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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黛娜拉起床时,天还没亮。她来到阳台边的落地窗旁,向外望去。事实上,她整夜都没睡着。她的弟弟也一样,他在遥远的南方参加了余烬节之战,然后在从黑暗手中赢来的山头,与另一个女人分享了这个春天的开端。
她自己的这个夜晚却没有和任何人分享任何东西,只是孤单地躺在床上,许多幽魂和记忆围绕着她。现在她看着寒冷而黑暗的窗外,那里没有任何春天即将到来的迹象。月亮早已落到地平线之下,几颗星星仍在顽强地闪烁着。海上吹起一阵风。停泊在港口中的船只桅杆上,旗帜迎风招展。那些船只旁边,就是参加投海寻戒的女人跳下去的那个码头。
“要咖啡吗?”塞尔托在她身后低声说道。
她没有转身,只是点了点头。她想,如果她赶快行动,启动自己的计划,不给犹豫或恐惧留下任何时间,这件事也许还是可以完成的。否则,她就会彻底失败。
她听到塞尔托在套房附带的小厨房里忙碌起来。她想到阳台上去,但那里太冷了,下面的整个世界似乎毫无生命的迹象。她想起奇亚拉的卡梅纳,太阳升起的时候,他门会把他破损的躯体抬到广场去,那里已经建好了轮式刑车,所有人都可以去观看他死亡的过程。她强迫自己的思绪从那个景象上转开。
“咖啡来了。”赛尔托说,“煮得很浓。”他笨拙地扑充了一句。
她转身接过他递来的杯子,还没有喝,温暖和安慰感觉已经从手上传过来。
她在窗边一张椅子上坐下,示意赛尔托坐在另一张椅子上。
她深吸一口气,开口道:“赛尔托,我今天早上需要独自到山上去。我知道这件事很难,但我有自己的理由,非常重要。我们该怎么办?”
赛尔托光滑的前额皱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才艰难地说道:“那要取决于他们今天是否还会举行爬山比赛。”
她的心中充满对他的爱意。他甚至没有打听原因。“为什么不会?”这个问很蠢,没等他开口回答,她已经知道答案了。
“卡梅纳。”他说,“我不知道国王陛下会不会在处刑的同一天举行比赛。如果比赛如期举行,你就会受邀前往牧场上的国王之亭,在那里观看比赛结束时的盛况。”
“我必须到山上去,”她重复道,“独自一人。”
“加上我。”他更正道,几乎是在祈求。
她啜了一口咖啡。这一部分才是真正困难的。“你只能陪我一段路,塞尔托。”她说,“这件事我必须自己去做,必须在中途与你分手。”
没等他开口,她补充道:“如果不是绝对必要,我是不会这么说的。假如我可以和另外一个人一起去,那个人肯定是你。”
他站起来,“这样吧,我去看看情况,很快回来。如果他们举行比赛的话,我们至少有个理由可以出去。如果比赛取消,这个问题就得再好好想想了。”
她感激地点点头,看着他走出去,喝完了杯中的咖啡,然后走进另一个房间洗漱、更衣,仔细地做着这一切。她知道,在今天,这些细节可能会影响到她要做的事。她选择了一件简朴的棕色丝织长袍,用腰带将它束住。今天是余烬节,不宜穿得过于华丽。长袍位还带着一顶兜帽,也许会派上用场。
做完这一切的时候,赛尔托回来了,脸上的表情很怪。
“比赛将如期举行。”他说,“卡梅纳今天不会被送上轮式刑车。”
“他出什么事了?”她下意识地感到一阵恐慌。
赛尔托犹豫了一下,“有谣言说他得到国王陛下的宽恕,已经死了。因为这个阴谋实际上是由雅嘉斯人主导,卡梅纳不过是一个受害者,一个工具。”
她点点头,“那么,事实到底如何?”
