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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隆的漫游

  大家和隆一一拥抱告别。两周的漫游生活,从一无所有开始,这是所有通灵师都要经历的第一次:你要证明自己一个人可以从零开始,不仅要活下来,还要活得很好。

  “我们有一个坏通灵师。”

  每次做坏事的时候索恩总会这样说。不管对方说什么,他都会拉起自己的灰色长辫,把耳洞周围坑坑洼洼的红色伤疤露出来。为了让学徒们长记性,他们的通灵师会用骨针生生地穿过他们的耳朵,然后从另一侧拉出来。而为了让隆记住什么,索恩总是猛地甩他一耳光,然后指着自己的耳朵,露出一副“你那根本不算什么”的表情。

  此刻,他正拖着隆的手臂,一路拽着沿山脊小道朝皮卡巨石走去,巨石位于厄伯和洛厄山谷之间的瞭望石上。现在已是傍晚,低沉的乌云在头顶翻滚,掠过高高的山脊和沼泽平原,仿佛给整个世界罩了一个巨大的灰色屋顶。厚厚的阴云之下,几个人跟在通灵师索恩的后面。今天是隆开始漫游的日子。

  “为什么非要今晚?”隆抗议道,“你看,暴风雨就要来了。”

  “我们有一个坏通灵师。”

  ——所以,只能这样。大家和隆一一拥抱告别,怜悯地看着他,忍不住摇了摇头。他们的表情似乎在说,今天晚上一定很惨。告别仪式结束后,索恩拿出笛子拍打手心,嘶哑着嗓子唱起告别曲:

  这是我们的开始,

  也是我们的重生。

  把自己交给大地母亲,

  她会回应你的求助。

  “如果你的请求令她满意的话。”他拍了拍隆的肩膀补充道。这句话引来一阵笑声。当大家把隆的衣服、腰带和鞋子一一脱掉时,有的人脸上不由得流露出嘲笑的神情,当然,也有充满鼓励的眼神。他们把东西递给索恩,他正紧紧地盯着隆,似乎又想要抽打他。当隆脱到全身一丝不挂时,他用手背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胸口。“去吧,出发吧,等月圆时候再见!”

  如果适逢晴天,这时就可以看到一弯新月悬在西方的空中。十三天的漫游生活,从一无所有开始,这是所有通灵师都要经历的第一次。只是这一次暴风雨即将来临。还有,虽然已经是四月,但地上仍然积着厚厚一层雪。

  隆看着西面的地平线,一脸茫然。去乞求推迟一个月有损面子,而且也没用。因此,隆只是冷冷地瞥了索恩一眼,便开始规划自己的路线。他要走到洛厄山谷下面的河床里,河道两旁有不少小树林。不过他现在是光着脚,而从皮卡巨石下去的斜坡上全是石头——所以他可能需要另找一条路。一般第一个决定都是正确的。“天上的乌鸦朋友,”他大声喊道,“快来给我带路,不许耍花样!”

  “但愿乌鸦能够帮助你。”索恩说。隆属于乌鸦部族,索恩不是。隆没有理会他,只是盯着脚下的斜坡,希望能找出一条路来。索恩又拍了他一下,然后带着其他人向山下走去。隆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任凭刺骨的寒风朝身上扑来。他的漫游生活正式开始了。

  可是,眼前根本看不到能走下去的路。好长一段时间,他似乎僵在那里,也许永远无法开始自己的新征程。

  所以,该我出场了。我钻到他的身体里,轻轻地拎了他一下。

  我是第三道风。

  隆从巨石上走下来,回头望了望,本想对索恩龇龇牙,可惜他们已经消失在山脊上。他向下跳着,决定不再去想索恩。脚下是沾着雪的粗砂岩,一小窝一小窝地堆积在一起,正好能让他看清如何落脚。他在岩石上跳来跳去,像猫一般敏捷,双手做好抓握的姿势,这样可以帮助他做一些缓冲。他的脚趾冻得发硬,但现在顾不得它们,他要把全部能量集中在手上。因为等到了树林里,他需要用手的地方很多。开始下雪了。最初只是零星小雪。斜坡上还有成片的积雪,这比直接踩在岩石上好受一些。

  隆收紧肋骨,将热量传导到四肢和皮肤上,他不停地咕哝着,直到身体开始发热,连飘落在身上的雪花都瞬间融化了。有时候,忙碌是获取热量的唯一办法。

  隆从斜坡下来,跨过洛厄山谷底部的岩石堆,穿过溪流,走到对岸。他踩着被薄薄一层落叶覆盖的地面向前走,由于雨水和融化的积雪,脚下湿软黏腻。这个时候必须避开脚下成片的残雪。今天是四月的第一天:这样的地方想生出火来可没那么容易。如果有火的话,晚上会好过很多。

  洛厄山谷顶部是一个陡峭的凹形峡谷。一簇簇云杉和赤杨树环绕着中间的一汪泉水,那是山谷间小溪的源头。他应该能在那里找到一个避风的地方,还有可以包裹身体的树枝,而且树下的积雪也不会太多。他加快速度朝树林走去,同时提防失去知觉的脚趾踢到东西。

  终于到了杂树林,他从树上扯下几根云杉的枝条,一一掰断,上面全湿漉漉的,他咒骂了几句。即便这样,那潮湿的叶尖也能帮他保留点热量。他把两根枝条编起来套到身上,露出头,就像一个简陋的斗篷。

  接下来,他把干枯的矮松根折断做取火底座,又在泉水旁找到了一块非常适合做斧头的石块。他拿着石块砍下了一根笔直的赤杨木树枝做生火棒。他的手指没怎么冻僵,还能握住石头。这时他没有觉得特别冷,除了双脚以外——它们似乎已经不存在了。落在树下的云杉针叶像是给地面铺了一块垫子,上面没什么积雪。他蜷缩在最大的一棵云杉树下,把脚伸进厚厚的针叶垫子里,拼命地扭动着。等它们稍有知觉后就立刻抽出双脚去找火绒。再好的取火装备都需要火绒。

  他把手伸进一根枯死的云杉树桩里,慢慢摸索着有没有木渣或火绒,最后找到了一些比较干的碎木屑。他把较大的树枝叠着垒起来,然后把小的枯枝折断塞到下面。虽然那些小枯枝摸起来有些潮湿,但里面却是干的,肯定能燃烧。他还可以找到更大的枯树枝。这片小树林里有足够多的柴火供他用。但问题还是没有火绒。无论是云杉还是赤杨树都没有腐烂到可以做火绒,看来只能靠运气了,或者找一些被蚂蚁蛀空的木头。他在倒在地上的树中选了几棵最大的,然后跪在地上,避开积雪,埋头挖着,他不时地把大树枝翻过来,在地上搜寻着。虽然从脚到胳膊肘都弄得肮脏不堪,但这样也能让他暖和起来。

  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找到干燥的朽木或火绒。他用力地把水从一段腐烂的木头里挤出,可惜最后只剩下黏糊糊的一堆,就像是枯萎的苔藓或毛蕊花,而且还是湿漉漉的。那根生火棒粗糙的尖头绝对点不着这坨屎一般的东西。

  “求求你了。”隆对着树林祈祷,恳请它原谅自己之前的咒骂,“赐予我一点火绒,拜托了,上帝。”

  什么都没有。太冷了!他不能再跪在潮湿的地上挖木头。他必须得站起来跳舞以获得热量。这样他的手能暖和一些,不会像双脚那样失去知觉。哦,要是有火的话今晚会好过很多!这里一定有可以生火的东西。

  他手里什么都没有。原本他的腰袋里有装着打火石、干苔藓、点火棒和底座的小鸡皮袋。如果允许穿衣服和携带物品的话,他肯定能熬过今晚以及接下来的两个星期。当然,这也是把他扒光送出来的原因:漫游的核心在于你要证明自己一个人可以从零开始,不仅要活下来,还要活得很好。等到了月圆之夜,他必须像模像样地回到营地。

  可眼下第一个难题就是如何度过今夜。他开始拼命地跳舞,甩动胳膊,两只手画着大大的圆圈。他一边唱歌一边扭动身体。没过多久,除了脚之外其他地方都渐渐暖和起来。但这也让他累得不行。他努力在寒冷和体力之间寻找平衡点。他在原地兜着圈,眼睛却一刻不离地盯着地面,希望能找到类似木渣或火绒的东西。还是什么都没有。

  每片树林里都会有可以点燃的木头!

  这是说到火时希瑟重复最多的一句话,虽然他们很少谈到火。隆重重地、恳切地大声喊道:“每片树林里都会有可以点燃的木头!”可是在这样的夜晚,他自己都不相信。这样想只会让他发疯。

  继续挖!

  他看到一根倒地许久的木头,正好压在另一根木头上,他走过去,翻开木头,下面是两堆几乎烂得像土堆的木屑,说不定可以找到火绒;只是,此时此刻,那堆东西湿透透的,而且特别冷。

  看清楚之后,他一拳打到那堆软塌塌的木头上,然后继续原地兜圈子。

  随后,他又对着另一根木头挖了一阵,可惜只拿到一块硬邦邦的木结,两边还长着尖刺,那角度看起来很适合做投矛器。他用这块木结换掉刚才的那个生火底座,这个明显更合适。那根赤杨木生火棒看起来依然不错。万事俱备,只欠点火的干木绒。

  要是雨能小点就好了。由于太冷,狂风中还不时夹带点雪花。寒风吹到身上,就像是被冷沙击中一般。他只好先找个地方躲避一下。他爬到一棵云杉树下,粗大的树枝一直垂到地面。他紧紧依偎着树干,却沾了满身的雨滴,还有树缝里钻进来的一缕缕寒风。云杉的针叶很扎人,地面也非常冷,他上下抖动着肩膀,一边唱歌一边诅咒索恩,坏通灵师!

  不过男孩总要成长为男人。漫游就是对他们能力和耐力的考验。猎人们的漫游也一样悲惨。据说有的部落的通灵师还要经受更为残酷的考验。

  隆再次把索恩逐出脑海。他把云杉下面的树枝试了一遍。如果找到一根可以折断的枯树枝,即便外皮挂着树脂,但内里干燥,也许他就能用石头尖把它慢慢磨碎,磨成细木屑,然后用点火棒引燃。值得一试。再说了,那样的劳作还能让他暖和一点。

  可实际上,那些挨着树根的树枝根本掰不断。

  雨停了,他扭着身子从树下钻出来,然后爬到其他树下去寻找干树枝。他的手快要冻僵了,几乎抓不住那些树枝。

  过了一会,他掰到了几根看起来合适的树枝。如果其中一根能点着火,剩下的那些也会是很好的柴火。

  他找到一块适合做底座的岩石,还有一块更合适的石槌,他把那根最干的树枝放到底座上,用力地敲打。虽然树枝总是滑到一边,而且肯定需要很久,但总算是有希望。他敲啊,敲啊,敲啊,手指因为冻僵而变得笨拙,他必须小心翼翼地避免砸到它们。两年前,他曾砸伤过一个指头,到现在指尖处还有一个凹痕,和其他手指相比明显肿胀一些,而且总会发麻。他给那根手指起名为肥指。所以现在他十分谨慎,偶尔会击空,直接砸到底座上。敲击时偶然迸发出的小火花让他对点火棒愈加渴望了。不过在这样的夜晚,一两点零星的火花还远远不够。

  最后,那根树枝的一部分被他砸成碎屑,而且非常干燥。他盘好腿,弯下腰,那堆木屑看样子应该能点着。他气喘吁吁地带着新装备爬回之前避风的那棵树下。除了两只脚以外,他已经不觉得冷了。接下来就是生火:双脚夹住放着碎木屑的底座,双手在正上方紧握点火棒。一切就绪:现在开始旋转点火棒。

  点火棒在他的手里上上下下地戳向木屑堆,轻轻地,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先是手掌顺着点火棒向下用力,就在将要到达底端时,一只手握住底端,另一只手迅速上移到顶端,抓住,然后再重新开始,停顿时间越短越好。外面还在下雨,树下则是顺着树干流进来的雨滴。看样子是点不着了。但他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一旦承认,他只会更冷。

  过了许久,大概有一两个时辰,他不得不放弃,至少要放弃这根树枝了。那堆木屑太厚,而且一段时间之后也变得有些潮湿。点火棒对准的那个点开始发烫,摸的时候还差点烫到他的指尖。四周的木屑也有些变黑,但就是着不起来。

  隆呆呆地坐着。即便他能渡过这个劫,以后也很难把这一切讲给索恩听。老通灵师一定又会对着他的耳朵来一下。不管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你都必须生火,条件越糟糕,火就越重要。和大多数通灵师一样,索恩特别擅长取火。他经常教授给隆和其他孩子各种生火的技巧。他把点火棒放到他们的额头上,然后旋转,以便让他们了解旋转的速度和温度的关系。到最后,无论老家伙给的任务有多难,隆都能够成功取到火。但不管怎样,那时候总能弄到干火绒。

  隆又一次从树下爬出来,站起身,沮丧极了,他忍不住啜泣起来,接着又开始跳舞,一直跳到完全不冷,身上蒙了一层薄薄的汗珠才肯停下来。当雨水渐停时,他的身上冒出一阵阵热气。他很饿,可什么吃的都没有。看样子只能嚼嚼石子,想点其他事情了。嚼着石子,雨中跳舞,管它冷不冷,这就是他的漫游。等天亮之后,他要找一处更好的栖身之地,要么是岩洞,或者是其他上面有遮挡的小窝。还有干燥的木絮。他要开始为满月之夜的回归做准备。到时候他要穿着衣服,手握长矛,吃得饱饱的回到营地!身上穿着狮子皮!脖子上挂着熊牙项链!他已经在自己的眼中看到了这一切。夜色中,他大声喊出了自己的目标。

