确同意布兰汀的要求，并且将尽可能地拖延这一时刻。最后。你要向帝国的皇帝表示最诚挚的问候。候。"
“那么，第三封信呢？”马里乌斯问道。
“第三封信写给桑吉奥的总督。你决定立即与他们开展贸易，没有关税，他们拥有最高级商品的第一选择权，可以保证他们的船舶在你的港口有稳定的停泊地点。你要在信中表达对桑吉奥的敬意，因为它在困境之下一直勇敢地保持着独立地位和进取心。”亚列桑顿了一下，“当然，这第三封信……”
“会被巴巴迪尔的艾伯利可中途截下。傻鸟，你知道你这些行动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吗？你知道这种游戏是多么危险吗？”
“等等！”桑吉奥的埃尔雷恩突然插话，他站起身来。
“给我闭嘴！”亚列桑怒吼着喊出了这个命令，戴文从没听过他发出这样的声音。
埃尔雷恩的嘴立刻闭上了。他坐下来，发出十分粗重的呼吸声，那双眼睛里满是怒火和逐渐产生的领悟。亚列桑却根本没有看他，马里乌斯也一样。他们两个坐在高山上的一块金色地毯上，似乎已经忘了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其他人。
“看来你知道，对吗？”马里乌斯终于说，“”你完全知道。"声音中带着惊奇。
亚列桑点点头，“三神在上，我有足够的时间去考虑这一切。我认为，一旦商路重开，我的那个省份、还有它的名字就会永远消失。你提供给布兰汀的一切将会把他造就成一位英雄，而不再是一个征服者。他的单位将会牢不可破，我再也没办法做任何事了，大笨熊。你的君王身份可能同时意味着我的毁灭。还有我的家乡。”
“你帮助我取得了王位，你后悔吗？”
亚列桑似乎在进行着激烈的心理斗争，远远超过戴文所能看到、所能理解的范围。他聆听着，将这一切都记下来。
“我应当感到后悔。”亚列桑终于低语道，“从某种角度来说，我没有感到后悔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背叛。但是，我怎么可能为我们付出了如此的努力才达成的目标而感到后悔呢？”他脸上的微笑代表的却是苦闷。
马里乌斯说：“你知道我爱你们，傻鸟。你们两个。”
“我知道。我们两个都知道。”
“你知道我在我的家乡面对的是什么。”
“我知道。我有理由记住这一点。”
接下来的沉默中，戴文感到心中升起一股深深的悲哀。面前这两个人之间的鸿沟如此宽广，是因为他们的身份带来的负担。沉重的历史负担和责任感，使他们伸出的手要碰到一起是那么困难，困难到了残忍的程度。
“哦，傻鸟，”奎而亚的马里乌斯的声音比耳语高不了多少，“十八年前，你像从银月上射出的一支箭，直射到我的心里。我爱你，如同爱我自己的儿子，瓦伦廷之子亚列桑。我会给你六个月的时间，还有你要的三封信。如果你听说我死了，请为我点燃→堆巨大的篝火。”
“两位是否清楚，”桑吉奥的埃尔雷恩打破了沉默，声音如同死亡一样阴郁，“你们要做的事会让多少无辜的人死去？”
马里乌斯什么都没说。亚列桑猛地转过身，面对巫师。
“你是否清楚，”他的眼睛像灰色的冰块，“我可以因为你所说的这句话杀了你？”埃尔雷恩的脸色 变得非常苍白，但他没有退缩，甚至没有转开目光。
“我并不希望自己在这个时代出生，从而背负起将一切转向正轨的责任。”亚列桑控制住他的声音，“我是我父亲最年幼的儿子。这一切本应是我哥哥们的负担，或是他们之中的某一个，或是他们两个。但他们两个都死在黛莎河了，成了那些幸运者中的一员。”话语中的苦涩阻挡了他接下来的话。
很快，他将这苦涩压了回去，“我所做的事，是尝试解救整个掌玙。不仅仅是为了提嘉娜，还有她丢失的名字。为了做这件事，我遭到很多人的斥责，他们说我是个背叛者，一个愚蠢的人。我的母亲因为这件事诅咒我。她的诅咒，我接受。在她面前，我会为我的失败所造成的鲜血和死亡负责，为提嘉娜的彻底毁灭负责。但是，我不接受你的批评，桑吉奥的埃尔雷恩！我不需要你告诉我，这件事会给谁带来危险。我只需要你做我让你做的事，没有更多了！你必须和我一起战斗，桑吉奥人。如果你想得到自由，不管你是否愿意，都必须和我一起战斗！”
亚列桑突然沉默了。
戴文感到自己在发抖，他向南方看去，看到高空中最后一丝云雾也消散了，山峰上的雪白得耀眼。他以前从没意识到这个世界居然如此美丽，同时如此让人痛苦。
骑马从山口下来的时候，他们发现拜尔德独自一人骑着马，在距离博尔索城堡几英里的绿色山丘附近等着他们。
看到戴文和埃尔雷恩，拜尔德的眼睛睁大了，即使在胡须的掩蔽之下，脸上的笑意仍旧清晰可见。亚列桑在他面前勒住马。
“做这些事情，”拜尔德说，“你比我更拙劣。你说什么也没用的。”
“不算更拙劣吧。也许是差不多一样拙劣。”亚列桑悔恨地低下了头，“说到底，你拒绝前去的唯一理由就是，这样他不会有太多的压力……”
“而你因此大大嘲笑了我一番。这以后，你带着两个纯粹的陌生人去见他了，让他更没有压力。我坚持我的看法：你比我更拙劣。”
“现在轮到你嘲笑我了。”亚列桑说。
拜尔德摇摇头，“他怎么样？”
“还好。压力不小。戴文在那儿阻止了对他的暗杀。”
“什么？”拜尔德瞥了戴文一眼，发现了他破烂的衬衫和裤子，还有身上的擦伤。
“你得教教我怎么用弓箭。”戴文说，“那样的话也许我能少受点伤。”
拜尔德笑道：“没问题。有机会就教你。”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一场暗杀？”他对亚列桑说，“在那座山脉里？不可能吧！”
亚列桑的表情十分阴郁，“恐怕确实是这样。她带着一张月弓，上面绑着他的一绺头发。山脉的禁忌显然已经不再是个问题了。为了杀掉他，顾不得这些了。”
拜尔德的脸上露出专注的神情。他沉默不语地坐在马上，过了一会儿开口道：“这样说来，他没有其他选择，必须立即着手。他拒绝你了？”
“他答应我了。我们有六个月的时间，还有，他会送出那些信。”亚列桑犹豫了一下，“他说如果他死了，让我为他点燃一堆大篝火。”
拜尔德突然转过马头。他坐在马背上，直直地盯着西方。已经快到黄昏了，太阳在山丘上的石楠花和蕨类植物上方放出琥珀色的光彩。