赛尔托显得很不安,“我想你还是不要知道这件事得好,女士。”
很可能是这样,她想。但这个晚上,她已经走得太远了,前面的路也同样遥远。今天早上,她不应该得到任何庇护,更不应该寻求庇护。“也许,”她说,“但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塞尔托。”
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我听说他会被……转变。鲁恩已经很老了,而国主必须有一个小丑,所以,需要有一个备用的小丑。而且,根据情况,转变的过程可能需要很长时间。”
她知道雅嘉斯的小丑对国王的意义,也知道卡梅纳昨天做的事代表他已经放弃了自己的生命,但塞尔托的话语所暗示的意义还是让她胃里一阵翻腾。
“知道了。”她不动声色地说,“我觉得我们不能再等了。如果和其他人一起出去,我不可能有机会溜走。如果我们俩这就一起走下去,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
塞尔托的脸上露出沉思的表情,过了一会儿终于说道:“我们可以试试。”
“那么走吧。”
她心中有恐惧,但这种恐惧的性质非常单纯:如果等得太久,或者考虑得太多,怀疑的感觉就会麻痹她。唯一的办法是不停地行动,直到实实在在地做出点什么。
至于那以后会不会有事,会有什么事,只好由三神来决定了。
她的心脏跳得非常快。她跟着塞尔托走出自己的房间,进入后宫的走廊。第一缕黯淡的阳光从走廊东边尽头的窗子射进来。
塞尔托不慌不忙地领着她走下宽阔的楼梯,一直走向那扇通向外界的双层门。塞尔托敲门的时候,她赶上了他。外面的守卫一打开门,她立刻走了出去,没有等在那里听卫兵的询问和塞尔托的回答。走过卫兵身边的时候,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看到他认出了她,同时瞪大了眼睛。
塞尔托在她身后迅速而模糊地说了两句话,显然是在回答对方的问题。随后她就听到他的脚步声赶了上来。过了一会儿,那扇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塞尔托迫追上她。
“我想,如果今天有谁想阻止你,他一定得非常勇敢才行。”他低声说,“他们都知道昨天发生的事。今天早上是个好机会,可以吓唬吓唬他们。”
我也只在今夭早上才会这么做,黛娜拉想到。
“你是怎么对他们说的?”她提问的时候没有停下脚步。
“我只想到一个托辞。我说你要去见戴蒙,和他讨论一下昨天发生的事。”
她放慢脚步,考虑着这个答案。就在这时,一个好计划浮出脑海,就像朝阳的第一缕微光从山后面现出一样。
“不错,”她点着头说,“很好,塞尔托。我还真要这么做。”另外两名守卫从他们身边走过,没有理会他们。“塞尔托,”离开守卫的视线之后,她接着说,“我要你去找到戴蒙,说我下午要和他单独见面,在我们出去观看比赛结束的典礼之前。告诉他,两个小时以后,我在御花园里等他。”
两个小时的时间可能够了,也可能不够,她不十分清楚。但她知道,宫殿以北那座广阔的御花园里,有一个门通向外面的草场,她可以从那里前往圣加里奥山。
塞尔托停下脚步,她也不得不停下来。
“你不打算带我一起去,是吗?”他说。
她没有办法对他说谎。“是的,”她说,“我希望可以按时回来与他见面。将这件事转告给他之后,你立刻回到后宫。他不知道我们已经出去了,所以他会派人去找我。确保他派来的人直接去见你,我不介意你用什么方法做到这一点。”
“他们会直接找我的,向来如此。”他低声说,有些闷闷不乐。
“我知道。既然他派人过来,我们就有不在的借口了。两个小时之后,你自己下来。我应该会在花园里,和他在一起。去那儿找我们。”
“如果你不在呢?”
她耸耸肩,“拖延。期待。我必须做这件事,赛尔托,我告诉过你。”
他又看了她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他们继续向前走去。在到达弯曲的中庭楼梯之前,赛尔托转向右边,两人沿着一条比较窄的楼梯来到楼下,进入另一条东西向的走廊。这里一个人也没有。直到这时,宫廷才刚刚苏醒过来。
她看着赛尔托,两人目光相交。在这短暂的一瞬,她非常希望表达自己对他的信任,让这位朋友成为一个有力的同盟。
但她能说什么呢?
她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紧紧捏了捏。“去吧,”她说,“我会没事的。”
它独自向前走去,没有回头。她推开一扇通向御花园的玻璃门,走进寒冷的灰色黎明。
以前这个地方不叫御花园,也不像现在这样野趣盎然。奇亚拉的历代大公将这个地方建造成了属于他们自己的游乐场,每位继任的大公都会依照自己的品味和风格对它进行改造。
雅嘉斯的布兰汀来到这里以后的御花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现在花园里到处是盘根错节的大树,各类未经修剪的灌木恣意生长。
一条地下河被引向这里,现在各处都能听到流水的声音。走在这里,常常会碰上飘着落叶的小水塘。现在的御花园是个奇特的地方。并不是没有人管理它,事实上它得到了精心关注,是被有意设计成这个样子的。某些时候,人们甚至可能会觉得它很危险。
特别是这样的时候,黎明的风依然清冷,刚刚升起的太阳还没有将空气变得温暖。大树枝丫上,只有最早的嫩芽绽放开来。为这个黯淡的早上增添几分色彩的是春天最早开放的花,银莲花和野玫瑰。