  过了一会儿,他又爬回那棵最大的云杉树下,头靠着膝盖,胳膊紧紧抱着双腿。不一会儿他又站在树林里,跳舞,寻找栖身地,捡拾起一根又一根树枝仔细检查。如果是可用的,他就把它们堆成一小堆一小堆,每一堆都不一样。他嘴里一直唱个不停,还时不时地诅咒索恩几句。诅咒他命根子断掉,被狮子吃掉……有时隆还会大喊一声——太冷了!索恩经常会把自己的想法用通灵师语中的旧词喊出来,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词语本身:依稀瓦卡塔!依稀瓦卡卡卡卡卡替替替……

  突然间隆的大脚趾踢到了什么东西,骨头很疼,不过那里的肉却没什么感觉,他气得又一阵诅咒。诅咒乌鸦在你头顶拉屎,诅咒你断子绝孙……他趴在地上,膝盖、脚趾、手掌、额头着地,僵硬地做了几个俯卧撑。也许他可以想想那个来自狮子部落的女孩,和隆一样也属于乌鸦族。虽然这是不被允许的,但他们还是眉目传情了许久。这个时候想着她或者他们部落的萨杰意淫一番能让他暖和不少。

  这个念头纠缠了他许久:他的眼皮里尽是一幕幕裸露的画面。这让他暂时忘记了冰冷的雨滴。他的小腹下面开始燃烧,可还是太冷了,他只能让下面那一小块保持温暖,以免被冻伤,否则就真糟糕了。

  又过了一会儿,雨小了不少。黑压压的乌云似乎变亮了一些。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他无从判断何时天会亮。感觉应该快了,也必须快了。真是漫长而难熬的一夜。

  他站起来,甩了甩身子。头顶的灰色渐渐转淡。他又开始唱起欢快的歌曲,这次是唱给太阳听的。他呼唤着伟大的温暖和欢乐之神——太阳。他又累又冷,但还没到冻死的地步。他知道自己能撑到天亮。这是对他的历练,也是成为通灵师的必经之路。他不停地吼唱直到嗓子喊不出声来。

  黎明终于到来。天空依旧阴灰暗淡,空气潮湿寒冷。虽然暴风雨笼罩下的万物还没有回归本来面貌,但也能依稀看到一些。低矮的乌云从西方席卷而来,遮住了山脊,飘荡在黑乎乎的山峰之间。雨水落到洛厄山谷后顺流而下,仿佛在云层和树林之间矗立着一把巨大的黑色扫帚。由于地面上还有不少积雪,所以看起来反而比天空还要亮一些。

  一眨眼的工夫,四周又明亮了不少。东边山脊上方的云朵中有一个白点,是太阳!伟大的温暖之神,终于肯露面了。不管有没有云层,空气肯定会变暖。只有最猛烈的暴风雪才会让白天比头一天晚上更冷。此刻的天空看起来不像是还有狂风的样子;灰色山峰上翻腾的乌云渐渐露出一道道亮白的缝隙。不过,风还没停,雨也一直在下。

  不过,不管今天会不会变暖,他都要不停歇地活动以保持温暖。除非有火,否则他一刻也不能松懈。他把昨晚没能成功取火的工具收起来放好,然后左手抓着两根木片,右手握着一块适合投掷的石头,顺着溪流出发了。他想找一片更大的杂树林,最好有云杉、松树、雪松和赤杨树。这附近的山脊、山腰、斜坡上以及高地后面和上面大多是光秃秃的石头,其间只有零星几棵小草,现在又覆盖了一层积雪。不过小溪流经的谷底却长着不少树木,断断续续地向前延伸。没走多远,洛厄山谷溪流的东岸分出了一股细小的支流,旁边生长着一片更广阔的树林,一块椭圆形的草地被环绕其中,沿着斜坡两侧向上蔓延。

  他绕过最潮湿的那片草地,朝树林中最茂密的地方走去。还好有树叶的遮挡,他可以蹒跚着向前滑步。风更大了,雨水也密集地打下来,这和他离开昨晚那片小树林时预想的完全不同。在这片更大的树林里,情况好了很多。稠密的树叶阻挡了不少寒意。而且现在是白天,他能看清自己在做什么。树林中间有一棵折断的雪松,一大截内层树皮敞露在外,他可以不费劲地拉下来给自己做身粗糙的衣服。一根腐烂的雪松树干尽头耸起两堆蚁丘,上面还有几圈残雪,这又让他看到了希望。木头的尾端还有一个洞,他拿起石块猛地砸了几下,洞变得更深了,他伸进去掏了一把:坚实的木壁下面竟然有一撮火绒,而且非常干燥。“哎呀妈妈!”他大叫起来,“谢谢!”

  他迅速掏出一大把放到一棵歪歪扭扭的老松树的背风处。“所有足够大的树林里都有可以燃烧的木头。”他改口大喊道,他一定要明确地告诉希瑟。他知道希瑟一定会笑话自己,但他还是要这样做。把事情做对至关重要,尤其是要打造出一句属于自己的名言。

  他把所有的干火绒都放到那棵倒地的老松树下面的裂缝里,好好保护起来。他又迅速收集一堆树枝,还从树上折下来不少,一块儿藏到松树下。接着又从树上掰下来一二十根略小的树枝放在老松树的四周,下面和上面做防风墙。这种矮小的老松树枝叶茂密,非常适合藏身,再加上他搭的树枝墙,风雨都很难钻进来。

  他把那些柴火堆在旁边,背靠树干坐下来,蜷着身子作为最后一道防风墙。他盘着腿,把没有知觉的双脚放在底座两边。

  他拿起点火棒敲了几下,以便让尖头更干净更尖锐一些,然后放到底座的凹槽内,紧挨着那堆火绒。一切准备完毕,他开始旋转,上上下下,一遍又一遍。他的手顺着点火棒慢慢向下滑动,他能感觉到旋转的火棒靠近底座时的压力。他竭力去控制速度和压力以获得最大热量。这种感觉很像跳舞,他的手每一次从点火棒下端回到顶端都需要快速而微小的移动。几个回合之后,他已经做得相当熟练,于是用脚趾将火绒推着靠向黑点,那是木结上的一个小浅坑,就像用石片在平坦的底座上刻出来的一样。这也是隆第一时间选择它的原因。

  隆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看着火绒慢慢变黑,然后那些黑色斑点的边缘呈现黄色和白色的微光,他弯下腰,对着白光轻轻地吹了口气,一张脸几乎挨到那点亮光前,他轻轻地吹着,希望白光能从凹槽慢慢向外蔓延,直至整堆火绒。他环护着火绒趴在地上,小心翼翼、一丝一丝地吹着,唯恐一不小心把它吹灭。隆耐心地等着它变大,接着再对着它慢慢呼气,迎合着它的需求,噗,噗,噗。这是他能做的,也是他必须做的,噗,噗,噗,噗。

  火绒突然冒出了火焰。火!虽然很微弱,但升腾起的热量却直冲他的面庞。这次他深吸一口气,比之前更大口地吹出来,虽然还是很轻柔,但明显快了许多,就好像对着笛子吹出狼嚎声一般。他边吹边移动膝盖和手肘,让自己的脸成为这簇漂亮的火焰的最后一道避风墙。他希望火焰变大,哦,他多么希望它能开心、舒服地越来越大!他愿意把自己的呼吸、灵魂和所有的爱都给它,只要它能迸发:成功了!

  当那团小火焰开始迸发之后,他把几根小小的干树枝盖到上面,这样既能点着又不会把下面的火苗压灭,这种平衡非常微妙,但他了然于心,这是他擅长的,过去索恩曾逼着他练习过无数次。哦,没错,火,火,火!虽然几乎每个人都会生火,但隆觉得自己做得最好,所以昨晚的失败让他感到格外气恼。等以后讲述第一个晚上的经历时他一定会很尴尬。当然,他会强调暴风雨有多可怕,但话说回来,他的族人们就住在山谷外面,他们肯定不会相信他的夸大之词。到时候还是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的失败吧。

  但现在已经到了早晨,火也生起来了,他把小树枝都丢进了火里,还可以再添一些,包括更大一点的树枝。不一会儿,大概有一二十根小树枝开始燃烧,腾起黄色的火苗。马上就可以添加些更大的干树枝,它们几乎是挨火就着。他边添边叫:“哈!哈!”接着又放上更大的树枝。从手指头粗细的,到最后是和腰差不多粗的了。看着越来越旺的火焰把大大小小的树枝吞噬成黑色,他真是高兴坏了。只要有火,就没有什么可怕的。

  浓烟冲向半空。熊熊燃烧的火堆里不时传来木头燃烧的嘶嘶声和爆裂声。热浪扑向他裸露的胸膛、小腹和下体,他的下体随着热气变得灼烫,一阵痛苦的刺疼。他用一只手把它紧紧握住,他喜欢这种疼痛带来的快感;啊,麻木的肉体再次复活,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皮肤开始发痒,全身开始刺痛!现在连脚都变暖了!估计等它们全部复苏的时候他会疼疯掉。啊,火,熊熊燃烧的火焰,那么友善,那么温暖,真是太美了!

  “上天的恩赐,我的朋友!上天的恩赐,我的朋友!”这是希瑟自创的一首关于火的短曲。

  目前一切看起来都很好。昨晚只是个意外,是黑暗的前奏。虽然暴风雪还在头顶咆哮,但只要有火,其他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如果可以的话,他能让这堆火连续燃烧十四天,或者离开时把它带着,换个地方再生起来。这样他就可以把精力放到其他地方,比如食物、藏身处、衣服。不管怎样,他已经拥有最重要的东西。而这才是他漫游的第一天!

  他坐在火堆的迎风的一侧,双腿圈着火堆,胳膊架在上面,双手被烘得滚热。哦,这是身体复苏的刺痛:啊哦——这是一声和昨夜完全不同的号叫。像狼,像和他名字一样的潜鸟,他拖着长音,兴奋而得意:啊——哦——哦——哦——

  当暖意传送到脚趾时,他又朝红通通的火堆里添了几根大木头,然后站起身,先是沿树林四周走了一圈,再从中间绕行穿过,边走边仔细探寻着。这片小草地边上有一株断裂的雪松,他还在小溪的浅滩上发现了一块长形燧石,一端十分尖利,边缘粗糙,很像是一把笨重的大刻刀,正好适合砍东西。他把它拿到断裂的雪松旁,对着树干上的裂缝一通劈砍,不一会儿,树皮就被剥落下来,他尽可能地剥得大一些,不少长条比他还要长。

  等剥完内层树皮,弯曲的树枝也轻松地被扯了下来。他把树皮带回火堆旁,又朝火堆里加了几根树杈。他伴着热气坐下来,把雪松的树皮撕成条状。这是一项需要耐力和细致力的任务,不过,看着长条越堆越高,他内心觉得十分满足。

  到了中午,他已经撕了很多,多到远远超出预期。他又向火里添了几根木头,然后在一块靠近老松树,没有雪的平地上把一条条树皮铺好,大概有八十到一百条。他先把六条排成一列,然后在上面交叉铺上更多的树皮,这种叠排式编法简单而有效,他很喜欢。他把长的放上面,短的放四周,然后用每一圈的起点抵消下一圈缺少的部分,这样一来就不会出现短板。最后他把手伸到树皮下面,把编好的部分朝中间往上拉,又绕着后面多编了几圈,让上面离得远的地方靠在一起,最后得到了一个筒状的东西——一条绑腿。

  接着,他又重复了一遍——又一条绑腿。然后用三角形的绑带把两条绑腿系起来,一条简单的裆带把他那冷冰冰的命根子盖住。他穿上绑腿,系好,立刻暖和了不少——哈!

  接下来再做一件背心、帽子,最后,用剩下的做一件简易的短斗篷。虽然这些衣服在下雨的时候会被淋湿,也容易被撕坏。但话说回来,在栖身的小窝里,它们能帮他保暖,也能在雨停的时候给予一些保护。其实,他真正需要的是毛皮衣服,当然,那肯定要费些周折。就目前而言,这套树皮装已经是他所能做的最好的了,和赤裸着身体相比,这已经好太多了。

  解决了穿的问题,他感到了阵阵饿意。之前他看到草地上有好几片浆果丛。朝火里扔了几根树枝之后,他穿着树皮装开始自己的草地探险之旅。

  风还很大,但雨已经停了。厚厚的云层也渐渐散开。草地边缘有一些黑莓,他小心翼翼地拨开叶子,从里面拣起几颗去年的干果,虽然又黑又瘪,但也能填一下肚子。

  他继续向前走,来到了溪流离开草地的拐弯处。如他所料,那里有鲑鱼,就藏在河岸的拐弯处下面。这里离刚才的小树林很近,透过树丛就能看到欢快燃烧的火焰。

  他沿着小溪向下游走去,直到看到一块合意的小浅坑。他先把石头一块块地从岸边推到河里,垒成一道小小的水坝。溪水从水坝的缝隙中倾泻而下,水坝后面的水平面一点儿也没有上升。不过小鱼可没这么幸运了,它们被挡在了外面。接着,他匆匆地跑回上游的草地上。

  他脱掉新衣服,光着身子踩进水流向下游走。经过最后一个拐弯处时,他从岸边拣了一块大石头扔到溪流正中间,同时又蹦又跳,大喊大叫。没有鱼儿从上游游过。他又在水里搅了搅,大喊大叫,还是没有小鱼从拐弯处的河床里出来。也许它们早就朝下游逃去了。

  他一手拿着石头,一手拿着树枝蹚着水朝水坝走去,边走边用手里的石块敲打着水里的石头,嘴巴不停地叫着。

  眼看着快到水坝,就在前方,就在他和水坝中间,游着三条鲑鱼。他迅速丢下石块,冲到岸上,扒拉下几块石头筑成另一道水坝。完成之后,他还要挡住其中一条鱼激起的几道急流,不过那条鱼已经被惊到不再躲闪,剩下的两条更是连躲都没躲。第二道水坝远远高出水面,三条鱼都被围住了。“啊哈!”他大喊道,“谢谢!”