“我爱他。”拜尔德说，仍然盯着遥远的西方。
“我知道。”亚列桑说。拜尔德缓缓转向他，两个人沉默地交换了一个眼色。
“桑吉奥呢？”拜尔德说。
亚列桑点点头，“你必须向埃琳娜说明应该怎样夺下那封信。这两个人要和我一起到西边去。你卡翠安娜还有公爵向北去，进入翠吉亚。我们得开始收割我们播下的种子了，拜尔德。你和我一样清楚我们的时间表，你知道该做什么。还有我们需要的，东方的那个人。罗维戈的事，我没把握，由你决定吧。”
“分头行动，我不喜欢。”拜尔德喃喃道。
“我得说我也一样。如果你有别的方案，我很想听一听。”
拜尔德摇摇头，“你打算做什么？”
“顺路跟一些人谈谈。看看我的母亲。那之后就要看情况而定了。我必须在夏天到来之前，在西方收割我的那一部分。”
拜尔德瞥了戴文还有埃尔雷恩一眼。“尽量别让自己受伤害。”他说。
亚列桑做了个标志性的耸肩动作，“她快死了，拜尔德。十八年来，我给她的伤害够多的了。”
“不是那样的！”拜尔德突然愤怒起来，“那样想的话，你只会害了自己。”
亚列桑叹了口气，“她快死了，即将在孤独和默默无闻中死去，待在一个被称为下寇尔帖的行省的一座伊安娜的祭坛中，而不是提嘉娜的那座海滨宫殿里。所以，请不要说她没有受过伤害。”
“但那伤害不是你带给她的！”拜尔德反驳道，“你为什么要对自己做这样的事？”
亚列桑再次耸耸肩，“自从十二年以前我们从奎蕾亚回到这个半岛以来，我做过许多抉择。我能够接受其他人对我的抉择提出的质疑。”
拜尔德的脸阴沉下来，好像要继续追问下去，但再次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与刚才不同了，“这么说来，你认为是那样吗？你认为那件事现在有可能发生？”
“我认为那件事必须在今年夏天发生，否则就永远没有机会了。除非马里乌斯真的在奎蕾亚被人杀死，那样我们这边就只能再度沉寂下来，没有任何事情可做。那样的话，就可以证明我的母亲，还有其他很多人的看法是正确的。那样的话，你和我只好乘船前往奇亚拉，在那边的宫殿里大肆破坏，杀掉雅嘉斯的布兰汀，然后看着整个掌屿成为巴巴迪尔帝国的一个前哨站。那个时候，提嘉娜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没有让自己继续说下去。接着，他放低声继续道：“马里乌斯是我们的王牌，是我这些年来一直等待、寻求的东西。而且，他刚才同意让我们把他这张牌打出去。我们有一个机会。对于我们所有人来说，接下来的日子里做些祈祷不会有什么害处。这个机会我们已经等候太久了。”
拜尔德一动不动。“太久了。”他终于低声重复道，声音中有种东西让戴文打了个寒颤。“愿伊安娜在这个余烬节及此之后，一直照亮你们的路途。”他停了下来，瞥了埃尔雷恩一眼，“你们三个。”
“也祝福你们。你们三个。”亚列桑的表情非常复杂，但他只说了这样一句话。就掉转马头，向西方而去。
戴文跟上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拜尔德没有动。他跨坐在马上看着他们，阳光照在他的头发和胡须上，闪出耀眼的金色，让戴文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头发的那种颜色。但他已经离得太远，戴文无法分辨他的表情。
戴文举起一只手，五指张开，表示告别的意思。他惊喜地发现，埃尔雷恩同样这样做了。
拜尔德高高举起一只手臂，向他们致敬，然后掉转马头奔向北方。
亚列桑则坚定地向着日落的方向走去，始终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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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慢慢转动脖子，想消除酸痛的感觉，突然意识到一件怪事：他只不过是在一张柔软的扶手椅里坐了几个小时而已，感觉却比在干硬不平的地上睡了一整夜更难受。
不过，考虑到昨晚发生的一切，还有这段睡眠时间不会超过三个钟头的事实，他已经算得上非常清醒了。他想回自己床上去，但他明白自己这晚不可能再次入睡了。他决定到楼下的厨房，去看看做家务的仆人会不会好心地为他煮一杯咖啡。
他离开房间，小心翼翼关上门，避免发出声响。所以，当他看到亚列桑站在走廊里他自己的门前盯着他的时候，不由得吓了一大跳。
王子走向他，眉毛询问地扬了起来。戴文坚决地摇摇头，“我们只是聊了聊。我是在椅子上睡的。你看，我脖子都抽筋了。”
“我相信是这样。”亚列桑喃喃道，“不过，埃琳娜怎么样？”
戴文觉得自己的脸红了起来。“呃，很……有趣。”他说。
亚列桑又笑了，“跟我一起下楼吧，帮我解决一个问题。我得喝些咖啡才能上路。”
“我也正要去厨房。给我两分钟时间换衣服。”
“这主意不坏。”亚列桑看着他破烂的衬衫，“我在楼下等你。”
戴文钻进自己房间，迅速换了身衣服。穿上阿莱丝送给他的那件羊毛衫时，他想起了她，想到了她那宁静而单纯的性格，与昨天晚上发生的事简直是两个极端。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房间中央，想准确地描述他究竟做了什么，又遭遇到了什么。
有趣，他是这样形容这个晚上的。有些时候，想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想法真是徒劳无益。他感到一种残留的悲伤，在他离开埃琳娜的时候诞生的悲伤，后来又勾起了卡翠安娜心中的悲哀。他觉得自己仿佛在阴冷的早晨，被海浪冲上了一片灰色沙滩。
“咖啡。”戴文大声说，“不然我别想摆脱这种情绪。”
下楼的路上，他为时已晚地想到亚列桑说的“上路”是什么意思。亚列桑今天要去参加一个会议。不管那个会议究竟在哪儿召开，总之是在今天，他们半年来一直都在等待这一天。
然后，他会骑马到西边去。去提嘉娜。他的母亲就躺在那里的伊安娜祭坛里，快要死了。