黛娜拉颤抖了一下,关上身后的玻璃门。她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气,抬头望向云雾笼罩的圣加里奥山山顶。在这个冬天即将结束的时候,她站在这座宛如荒野的花园边,极力让自己更坚定,更冷静。
她知道北边有一座大门通向外界,但记不清它的准确位置。九年前的一个夏夜,布兰汀带她去过。
她记得,那天晚上,他一直牵着她的手,给她讲述各种草药和鲜花的特性,还给她讲了一个雅嘉斯的童话故事,说的是在某个遥远的异世界,有一位森林的公主,她有一张充满魔力的床,由雪白的鲜花组成,这些花朵只会在黑暗中开放。
黛娜拉摇摇头,赶走这些记忆,沿着一条通向东北方的鹅卵石小路走进树林,接着,走过一片长满银莲花的花坛,白色的花朵还很细弱娇嫩,不能采摘。她停下脚步,看着在微风吹拂下来摇摆的精美花瓣。
太阳从她右边升起来。她掀起兜帽,甩了甩头发,就在这时,她看到了花园北边那座又高又厚的灰色外墙,就在一排橄榄树后面。
十分钟内,黛娜拉绕过一个倒映着蓝天和白云的小池塘,到达了那座大门。
她停下脚步,突然间再一次感到寒气袭人,尽管现在已经比太阳没出来的时候暖和多了。她打量着拱顶和生锈的铁铰链。大门已经很旧了,看起来上面曾经有过一些雕刻图案,但已经差不多完全被岁月侵蚀掉了。门上没有锁,但她不清楚自己是否能够推开那根锈蚀的门拴。她考虑着攀爬过去,抬头看了看,墙足有十英尺高,但她觉得自己可以在上面找到可供攀爬的立足点。她正要开始行动,却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事后回想时,她极力分析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惊恐万分。她认为,自己心中的某个地方一定有一个信念,认为这件事必定会发生。山腰那块灰色岩石并没有什么特别,她没有任何理由期望能够找到它,或者找到她想找到的东西。
独自一人,置身于树木与早春的花丛中,她慢慢转向御花园的方向。于是,她看到了海姬,在一个池塘旁边,梳理着绿色的头发。
只有在它们希望被找到的时候,它们才会被找到,她记起来了。她心中一动,赶紧环视四周,看周围有没有其他人。
不,花园里没有其他人,至少花园的这一部分没有。海姬露出了微笑,似乎明白黛娜拉的想法。她娇小玲珑,赤身裸体,但她的头发很长,几乎像一件长袍,挡住了她的身体。她的皮肤,正如布兰汀所说,是几乎透明的苍白,那双眼睛很大,大得甚至令人恐惧。乳白色的眼睛,在一张苍白的脸庞上。
她看上去很像你,布兰汀说过。或许不是这样说的,“她让我想起了你”,这才是他的原话。黛娜拉突然理解了他的意思,顿时感到一阵奇寒。她还记得自己在提嘉娜陷落那一年的样子,同样的纤瘦苍白,瘦削的脸庞上,她的眼睛同样显得这么大。
但是,布兰汀并没有见过,也不认识那个时侯的她。
黛娜拉打了个寒颤。海姬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她身上不存在任何暖意,或是安慰。黛娜拉不知道自己是否对这二者之中的某一个有所期待,她甚至不清楚她究竟想找到什么。那首古老的预言诗中提到了明确的前途,她就是为此而来,记得只有在御花园这些弯弯曲曲的小路中,才能找到明确的前途。
海姬很美,美得令人心碎,但这种美与凡人的美没有什么联系。黛娜拉的嘴里发干,甚至没有试着开口说话。她穿着朴素的棕色袍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黑色的头发没有任何束缚,披散在她的后背。她看到海姬将那把象牙白色的梳子放在池塘边的一张石凳上,向她招手示意。
黛娜拉的手开始发抖,她慢慢离开小路,来到那个肤色苍白、出没不定的传说中的生物面前。她靠得很近,甚至能看到柔和的晨光下那头绿色头发的反光。那双苍白的眼睛里有些暗影,显得十分幽远。海姬举起一只手,五指远比凡人的手指更加纤长。她用这只手伸向黛娜拉的脸,碰了碰她。
她是个孩子,黛娜拉的心中突然升起了这样一个念头,几乎与此同时,她知道一定是这样的。不管这个生物活了多少年,她仍然是个孩子。她的眼睛是那么大,黛娜拉觉得自己也许会坠入其中,永远无法出来。
海姬带着她来到池塘边缘,低头看着水面。黛娜拉看到水中倒映着蓝天,一只白色的海鸥在池塘上空飞过,暗绿色的柏树像卫兵一样守护着周围那些还没有长出叶子的树木。就在看到这一切的同时,她意识到这其中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一阵和风拂过,她能听到这阵风刮过树梢的声音,她自己的脸庞和头发也能感觉到它,但这个池塘的水面却如同镜子上的玻璃,纹丝不动。无论是和风的吹拂,还是水面下的任何扰动,都无法让水面有丝毫晃动。
黛娜拉从水边退开,转身看着海姬。这个生物也在看着她,绿色的头发被微风拂到那张幼小的脸庞后面。现在,她的眼睛变得比刚才暗了一些,她看起来不再像一个孩子了。现在的她看上去像自然界中的某种神秘力量,或者这种神秘力量派来的一位使节。她不会为尘世中的男人或女人提供任何温暖,也没有任何仁慈或是庇护。黛娜拉一边与逐渐膨胀的恐惧搏斗,一边提醒自己,她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寻求庇护,而是为了寻求明确的前途。就在这时,她看到海姬将一颗白色的小石子扔进了池糖。