  他又回到上游快速看了一下自己的小营地,火还在燃烧。他蹚出小溪,顺着岸边走回鱼塘那里。他追着刚才那条冲向自己的小鱼,把它赶到可以用双手捉住的地方,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接近,小鱼一动不动地躲在角落里。他单手向上一舀,连鱼带水冲上了岸。小鱼扑腾了一会就不动了。他压抑住想要大叫一声的冲动,生怕把剩下的两条鱼吓跑,然后再慢慢地靠近藏在河床下的第二条鱼,他悄悄地放下手,一个反舀,水花四溅,第二条鱼也重重地摔到岸上,死了。

  剩下的那条鱼开始四处逃闪,连续几次躲开了他的包抄,不过最后还是落在了他的手里。被甩到岸上后,鱼还扑腾了好一会儿。就这样,他抓到了三条可口的鲑鱼,每一条都比手掌还要长一些。他吟唱了几句渔夫的感谢词,然后离开小溪穿好衣服,把鱼带到火堆旁。

  他把一根老赤杨木树枝掰断,掰出一个尖利的端头来划破鲑鱼,剖开鱼腹。然后又找到一根长一点的松树枝,把处理好的鱼块穿到上面放到火上烤。不一会儿,小鱼边缘就发出嗞嗞的声音。太好吃了,虽然没有调料,但透着鲑鱼的香味。下次他要摘些迷迭香和薄荷加到食物里。吃着吃着,他突然想到刚刚离开之前应该把上面那个水坝放开。

  算了,那是明天的事情了。靠在暖和的火堆旁,吃饱穿暖的隆开始昏昏欲睡。

  他又起身到树林里找了一些云杉树枝当作床和毯子。他把床铺在火堆旁,厚度差不多了,他又去岸边采了不少苔藓放在一旁烘干,接着再去寻找更多的柴火供晚上使用。最后他把烘干的苔藓铺在树枝上,终于可以躺下了,他把披着厚厚针叶的云杉枝条拉过来盖到身上,那身树皮装也没有脱掉。他会让火堆一直烧得旺旺的,今晚一定很舒服。时间才到傍晚,他已然惬意地躺在火堆旁,欣赏着摇曳的火焰。虽然才第二个晚上,但他已经解决了温饱问题,还有一张火堆旁的床!这个值得好好炫耀一番。

  他躺在那里,又暖和又舒服。第二个晚上的月牙会比前一晚那道细细的月线明显粗不少。他们说,两个星期很快就会过去。用不了多久,月牙就会落下,四下一片漆黑,只有几点星光在残留的云朵上闪烁。头顶的树叶在火光中摇曳舞动。第四个月的第二天,温暖的火光外依然是湿冷的寒气。他很快就睡着了。

  午夜时分,从遥远山脊里传来的狼嚎声把他吵醒。他又朝火堆里扔了几根树枝,红色的火焰瞬间从飞舞的白灰中蹿上来,火花四溅,他看着树枝渐渐变黑,开始燃烧,突然间金黄色的焰火向上腾起,仿佛一首催眠的舞曲,他又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沿着山脊下面的小道向上走,突然看到三只野山羊正站在山脊的最高处。他走到山羊面前,它们也直愣愣地盯着他,完全不害怕。那对光洁弯曲的羊角高高耸立着。它们是岩石上的舞者,是母亲最喜欢的动物。突然间,母亲出现了,就在自己的旁边,还有父亲。他们注视着那群舞者,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驯鹿低沉的奔跑声,如同隆隆的雷鸣一般。虽然母亲来自乌鸦一族,父亲属于鹰族,但他们都很喜欢野山羊。隆记住的就这么多。他知道正常情况下自己是不可能和父母在一起的,正是这个常识把他唤醒了。

  星光在头顶盘旋,黎明快来了。隆试图再一次回到刚才的梦里,可惜失败了。他只好在彻底遗忘前竭力去抓住所有的记忆。回忆一下子都冲到了眼前,从最模糊的到最清楚的,从开始到结束。有些梦希望被记住,而有些只想被忘记,所以只能一点点去追寻。这就是其中之一。

  父亲和母亲来看他了。他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隆想从自己的眼睛里找出他们的样子,或者,他想知道为什么在梦里会很清晰地知道他们是谁,即便他们只是静静地站在他身旁。有时候他能回忆起梦境中的对话,有时候记不清。这一次,虽然什么话都没说,但他却明白他们的感受。他们心中充满了对他的爱和关心,还有对这些岩石舞者的喜爱。一想到他们的离世,隆忍不住啜泣起来。灵魂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他们是怎么生活的,为什么不能回来看看他?为什么要他们死掉,为什么万物都要死掉?一切都是那么神秘,世界那么大,而自己却如此渺小。如果没有火,他将彻底地孤寂无助。而此刻,躺在火堆旁的他愿意看着这些事情,让悲伤在无穷无尽的世界中席卷自己。

  黎明的天空又一次布满阴云,不过这次的云层不厚,也没有雨滴集聚。风断断续续地吹来,不时地掀起余烬中的烟灰。不过这个避难所还算完好无损。虽然远离火的那侧身体会感到阵阵寒意,不过轻松地翻个身,就可以把冰凉的皮肤烤热。这是他漫游的第二天;虽然身体很舒服,可他却感到悲伤和孤独。他叹了口气,毕竟这是他作为通灵师的首航。从此,他要步入一个新的世界,一种与过去完全不同的生活,而不仅仅意味着一个人独处。父母曾经告诉他:必须要学会面对,不断学习,只有这样才能成功,成为一名男通灵师,一个真正的男人。当然,他的父母已经去世了。

  隆走到小溪边喝了点水,然后继续寻找柴火,没多久就搬回了一大捆老木头,这样的话就不怕火堆熄灭。经过一天的燃烧,木头变成黑色的炭灰,层层堆积,越堆越高。

  接下来要去寻找食物。他朝草地走去,希望能找到动物的脚印或排泄物,说不定还有适合布置陷阱的地方。最好的陷阱是隐藏起来的绳子。树皮编织的绳子总归不太结实。在穿过草地的途中,他走到刚才的小鱼塘旁,挪开靠近上游的那道水坝,仔细检查了一番,周围一条鱼也没有。他又继续穿过草地,避开地上的积雪。河岸两边有不少湿嗒嗒的水印,应该是动物的脚印。不过这个地方过于开阔,不适合布置陷阱。他需要那种两侧都是灌木丛的狭窄通道,这样一来,喝水时受惊的动物会看也不看地钻进灌木丛中间的通道里。最后,他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地方。不过用什么做陷阱还是个问题。他带上石块走到一棵赤杨树前,砍下不少长长的软枝条,既柔韧又结实,然后从一端劈开,分成三股编成绳子,然后系在比地面稍高的地方,说不定能绊倒一只小鹿或山羊。这是他整个早上能做的最好的事了,因此,他一直忙活着把绳子布在灌木丛间。如果绊倒了小动物,他在一旁也有时间跳过去抓住它们。不过整个过程他必须在那里等着,否则即使有动物上钩也可能会挣扎逃脱。想了一下之后,他打算等太阳落山的时候再过来,到时候可以把来河边饮水的小鹿轰到这里。

  陷阱布置完毕,他又回到火堆旁寻找适合投掷的石块。要是能抓到雪兔或松鸡就更好了。找到了两个石块后,他又去西面的山坡上搜寻去年残留的浆果。他看到一棵光秃秃的树上长了不少槲寄生,于是寻思着爬上去吃那些白色的浆果;它们的枝杈间会分泌出一种黏糊糊的东西,能够粘住幼鸟。不过现在还没有鸟。最后他找到了一颗黑莓,吃着干浆果,还把一些可以吃的白色小蘑菇塞到嘴里,然后匆匆地回去看看火堆的情况。

  火烧得依然很旺,他朝里面加了根木头之后向相反的方向出发。这次是顺流而下,洛厄山谷越来越深,但依旧很狭窄,东边的山脊在与厄伯山谷交会的地方裂了一条缝,形成一道向东北延伸的高耸峡谷。越过裂缝之后,东边的山脊再次向上隆起,那就是斯凯特之角,一块高大的岩石,下面是又矮又宽的悬崖。悬崖再向下便是陡峭的林坡,一直蔓延到洛厄山谷的小溪,那里依旧被白雪覆盖着。

  隆向下朝着洛厄溪流和洛厄山谷交会处走去,那里的水面结了一层冰,下面还有一棵赤杨树挡着,说不定能发现些有意思的东西,肯定会有动物的足迹。

  突然,斜坡上的树林里传来轰隆一声,他立刻停住脚步。这时一只小母鹿从上面的树丛里跳出来,后面紧跟着两头棕熊。小母鹿左后腿折了,只能靠剩下的三条腿向下跳,速度比平时慢了不少。而领头的那头棕熊却以惊人的速度向山下冲来,很快就赶上了母鹿,然后瞬间把它扑倒在地,像头饿狼般撕开了它的喉咙。隆曾见过熊觅食,它们像猫一样先咬住猎物的脖子后面。不过话说回来,熊可能做出任何事情。这方面,它们和人类相似,而且现在看起来和人类像极了:穿着毛皮大衣的大块头危险人物。

  隆依旧一动不动,眼睁睁地看着第一头熊撕咬开母鹿的喉咙,舔舐着喷出来的鲜血。隆忍不住流下了口水。小鹿的身体还在战栗。棕熊可顾不得那么多礼节,只顾着享受。

  这个时候,第二头棕熊赶到了,它从背后袭击第一头熊。于是两个年轻的雄性动物开始搏斗,凶狠的咆哮声伴随着互相击打,却没有造成实质性的伤害,看样子是一场持久战。就在它们打到忘记周围一切的时候,隆朝它们掷出石头,全部击中。它们被突如其来的疼痛吓了一大跳,立刻头也不回地朝树林深处逃去。在逃跑的过程中似乎还在不停地厮打。

  隆立刻冲到母鹿旁边,不住地看着四周,他知道时间不多,棕熊很快就会回来,即使它们不来也会有其他猛兽。周围没有能割开鹿皮的石块,第一头熊也刚刚开始啃食。他把母鹿四肢摊开,然后从中间折弯,念叨一句“感谢”之后就开始用刚才丢过来的石块猛捶它的后腿,不一会儿大腿骨就断了。接着隆把它的腿骨和脊椎分开,切掉皮和韧带,敲碎关节,他想带只鹿腿走。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被风夹带着吹向峡谷。

  鹿腿还没有完全脱离开身体,他只能继续猛敲着母鹿的臀部。就在这时,他抬头看到上面的树林里有动静。糟糕,树丛中有三只母狮子正摇摇晃晃地朝着这边走来。

  隆立刻一跃而起,飞速穿过树林朝峡谷另一边逃去。他跨过岩石,躺倒在地,竭力屏住呼吸。

  狮子在小鹿旁边停住了脚步,它们边低头嗅闻边朝四周张望。它们知道这是只刚被杀死的小鹿。隆捡了两块石头放在身下。如果能逃回到火堆旁,也许能阻挡住这些狮子。不过如果它们特别饥饿,再加上看到他孤身一人就很难说了;它们非常善于评估捕猎的成功率,它们知道只要不去理会最开始扔出来的石头,它们就能把他吃掉。那些信念坚定的母狮子都敢迎着石头雨前进。现在只希望那只死去的小鹿能吸引它们的全部注意力,填饱它们的肚子。

  他像蜥蜴一般依靠攥着石块的双手和脚趾向前爬了一段,直到完全离开它们的视线后他才敢站起来,迅速又悄无声息地朝火堆跑去。

  火还在燃烧,虽然没有之前那么旺盛,但也能瞬间把扔进来的木头点燃。他把大大小小的树枝投到火里,又准备了几个用作防御的火把。

  一切准备完毕,他又回到刚才的地方——不是杀戮现场,而是它上面的斜坡。那里有一块被雪覆盖的平地,向下可以看到那几头狮子。

  那只小鹿基本被吃光了,不过剩下的残渣也够隆饱餐一顿。皮和骨头也能派上用场。如果可以的话,他会像乌鸦那样在它们头上拉屎,直到把它们赶走,当然,要确保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于是,他调整好姿势沿着斜坡向下滑去,皮肤被磨得刺痛不已。整个山谷都在眼前,一切都变得有棱有角,和平时完全不同,他就像真的变成了一只鹰。一块块岩石由内而外散发出光芒,树木在风中发出嗡嗡的颤动声,在隆的眼里,它们都在齐刷刷地飞向峡谷上方。