戴文已经非常清醒，思绪逐渐从夜间的反省状态转入白天的激烈情绪。他沿着一丝微光走向博尔索城堡的大厨房。到门口时，他停下来，向厨房里看去。
亚列桑坐在熊熊燃烧的炉火旁，小心翼翼地从一个冒着热气的大杯子里啜饮咖啡。他身边的一张椅子里，桑吉奥的埃尔雷恩也端着一大杯咖啡。两人都盯着那团火焰，他们身边的其他人则在忙着各种活计。
戴文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没有人看到他。他知道自己一直在盯着那两个人。他们那种沉静的姿态中仿佛有一种奇异的引力。他知道，对于那些经常旅行的人来说，黎明前的这一个小时具有某种象征意义。
在戴文看来，亚列桑和埃尔雷恩之间确实存在一种纽带，并不仅仅是那种在费劳特的小溪边创建单纯而粗鲁的联系。这种联结与王子和巫师本人并没有什么关系，是由于他们所做的事而产生的。他们做的事是一样的，所以可以分享。
他走进那道门。一个模样俊俏的女佣看到了他，向他害羞地笑了笑，不等他开口，就为他拿来一大杯滚烫的咖啡。亚列桑瞥了他一眼，伸出腿勾过面前的一张椅子，将椅子放到挨近火炉的位置。戴文走过去坐在这个温暖舒适的地方，不过，他感到脖子仍然很僵硬。“我连施展魅力的机会都没有。”亚列桑兴致勃勃地告诉他，“埃尔雷恩早就到这儿煮好了一大壶咖啡。”
戴文点点头，轻轻啜了一口杯中冒着热气的咖啡，对这种奇妙的饮料产生了无尽的感激之情。“你刚才说到的那件事呢？”他有些提防地说，瞥了埃尔雷恩一眼。
“已经解决了。”王子简短地回答道。看样子，他有些兴奋，“埃尔雷恩会和我一起去。我们已经达成共识，那就是我不能让他离我太远，否则我的束缚就不会起作用了，不是吗？”他朝巫师露出一个微笑。埃尔雷恩啜饮着咖啡，面无表情地盯着面前的火焰。
“你怎么起得这么早？”过了一会儿，戴文问他。
埃尔雷恩做了个痛苦的表情，“奴隶身份无助于我的睡眠。”他的嘴一直没有离开杯子。
戴文决定无视这句话。有些时候，他的确会为巫师的遭遇感到悲哀，但不是在埃尔雷恩炫耀似的自怨自艾的时候。他脑子里突然产生一个想法，转向亚列桑问道：“他也要参加你今早的会议么？”
“我想是这样。”亚列桑漫不经心地说，“这是对他忠诚之心的小小奖赏，况且在那之后，他还得跟着我一起骑马到很远的地方去。我想，这次旅行，我们不会有多少休息时间。”他的语气很怪；那种随便的感觉像是故意装出来的，似乎要以此对抗心中的巨大压力。
“我明白了。”戴文尽可能平静地回答。他将视线转向炉火，一直盯着它。
没人说话。过了许久，戴文收回目光，发现亚列桑正注视着他。
“你想一起去吗？”王子问。
他想一起去吗？最近半年来，自从戴文和桑德烈加入另外三个人的队伍之后，亚列桑一直在告诉他们。他们想达成的一切目标，都要等到余烬节的第一天。在南部高地上举行一次会议之后，才会有一个真正的计划。
他想一起去吗？
戴文咳嗽起来，一些咖啡洒到地板上。“呃，”他说，“通常来说，如果我会妨碍什么的话，我是不会去的。但假如你觉得我也许会有用处，或许我可以……”
他停下了来，因为亚列桑大笑起来。
连闷闷不乐的埃尔雷恩都露出了微笑，尽管他似乎并不情愿。这两个较为年长的人交换了一个眼色。
“你撒谎的技术太差了。”巫师对戴文说。
“他说得对。”亚列桑仍在轻声笑着，“别介意。我并不觉得你也许会有用，因为我必须做的事没有任何人能帮助我。但我很确定，带上你至少不会有害处。再说我们要骑很长时间的马，你和埃尔雷恩可以拿对方开开心。”
“去哪里？去开会么？”戴文惊讶地问。
亚列桑摇摇头。“开会只需要两三个小时，具体多长取决于今天早上山口是什么状况。戴文，我是在邀请你一起往西走。”他的声音改变了，“回家。”
“傻鸟！”他们离那个光头壮硕男性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的时候，后者就喊起来。他坐在布拉西奥山口正中央的一张巨型橡木椅子上。比较低的山坡上已经有野花盛开，但在这样的高度还没有。石头铺就的道路两边是茂密的森林，南方更高的地方则只有灰色的石头和白色的雪。
巨型橡木椅座下设置着用以将它抬起的竿架，后面站着六个身穿紫红制服的男人。戴文一开始以为他们是佣人，但走到近处时，他发现这些人带着武器：他们是士兵和警卫。
“傻鸟。”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大声重复道，“你的地位看来很高嘛！这次都有随从了！”
戴文这才明白，这个孩子气的绰号原来指的是亚列桑，他不由得大惑不解。
亚列桑脸上的表情也很奇怪。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策马跑向山口中央的七个人。亚列桑跳下马来，跟在他身后的戴文和埃尔雷恩也依样照做。坐在椅子上的男人没有站起来和他们打招呼，他那双晶亮的小眼睛紧紧盯着亚列桑的一举一动，两只肥厚的手掌纹丝不动地放在椅子扶手上。他至少戴了六个戒指，戒指在朝阳下光彩闪烁。他那饱经风霜的脸庞中央有一个高耸的鹰钩鼻子，但已经被打破了。脸上有两道伤疤，其中一道老伤从右颊一直向下，将右脸分成两半；另一道比较新，红色伤痕斜斜划过前额，消失在左耳上方的灰白鬓角外。
“是为了骑马时有个伴。”亚列桑和气地说，“我不确定你会不会来。他们俩都会唱歌，在路上可以安慰我。这个年轻人的是戴文，另一位是埃尔雷恩。你这一年可真是胖得太多了。”
“我怎么能不胖呢？”对方兴奋地吼道，“还有，你竟敢怀疑我不会来！我在你面前有过不守信用的记录吗？”他说话时兴高采烈，吵吵嚷嚷，但戴文发现他那双小眼睛非常警觉。
“从来没有。”亚列桑冷静地赞同道。他平时的躁动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超乎寻常的冷静。“但两年之前，事情改变了。你不再需要我了。从去年夏天起，你就不再需要我了。”
“不需要你了”胖男人吼道，“傻鸟，我当然需要你。你的样子和我年轻时一模一样。还有，你是我战斗时的幸运符。”