水面没有波纹,没有一点动静。石子直落下去,没留下任何痕迹。但水面的景象很快发生了变化:倒影暗淡下来,然后,消失了。柏树、早晨的天空,还有尚未长出叶子的各种树木以及飞翔的海鸥全部不见了。水面变得非常昏暗,没有反射出任何影像。黛娜拉感到海姬拉住她的手,轻轻将她拽回池塘旁边。她低头看下去——她从后宫里出来,就是要寻求这个预兆。她看到,黑暗的水面上出现了一个映像。
映像显示的并不是她白己,或者海姬,不是这个余烬节第一天的御花园中的任何景物。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并不属于这个季节的画面,也许是暮春,也许是夏季,而且 显然是发生在另外一个地方的事情。色彩斑斓,许多人聚在一起。不知何故,她甚至能听到他们发出的喧闹声。这些声音之后,还有永不停息的浪潮声。
在池塘深处,黛娜拉看到了她自己的映像。她穿着如海姬头发那么碧绿的袍子,独自一人,穿行在聚集起来的人群中。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攫住了她的心,但一瞬间之后,这种感觉消失了。她感到心跳变得缓慢,逐渐平复到正常的速率,一种深深的平静包围了她。又过了一会儿,她完全接受了这一切,尽管心中仍有沉重的悲哀。多年来,她常常梦到这个结局。今天早上她走出后宫,无非是为了验证它的准确性罢了。而现在,她面前的道路终于变得清晰明朗。黛娜拉清楚地看到,这条路指向的目标是大海。
人群发出的喧嚣逐渐微弱下去,然后,连同夏日骄阳在内的所有映像都消失了。池塘的水面再度变得阴暗,没有任何显示。
过了一段时间——可能是几秒钟、也可能是几分钟——黛娜拉终于再次抬起头来。海姬仍旧在她身边。
“谢谢你,”黛娜拉悄声道,“我明白了。”
海姬站起来,踮起脚尖,在她唇上轻轻一吻,柔和得像一只蝴蝶掠过。这是结束之后的仪式,一且都完成了。黛娜拉的心中再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沉静的悲哀。
她听到涟漪的的声音,于是转向那个小池塘。柏树的影子再度出现在水面上,映像被水波打碎了,水面开始在微风吹拂下摇晃起来。
拨开挡在脸上的头发,转过身时,她发现自己已是独自一人。
当她再度回到宫门前的空地时,戴蒙已经在那里等她了。他穿的衣服是正式的灰色,脖子上戴着一条金链,将代表他职责与权力的印玺挂在胸前。他坐在一张石凳上,他的下属在附近候着。塞尔托在宫门旁走来走去,看到黛娜拉步出树林,他脸上闪过一丝宽慰的神色。
她停下脚步,看着面前的首相大人,脸上露出微笑。当然是假笑,但这种表演对她而言已经完全成了下意识的反应。戴蒙平时总是不动声色,让人难以捉摸,但现在,她却在对方的神情中看出了急躁与愤怒。
“你来晚了。”她柔声说,向他走去。在她走过来的同时,他也谦恭有礼地站了起来。我在花园里走了走。有些银莲花已经开了。"
“我到达的时间是非常准确的。”戴蒙说。
换一个时间,她也许会被吓住,但不是今天。就算他佩着印玺以强调他的权威,但她知道昨天的事吓得他魂飞魄散。她相当有把握,昨天晚上他一定提出了自杀的要求——他这个人非常看重老传统。现在,她身上有了抵御他的甲胃:今天早上她看到了海姬。
“那就是说我来早了,”她漫不经心地说,“很抱歉。我很高兴能看到你在昨天那样的……混乱之后还有这么好的气色。你等了很久吗?”
“够久了。你想谈昨天的事对吗?说吧,什么事?”黛娜拉从没听过戴蒙说话这么没头没脑。也许除了开玩笑的时候。
她拒绝被对方打乱阵脚。她在他刚才坐的那张石凳上坐下,慢慢抚平膝上的棕色袍子,将手放在大腿上,抬头看着他,脸上的表情迅速变得和他一样冷淡。
“他昨天差一点就死了,”她很快决定了自己的行动方针,直截了当地说,“他本来应当已经死了。你知道为什么吗,首相大人?”她没有等待对方回答,“国王睦下差一点就死了,这完全是因为你的人或者过于自满,或者过于懒惰,竟然没去搜查雅嘉斯人身上携带的物品。你对这件事怎么看?难道危险只存在于掌屿吗?我希望你去处理一下昨天当值的卫兵,戴蒙,而且要快。”
她有意以他的名字而非'职衔来称呼他。他张了张嘴,又合上了,显然将已经到了嘴边的反驳咽了回去。她把对方逼得太紧了,三神在上,只有三神才知道这么干是多么危险。但是,如果她还有机会把事情办成,这就是那个唯一的机会。震惊和愤怒使戴蒙的脸变得苍白,他深吸一口气,极力控制住自己。
“已经处理掉了,”他说,“他们都死了。”
这她倒真没想到,但她努力不让挫折感在眼神中流露出来。“还有别的事。”她利用自己的优势步步紧逼。“我想知道,奇亚拉的卡梅纳去年访问雅嘉斯的时候,为什么没人注意他的行动。”
“我们一直在盯着他。你到底想让我们怎么做?你知道昨天那件事的幕后主使是谁,你已经听到了。”
“我们所有人都听到了。为什么你不知道伊索拉和王后的事?”话语十分尖刻,这是她的真实感受,不仅仅是为了战术目的做出的姿态。
她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了迟疑的闪光。他的手指下意识地轻抚胸前的印玺,然后,他似乎突然发现了自己在做什么,连忙将手缩了回去。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我知道。”他终于说。他的眼睛直直盯着她的,带着愤怒的挑战神情。
“我明白了。”黛娜拉考虑了一会儿才开口。她转开目光。太阳已经升得很高,照亮了大部分空地。如果她稍微挪动一下身子,就会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戴蒙眼睛里那个没有问出口的刺耳问题仍然停留在空气中:如果得知王后这种事的人是你,你会不会告诉国王?