  那几头母狮子正懒洋洋地躺在鹿的残骸旁,它们和一头小熊差不多大。和其他猫科动物一样,它们用爪子清理沾满血迹的嘴巴。吃饱肚子的狮子可能会被一阵石头雨赶走,但通常赶走它们的是一群拿着长矛的人类。而如果只有一个人的话情况就不一样了。即便没有被激怒,狮子们也可能把这个自以为是的傻瓜当作一顿可口的餐后甜点。所以,判断它们的情绪和肚子的饥饱程度十分重要。此刻,那些肚子就像浅褐色的水袋一般摊在旁边。隆躲在一棵倒下的树后面观察了好一会儿。那几头母狮子又大又漂亮,那种与生俱来的神采洋溢——大猫,和那些在营地周围游荡的小猫没什么两样,只是它们更大,像狼一般在野外成群地奔跑。真是一种奇妙的结合体,它的样子让其他一切动物生畏,但漫步的时候美丽无比,捕猎时无所畏惧。

  用一块大小合适的石头猛然一击,直中头部,肯定会吓到它们——尤其是来自高处的袭击。不过如果真出手的话,更可能会打中它们的身体。它们是受伤逃跑还是找出肇事者杀死他?这一点绝对不能搞错。

  他只好静静地等待,看着那几只母狮慢悠悠地整理自己的毛发。它们确实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动物之一,也是九种神兽之一。不然呢?还有哪种动物比它们更像上帝,可以将懒洋洋的优雅与可怕的致命力结合得如此完美,既有狼性又有猫性?它们四处张望,眼睛上黑色的泪痕像节日里流淌的颜料一般。它们的目光可能会落在你身上,你恐惧颤抖;不,这是绝无仅有的。它们可以杀死任何想要的东西。

  就在这个时候,一头狮子慢慢起身朝小溪走去,其他两头紧随其后。这样一来,他们之间就有一段距离了。隆估算了一下,这个距离应该足够。他迅速冲下去,把刚才没有敲掉的残腿彻底扭断,然后两手重重一击,狮子啃了一半的脑袋也被捶了下来。他两只手牢牢地抓着鹿肉,沿着峡谷一直向上跑,直到回到火堆旁。他跑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甚至都能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他整理了一下火堆,又一天过去了,很快就到了黄昏。他一边敲鹿腿,把皮和韧带剥下来,一边把碎肉放在火上,边烤边吃。鹿腿分解结束之后,他开始处理鹿头,舌头和大脑还剩下一些,眼睛后面有几块肉,还有下巴。吃完之后,借着朦胧的月光,他把鹿腿上的皮、骨头和韧带拿到小溪边清洗。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三夜。洗完之后他把东西带回到火堆旁烘干,他希望这些残留物的味道能淡些,不要再吸引来体格庞大的夜间拾荒者挑战自己。

  他又放了些树枝在火堆里,这样一来烧到半夜肯定没问题。他钻到枝条编的毯子下面,小鹿的残骸放在一旁,鹿皮当枕头,短短的绒毛贴在脸上,柔软极了。他就这样睡下了,既充实又疲惫。今天还算不错;不过想到自己一旦睡着就没人能在一旁值守时,他又感到十分不安。那些狮子还在某个地方,它们会夜间狩猎。一旦让它们看到或闻到味道,它们就会知道这堆火意味着什么。但他实在太累了,根本没力气再熬夜。很快睡意伴着摇曳的火焰向他袭来。他无法抗拒,只能告诉自己必须睁开内眼坚守,然后就握着一块石头睡着了。

  这天晚上,他一直在做梦,全都是狮子在追赶自己。他呻吟着醒来几次,觉得害怕极了。黎明终于到来,天边渐渐变成灰色,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有睡着过。眼睛发涩,肚子更饿了。

  西方的天空又堆满了厚厚的乌云,只是暂时被初升的太阳染成了粉色。一阵阵寒风吹起,也许还有一场暴风雨。这是他漫游的第三天,第二场暴风雨。不过这次他可以待在温暖的火堆旁,把那些鹿皮碎片改造成衣服和工具。

  不过,还是要到寒冷的外面去。他在小溪边的岩石堆里找到了一块方形燧石,可以改成刀片、尖刀或斧头。他又找了一块又大又长的黑硅石做石槌。他把石头送回火堆旁,然后又走到草地上的小溪口。溪流拐弯处的水底有几条鲑鱼,他脱掉绑腿走下河,拍打着水花把它们朝下游赶,然后再把上面的水坝垒好。他跨过水坝走到小鱼塘里,耐心地把四条鲑鱼一一舀到岸上,看到它们在岸上不停地扑腾着,他高兴地发出狼一般的号叫。烤鲑鱼,这次可以加点洋葱,那是他在斜坡上面的草地上看到的,一棵棵从融雪中冒出来。一口鲑鱼一口洋葱。想到这里,他的口水止不住流下来,肚子也咕噜噜响个不停。他走到那片长着洋葱的草地上,用鹿腿骨挖了好几株,然后回到火堆旁,洋葱搭配鲑鱼。清空鱼内脏,架在火上,烤到发黑就可以开始吃了。虽然有些粗糙和焦煳,但依然很美味。

  解决了饥饿问题,他拿出捡来的那两块石头,又找了一块平坦的岩石做底座;他把燧石放在底座上,小心翼翼地用石槌敲打。这十四天内他万万不能让任何一个手指受伤,所以只能一点点地敲,雪花般的碎片落了一地,由于太过谨慎,效果并不理想。不过最后他还是敲出了几个粗糙的刀片,其中一个正适合握在手里割开鹿皮。虽然还没经过处理,但那些鹿皮却十分结实,也很有弹性。他想做一条腰带来系住绑腿和裆带,目前身上的这条带子估计很快就要断掉,绑腿也会跟着掉下去。除此之外,这身树皮衣还是不错的。一条好腰带还要有一个折叠起来的夹层,那是用来装工具的,虽然现在他还没有太多工具。

  他慢慢地将鹿皮割成一条一条。腰带做完后,他把身上的两根树皮带换下来,又把两条多余的带子拧在一起做成项链,用燧石锋利的尖头在上面钻三个洞,这样就可以把小鹿的牙齿塞进去作为装饰。虽然不够漂亮,但已经是他现在能做出的最好的了。如果以后有可能,他肯定会做一条更好的。但万一没有机会,他至少还有这一条。他希望回营地的时候自己呈现出最好的状态。

  第四个早晨,天还没亮他就醒来,他在思考那群狮子寻觅到自己的可能性有多大,也许它们会嗅到自己的气味或者小鹿残骸的血腥味。还有一个必须面对的事实:这片树林里越来越难找到做柴火的树枝,更安全可靠的办法就是迁移。目前来看暴风雨似乎已经过去,西边的天空只有几片淡淡的云朵。于是他爬起来跑到陷阱旁看看是否有动物去小溪边喝水。

  一只年轻的野山羊正站在浅滩边。隆爬到陷阱对面的草地边,猛地跳起来大叫一声。野山羊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迅速抬腿向树丛中间逃去,正好被陷阱绊倒在地,挣扎一会儿之后就挣脱绳子,一跃而起,跳到山谷陡峭的岩石上,一直向前奔,直到站在岩石顶端。然后它高高跃起,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上,这种动作只有野山羊敢做。它远远地回头看了看隆,目光充满愤怒;然后摇了摇头,似乎在耻笑隆的计划;最后继续向前跃起,消失在山脊中。不愧是岩石上的舞者。

  隆发现自己手里还紧紧地攥着石头,他还没来得及把它扔出去。假如在野山羊被绳子绊倒的时候扔出石头,它也许会摔倒在地。当然,也可能会让它挣脱得更快。没有皮绳子的陷阱算不上好陷阱,这条绳子充其量只是一条长线。

  隆只能用新的尝试来摆脱失望。

  现在他要出去寻找新营地。他对这片地方相当熟悉,过去打猎的时候他们总会在这里来回穿梭。溪流流经洛厄厄伯上方的一片平地,流入一块叫中央山的高盆地后分成两条小溪,绕着一座和盆地脊部一样高的圆形小山的两边。这条高峡谷的东脊就是高地的边缘,西边回落到浅谷,然后再向西升高,直至冰冠山。从安扎营地的角度来看,河床周围有树,但也有狩猎的动物。最好能在峡谷的峭壁上找到一处隐蔽的地方,甚至在能俯瞰到溪流交汇处的山脊上也可以。除非找到一处完美的洞穴,否则很难将火堆隐藏起来。这片地方的崖壁上有不少洞穴,但大部分都被人和动物占据了。想找到一处空洞穴并非易事。当然,大火堆也是最好的防御武器。所以,最好还是在溪流交汇处的上方,或者直接去溪流发源地的顶部,越陡峭越好。索性把营地扎在最高处的树林里,那里最不容易进入。

  朝火堆扔了一大块干木头后,隆开始疾步出发,同时努力思考要走的每一步。他正在狩猎,皮肤被旁边的树枝扎得刺痛不已,眼睛里看到的全是又大又尖的东西,这种感觉似乎许久都没有了。流经洛厄厄伯山上的溪流已经结冰,形成了一处不大的冰瀑布,他避开瀑布两边的荆棘,试着像鄙视自己的野山羊那般自由跳跃。帮我上去吧,姐妹,让我也变成岩石上的舞者。溪流蜿蜒向后,一小排树木向前方延伸,直至悬崖边的杂树林,最浓密的枝叶间环绕着一汪清泉,还有一块可以俯瞰泉水的平地。那里有许多倒在地上的木头,没沾到多少雪,一点也不潮湿。林子里大部分是黑云杉和灌木松,风干过后都是非常好的柴火。他立刻在树林里搜寻了一番,不一会儿就在泉水上方平坦的岩石上堆积了不少柴火和树枝。他还把石块和树枝围成一圈,只留了一个小洞,以便胳膊伸进去把炭火摆在中间。一切都很顺利。

  接下来他跑回到原来的火堆旁,索恩曾戏称他的步伐为慢走。他把要带走的东西一股脑地塞进鹿皮腰袋里。他最后一次挑了挑火堆,又吃了几棵洋葱,然后找出一根已经烧透但整根还是完好的松木,从火堆拨出放到一边。他用手里的石块把松木劈出一片,长度大概是直径的两倍,然后用两块石头夹住,放在一把现摘的云杉针上面,裹成球状,塞进一个空心的树瘤里。其实,最适合携带火种的是大海里的贝壳,可惜那东西很少见,即便有也在女人手里。她们不但精于取火,更擅长携带火种。不过他这种把火种放在树瘤里的办法也很不错;一只手捧着树瘤,另一只手握紧石块,腰袋里还装着一堆工具和小鹿的残骸。

  他朝新营地跑去,这一次他的步伐更有力,每一步都踩准位置。东方的天空飘着几朵巨大的白云,轻扬的微风吹拂着面庞。在阳光下感觉很凉爽,一旦到了树荫下又开始发冷。今天真是适合搬家的好日子。

  * * * * * *

  在爬向洛厄厄伯上面的营地时隆觉得开心极了。不过走近时他才发现自己精心搭好的炉灶里的木头被洗劫一空。

  隆立刻僵住了,当想到最有可能的情况时,一阵恐惧紧紧攫住了他。他立刻悄悄地躲到一块岩石下面,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这时整个峡谷似乎都在眼前颤抖。周围非常安静,没有四处蹦跶的松鼠,只听得到泉水汩汩流出的声音。风顺着峡谷中向下吹,隆学着熊的样子使劲嗅了嗅,试图通过气味来辨别和确定到底是什么在等着自己——假如有什么东西的话。说实话,只拿走木头确实是个奇怪的举动。

  就在这时,隆嗅到了一股最害怕的气味。烟雾和油脂,很像自己身上的味道,但绝对不同。原人。他们和人类的味道不一样。索恩曾给他灌输过有关原人的知识,当时他们在峡谷下游一个浅浅的崖洞里遇到一个已经死去的原人,索恩把原人穿的熊皮斗篷的领子拉到隆的鼻子前。“蠢人就是这个味道。”说这话时,索恩又用力拉了一下隆的耳朵。

  隆的脸上和掌心里全是汗珠。今天突然变成了他的噩梦:万籁俱静的世界充斥着恐惧,还有看不见的东西想要杀死他。他一直觉得那些关于男孩漫游时被原人吃掉的传说仅仅只是故事而已;他认识的所有人都能平安归来。假如不小心遇到原人,他们总是和树人一样不会伤人的。

  但事实上,树人可能非常危险。原人体格彪悍,像熊和狼獾一般强壮。索恩曾经说过一个故事,一个原人阴错阳差地娶了一只熊,结果他俩竟然都没有意识到这个错误;还是很多年之后他们的女儿一气之下告诉了他们。

  他们极其擅长狩猎。他们从不用投矛器或标枪,只用石头做尖头,也不用鹿角、骨头和象牙。他们的长矛非常结实,适合刺插和短距离投掷。他们善于伏击,这是他们的狩猎方式:三两成群,一人负责伏击,其他人负责放风。他们比任何动物——包括人类——都擅于隐藏。

  现在看来他不应该把柴火堆起来,那样也只是节省了一点点时间而已。假如这次能幸免于难的话,以后一定要记住这个教训。

  隆盯着手中的火种,还在云杉针叶里闪烁着红光。他突然意识到,它会散发出气味。正如谚语说的那样,火的气味独一无二!