“可是，你已经不需要战斗了。”亚列桑平静地说，“你是否允许我向你致以最谦卑的祝贺呢？”
“不！”对方咆哮起来，“不，我绝不允许你那么做。我不想听到你嘴里讲出那些宫廷式的应景贺词。我想的是，你应该来到我身边。狠狠地拥抱我，少来这套废话！我们俩是什么关系？怎么能这么干呢！”
说着，他两手一撑，从椅子上站起来。那双臂膀看上去结实有力。巨大的橡木椅子向后倒去，三个穿制服的守卫冲上来扶住椅子。
这个魁梧男人拖着一条残废的腿，笨拙地向前跳了两步。亚列桑大步迎上。就在这一刻，戴文突然感到一阵寒意沿着脊椎直冲上大脑：他想起了这个脸上有伤疤、还有一条残废腿的男人究竟是谁。
“大笨熊！”亚列桑强忍着笑意道，他狠狠抱住面前的人，“哦，马里乌斯，我真的不知道你会不会来。”
马里乌斯。
戴文的神经似乎已经麻木了，不仅仅是由于高山上空气稀薄和昨晚没睡好这些普通的原因。他看到的这个残废男人是为自己加冕的奎蕾亚国王，曾在圣橡林中赤手空拳杀死七个全副武装的挑战者。现在，他双手将提嘉娜的王子举起来，在他两边脸颊上狠狠地各亲了一口。然后，他放下涨红脸的亚列桑，仔细打量着他。
“是真的。”他终于说道。听到这话，亚列桑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看得出来，你真的对我产生了怀疑。我应该感到万分愤怒，傻鸟，我应该感到受了伤害。傻鸟二号是怎么说的？”
“拜尔德很确定你会来。”亚列桑懊悔地承认，“这样看来，我又欠他钱了。”
“至少你们两人中还有一个有足够的智慧！”马里乌斯突然明白了什么，“什么？你们这两个小鬼竟然拿我打赌？你们怎么敢！”他哈哈大笑，在亚列桑肩头猛拍一掌，打得后者一个趔趄。
马里乌斯一跳一跳地回到椅子上坐下。戴文再次被他投向他们的锐利目光震撼。目光在他们身上只停留了短短一瞬，但戴文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那就是，在这一瞬间，马里乌斯已经将他彻底掂量了一番，记下了他的一切特征，假如他们就此分别，十年之后再次见面，马里乌斯也一定会立刻认出他、记起他。
在这短暂而古怪的一瞬间，他为那七名不得不与这个人战斗的武士感到悲哀：他们带着剑或者矛，还有盔甲和两条完整的腿，却要在夜间的树林里与这样一个人战斗。
那两条手臂像树干一样粗壮，那双眼睛更让戴文明白，在那些战斗中，胜利的天平是向哪边倾斜的。尽管这位马里乌斯已在之前的仪式中致残，结果也不会有任何不同——他的脚筋被挑断了，因为他的配偶，也就是高阶女祭司，希望他在战斗中死去，以成就母亲女神和高阶女祭司本人的更高荣耀。
马里乌斯没有被杀死。任何人都应该为他骄傲。连续七次，他都没有被杀死。所以，在第七次仪式之后，奎蕾亚再度拥有了真正的国王，而最后一位高阶女祭司也死了。戴文突然回忆起来，他最初是在罗维戈那里听到这个消息的，当时他们在一家臭气熏天的酒馆里喝酒，那个酒馆的名字叫“飞鸟”。那是半年前的事。
“去年夏天你去圣橡林的时候，或是太懒了，或是已经开始发福了。”亚列桑道，他指指马里乌斯前额上那道伤疤，“托纳琉斯本来绝无可能将剑刺到这个部位。”
说实话，奎蕾亚之王脸上的笑容让人看了很不舒服。“他没有刺到我。”马里乌斯阴郁地说，“我从二十七号大树上腾空一脚将他踢下，我们两个倒在地上之前他已经死了。这个伤疤是我已故的妻子留给我的最后一个纪念。愿神圣的母亲女神守护她那受过祝福的灵魂。你愿意喝点酒，吃顿午饭么？”
亚列桑眨了眨灰眼睛。“我很高兴能接受你的款待。”他说。
“很好，”马里乌斯向卫兵们打了个手势，“这样的话，傻鸟，趁着我的属下把东西摆出来的这段时间，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在接受这个邀请之前犹豫了一下。”
戴文吃惊地眨巴着眼睛，他压根儿没注意到亚列桑的犹豫。
但亚列桑已经微笑起来，“我真希望你能偶尔漏过一些细节。”马里乌斯露出一个浅笑，但没有开口。“我还要骑很长时间的马，竭尽全力的话，至少三天。我必须尽快赶到一个人身边。”
“那个人比我还重要么，傻鸟？我太悲哀了。”
亚列桑摇摇头，“不是这样，否则我就不会到这里来了。或许可以说我是不得不去。昨晚我到达博尔索的时候，收到达诺利昂发来的消息：我母亲快死了。”
马里乌斯的表情马上变了。“我很难过，”他说，“亚列桑，真的很难过。”他顿了一下，“知道这个消息后仍然决定来这里，肯定不容易。”
亚列桑轻轻耸耸肩，这是他的标志性动作。他的眼神从马里乌斯身上转开，飘向高远的群山。士兵们已经将一张巨大华丽的金色布料铺在椅子前的平地上，开始摆放彩色坐垫，还有装在篮子和盘子里的各种食物。
“我们一起吃，”马里乌斯爽快地说，“讨论我们准备讨论的事情，之后你们就上路。你相信这条信息吗？回去的话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这些事，戴文根本没想过。
“我想会有些危险。”亚列桑淡淡地说，“但我信任达诺利昂。我当然信任他。当初就是他把我送到你那儿去的。”
“我知道，”马里乌斯低声说，“我记得他。但我同样知道，除非世事彻底改变，否则他不会成为那个伊安娜祭坛里唯一的牧师。而你们掌屿的圣职人员，其可靠性是相当值得怀疑的。”
亚列桑再次做了那个标志性的耸肩动作。“我还能怎么办？母亲快死了，我大概有二十年没见过她了，大笨熊。”他的嘴角弯了起来，“我觉得不会有多少人能认出我，就算不用拜尔德的易容手段也一样。难道你不认为我现在的样子已经和十四岁的时候不一样了吗？”
“有些变化，”马里乌斯低声说，“但还达不到你想象的那个程度。即使是那个时候，你也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拜尔德来到你身边的时候，他也是一样。”
亚列桑的目光再次飘向山口那边，似乎在追寻许久之前前往南方时的记忆。戴文敏锐地意识到，他们所交流的信息肯定比他听到的多得多。
“来吧，”马里乌斯将手放在椅子扶手上，“请你们跟我一起坐到我们铺设在青翠草原的地毯上吧。”