黛娜拉沉默着,考虑对方的话中深意。她知道,戴蒙既然将这一点告诉了她,她就完全把他攥在手心里了。事实上,昨夭发生的事,以及她救了国王性命的事实已经足够让她掌控他。她同样意识到,正因如此,她本人也处于一定程度的危险中——这位首相绝非易与之辈。
她抬起头,利用逐渐膨胀的怒气掩饰自己的担心。“太棒了,”她嘲弄地说,“这样的安全系统真是太出色了。我当时只能那么做,于是现在,你那条名叫耐索的忠狗必将得到阿索利的那个职位。不是吗?他为了拯救国王的生命受了伤。你可真聪明啊,戴蒙!”
她计算错了。他第一次笑了起来,但笑容中没有任何欢乐。“你的目的只是为了这个?”他轻声问道。
她压下差点脱口而出的反驳。她意识到,让他这样想并没有什么害处。
“只是其中之一。”她假装含糊地承认道,“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更青睐他。之前我就一直想跟你讨论一下这件事。”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他说——自鸣得意时,他经常这么说,“我也对塞尔托这几个星期收到的送给你的礼物作了一番调查。当然,我所调查的肯定不是全部,这一点我没有丝毫怀疑。顺便说一句,昨天那条项链当真漂亮。付钱的是耐索,对吗?想请你在我面前替他说说好话?”
这个人消息灵通,又十分机敏。这一点她早就知道。无论什么时候,低估这位首相的能力都是不理智的。
“他出了一部分钱。”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你还没有回害我的问题呢。你为什么更青眯他?你肯定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当然知道。”戴蒙不耐烦地说,“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让他离开这儿?我让他去阿索利,是因为我不信任他,不能让他待在宫中。我想让他离国王远一点,这样的话,他被人杀死的时候就不会带来什么预料之外的麻烦。我想这个答案可以满足你了吧?”
永远,永远不要低估这个人,她再次告诫自己。“是的。”她说,“但谁会杀他呢?”
“这应该是很明显的。会有一些谣传,说是阿索利人自己杀了他。我想耐索应该用不了多久就会给他们提供一个杀死他的理由。”
“当然。然后呢?”
“然后,国王陛下就会进行调查,这样一来就会发现耐索犯了贪污罪,关于这点我们不需要有丝毫怀疑。我们随便找个人,将谋杀的罪名栽给他并将他处死,但在此之后,国王陛下会猛烈抨击耐索的贪婪之心和贪污手段。他会任命一位新的税务官,以更加公平的方式征收赋税。我想这样就能使北阿索利的局势平静下来。”
“很好,”黛娜拉尽量无视那句“随便找个人”中透出的漠然,“做得太干净了。我只有一件事补充:新的税务官将是拉曼纳斯。”她知道自己又在冒险。说到底,她不过是个人质,国王的一个情妇,而他则是雅嘉斯以及西掌屿的首相。但另一方面,她有其他办法让自己与首相的力量保持平衡。她极力从这种想法中得到支持。
戴蒙低下头,冷冷地盯着她。她毫不退缩,用同样阴冷的目光盯着对方。
“我一直觉得这件事挺有意思,”他终于说,“你对那个把你抓到这里来的人竟然这么有好感。人们会认为你其实不介意他对付你的手段,因为你自己希望来到这里。”
无意中道出事实,好险,但她知道他只是在讽刺她,并没当真。她强迫自己别紧张,露出笑容。“我怎么会介意?若非如此,我肯定没机会进行现在这么有趣的谈话了。不过,”她换了一种语气,“他的确是我喜欢的人选。为这个半岛的人民着想,我更希望由他出任那个职位。首相大人,你知道,我向来在意人民的福祉。他是个正派人。我觉得这样的雅嘉斯人并不多。”
他沉默了一会而儿之后说道:“这样的人比你想象的更多。”没等她好好分析这句话的语气,戴蒙又补充道,“我昨晚考虑过把你毒死,或是建议国王陛下赐予你自由人的身份,然后让你成为雅嘉斯公民。”
“真是太极端了,亲爱的首相大人!”黛娜拉胸中寒意更甚,“你不是教导过我们,说平衡就是一切吗?”