  隆把树瘤敞口那面朝下放在地上,也许火会慢慢熄灭,说不定还能当作诱饵。

  隆蹑手蹑脚地朝下游爬去,尽量不发出一丁点儿声音,就好像孩提时玩躲猫猫一样,不同的是此刻充满了噩梦般的恐惧。

  隆沿着洛厄厄伯的西坡向上攀爬,那里正好有一片树林和巨大的岩石可以藏身。然后是一段低矮的悬崖直接伸到洛厄山,那里的瀑布被称为“老小便”。也许那些原人也知道那个悬崖;但假如他们不知道,下到河床追踪他,就会被暂时阻挡住,他可以趁机逃走。

  可等隆爬到高处才发现那些树都太矮了,即使蹲下也无法藏身。隆只好躺在两棵歪歪扭扭的矮松树之间的空地上,上面长满了苔藓。他终于可以回头看一下泉水旁的那片树林。

  他们就在那里:一共三个人。危险的到来总是毫无预兆的。他们头很大,体毛浓密,雄壮的肩膀上披着毛皮斗篷。他们手拿长矛,长矛的手柄粗短,矛尖是锋利的红硅石:它们甚至能刺伤猛犸象。隆立刻吓得缩成一团。噩梦终于来了。接着,就像梦中发生的一样,突然有个原人朝隆这边指来,像只愤怒的鹰一般号叫着。

  隆立刻蹦起来冲向上面的山脊。三个原人一边追一边像乌鸦一般相互呱呱叫着。由于拿着长矛,他们的速度稍微慢了一些。隆跳得很快,马上就能爬上山脊,而他们还远远在下面。爬到山脊后,隆故意朝南跑去,让他们以为那是他的逃跑方向;如果他们想抄近道拦截他,就会撞到山脊另一侧的悬崖,就是“老小便”瀑布落下的那个悬崖。

  不过这几个原人的速度比想象中快得多,眼看就快追上惊慌失措的隆。等他们看到隆翻过山脊,消失在视线中时,他们掷出长矛,长矛嗖嗖地朝隆飞来。人们都说他们从不投掷长矛,可此刻长矛已经来了!两支没打中,落在了隆的下方。还有一支朝隆直直地飞来,为了躲开隆只得朝山脊另一侧跳去,这一跳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整个人向长长的峭壁上的第一个小坡滚落下去。

  摔到地上之后,隆感到左边的脚踝扭伤了,为了防止扭伤加重,他只好向前翻滚,不料受伤的脚踝又撞到树上。新伤旧伤加在一起痛到无法动弹,但隆又不得不跑起来,他顺着山坡下到洛厄山谷,每次左脚着地都像针刺一般,但他只能全速奔跑,还不能发出一点儿声音。隆只好张开嘴巴,大口地呼气吸气以让自己不叫出来。这样剧烈的奔跑需要大量空气,隆给自己设定了一个可以承受的速度,一个要比原人快的速度,这个速度考虑到了他们的突然加速。人们都觉得原人反应比人类慢,但现在隆已经不再相信任何传言了。他们那么强壮,爬起山来一定不会比人类慢。隆已经一瘸一拐地下到了洛厄山谷,他希望自己的左腿还能撑得住。过去他总以为自己的速度够快,可现在他绝不会这样想了。

  当三个原人爬上山脊时,隆已经回到原来的营地,火堆还没有熄灭。原人们到了山脊下面,站在悬崖上向下看了半天,最后悻悻地爬回山脊。看到他们折返,隆回到火堆旁朝四周看了看。他们很容易就能找到这里,并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把他杀死:这里不适合一个人扎营。隆拿起一根棍子捣了捣火堆,希望浓烟能掩盖住自己的气味,同时扰乱他们的思路,让他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很可能要停下来想一想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据说他们的思维比较迟钝。想到这里,隆先拿起一根燃烧的树枝扔到小溪对岸,然后又朝不同的方向扔了四五根。做完这些之后他重新回到峡谷,穿过“老小便”下面的溪流交汇处,沿着溪流向前走,他感到全身的肌肉和左脚踝一样痛到发烫。虽然没有流血,不会留下血迹,但隆右脚的大脚趾已经磨破,开始有血慢慢滴出来。隆沮丧地龇着牙坐下来,对着伤口猛吸一口血,再用舌头来回舔了几遍,最后抓起一把河沙按在伤口上,接着又单腿蹦着出发了。那些原人在速度和耐力上都不是他的对手。他们应该也很清楚,所以知趣地放弃了。但隆必须要确保这一点。现在需要转换方式。隆得恢复体力,穿越洛厄山谷,然后沿着山坡向上去东边或西边。想从峡谷爬到山脊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事实上,这个峡谷的两侧都是低矮连绵的悬崖,这就更增加了难度。不过隆知道东边的悬崖有一处缺口,于是朝那里进发。隆心里期盼那些原人能下到山谷里。一旦翻过东部山脊,他就到了沟壑遍布的高原,那里可以俯瞰整个山谷和峡谷,还能找到可供藏身的地方。

  隆一瘸一拐地向前奔跑,累到上气不接下气,他不断地张大嘴巴呼吸,似乎空气都不够用。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觉得浑身充满能量:太好了。隆不时地回头看——没有原人的身影。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继续追过来。他们还要找回长矛。为什么在山谷里使用那种投掷猛犸象的长矛?他们很可能只有这一种武器,而且还没有投矛器。这些和人类接近、噩梦般的人来到了白日世界,或者说是隆跨进了他们的世界。

  隆攀爬的那个山坡很干净,可以清楚地看到悬崖上的缺口,他顺着缺口爬到山脊上。悬崖上的岩石大多是白色的,上面点缀着片片青苔。隆的右脚趾又开始流血,他只好停下来抓了把泥土糊到伤口上。可能是用力过重,虽然伤口不深,但鲜血却猛地一下喷了出来。

  山坡从一片小悬崖中穿过后回转了方向,隆可以直接跑上山脊,那里有一片约一人高、枝叶茂密的树林。隆飞速地翻过山脊,这里的山脊也变得开阔起来。现在肯定是彻底摆脱了那几个原人。他们不会跟到这里来的。

  但隆并没有停下脚步,眼前还闪着刚才长矛像鸟一般飞来的那一幕,就像不停旋转的点火棒,长长的尖头差一点儿就刺中他。想想那会是什么情形!隆见过很多次小动物被刺中的场景,是他亲手刺中的,它们翻滚扭动,垂死哀嚎。所以最好还是继续奔跑。像狩猎时一般奔跑,稳健有力,还要持久。说实话,考虑到危险所在,这要比狩猎时的奔跑还要持久才行。歇一口气之后继续狂奔,直到第三道风再次降临,然后再继续奔跑。

  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的奔跑终于到了尾声,因为夜晚即将到来。湛蓝的天空逐渐昏暗。但隆还在薄暮中奔跑,直到天色完全暗淡。几近半圆的月亮正挂在头顶,还有一半多的时间才能回营地!在目前的情况下,隆不敢想象如何再生起一堆火,虽然附近没有原人。他的脚踝依旧很疼,每动一下都痛得厉害。

  但他还活着!实在不行的话,他可以一个星期不吃东西。一个星期没有火也没关系,只要不再有暴风雨。即便暴风雨真的来了也不怕,最重要的是他还活着!这是他的漫游,注定充满艰辛。如果没错的话,他成功摆脱了三个原人!如果能成功回到营地,他也有故事可说了。

  隆收集了一些干树叶和树枝,然后把它们铺到一棵低矮繁茂的云杉树下面的岩石角落里。由于常年吹下坡风,这些树茂密的枝叶都笼罩在岩石上。钻到岩石角落里之前,他撕掉身上的树皮背心,腿上的绑腿也早已破烂不堪。不过他可以做一张粗糙的床。隆觉得自己隐藏得很好。他在胸口上涂抹了云杉树胶,虽然身上黏黏糊糊,而且皮肤被云杉针刺得不舒服,但这可以掩盖住他的气味。一会儿就会冷下来,每一次心跳都会带动脚踝抽痛一次。这个时候他需要喝点艾草茶,吸上几口槲寄生花粉。不过现在的他只能紧紧地咬住牙齿。正如索恩一直要求的那样,他开始给自己的伤口起名字。他称脚趾上的擦伤为斯皮特,脚踝上的伤叫克劳奇。斯皮特和克劳奇唱着小二重奏,他不予理会,仔细听着松林间的风声,稍有点异动他都会紧张不已。有时会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的心脏也随之怦怦直跳;他在想假如长矛飞过来自己能不能在被刺中前跳出这里。大概不行。他自己就曾刺中过这种躲起来的雪兔。他知道结果会怎样。也许那些窸窣声只是野兔、松鸡,或者是松鼠或老鼠。可是当年雪兔喉咙被刺穿的情形让他迟迟不敢睡去。

  隆睡得很轻,翻了个身后蜷缩成一团以抵抗寒冷,他紧紧搂住冷冰冰的部位,已经焐热的地方又暴露在寒风中。他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嗅着空气中的气味,心里有些担心。不多久他又睡着了,但依然不敢睡得太沉。索恩声称这是可以做到的,只是不能随心所欲地做梦,只有断断续续、不连贯的梦境。等隆完全醒过来时,双脚冰冷,虽然睡着时胳膊一直抱着头,但耳朵还是冻僵了,命根子也冻到不行。隆开始瑟瑟发抖,他知道自己很难再睡着,甚至连躺都躺不了,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颤抖。

  隆惶恐不安地从角落里钻出来,朝四周望了望。近乎半圆的月亮已经转到了西方,看来今夜已过了一半。沮丧之下他开始上下蹦跳,主要还是靠右脚;同时握着拳头,来回扭动。最开始可能是因为太累,他有些跳不动,所以暖和不起来;后来身体的颤抖渐渐停止,他彻底清醒过来,感觉也没那么疲惫,这时的他饶有兴致地打量起还未仔细查看的岩石缝隙。这里算是一块高地,月光下,地面上散落着一块块又宽又黑的影子。什么动静都没有,四下静悄悄的。他尽可能把那套树皮衣服重新整理好,然后系到身上。过了一会,他又钻回那个角落里。这里再不好也比没有强。隆告诉自己,这是属于他的漫游,他将成为一名通灵师,一切都需要尝试。他不仅要活下来,还要活得像模像样。现在因为克劳奇,还有那帮游荡的原人,他的处境更艰难了。但时间已近一半,最多还有八天,也可能是九天。他对数数不太在行,但月亮是不会错的。

  如何像模像样那都是以后的事情,是白天要做的事情。在夜晚,隆需要考虑的是如何躲避能发现火堆的原人和夜间狩猎的动物,而后者恰恰怕火。目前的栖身之处很冷,没什么遮挡,很容易被发现,他必须另觅一个更好的栖身地。最好是那种凹陷的小窝,类似猫洞或土拨鼠窝,里面能稍微暖和一点,一旦有人接近也能及时发现。最好在大的岩石下面,再拖些大树枝进来取暖,像土拨鼠一样生活一个星期。

  克劳奇还在狂吠不已,隆疼到忍不住呻吟起来。他想起之前那堆厚厚的余烬,滚烫的热浪让他不得不离它远一点儿,现在回想起就像是一份不可思议的礼物。奢侈是愚蠢的:这也是希瑟最爱说的话。她的解释是不要太过分了,要知足常乐。但今天晚上他拥有的远远不够。

  隆一直觉得那座坐落在高地边界的峡谷里空无一人,理由是没有人在其中安营扎寨。但他的存在似乎又说明他错了。原人,树人,云游者,狮子,任何一个都可能在火堆旁把他扑倒杀死。暴风雪似乎冻结了隆的智慧,其实他从一开始就错了。在风暴中,我们可以认为所有人都被困住了,但风暴过后却不会,总会有陌生人经过,你必须时刻保持警惕。而当时的他一门心思只想着怎样点火,其他什么都忘记了。火是上帝给的赠品,这是不可否认的。也许可以钻到某个深坑深处,点着一簇小小的火苗,就着黄昏的余光,保持一点点亮光,等到黎明前再放树枝:这样应该没问题了吧?