“待在椅子上别动！”亚列桑突然厉声道。他的表情仍旧和蔼，无忧无虑，与他的声音和语气完全不协调，“大笨熊，你身边到底带了多少人？”
马里乌斯没有动，“山脚下有一个连队。这六个人跟我一起到山口这边。怎么啦？”
亚列桑笑嘻嘻地在国王脚下的布料上坐下来，动作轻松写意，“只带这么少人到这里，这可不太明智呀。”
“不会有什么危险的。我的敌人都很迷信，不会进入这些山中。这些你也知道，傻鸟。很久之前，他们切断与掌屿的贸昂联系时，一直在宣扬这座山脉是禁忌之地。”
“如果是这样的话，”亚列桑仍然微笑着，“我就没办法解释我看到的那个藏在一块石头后面的弓箭手了。”
“你确定吗？”马里乌斯的声音和亚列桑的表情一样随和，但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冰冷。
“看到两次了。”
“我真是非常苦恼呀。”奎蕾亚之王说道，“这地方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人，我实在想不到除了来杀我之外他还能有什么目的。假如他们已经开始不理会关于山脉的禁忌的话，许多事情都得重新考虑了。来点酒吗？”他打了个手势，穿着紫红色制服的一名士兵用略微有些颤抖的手为亚列桑斟了一杯酒。
“谢谢。”亚列桑低声道，“埃尔雷恩，你能不能做点什么，不被他们发现？”
巫师的脸白了，但声音很镇定，“我不能攻击那个人，会耗费太多力量。这里又没有任何掩蔽，很容易被高地上的魔力追踪者发现。”
“那么，保护一下国王怎么样？”
埃尔雷思犹豫着。
“朋友，”亚列桑严肃地说，“我需要你，而且还将继续需要你。我知道使用你的魔力会有危险，会为我们所有人带来危险。但我现在需要一个诚实的答案，以便做出明智的决定。给他倒杯酒。”他对那名奎蕾亚士兵说。
埃尔雷思接过酒杯，喝了一口。“我可以施放一个低级屏蔽魔法，保护他不受箭矢伤害。”他停了下来，“你要我这么做吗？会有一定的风险。”
“我想我需要，”亚列桑说，“希望你尽可能用最低的力量维持保护盾。”
埃尔雷恩的嘴唇绷紧了，但他什么也没说。他的左手轻轻在身前挥舞了几下。戴文现在能看到那只手上少了两个手指，但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发生，或者看似什么都没有发生。
“好了，”埃尔雷恩阴郁地说，“维持的时间越长，风险就越大。”他又喝了一口酒。
亚列桑点点头，接过一个奎蕾亚人递过来的大块面包和一盘肉，还有奶酪，“戴文？”
戴文早就等着这句话。“我看到那块石头了，”他平静地说，“在上面的小路右边，弓箭的有效射程以内。派我去吧。”
“骑我的马，鞍袋里有张弓。”
戴文摇摇头，“他也许会发现，再说我也不会射箭。我尽量吧。你们能不能尽可能地制造点噪音？大概二十分钟左右。”
“我们可以变得非常吵闹。”奎蕾亚的马里乌斯说，“你沿着这条小路往下走，在拐弯的地方向左转，再向上爬，这样的话简单一些。顺便说一句，我希望可以留个活口。”
戴文笑了。马里乌斯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亚列桑也随之做出了同样的举动。埃尔雷恩没吱声。然后，亚列桑向戴文专横地挥了挥手。
“忘了东西就回去拿吧，小笨蛋！我们会在这儿享受这顿午餐，也许会给你留点什么。”
“这又不是我的错！”戴文大声抗议道，脸上的表情也从微笑变成了气急败坏。他转过身，走向拴马的地方，一路摇着头。显得闷闷不乐。他跳上自己那匹灰马，沿着来时走过的那条路跑了下去。
直到小路拐弯的那个地方。
他跳下马，拴住马匹。考虑了一会儿之后，他将剑留在鞍袋里。他知道这个决定可能会让他送命，但他也看到了路边山坡上茂密的树林。带上那柄剑的话，爬山的时候可能会发出很大动静，而且肯定会让他的速度慢下来。
他向西方走去，很快进入树林。走了相当长一段距离后才再度开始向南走，向上爬，这样做是为了在地形允许的情况下尽可能远离那条小径。
沿着这个方向，他一直走到一道相当陡峭的悬崖前，悬崖挡住了通向西方和南方的直线道路。他可以爬上去，或者绕过去，都能重新回到小路附近。戴文竭力猜测自己的方位，但十分困难。距离小径这么远，他什么声音都听不到，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来到野餐地点的上方了。二十分钟，他是这样对他们说的。他咬紧牙关，心里迅速向亚当恩祈祷了几句，然后开始攀爬这道悬崖。戴文在近乎垂直的岩面上横向移动，尽量不碰掉松动的碎石。他抓住一块突出的石头，两手抓住石头边缘，两脚悬空，猛一用力，攀上这块石头，然后，他迅速爬到一处较为平坦的地方，一边喘息，一边向下看去。
他屏住呼吸，意识到自己实在太走运了。在他的正下方，一个身影躲在石头后面。戴文向上攀爬的时候，此人只要抬头看上一眼就能看到他。但他悄无声息地爬了上来，下面那个杀手显然没有发现。杀手正专注地看着那群在小路上大吃大喝的人。戴文看不到他们，但能听到他们的声音。太阳藏到了一朵云彩的后面，戴文下意识地趴下身子，恰巧躲过杀手抬头观察光线的目光。
戴文知道，对于弓箭手来说，光线非常重要。这里距离目标相当远，又是向山下抛射，另外，那些士兵也起到了阻挡的作用。但总会有机会的，只要一箭就够了。他想，那只箭很可能淬上了毒药。
他非常小心地开始向上爬，试图从更远一点的地方绕过去。他慢慢挪到一个更高的落脚点，这里有大树可供隐蔽。他的头脑一直在飞速转动：如何才能接近这个弓箭手？
就在这时，他听到亚列桑的笛子响了起来，很快，笛声中又加上了埃尔雷恩的竖琴声。又过了一会儿，几个声音开始唱起一首古老喧闹的高地民歌。这首歌说的是一伙臭名昭著的盗匪，他们在这些陡峭的高山里建立了自己的统治，自以为不会受到任何人的惩罚，结果被奎蕾亚人和塞坦多人联合袭击，惨遭失败。
三十个勇敢的人从北方骑马而来
四十个奎蕾亚人和他们并肩作战
他们在山中立下勇士的誓言
高高在上的甘。布达什接受了挑战！
马里乌斯深沉的男低音引领着所有人歌唱叠句。