“的确如此。”他平静地回答道,没有因为她的讽刺暴跳如雷。他从来没有暴跳如雷过。“你知道你昨天做的事对宫廷的平衡有什么样的影响吗?”
“那么,”她尖刻地说,“你认为我昨天应该怎么做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这是显而易见的。”他的脸少见地红了,但恢复过来之后,他的语气仍旧平静镇定,“我自己也在考虑让拉曼纳斯去阿索利。一切都会按照你的建议进行。对了,我差点忘了,国主陛下召唤你。我在这消息到达后宫之前把它截下来了。他在图书室等你。”
她恼怒地站了起来,这种反应显然在他的意料中。“有多长时间了?”她迅速问道。
“不是很长。怎么了?你似乎并不介意迟到。你可以告诉他花园里有些银莲花已经开了。”
“我还可以告诉他一些别的事,戴蒙。”怒火几乎让她窒息,她竭力控制着自己。
“我也可以。而且,我想苏洛蕾丝也一样可以。但我们一般不会这么做,不是么?你刚才说过,平衡就是一切。所以,换了我的话,即使有昨天的事件,我也会依然小心谨慎,黛娜拉。平衡就是一切。别忘了。”
她极力想找到一句刻薄的话,给对方最后一击,但却失败了。她的思绪发疯般旋转。他说要杀掉她,又说要给她自由人的身份;他同意了她关于阿索利的建议,却又再次威胁了她。所有这一切不过是在几分钟时间里!而这段时间里,国王一直在等着她,并且戴蒙知道这一点。
她转过身,突然意识到自己身上穿的是毫无优雅可言的棕色袍子,而且已经没时间回后宫换衣服了。愤怒和焦虑让她的脸涨得通红,她感觉得到。
塞尔托显然听到了首相最后的那几句话。他的眼睛里满是关切与抱歉,但戴蒙事先并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他,所以他对此根本无能为力。
她在宫门出停下来,回头看去。首相独自撑着拐杖站在花园里,这个又高又瘦、头发花白的身影,站在光秃秃的树木旁。
但她想起了那个池塘,心情立即改变了。说到底,这些宫廷中的活动有什么意义?戴蒙只不过在做他必须做的事,她同样必须这么做。好在她已经看清了前面的路。她微笑起来,让内心的平静浮现在脸上,尽管心底仍然压着一块悲伤的巨石。她向他行了一个很正式的屈膝礼。戴蒙似乎有些迷惑不解,也鞠了一躬,显得相当笨拙。
黛娜拉转过身,穿过那扇塞尔托一直为她开着的门。她沿着来时的走廊走了回去,爬上楼梯,穿过一条南北向的走廊,走过两扇巨大的门。她在第三道门前停下脚步。多年来的习惯促使她利用墙上挂着的一面黄铜盾牌照了照自己的样子。她整理了一下袍子,两手梳了梳被风吹乱的头发。
之后,她敲敲图书室的门,走了进去。她极力保持冷静,同时记住那个池塘映出的幻象。它就像一块代表悲伤的磐石,沉甸甸地压在心底。
布兰汀背对大门站在那里,看着墙上一幅相当古老的、描绘当时已知世界的地图。他没有转身。她也抬头看着那幅地图。地图上画着掌玙半岛和南方国土更辽阔的奎蕾亚,但与东边的巴巴迪尔帝国和西边的雅嘉斯相比,它们显得那么渺小。
天鹅绒窗帘挡住了外面的光线,炉火烧得很旺。她感到很不安,余烬节的火焰总会让她产生这种感觉。布兰汀的一只手里拿着一根铁制拨火棍。他的衣着和她一样随意,是骑马穿的衣服,脚下是一双马靴,靴子上有很多泥渍。他今天早上一定很早就出去骑马了。
她把与戴蒙的会面抛在脑后,开口道:“请原谅,陛下。我今早跟首相大人见了一面,而他直到这时才将你在此等候我的消息告诉我。”
“你为什么要和他见面?”这个熟悉的声音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兴趣,他的心思似乎一直放在地图上。
她没有对国王说谎,“阿索利税务官的事。我想知道他为什么更青睐耐索。”
他似乎觉得有些好笑,“我相信,戴蒙准会花言巧语,找一大堆借口。”他终于转过身来,注视着她。他看上去和平时一模一样。她知道,和他的目光相触总是让她怦然心动。
但一个小时之前,她看到了一个海姬,于是她身上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所以这一次她并没有动心。
布兰汀坐在炉火边的椅子里,他看上去很疲倦。这种倦意只能从极少几个细节中看出来,但她认识他已经很久了。“我现在只好把那个职位交给耐索了。”他说,“我想你明白。我很抱歉。”
在他的示意下,她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布兰汀的眼睛看着她,却好像并不十分在意。她很想知道他究竟看到了什么。
房间的远端传来一个声音,她向那个方向望去。鲁恩坐在另一个火炉旁,漫无目的地翻着一本图画书。
“你当然只好把那个职位交给耐索。”她说,“阿索利成了奖品,奖励他的勇敢。”
“勇敢,勇气。他们会这么说的。”他漠然地说,“其实不过是没能及时躲开罢了。戴蒙从昨晚就开始放出话来,说是耐索救了我的命。”
她将头转向鲁恩的方向,面对小丑,而非国王。她说:“这样做很合理。你肯定知道,我根本不介意这些事。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要散布关于卡梅纳命运的谣言。”她深吸一口气,不管不顾地说,“我知道事实。实在太丑恶了。如果你非得准备一个新小丑,让他接鲁恩的班,为什么一定要毁掉一个完整、健全的人呢?为什么要这么做?”