  不,不见得。还是在这里继续单脚跳吧,继续反反复复唱那首小曲,右边右边左边,左边左边右边,一直这样吧。左脚并没有真正承载他的身体。隆一直紧盯着月亮,恨不得用眼睛把它望得再圆一些。他确实记不清已经在外面待多少天了,只能靠回忆所有的细节来确认过去的天数。隆像数着索恩的年鉴一般掰着一根根手指来计算。出来五天了,没错,是五天。第二天的时候他成功点着了火,第三天看到熊杀死了小鹿,第四天用鹿皮做了身衣服,第五天转移营地。马上就到第六天了。隆几乎要大叫起来,算了,还是让克劳奇叫唤吧。他要想办法在没有火的情况下让自己暖和起来,还要找点吃的东西。这需要好好搜寻一下,但最好靠捕杀,最好是有毛皮的动物。

  月亮缓缓地落下去,最好不要盯着它看,因为它的落幕很慢很慢。但隆偏要紧盯着。闪烁的星星也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下。他依旧不时地跳着舞,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一切都融入他的呼吸里,只有克劳奇还在呻吟着。

  不知过了多久,隆睁开眼睛,东边地平线上的天空已经变成了灰色。太阳很快就要出来了。这通常是黎明前最冷的时候。但他可以忍受。隆感觉到身体里的能量在复苏,像克劳奇一般狂吠不已。

  天色渐渐发亮,隆开始一瘸一拐地穿过高地,沿着山坡向下来到一条小溪旁,溪水缓缓向下,一直流进峡谷的河流里。他把高秆草编成一条长绳,然后在长满草的河岸边布置了一个陷阱,那里有不少动物的蹄印和爪迹。一切妥当之后,隆躲到一棵倒地的大树后面,手握石块,耐心等待。

  太阳升起来了。苍白潮湿的光芒洒满整个高原。当阳光落在皮肤上时,隆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就像燃烧的火焰。闪光的神啊,再炙热一点,快回到夏天吧。

  隆静静地坐在那里沐浴着阳光,浅浅地睡着了。许久之后,一声剧烈的撞击声把他惊醒,他立刻站起来,一只小鹿落入了陷阱。隆使出浑身力气扔出石块,正好砸到小鹿后腿的膝盖上,小鹿应声摔倒在地,隆飞快地跨过木头冲上前。他从后面一把抓住短小的鹿角,用尽全力拧在一起,他想掰断它的脖子或掐死它。小鹿不停地翻滚,隆也随之翻滚,同时抓起刚才扔过来的石块对着晃动着的小鹿脑袋猛击。隆希望一击致命。可惜没砸中,于是再来一次。受到重创的小鹿挣扎扭动,隆一次又一次快速猛击,但都是从侧面击打,没中要害。这时他的大腿被狠踢了一脚,石块也掉了。最后只能靠肉搏:隆对着小鹿的脑袋狠狠击出一掌,小鹿倒在了地上,保险起见,他又对着鹿头砸了几拳。只剩最后一口气的小鹿浑身战栗,鲜血从眼睛里流出来,额头上也裂开一个大口子。

  “谢谢你了!”隆兴高采烈地欢呼着,“真是一只好鹿!”

  隆立即开始动手分解。这是一头年轻的母鹿。他没有办法守住整头鹿,实际上他必须尽快离开这里,而且一路上不能留下血迹。隆想要的后腿和脊椎牢牢地连在一起,他只好把它们都背到肩上;还有鹿皮、小鹿的心脏和肾脏。他边大口吃着鹿脑边用那块不太顺手的石头猛敲,要是有一块锋利的石片就好了,那样的话会容易许多。而现在他只能靠猛烈的捶击,可怜的小鹿已经被砸得不成样子。真的很抱歉,但没办法,他必须抓紧时间。他攥着那块粗笨的石头尖不停地敲打,拉扯,切开,他打算把鹿皮带走,不管它散发什么气味。他会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躲起来。这鹿皮虽然未经鞣制,但至少能让他暖和不少。

  即便速度很快,但剥皮和肢解还是耗费了不少时间。等到全部完成,隆已经满身是血,热得大汗淋漓,累得气喘吁吁,不过肚子也吃得饱饱的。他要把整张皮分割成两大块,然后把心脏肾脏裹到鹿皮里,交叉系好,最后和鹿腿一起扛到肩膀上。这时隆的身上沾满了血迹。为了减轻脚踝的疼痛,他在干枯的松树旁找到一根树枝当作拐杖。他的另一只手里仍紧握着那块石头,大小合适,既可以敲击又可以投掷,又不是很重。一阵石头雨就可以让独行的人变成危险侠。只要有武器,任何动物都不是人类的对手!他的内心充斥着杀戮后的兴奋。

  背起鹿腿和装着内脏的鹿皮包袱,隆一瘸一拐地向下游走去。有时候他会直接蹚着溪水向前走。他还给那支拐杖起了个名字叫尖头。走了许久之后,隆停下来开始清洗鹿皮、鹿腿。当然,还有他自己。

  隆把鹿皮割成了两块。这是因为考虑到手里的石块比较钝,很难把皮从脊椎上剥下来,而分成两块之后就会好剥很多。他可以把腿上的皮一块块剥下来当补丁。隆咬了一口小鹿的心脏慢慢咀嚼着。虽然一般情况下心脏煮熟了比较好吃,但这样也不赖。只是生肉需要咀嚼很长时间,所以只能一小块一小块地吃。隆很喜欢这个味道,也很享受慢慢咀嚼的过程。

  溪水很凉,他坐在岸边把腿擦干,然后继续分割鹿皮。由于未经处理,所以很难把它裁得笔直。不过无所谓,他把其中的一块裁成背心和裙子,另一块当作斗篷和毯子。

  一天很快就要结束了。太阳像只小鸟一般朝西方落去。隆必须找一个藏身处以躲避夜晚的狩猎者,这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最好是那种有入口的山洞,等他进去后再用石头把门堵住;或者是棵大树,他可以爬到上面。但这两种都不好找。不过在高原与峡谷的交界处往往会有低矮的石壁和被风吹得扭曲的大树。如果能在夜幕降临前找到合适的栖身地,今天算是相当不错了;可此时太阳已经西斜,一轮半月在东边的头顶上隐约可见。

  最后隆在垂落到河谷的小断崖下面找了一处悬檐,虽然后面没有洞穴,但能遮住一半,露在外面的一半正好在峡谷的另一边,算是一个小岩洞。悬檐底部的背墙上画着野牛和马。隆很高兴,仔细研究起这些画来。画师把野牛和马涂成漂亮的红黑色,或者说黑红色。索恩喜欢把这两种颜色分开用。隆很开心曾有个人也来过这里。

  朝峡谷方向俯瞰,只能看到最高处和下一个高原之间的一条线。就在这时,隆看到正下方有一株粗壮的矮松,曾折断过,新的枝叶围绕着断口呈螺旋状重新生长出来。中间凹陷的树芯里落满了树叶。虽然避不开会爬树的猫科动物,但他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而且从树下向上看是看不到他的。隆拄着拐棍走到树根处,抬头仔细观察了一番。他必须试一下能否爬上去。他知道克劳奇肯定不喜欢他这样做。

  隆只能尽量避免让左脚踝受力,左腿只负责支住身体,右腿承重,虽然有些吃力,但还算顺利。终于哼哧哼哧地爬到树上,他一屁股坐进了树窝里。干枯的树叶被压得咔嚓咔嚓地响,他觉得开心极了。说实话,这个小床真是太舒服了,视野也非常好。隆笨拙地在窝里挪了一圈,用手里的石块敲下一根大树枝做防御。这个栖身地绝对安全!他对着乌鸦感谢了一番。最后像只小猫一般蜷缩着,找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

  那个晚上,狼群对着半月嚎叫了许久。隆听得浑身发麻,四下一片寂静,似乎所有的动物都在安静地听着。这样的夜晚,原人不会出来走动,附近也没有狼。裹着鹿皮的隆觉得暖和多了,这是他不得不放弃火堆之后最舒服的一夜。他沉沉地睡着了,接下来的几夜也同样睡得香甜。

  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没有答案也是一个答案。

  第二天隆就待在小窝里,要么睡觉,要么啃几口鹿腿。第三天也是如此。凸月!哦,耶!整个黑夜笼罩在这位怀孕的女神苍白的光芒之下。鹿腿已经开始发硬发臭,隆琢磨还能再吃上一天。目前他还没有理由挪动。再说,从树上下去肯定加剧脚踝的疼痛。于是,他依旧惬意地躺着,等待伤口痊愈。

  就这样四天过去了。月亮一天比一天丰盈。那皎白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很快就要生了。一个新通灵师就要诞生了。

  然而,到了第五个晚上,树下一阵窸窣声,接着是一个大猫的身影。他站在窝里,对着树下阴影中一双巨大的眼睛使劲地摇晃树枝,那眼睛闪闪发光,可怕极了。硕大的脑袋,硕大的身体,可能是狮子,或者是更可怕的豹子。月光下隐约可以看到斑驳的毛皮,估计是豹子。不管是哪个,对他来说都是灾难。他的心又一次怦怦直跳。隆必须把自己伪装得更强大,于是披着鹿皮站在最高的一根树枝上。当能看清楚对方时,他就把存储的粗树枝扔下去,对方不停地躲闪,不过还是被击中了一下。他边挥舞着拐棍边恶狠狠地咒骂着,几乎把知道的所有恶毒的话都喷了出来,虽然不可怕,但充满了愤怒和渴求。他不停地骂着,直到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来。

  当黎明到来时,那只大猫似乎已经离开,直到中午也没有再看到它。隆慢慢地爬下树,左腿悬着避免着力。他有些恍惚,觉得自己好像刚刚来到这里,又似乎已经在树上待了好几年。不管怎样,终于结束了。克劳奇也不疼了,但他仍不敢用左脚踩地。他知道痊愈还要很长一段时间。

  刚要出发隆又停了下来,他得大便。刚排空之后他觉得有点难受,过了一会舒服了不少。今天白天他打算四处走走。隆要在阳光下寻找浆果,有多少吃多少,反正它们也快枯死了。隆知道那也是冬眠后刚刚苏醒的熊的食物。不过熊总比大猫好对付一些。而且有熊的地方一般就不会有大猫。吃完浆果之后隆继续向前走。

  一道低矮的山脊横跨在高地上,一块光秃秃的岩石从上面伸出来。隆蹒跚着走到旁边,发现石头背面有一道裂缝,正好可以借此爬到上面。石头上面非常开阔,可以俯瞰到流入峡谷的河流拐弯处,另一侧能看到几道峡谷直落入河里。两道水流形成环形最后都汇入河道,滋养了高地上的树木;他们部落的营地就在不远处,也就是野牛石的另一边,但从这里是看不到部落的。隆身后便是白雪皑皑的沼泽,坑坑洼洼的边缘一直延伸到谷底的河流里。那些危险的动物很少会爬上沼泽地,因为那里散落着一块块巨大的岩石。隆肯定能在那里找到合适的石头,石头下的缝隙又窄又矮,他可以钻到那些缝隙里,狼和猫科动物都无法进入。他还可以穿过沼泽继续向西,一直爬到冰雀山,那里有一对特别的冰冠,然后下到厄伯山谷的西头,再从那里向下走,一直走到营地,那个时候时间也刚刚好。

  最终隆向北朝沼泽高原走去。脚下的积雪冻得硬邦邦的,即使午后温暖的阳光也无法把它们融化。到达之后他向南回望那些山谷和山脊,就像是灰色的手掌环握着河流峡谷。周围是排排绿树和片片白雪。克劳奇又开始作痛,每迈一步都疼痛难忍。隆把鹿皮斗篷卷成一团系在腰间,一手拿着拐杖,另一只手握着一把带着针叶的树枝。他就这样一瘸一拐地向前走着,边走边查看经过的每一块巨石下的凹洞。

  太阳快要下山时,隆终于找到一个自己中意的岩洞,他慢慢地爬到石头下面,钻过一个仅容他通过的缝隙。岩石下的空间非常狭小,只比他俯卧时高一点。这块石头靠四个凸出的棱角支撑在岩石地面上,就像一个巨大的牙齿。隆把树枝拖进来铺开当床。这里海拔高,夜晚一定很冷。而拐杖则变成防卫武器。此时的月亮已接近满月,在灰蒙蒙的天空中发出耀眼的光芒。荒野上尽是它投下的阴影。

  那天晚上又传来了狼的长嚎。隆被吵醒了好几次;不过当他醒来侧耳倾听时,很高兴地发现那声音离自己很遥远。而且它们的嚎叫还会吓退其他的捕猎者,比如原人。人们常说,他们一般都对沼泽高原敬而远之。这话他相信,因为这里没有避风之地。总而言之,今天晚上他算是找对了地方。

  在狼嚎的间隙,隆努力扭动全身的肌肉,先是麻木的脚趾,然后慢慢向上一直到下巴。不过经常还没扭到臀部他就在嚎叫声中再次睡着了。

  然而,一次被吵醒之后,他困惑地看到父亲默默地坐在洞外,轻声呼唤。“出来,我的孩子,”他说,“快出来,让我指给你看哪颗星星是我。”

  “哦,可外面太冷了,”隆不愿意,“而且我好累。我不想离开这个温暖的小窝。”

  “没关系,我会让你暖和的。”父亲向他保证。隆想起父亲曾经和他说过这样的话。当时隆掉进野牛石下面结了薄冰的河里,他害怕极了,不停地挣扎,父亲把他救了出来。父亲抓住他的脚踝让他倒立,然后拍打他的背,就好像他刚出生时一样。隆吓得大哭起来,父亲笑了,他说:“没事了,小家伙,我会让你暖和的。”所以眼前的这个人确实是他。

  于是隆慢慢从岩石下爬出来,用鹿皮把身体裹好。星星在月光的映衬下显得暗淡无光。整个天空泛白。父亲站在他的旁边,有些透明,他的头碰到了天,脸庞紧挨着那轮微笑的凸月。

  “跟我走。”父亲说。

  “我要把东西带着吗?”隆问道。

  “不用,天亮前我会把你送回来的。”

  “你能带我去见母亲吗?”