就在这时，戴文有了主意，决定了自己的行动方案。他知道这个计划有点异想天开，但他也同样知道，他没有多少时间，也没有多少选择。
心脏剧烈跳动着。他在裤子上擦干手上的汗，加快速度在那道他攀爬过的悬崖边缘行走。歌声是从他的后面传来的，位置比他所在的地方低得多，就在这道悬崖东边大约十五英尺，下面二十英尺的地方，有一个手里拿着弓箭的刺客。太阳又从云朵后面现身了。
现在，戴文位于那个奎蕾亚人身后的高处。假如他身上带着一张弓，又会使用那种武器的话，或许可以不必杀死那个刺客。
但他只有一把小刀，加上自豪感和同等的自信。唯一一个有利于他的外部条件就是，那个弓箭手藏身的巨石旁有一颗很高的松树，一直长到戴文所在的岩壁上方。他现在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个刺客。此人穿着绿色的衣服，以便隐蔽在这段山路上。他手中有一张弓和六七支箭。
戴文知道自己只能怎么做。他长大的那个地方也许没有山中小径，但那里也有树木，所以他知道，如果从树上爬下去，不可能不发出声响，就连严重跑调的喧嚣歌声也掩不住他发出的声音。
因此，在目前的他看来，就只有一个选择了。他检查了一下系在腰上的匕首，最后一次擦擦手心，站起来，走向悬崖边缘。那根树枝看上去远得不可思议，离地面的距离高得吓人。他暗自发誓：只要能活下来，一定要让拜尔德教教他怎么用弓箭。下面的小路上，粗哑的嗓音接近了那首歌的高潮部分：
甘。布达什统治着高耸的群山
他的同伙遍布峭壁和溪谷
但七十个勇敢的人找到了他的巢穴
月亮落山的时候，山峰重获自由！
戴文跳了下去。空气在他耳边尖啸，那根树枝向他扑来，扭动身体，他只做出了一点点调整，但这已经足够改变他下落的角度了。他的身体直直地向藏在石头后面的杀手落下去。树枝没断，松叶发出异常的沙沙声。他知道会这样。那个奎蕾亚人吃惊地抬头朝上望来，本能地端起手中的弓。
但已经来不及了。戴文高声尖叫，像一只从高处扑下的猛禽。没等他的目标有所动作，他已经落下来了。
二十七号大树上的腾空一脚，他想。
下落途中，他调整自己的身体，飞脚踢出，碰撞的效果令人头晕目眩。他感到砰的一脚正踢中目标，几乎与此同时，他落到了对方的身体上。
他们俩一起倒在地上，从山坡上滚下。戴文痛苦地想要喘气，觉得整个世界都在他周围旋转、摇晃。他咬紧牙关，摸索着腰间的匕首。
然后，他意识到这已经没有必要了。
在我们两个倒在地上之前他就已经死了，马里乌斯是这样说的。戴文竭力将空气吸入他那饱受折磨的肺里。右脚上传来一种奇怪的、刀割一般的痛，他强迫自己不理会这一点。他推开那个失去知觉的奎蕾亚人，再度挣扎着吸进一口宝贵的空气。这以后，他才开始检查对方的身份。
杀手是个女的。这倒不算什么怪事，对奎蕾亚人来说就更平常了。她的前额似乎在倒下时被石头擦破了。只见她侧身躺在地上，头上的伤口鲜血直流。
戴文注意到他自己也一样：衬衫破了，身上伤痕累累。
他算是活下来了，而且完成了朋友们交付给他的任务。他再度深吸一口气，调匀呼吸。这时，亚列桑和一名奎蕾亚士兵冲了上来。戴文吃惊地看到，埃尔雷恩紧紧跟在他们俩身后。
他想站起来，但整个世界仍然在他周围旋转着。他们扶着他走下山坡。奎蕾亚士兵抬起那个女杀手，还有她的弓。那张弓所用的木头颜色非常深，几近黑色，形如新月。弓的一端悬着一绺打结的灰白头发。戴文不禁颤抖起来，他很清楚这头发是谁的。
马里乌斯已经站了起来，一只手扶着椅背，看着他们从山上走下来。他的目光在四名士兵和那个杀手身上一闪而过，停在那张弓上，眼神阴郁、冰冷。他看上去十分可怕。
更可怕的是，他一点儿也不害怕，戴文心想。
“我想我们不用再玩什么文字游戏了。”亚列桑说，“我打算把我的需求告诉你，你再告诉我你能不能做到。我们只需要说这些。”
马里乌斯举起一只手，阻止了他。
“我这只大笨熊不会玩什么文字游戏，傻鸟。”奎蕾亚之王冷静地说，“这你也知道。你也许还知道另外一件事：拒绝你的任何一个要求都会使我非常悲伤。我想换一种方式。让我把我不能做的事情告诉你，这样你就不会提出那样的要求，我也就不需要拒绝你。”
亚列桑点点头。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面前的国王。
“我不能给你一支军队。”马里乌斯直率地说，“现在还不能，也许永远都不能。我对于权力还很生疏，无法稳定运用、领导我的国家，甚至在山的这一边指挥军队。我打算改变几百年来形成的传统，但我的时间不多。我不再是个年轻人了，傻鸟。”
亚列桑摇着头。“大笨熊，”他说，“我永远不会要求你那样做。既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们自己。我想让我的名字镌刻在历史中，但我希望不是因为我将重新崛起的奎蕾亚引向北方的掌玙半岛。如果真的有一支军队从奎蕾亚穿过这些山口来到这里，我希望那个时候，我们两个都已经死去很久了，而且我希望那支军队会遭到屠杀，付出血的代价。然后回到他们原来的地方去，让那个南方国家此后的国王不敢再次尝试。”
“如果那个国家是被一个国王所统治，而不是再度落入母亲女神和她的高阶女祭司手中的话。很好，”马里乌斯说，“那么，告诉我你需要的是什么。”
亚列桑的腿轻巧地盘了起来，修长的手指放在大腿上。他脸上的表情非常自然，好像这里在讨论的不是如此重要的大事，而是某个晚会上歌曲的排列顺序。
但戴文看到，他的手指却流露出另一种情绪。他们紧紧挤在一起，已经失去了血色。
“首先，让我问个问题。”亚列桑控制着他的声音，“你有没有收到要求开放贸易的信件？”
马里乌斯点点头，“两位巫师君王都送来了这样的信件。包括礼物、贺词，并且慷慨地提出重新开放海上和陆地的古老商路。”
“而且他们两个都催促你拒绝对方的要求，因为对方不值得信任，并且很快就会被他的力量消灭掉。”
“而你，”亚列桑的问题如同一支箭矢，直率而尖锐，“是怎么回复的？”声音中第一次流露出紧张。
马里乌斯当然听得出这种语气的变化。“我还没有回复。”他脸上的微笑不见了，“在我做出行动之前，我需要更深刻地了解他们双方。”