很长时间,他没有回答。她不敢看他的眼睛。鲁恩离他们很远,听不到这番话;尽管如此,他已经不再翻书了,而是转过头来看着这两个人。
“这是有先例可循的。”布兰汀终于开口道。他的语气仍然很温和,但片刻之后,他又补充道,“我早就应该把你和塞尔托分开了。你们两个都知道得太多、知道得太快了。”
她张了张嘴,但没有说话。她还能说什么?她的问题必然得到这样一个答案。
但是,她眼角的余光瞥到布兰汀在笑,笑得很奇怪。他看着她,那双眼睛中也有些奇怪的东西。他说:“塞尔托今天早上也许是正确的,但现在,他的消息已经是错误的了。”
“这是什么意思?”她真的不安起来。今天早上,他身上出现了很多她完全不能理解的东西。她知道,这不仅仅是由于疲惫的缘故。
“今天骑马回来之后,我重新考虑了昨天的命令。”布兰汀平静地说,“卡梅纳现在应该已经死了。正如之前放出去的消息,是一种轻松的死法。”
她再度垂下眼帘,脑海中浮出伊索拉的头像被重击的水果一样爆炸开来的图像。他只是轻轻一挥手,就造成了这样的后果。她定了定神,将目光转回国王身上,无声地摇了摇头。他骑马出去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她突然想到昨天发生在他身上的另一件事。发生在山上的小径旁,一块灰色大石头上。一个男人看到海姬,他的生命将会转折。布兰汀转向火炉的方向,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他将拨火棍放在壁炉旁,倚着他的椅子。
“你没有问我为什么要改变主意。这不像是你的风格,黛娜拉。”
“我不敢问。”她真心实意地说。
听到这话,他回过头来,眉头不再扬起,那双蕴满智慧的灰色眼睛看得她惴惴不安,“这同样不是你的风格。”
“你今天早上也不太……像你自己。”
“是啊。”他平静地说。他沉默不语地看着她,然后,他似乎想起了别的事,“告诉我,戴蒙刚才让你觉得不安了?他有没有……警告你,或者威胁你?”
这不是巫术,她告诉自己。不是读心术。布兰汀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他非常了解周围人们的小小变化。
“不完全是这样。”她笨拙地回答。放在从前,她可能会视之为一个机会,但今天早上的气氛实在太古怪了。“他对昨天的事感到很……失望。我想他是担心破坏宫廷中的平衡。我想,只要大家都知道救你的人是耐索,首相的日子就会好过一些。对于他而言,传播这个消息并不难。当时事情发生得很快,也许没有一个人真正看清楚。”
“我看清了。我清楚地看到l。”布兰汀说,“耐索的故事很容易传播开来,这我完全同意。但是,昨晚和今天早上骑马的时候,我想了很多。等我们看完比赛的结束仪式之后,我会和戴蒙谈。传播出去的故事将是那个真实的版本,黛娜拉。”
她确定自己并没有昕错。某种东西从她心里溢出来,像一杯倒得太满的酒。
“你真该经常骑马才是。”她嘟嚷着说。听到这句话,他柔声笑了起来,但她没有抬头看他。
“为什么?”她盯着自己握在一起的手指,“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决定。我是说卡梅纳的命运,还有这件事?”