  “可以。她就在我们要去的地方。”

  他们飞过沼泽高原,沿着坑坑洼洼的土地落到一个深邃的山谷里,那儿有一条和月光一般明亮的河流,河水流经峡谷中狭窄的一处后就汇入一个拱形的石头下面;这就是野牛石,也是隆小时候掉进的那条河旁边的石桥。

  “这是你当初救我的地方。”隆说。

  “是的。”父亲说。

  “我必须在满月那晚回到营地,”隆解释道,“我在漫游。我还剩三——”他抬头看了看月亮,“差不多三四天。”

  “我知道。这就是我带你到这里的原因。很快你还会来这里。我希望你知道我一直在这里陪你,还有你的母亲。”

  “让我见见她。”

  然后隆就见到了母亲。她就站在石拱上,河水顺着拱桥的黑影缓缓流淌,在月光下泛起层层波纹。她没有穿衣服,张开双臂要拥抱隆。

  “妈妈!”隆大喊一声。

  然后他就醒了过来,他惊奇地发现父亲已经把他送回岩石下面了,他忍不住哭出来。他的喊叫声把他们的灵魂吓跑了。索恩常说假如有机会和灵魂对话的话一定要保持平静。他们不喜欢喧闹和慌张。他们不喜欢那样,那是一种冒犯。

  ——哦哦哦,隆懊恼不已。不过就在这时他听到岩石周围有抽鼻子的声音。像是大型动物,要搞清楚。可能是熊,不过没关系,肯定钻不到岩石下面。不管它。他又一次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时隆发现自己手里攥着一段扭曲的树结,看起来应该是耗费了许久才从树上拽下来的。树结的一端很像狮子头,他甚至能看到肩膀之间的凹痕和干净的脖颈;是头公狮,身体下面有一个小小的凸起;不过它像人一般直立站着。虽然只是寥寥几笔,但雕刻得有模有样。这是父亲在梦境之外送给他的礼物。狮子是无所畏惧的。隆从腰间的鹿皮兜里掏出之前做劈石时剩下的燧石片。虽然最好的办法是把石片绑到棍子上,但现在他只能直接用石片在木结上雕刻。天空已微露曙光,手指也稍微暖和一些,能够活动开来,正好可以开始工作。隆侧躺着,树结和石片举在眼前。石片的边缘参差不齐,很像一把小刻刀。隆一边刮一边看着毫无血色的指尖,紧攥的石片在指头上留下了深深的凹痕。克劳奇似乎好些了,但斯皮特却随着心脏的跳动悸动不已,不过也只是表皮疼。这些家伙都不省心,还是不管它们为好。我们必须忘记伤痛。这时,一个完美的狮面人呈现在眼前。

  太阳升起之后,隆从岩石下爬出来继续向西前行,脚下是硬邦邦的积雪。他来到一道低矮的山脊上眺望更远的西方。他的族人就住在南边厄伯山谷的谷口,在那里,巨大的野牛石横跨在乌尔德查上面。再过三个晚上他就要回营地了。他可以一直靠干浆果为生。他还有鹿皮背心,裙子和斗篷,里面穿着树皮内衣。所以现在需要做的事是让自己更有范儿一些。隆先把故事给自己讲了一遍:暴风雨之夜,他没能点着火;第二天风雨依旧,他成功地生起火来;熊熊燃烧的火堆;味道鲜美的鲑鱼和洋葱;目睹一只小鹿被几头熊杀死,然后它们为了争食而搏斗;追捕他的狮子;死去的父母出现在梦境中;遭遇原人,脚踝和脚趾受伤,他成功逃脱;待在树巢里、沼泽高原的岩石下面。

  现在隆需要给故事增添点高潮:幻想。一眼望去,高原的洼地里有不少细小的艾草,还有一堆堆的野牛粪,不算新鲜也不是太干,上面冒出一种叫女巫睡帽的灰色蘑菇。隆四处走了走,收集了不少装进腰间的皮兜里。他打算把它们留作回归那一天的早餐。索恩一定很感动。它们吃起来有些苦,最好用水好好冲洗一番。吃完之后还要嚼一根茴香,同时做好不久之后就要呕吐的准备。隆用舌头舔了一口蘑菇,喉咙立刻一阵激灵,然后顺着身体传到他的命根子和肛门。他有些动摇了。这次漫游已经够艰难的了,他真的要这样吗?会不会把事情变得太困难?他根本不想当通灵师,一切都是索恩的主意。索恩的徒弟本该是隆的父亲。希瑟不喜欢他这样做。如果他的父母没有死,索恩一定不会收他为徒。他本来是一个普通男孩,经常离开营地自由自在地在山谷中玩耍,喜欢各种动物,帮希瑟寻找草药。父母去世后,他几乎变成了一个狼孩,就像被树人偷走一般,独自在森林中成长。每次看到马群他都会跟在后面,他喜欢它们美丽的身影。希瑟不得不把他引诱回营地,就像之前引诱她的猫一般。索恩从没有注意过火堆旁的他。隆也从未记住过一句索恩唱的歌词。如果父亲没有死,现在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但一切还是发生了。索恩和希瑟把他抚养成人,教授他各种技能。他最喜欢的是木雕和壁画,最讨厌那些没完没了的诗句,这些都是索恩教给他的,也是成为一名通灵师必须学习的东西。隆并不想当通灵师,对他来说,那太严酷,太孤独,太可怕,太艰难。索恩的通灵师师父很坏,因为所有的通灵师都是坏人。

  然而,隆还是接受了挑战,迎接自己的漫游。如果在漫游的过程中放弃那将是一件羞耻的事情,是对恐惧的妥协。假如不愿意的话应该在出发前阐明,虽然那样会显得很冷血,但他没有那样做。隆没有遵从自己的意愿,而是勉强做了自己不喜欢的事情,现在的他深陷其中,处境尴尬。但无论怎样,他还是在这里了。

  在最后一个白天的早晨,他面向太阳坐着,嘴里嚼着女巫睡帽和艾草秆,回味和过去一样苦,苦到全身起满鸡皮疙瘩。他的胃部开始抽搐燃烧。这次的混合物似乎比以往更刺激,没过多久他就浑身难受,开始呕吐。他并不希望这么快,但现在他的身体替他接管了一切,宣布放弃他的决定,他也无可奈何;他跪在地上,弓着身子像猫一般对着草地狂吐不已。他的整个身体缩成一团,努力地把那些东西吐尽,于是到处是飞溅的碎蘑菇和艾草叶。吐出来的时候和之前咽下去一样苦涩;难闻的气味让他看起来更狼狈,嘴巴、鼻子、眼睛都在朝外喷洒着液体。他不住地咳嗽,直到胃里全部排空,小腹阵阵发痛。看来把这些疯狂的通灵师把戏用到自己身上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我是第三道风,

  我来找你了。

  隆躺了一会儿,感觉整个身体都在随着心脏而跳动。克劳奇还在折磨着他,斯皮特倒平静许多。由于刚才的呕吐,他的嘴巴和喉咙像火燎一般。不过索恩吃了这种混合物之后也是这样。通灵师吃下这种毒物是希望灵魂从身体里抽脱出去。所以身体的难受是必然的。隆感到自己的头在不停地颤动,那是灵魂在拼命地挣脱身体的束缚。没过多久,他似乎从上面看到自己正躺在高原边缘,几乎要把肠子吐出来。他的双脚依旧冻得发麻。他试图把体内的热量转移一下。浑身酸痛的他强忍痛苦唱了一首歌曲,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装满血的袋子,而且血已多到身体没有地方容纳——每个生命都是如此,当你碰撞到特定的静脉时,鲜血会喷出,它们终于摆脱了重压的束缚。这也是他经常觉得自己快要崩溃的原因。此刻他感觉到血液在身体里沸腾,几乎快要冲出来了。斯皮特竟然没有流血,这一点着实反常。考虑到目前身体所承受的挤压,按说任何伤口都会流血。我们时常会看到被长矛刺中的动物的眼睛、嘴巴或肛门都会流出血来。对此隆很纳闷。不过他还是紧闭双眼,不停地用力摩擦着以防血从脑袋上流出来。眼前全是闪烁的红点和曲线。啊,没错——他以前在山洞里见过那些红色的星星和曲线。红点,还有黄色和黑色,啊,对的。弯弯曲曲的线条在他眼前左右晃动。他在脚下的泥土里描画着它们,就像通灵师在潮湿的山洞岩壁上一样。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进山洞的时候,那时父母刚过世,索恩带他看了那些潮湿的岩壁,还让他用手在上面画了画,留下一些印记。索恩让他仔细观察自己第一次画的曲线,每根手指都在上面留下一道细细的凹痕,中间像一道道平行的小山脊。岩壁上的黏土坚固而有韧性,那些画印大概有指尖那么深,一直在墙上留着。

  不过他脚下的泥土却是另一番状态,不仅容易碎开,还落满了树根和枯叶。他突然觉得有些饿,这一次肠子没有拧在一起,但全身都没有力气。他想知道这片泥土和枯叶中有没有什么可吃的。枯叶里肯定会有食物。这可不是想当然,而是他们确实会吃一些肉质树叶,还有各种各样的根、块茎、芽、花和果实。所以这些枯叶中一定藏着好东西,至少是可以填饱肚子的东西。当他硬着头皮吃的时候,肚子似乎十分抗拒,但周围已经没有其他吃的了。现在他必须在没有食物帮助的情况下把皮肤上的热量传递给双脚。最好还是继续站起来唱歌。脑子里想着萨杰。萨杰的肋骨和男人一般粗犷,结实的后背上净是肌肉,那对垂下来的黝黑的乳房好像不是她的,只是身上挂的两袋奶。哦,可以了。隆的身体已经发热。热气在他体内游荡。可他的双手依然冰冷,只有想象着萨杰赤裸的身体才能让他克服眼前的寒冷。他开始跳舞,他把之前的歌曲与萨杰和自己交合的场景糅合在一起吟唱;隆从没有和她在一起过,当然,也从未和其他女孩在一起过。索恩和希瑟跟他说得很清楚,部落的其他女性也是同样的态度,那就是最好和其他部落的女孩上床。夏季的节日是最好的时机。本部落的女孩都太亲近了,就像自己的姐妹一样。除非她们确实不是,或者来自其他家族。隆是独生子,和母亲一样,来自乌鸦族。部族的女孩们来自鹰族和鲑鱼族,所以,他们之间是纯粹的男孩女孩关系。现在他们都已长大成人。实际上,只有萨杰是各方面都最完美的,这是所有人看到她之后的评价。不过其他女孩看起来都很不错。隆爱她们每一个人。对了,萨杰是鹰族的。成为通灵师就意味着要和女人保持距离,当然也有某种程度上的亲密;但他不是作为一个普通男人——比如猎人——和一个女人结婚,而是用另一种方式接触她们的身体。但没有妻子!好吧,到时候再看吧。

  啊,兴奋的余烬还没有消退。隆觉得整个人舒畅极了,可是暖流到了双腿末端后无法再向下渗透。因为下面太过冰冷。最好继续跳起来,边唱边跳,暂时先把萨杰抛到脑后,把注意力集聚起来。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早晨的空气渐渐温暖。该出发了。

  隆把斗篷卷起系在腰间,重新整理了一下腰带和裙子,沿着高原边缘朝营地所在的山谷走去。厄伯山谷先是落到河道,然后经过洞穴山延伸至环形草原,最后变成了一条环绕环形山和野牛石的干涸河道,野牛石正好横跨在河道上。此刻他离家已经不远了;如果不是克劳奇,沿着厄伯与洛厄山谷之间的山脊小道只需走上一天,但下山需要更长的时间;而且为了避免遇到危险,最好避开山脊小道。于是他决定从厄伯山谷的侧面,即山脊小道的下面前行。

  隆一边一瘸一拐地走着,一边低头寻找最好走的路径。山坡上有一些浅浅的脚印。应该也是某些动物希望避开捕猎者,又不愿意在谷底溪流两边的灌木丛中穿行而选择这里。从这里还能看到远在厄伯山谷西面之外的地平线。一层白色的薄雾笼罩着时隐时现的冰冠山。厄伯山谷周围的很多小山顶部都被蒙了一层白雪,所以一眼望过去,这片土地像是一个巨大的坟场。隆脚下踩的仿佛是一个活物的背部,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他不得不放慢脚步以保持平衡,手里的拐杖更是不敢放下。

  隆开始激动起来。之前的兴奋变成一种令人舒服的刺痛在他体内游荡,从胃部和内脏朝四周发散。他发现自己可以脚不沾地向前走,克劳奇终于可以松口气了。周围的一切似乎冲到他面前,可转眼又消散了,就好像靠得太近一样。这也是他走起来左右乱晃的原因之一——如果所有的东西都在朝他跳过来,他确实很难保持平衡。天空被染成了不同的蓝色,颜色越来越淡。扇形的云朵像浮木一般弯弯曲曲,又如玩耍的水獭在周围爬来爬去。隆一眼就能看到一切。他的灵魂一直在头顶拉着他,这样一来他只能专心于保持平衡。隆忍不住笑起来。世界是如此伟大,如此美好,就像一头狮子:虽然它会杀死你,但你又不得不承认它真的很美。隆差点为它的魅力流下眼泪,只是他笑得太厉害,对他来说这样的前行真是太幸福了。没错,这是他过去所不知道的:索恩吃下那些毒药就是为了获得这种感觉。一旦进入状态,你会觉得之前的呕吐都是值得的。哦,没错,绝对值得。你甚至愿意为之去死。隆摇摇晃晃着想转过身子,把这一切都吸收进来。就在这个时候,克劳奇又开始作痛。他只得拖着疲惫的身体,缓缓地沿着山脊小路下面蜿蜒狭窄的岩壁蹒跚前行。