亚列桑低下头，似乎这才注意到自己握得紧紧的双拳。他松开手，下意识地用一只手掠了掠头发。
“可是，你必须来取行动。”他有些艰难地说，“你显然需要贸易。站在你的角度来看，你必须向奎蕾亚的人民证明：你的统治能给他们带来一些益处。而开放同北方的贸易是见效最快的方法，不是么？”他用的是质疑的语气，显得有些不自然。
“当然，”马里乌斯简明扼要地说，“我必须这么做。否则我为什么要当国王呢？这只是个时间问题，而且，鉴于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我想我必须加快推动这件事。”
亚列桑点点头，好像她已经知道这一点似的。
“那么，你准备怎么做？”他问。
“开放两边的商路。我不会偏袒任何一方，两边都不收关税。我会让艾伯利可还有布兰汀尽可能地送来礼物、货物和使节，只要他们乐意这么做。与他们双方进行的交易将会使我成为一个真正的国王，一个可以为他的人民带来新的繁荣的国王。而且我必须很快着手。我现在的想法是，立即这么做。我必须尽快将我的国家带上一条新的道路。”
亚列桑闭上眼睛。戴文甚至听到周围树叶的沙沙声和鸟儿零星的鸣叫声。然后，亚列桑再度睁开眼睛，看着马里乌斯，开口说话了，措词非常直率：“我的要求是：在你决定开放贸易之前，给我六个月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还有另外一些事情需要你做。”
“光这段时间就已经让我很难承受了。”马里乌斯轻声说，“但是，请把其他要求也告诉我，傻鸟。你所谓的另外一些事情。”
"三封信，大笨熊。我需要你向北方送出三封信。第一封信：你要有条件地答应布兰汀提出的建议。你要向他说明，你需要一段时间来巩固自己在国内的地位，之后才可以将你的国家暴露于外界的影响当中。另外，你要告诉他，你倾向于选择与他贸易，是因为他看起来似乎比艾伯利可更强，更有可能在他们两个之间的斗争中取胜。第二封信：你要非常遗憾地拒绝艾斯提拔方面提出的所有要求。你要告诉艾伯利可，你受到了布兰汀的胁迫，他对你提出了非常露骨的威胁。你要说，你非常希望、并且确实需要与巴巴迪尔帝国进行贸易，但雅嘉斯人在掌屿半岛上的力量太强大了，你不敢以冒犯他们为代价，与巴巴迪尔有贸易往来。你要说你希望艾伯利可能交上好运。
你还要请求他谨慎地与你保持联系。你要说你将以极大的兴趣观察北方局势，你并没有明确同意布兰汀的要求，并且将尽可能地拖延这一时刻。最后。你要向帝国的皇帝表示最诚挚的问候。候。"
“那么，第三封信呢？”马里乌斯问道。
“第三封信写给桑吉奥的总督。你决定立即与他们开展贸易，没有关税，他们拥有最高级商品的第一选择权，可以保证他们的船舶在你的港口有稳定的停泊地点。你要在信中表达对桑吉奥的敬意，因为它在困境之下一直勇敢地保持着独立地位和进取心。”亚列桑顿了一下，“当然，这第三封信……”
“会被巴巴迪尔的艾伯利可中途截下。傻鸟，你知道你这些行动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吗？你知道这种游戏是多么危险吗？”
“等等！”桑吉奥的埃尔雷恩突然插话，他站起身来。
“给我闭嘴！”亚列桑怒吼着喊出了这个命令，戴文从没听过他发出这样的声音。
埃尔雷恩的嘴立刻闭上了。他坐下来，发出十分粗重的呼吸声，那双眼睛里满是怒火和逐渐产生的领悟。亚列桑却根本没有看他，马里乌斯也一样。他们两个坐在高山上的一块金色地毯上，似乎已经忘了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其他人。
“看来你知道，对吗？”马里乌斯终于说，“”你完全知道。"声音中带着惊奇。
亚列桑点点头，“三神在上，我有足够的时间去考虑这一切。我认为，一旦商路重开，我的那个省份、还有它的名字就会永远消失。你提供给布兰汀的一切将会把他造就成一位英雄，而不再是一个征服者。他的单位将会牢不可破，我再也没办法做任何事了，大笨熊。你的君王身份可能同时意味着我的毁灭。还有我的家乡。”
“你帮助我取得了王位，你后悔吗？”
亚列桑似乎在进行着激烈的心理斗争，远远超过戴文所能看到、所能理解的范围。他聆听着，将这一切都记下来。
“我应当感到后悔。”亚列桑终于低语道，“从某种角度来说，我没有感到后悔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背叛。但是，我怎么可能为我们付出了如此的努力才达成的目标而感到后悔呢？”他脸上的微笑代表的却是苦闷。
马里乌斯说：“你知道我爱你们，傻鸟。你们两个。”
“我知道。我们两个都知道。”
“你知道我在我的家乡面对的是什么。”
“我知道。我有理由记住这一点。”
接下来的沉默中，戴文感到心中升起一股深深的悲哀。面前这两个人之间的鸿沟如此宽广，是因为他们的身份带来的负担。沉重的历史负担和责任感，使他们伸出的手要碰到一起是那么困难，困难到了残忍的程度。
“哦，傻鸟，”奎而亚的马里乌斯的声音比耳语高不了多少，“十八年前，你像从银月上射出的一支箭，直射到我的心里。我爱你，如同爱我自己的儿子，瓦伦廷之子亚列桑。我会给你六个月的时间，还有你要的三封信。如果你听说我死了，请为我点燃→堆巨大的篝火。”
“两位是否清楚，”桑吉奥的埃尔雷恩打破了沉默，声音如同死亡一样阴郁，“你们要做的事会让多少无辜的人死去？”
马里乌斯什么都没说。亚列桑猛地转过身，面对巫师。
“你是否清楚，”他的眼睛像灰色的冰块，“我可以因为你所说的这句话杀了你？”埃尔雷恩的脸色 变得非常苍白，但他没有退缩，甚至没有转开目光。
“我并不希望自己在这个时代出生，从而背负起将一切转向正轨的责任。”亚列桑控制住他的声音，“我是我父亲最年幼的儿子。这一切本应是我哥哥们的负担，或是他们之中的某一个，或是他们两个。但他们两个都死在黛莎河了，成了那些幸运者中的一员。”话语中的苦涩阻挡了他接下来的话。