他沉默了许久,她不得不抬起头,谨慎地瞥了他一眼。不过,他已经再次转过身去,看着炉火,用手中的拨火棍拨弄着它。房间远端的鲁恩合上手里的书,正站在桌旁看着他们两人。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费纳薇尔的传说?”雅嘉斯的布兰汀用非常柔和的声音说道,“我小时候的保姆经常给我讲那个故事。”
她的嘴变得十分干涩,因为他的语调、他坐着的方式,还有他这个不知所云的回答。
“没有。”她说。她想说点机灵话,却什么话都想不出来。
“费纳薇尔,或者费茵瓦尔。”他继续说着,并不在意她的回答,也没有看她,“长大之后,我看了关于这些传说的书,这两种写法都是存在的,有时还有另外一两种写法。那些在我们学会写字之前就存在的传说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况。”
他把拨火棍斜靠在椅子旁,身体深深陷入椅子里,双眼依然盯着火焰。鲁恩走近了些,似乎被这个故事吸引住了。他现在靠在窗帘上,双手揪扯着厚重的天鹅绒褶皱。
布兰汀说:“据说,我们的这个世界,包括南部的土地,还有北方的沙漠与雨林,以及它们之外的一切——这一切加在一起的整个世界,不过是神们放置在时空中的诸多世界中的一 个。其他的世界离我们非常遥远,位于群星之间,我们无法看到它们。在雅嘉斯,人们常常谈起这个传说,有些人对此深信不疑。”
“这里也有类似的信仰。”他暂时停下来时,黛娜拉平静地说,“在塞坦多。那里的高地曾有过一个教派,教义跟你说的差不多。不过,三神的牧师把说这种话的人都烧死了。”
布兰汀说:“我们从不会把这样说的人处死。他们有时会遭到嘲笑,但那完全是另一回事。我的保姆告诉我的事是她的母亲告诉她的,而她的母亲又是从她母亲的母亲那里听来的。她告诉我,我们中的某些人会在这些不同的世界中反复转生,如果我们在这许多人生中都能保持正直善良的话,最终我们就会转生到费纳薇尔,或者费茵瓦尔。它是所有世界中最接近真神居住之地的。”
“然后呢?”她问。
“那以后的事就没人知道了,或者说没人告诉我。我长大后读的那些书中也没有这方面的信息。”他在椅子里挪动了一下身体,“我向来不喜欢保姆给我讲的费纳薇尔的专说。她给我讲过很多故事,其中有些我非常喜欢。但不知为什么,我现在还能记得的却只有这一个。它让我觉得不舒服。这个故事似乎在说,我们在此处的生命不过是个序曲,本身毫无意义,唯一重要之处只在于它决定了我们会转生到一个怎样的世界。而我需要觉得自己做的事是有意义的,这意义还必须迅速表现出来。”
“我想我赞同你的意见。”她说。她的手现在轻松地放在腿上,因为他已经创造了另外一种不同的气氛。“但如果你从来不喜欢这个故事的话,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所有问题中最简单的一个。
布兰汀说:“因为在过去的这一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里,我每天晚上都会做一个同样的梦:那就是转生到了费纳薇尔,远离这里的一切。”开始讲述这个故事以来,他第一次直接盯着她,灰色的眼睛异常冷静。他用坚定的声音说:“而且,在所有这样的梦里,你都在我身边。没有任何东西能把我们分开。”
在此之前,她没有感受到任何预兆。尽管所有线索一直都在她眼前,她却没能看到它们。突然间,她真的什么都看不到了,无法抑制的、震惊和迷惑的泪水从她的眼中溢了出来。她听到急促的怦怦声,她知道那是自已的心跳。
布兰汀说:“黛娜拉,昨晚我是那么需要你,几乎把我自己都吓坏了。我没有召唤你,只是因为我必须尽力弄明白,当你挡开卡梅纳的箭矢时,我心中到底出现了怎样的变化。苏洛蕾丝不过是个骗过宫中其他人的幌子罢了,让他们不会认为危险让我丧失了男人的气概。我整夜都在踱步,或者坐在桌旁。我努力思考我的生命变成了什么样子。我的妻子还有我仅存的儿子企图杀死我,而他们失败的原因只是因为你,这究竟代表着怎样的意义。我一直在思索这件事,它占据了我的全部心神,后来当我意识到我让你独自一人度过了这个夜晚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亲爱的,你能原谅我吗?”
我希望让时间停止,她一边想,一边徒劳地擦着不断涌出的泪水,想清楚地看着眼前这个人。我希望永远不要离开这个房间,我希望能够听到这些话反复不断从他嘴里说出,直到我死去。
“骑马出去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他说,“我一直在考虑伊索拉说的话,最终我可以承认,她说的是对的。但是,我不会,也不可能改变我在这里必须做的事,所以我必须做好准备,由我自已付出相应的代价,而不是让雅嘉斯的其他人和我一起付出代价。”
她不停地颤抖,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他没有碰她,甚至没有向她挪动身体。在他身后,鲁恩的脸上露出痛苦与渴望的表情,还有另外一些东西。她有时会在他脸上看到那种神情,但一直无法面对它。她闭上了眼睛。
“你要怎么做?”她悄声道,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
他告诉了她。全部。他说出了他选择的那条路。她聆听着他的话语,眼泪慢慢地从她涨满的心里溢出,从眼中滚落。她终于明白了,命运之轮正在形成一个完整的圆。
壁炉中的火缓缓熄灭了。她静静地流着泪,听着他的话。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她为了对他的爱流泪,为她的家人和家乡流泪,她为她这些年失去的纯真、还有他他所失去的一切流泪;最重要的是,为即将到来的背叛而流泪。背叛蹲伏在这个房间外面,而永不停息的时间正带着他们走向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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