很快，他将这苦涩压了回去，“我所做的事，是尝试解救整个掌玙。不仅仅是为了提嘉娜，还有她丢失的名字。为了做这件事，我遭到很多人的斥责，他们说我是个背叛者，一个愚蠢的人。我的母亲因为这件事诅咒我。她的诅咒，我接受。在她面前，我会为我的失败所造成的鲜血和死亡负责，为提嘉娜的彻底毁灭负责。但是，我不接受你的批评，桑吉奥的埃尔雷恩！我不需要你告诉我，这件事会给谁带来危险。我只需要你做我让你做的事，没有更多了！你必须和我一起战斗，桑吉奥人。如果你想得到自由，不管你是否愿意，都必须和我一起战斗！”
亚列桑突然沉默了。
戴文感到自己在发抖，他向南方看去，看到高空中最后一丝云雾也消散了，山峰上的雪白得耀眼。他以前从没意识到这个世界居然如此美丽，同时如此让人痛苦。
骑马从山口下来的时候，他们发现拜尔德独自一人骑着马，在距离博尔索城堡几英里的绿色山丘附近等着他们。
看到戴文和埃尔雷恩，拜尔德的眼睛睁大了，即使在胡须的掩蔽之下，脸上的笑意仍旧清晰可见。亚列桑在他面前勒住马。
“做这些事情，”拜尔德说，“你比我更拙劣。你说什么也没用的。”
“不算更拙劣吧。也许是差不多一样拙劣。”亚列桑悔恨地低下了头，“说到底，你拒绝前去的唯一理由就是，这样他不会有太多的压力……”
“而你因此大大嘲笑了我一番。这以后，你带着两个纯粹的陌生人去见他了，让他更没有压力。我坚持我的看法：你比我更拙劣。”
“现在轮到你嘲笑我了。”亚列桑说。
拜尔德摇摇头，“他怎么样？”
“还好。压力不小。戴文在那儿阻止了对他的暗杀。”
“什么？”拜尔德瞥了戴文一眼，发现了他破烂的衬衫和裤子，还有身上的擦伤。
“你得教教我怎么用弓箭。”戴文说，“那样的话也许我能少受点伤。”
拜尔德笑道：“没问题。有机会就教你。”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一场暗杀？”他对亚列桑说，“在那座山脉里？不可能吧！”
亚列桑的表情十分阴郁，“恐怕确实是这样。她带着一张月弓，上面绑着他的一绺头发。山脉的禁忌显然已经不再是个问题了。为了杀掉他，顾不得这些了。”
拜尔德的脸上露出专注的神情。他沉默不语地坐在马上，过了一会儿开口道：“这样说来，他没有其他选择，必须立即着手。他拒绝你了？”
“他答应我了。我们有六个月的时间，还有，他会送出那些信。”亚列桑犹豫了一下，“他说如果他死了，让我为他点燃一堆大篝火。”
拜尔德突然转过马头。他坐在马背上，直直地盯着西方。已经快到黄昏了，太阳在山丘上的石楠花和蕨类植物上方放出琥珀色的光彩。
“我爱他。”拜尔德说，仍然盯着遥远的西方。
“我知道。”亚列桑说。拜尔德缓缓转向他，两个人沉默地交换了一个眼色。
“桑吉奥呢？”拜尔德说。
亚列桑点点头，“你必须向埃琳娜说明应该怎样夺下那封信。这两个人要和我一起到西边去。你卡翠安娜还有公爵向北去，进入翠吉亚。我们得开始收割我们播下的种子了，拜尔德。你和我一样清楚我们的时间表，你知道该做什么。还有我们需要的，东方的那个人。罗维戈的事，我没把握，由你决定吧。”
“分头行动，我不喜欢。”拜尔德喃喃道。
“我得说我也一样。如果你有别的方案，我很想听一听。”
拜尔德摇摇头，“你打算做什么？”
“顺路跟一些人谈谈。看看我的母亲。那之后就要看情况而定了。我必须在夏天到来之前，在西方收割我的那一部分。”
拜尔德瞥了戴文还有埃尔雷恩一眼。“尽量别让自己受伤害。”他说。
亚列桑做了个标志性的耸肩动作，“她快死了，拜尔德。十八年来，我给她的伤害够多的了。”
“不是那样的！”拜尔德突然愤怒起来，“那样想的话，你只会害了自己。”
亚列桑叹了口气，“她快死了，即将在孤独和默默无闻中死去，待在一个被称为下寇尔帖的行省的一座伊安娜的祭坛中，而不是提嘉娜的那座海滨宫殿里。所以，请不要说她没有受过伤害。”
“但那伤害不是你带给她的！”拜尔德反驳道，“你为什么要对自己做这样的事？”
亚列桑再次耸耸肩，“自从十二年以前我们从奎蕾亚回到这个半岛以来，我做过许多抉择。我能够接受其他人对我的抉择提出的质疑。”
拜尔德的脸阴沉下来，好像要继续追问下去，但再次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与刚才不同了，“这么说来，你认为是那样吗？你认为那件事现在有可能发生？”
“我认为那件事必须在今年夏天发生，否则就永远没有机会了。除非马里乌斯真的在奎蕾亚被人杀死，那样我们这边就只能再度沉寂下来，没有任何事情可做。那样的话，就可以证明我的母亲，还有其他很多人的看法是正确的。那样的话，你和我只好乘船前往奇亚拉，在那边的宫殿里大肆破坏，杀掉雅嘉斯的布兰汀，然后看着整个掌屿成为巴巴迪尔帝国的一个前哨站。那个时候，提嘉娜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没有让自己继续说下去。接着，他放低声继续道：“马里乌斯是我们的王牌，是我这些年来一直等待、寻求的东西。而且，他刚才同意让我们把他这张牌打出去。我们有一个机会。对于我们所有人来说，接下来的日子里做些祈祷不会有什么害处。这个机会我们已经等候太久了。”
拜尔德一动不动。“太久了。”他终于低声重复道，声音中有种东西让戴文打了个寒颤。“愿伊安娜在这个余烬节及此之后，一直照亮你们的路途。”他停了下来，瞥了埃尔雷恩一眼，“你们三个。”
“也祝福你们。你们三个。”亚列桑的表情非常复杂，但他只说了这样一句话。就掉转马头，向西方而去。
戴文跟上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拜尔德没有动。他跨坐在马上看着他们，阳光照在他的头发和胡须上，闪出耀眼的金色，让戴文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头发的那种颜色。但他已经离得太远，戴文无法分辨他的表情。
戴文举起一只手，五指张开，表示告别的意思。他惊喜地发现，埃尔雷恩同样这样做了。
拜尔德高高举起一只手臂，向他们致敬，然后掉转马头奔向北方。
亚列桑则坚定地向着日落的方向走去，始终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