  不一会儿,山脊上传来一阵声音,他想都不想就趴倒在一根倒地的木头下面,一动不动。这时一股带着麝香的烟味飘来,是原人。

  恐惧紧紧将他攫住。他悄悄把身体蜷缩成蘑菇般大小,慢慢地朝木头下面依偎。一旦被发现,他们巨大的长矛会刺穿他的身体,他会像只兔子一样在痛苦挣扎中死去。想到这里,他的两脚又开始阵阵发冷,木头下面的落叶碎裂成一片片斑驳的色块,像极了湍流河水底部的鹅卵石。眼前只剩下破碎和嘈乱。

  上面的声音正在朝山脊下方移动,正是他刚才行走的方向。接着他们用嘶哑的声音相互哇哇叫了一番,稍远一点就用口哨联通。两个原人正快速地朝山脊下面奔来。如果他跟在后面,保持一定的距离,应该能摸清他们的老巢。等到天黑之后,他可以远远避开那里。只要没有其他人,他就能安全了。这个计划听起来不错。

  隆穿过山脊下面的树丛和岩石堆,这里天时地利正合适:他从没有也不会再遇到更适合的了。他不时地盯着走在下面的原人,又用一只眼睛瞄着树丛周围。生长在这片开阔的山脊上的小树沙沙作响,摇曳的枝条吸引了他的注意。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云雾在头顶盘旋,希望不要下雨。虽然雨水只会嘶嘶作响,让他浑身向外冒着蒸汽。隆发现自己很想杀了那帮原人,那会让他更安全,他还能看清楚他们到底拥有哪些东西。不过这绝不是一个好主意,说实话,他自己也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没人杀过原人,他们也是人,只是比较独特,而且从不会对营地内的人构成危险。不过现在隆独自一人,还没有完全恢复健康。所以这绝对不是个好主意。

  一条浅浅的小溪顺着山脊向下流至厄伯山谷底部,原人纷纷跳进小溪流经的山涧里。隆很想知道如果他们闯进大本营会做些什么,他们会不会停下来,会不会去拜访他的同伴。人们很少在营地见到原人,即使他们经过也不会发生矛盾。他们一般只在八八节快结束的时候成群出现,略显防备而好奇,他们吹着口哨,叽叽喳喳个不停,还会和懂他们语言的通灵师聊天。所以,不管这两个原人要做什么,他的营地都一定没事。他可以待在他们上方的山脊上,然后沿着山脊向下到峡谷悬崖边的一个角上,那里有一道碎石堆成的瀑布,直到河里。在那里可以看到任何可能靠近的人或动物,这样他就能安心地继续神游。假如他的灵魂离开了身体——虽然现在还在尝试中、还在和头骨搏斗以挣脱束缚——他必须要确保肉体的安全,才能安心自由地在空中翱翔。这比杀死几个路过的原人要好得多——即使他们想杀死他。不过他不觉得他们有过这个念头。现在那里有三个原人。隆有些毛骨悚然。他对着上面的山脊仔细观察了一番,边看边听,还不时地嗅几下。没人,确定没人。

  隆待在山脊上,沿着小径悄悄地向下走,眼睛紧盯着通往厄伯山谷的山坡。他清楚地看到那几个原人还在向下走。附近有不少开阔的岩石,地面上还覆盖着白雪,小溪沿岸和山坡上有孤零零的杂树林点缀其中,周围还散落着星星点点的草地和灌木丛。

  山脊的另一侧靠近山顶的地方有一处短崖,郁郁葱葱的斜坡一直延伸到洛厄山谷。由于在山脊上视野不好,而且容易暴露自己,隆决定再次改变计划——他要顺着第一个斜道穿越悬崖,这样可以一直落到洛厄谷底,然后再下到环绕野牛石的河里,最后沿着河道回到大本营。反正今晚不是满月,昨晚好像是的,除非是他记错了。他必须再找一处藏身之地。他知道河流上方有一个小小的洞穴。他可以在那里过夜。原人在厄伯山谷,他在洛厄山谷。这样最好。

  随着太阳的落去,空中多了不少云朵,像蕨尖一般旋入蓝天之中,于是,白色渐渐变成了粉色。与此同时,一轮巨大的月亮挂在了东方的天空,在夕阳的映衬下微微发红。月亮的左半边似乎没有右半边明亮,至少隆这样觉得。这正是他的担心之处:之前有些男孩在漫游结束的当晚回来得很早,这使得他们看起来非常想回来似的,以至于招致大家的嘲笑。不过话说回来,当年莫斯回来得很晚,看起来又太刻意。问题在于满月并不都是一模一样的,它们会变得大一些或小一些,光芒也有所不同。有时候直到午夜,明亮的光圈才会环绕在满月周围,太阳刚落下时是看不出来的。还有更糟糕的,有时候月亮还没完全升上来,完美的光环就出现了。所以难免出错,他必须仔仔细细地观察才行。

  今天晚上,头顶这轮圆月随着他每一次的心跳和眨眼而不停地膨胀和收缩,不变的是它的巨大和耀眼。借着它的光芒,隆可以清晰地从洛厄山谷一直看到峡谷深处,不过所有的一切都被月光覆盖上了一层灰影。它们躺在他的脚下,躺在温柔的土地母亲怀里,如同白日世界的幽灵版。隆俯视着峡谷,月光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峡谷的峭壁透着微光,仿佛有光从内而外发散。不过影子下面依旧漆黑一片,整片土地看起来层层叠叠,就像是峡谷被锋利的刀刃砍成了一座座丘陵。

  隆来到山脊一角,在这里能看到流经营地的河流到下游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圆环。这个圆环很像是他们住的大本营,只不过中间不是草,而是水。河道转过圆环的上游拐弯处继续前行,前方就是野牛石。圆环渐渐干枯形成草地。弯弯曲曲的河水环绕着冰雪覆盖的石拱,从黑暗处倾泻而下。水声不大,但在这里也能听得到。虽然河面大部分都结了冰,但依然能听到河水缓缓流淌的声音。在闪闪发光的白色水面映衬下,向前延伸的两条黑黑的河道就像是狭长的池塘,有时候比冰面高,有时候又像是一片白色中深不见底的黑洞。

  这时,在河道拐角处的阴影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看上去像个人,不过当它走到月光下,站在白雪覆盖的河岸边时,隆才看清它长着动物的脑袋,又黑又圆:猫一般的口鼻上面瞪着一双猫头鹰似的大眼,头顶一对野山羊角,不过角尖对外……隆从未见过这种动物,身子不禁晃了几下。那双眼睛绝对是猫头鹰的眼睛:又圆又大,似乎可以洞察一切。隆浑身僵直,紧靠在身后的树上,恨不得整个人都融进无尽的黑夜里。那双眼睛紧紧盯着他,它沿着河边朝上游走去,但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过他。当它抬起右爪时,隆注意到那是猫科动物的爪子;这时他看清楚了,它有着狮子的头,猫头鹰的眼睛,猫型耳朵上方还有一对犄角,两只耳朵朝着隆的方向竖起,似乎可以听到他悬到嗓子眼里的心脏跳动声。最后,它消失在峭壁的阴影中。

  这时隆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沿着山脊向回走着。恐惧如同长矛一般刺穿了他的喉咙;他几乎透不过气来,浑身发烫;他甚至像那些逃命的草原动物一般,屎都要出来了。他只得收缩肠道,夹紧屁股。

  叹了一口气之后,他转过身开始没命地奔跑,没有目的地,没有想法,双腿也没有了任何感觉。

  在夜晚这样逃跑是非常危险的,可我没办法帮他;在那一刻,他身上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让我进去。

  隆突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山脊上。由于喘得厉害,他不得不停了下来。隆环顾四周,害怕自己可能会看到什么东西。他的恐惧是对的:那个长着猫头鹰眼睛的狮人又出现了,就在他上方的山道上,就像是特意飞到那里等着他似的。一声低吟之后,隆立刻转身,一瘸一拐地沿着山脊向下奔跑,虽然害怕但依旧清醒,可以感受到奔跑时左腿阵阵刺痛。

  此刻隆只能沿着山脊小道朝峡谷跑去,那里可以俯瞰到它的下端。不一会儿,他来到了与环形草地和二环之间的峡谷北侧小道交会的十字路口。因为这两条路都容易暴露自己,所以他不想走。隆知道峡谷的峭壁上有一道裂缝,可以顺着缝隙下去。裂缝中间生长了不少低矮的灌木丛,他只好跪着用手慢慢向下爬,整个身子都藏在树丛中。没多久,隆爬到一个悬在峡谷峭壁上的岩架上。他慢慢地匍匐前行,岩架逐渐变窄,最后消失在峭壁中。不过还有一个狭窄的斜坡,他可以压低身子爬到下面的另一个岩架上。他曾经来过这里。

  第二个岩架的尽头是一个小山洞的入口,那是白色石壁上的一个垂直切口。没错,隆认识这里,父亲曾带他来看过。切口深入进石壁有一段长度,正好形成了一个稍有凹陷的小平台。除此以外,这个小山洞深不见底,里面漆黑一片。越过山洞,在后面的缝隙间有一股细细的水流慢慢向下滴落。

  父亲带他来这里时提醒过他,里面的黑洞一直延伸到下面的河里。父亲说他是通过把一块刻有标记的胡桃木扔到洞里发现这个秘密的,那块胡桃木最后落到了下面河里的漩涡中。

  隆坐到石头后面的小平台上,周围一片漆黑。他从门洞朝外望去,远远地可以看到峡谷的南墙。一道道青苔和岩架把朦胧的白墙映衬得斑驳迷离。乳白色的月光下几颗暗淡的星星点缀着黑色的天空。夜还未深。

  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上方的壁架上传来一阵嘈杂声。隆感觉自己像被蜜蜂叮过一般,颤颤巍巍地朝平台尽头的小洞爬去,然后慢慢下到里面。洞的四壁很潮湿,到处都是裂缝,还有一个个小凸起可以落脚。谁也不知道下面通到哪里,但外面传来的声音逼得他只能踩着洞壁向下逃。他先是用脚尖慢慢向下触碰,直至感觉到小凸起。这时候斯皮特变成了一名优秀的侦察兵,即使双脚冰冷那里也会十分敏感。上面的声音越来越大,他只好加快速度。这时又摸到一个凸起,他用力抓紧,整个身子又向下深入了一步。他必须要记住这些凸起的位置,他闭上眼睛把它们画在脑子里。然后继续用右脚趾向下探索,寻找下一个落脚点。找到了,不过有点远,他曲着左腿,踮起右脚尖使劲向下探,最后左边的膝盖都弯到了臀部上面。糟糕,脚踝疼得更厉害了,但他只能选择不理会,继续寻找下一个凸起。如果能再找到一处合适的踩点,他的左腿就可以放下来轻松轻松。突然间他的手摸到一道裂缝,宽度刚好够塞下一个拳头,而且无论他怎么拽,拳头都拉不出来。这样的话他可以好好活动活动双手。他放下左腿,让它垂到已经找到的凸起旁边再探究一番。最后,两条腿都踩到了一起,就像踩到搁板上一般。

  现在隆已经完全藏身于洞中,即便站在小平台上也根本看不到他,除非对方的眼睛有穿透黑暗的能力,或者是能嗅到他的气味。不知道那个有着狮头人身、猫头鹰眼睛和鹿角的怪物嗅觉如何。他想起它抬头盯着自己时的模样,恐惧又一次让他战栗不已。不过,即使那怪物嗅到,或者是穿透黑暗看到他,它怎么下到洞里来呢?它没有手指,前腿只有爪子,难道要靠爪子爬下来?应该不会。希望如此。隆抬眼看了看自己回去的路径,左右,左右。他不想再向下了。如果真有个东西在洞口嗅来嗅去,他可能会再下去一些。可现在,四周一片安静,只能听到他自己的呼吸和心脏跳动的声音。谁也不知道那头怪物此刻在做什么。假如它的鼻子没有熊那么灵敏,那肯定是找不到他了。狮子一般是靠眼睛狩猎,猫头鹰也一样。

  隆就这样悬在洞壁上。天很冷,他的腿越来越僵硬。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脚,除了斯皮特不时疼上几下。隆松开右手,小心翼翼地解开斗篷,把它罩在头和肩膀上。他上上下下地放松身体,左右手轮换着放在缝隙里,尽可能多支撑一会。他开始召唤身体里的第三道风来帮助自己。可即便它真的回来,也总是要迟很久。隆用身体在黑漆漆的粗糙石壁上来回磨蹭。他在洞里,洞虽然不大,但也是大地的子宫,一条通往精神世界的通道。在他们的洞穴画上,可以看到一个人把自己的手紧紧抵穿墙壁以到达地下世界,还能看到动物的灵魂在舞蹈。所以隆试着让自己去相信。可它只是一个小小的白色岩石山洞后面的一个小洞,而且冰冷无比。父亲曾警告他不要踏入。这里冷得根本不像子宫,冷到根本无法孕育他通往另一个世界。可他只能悬在这里默默忍受。

  眼前黑暗中的长方形红点渐渐弯曲成了波浪形,变成一团一团,似乎幻化成了野牛、猛犸、马和野山羊的侧影,它们清晰无比,好像刚被从阳光下的山脊上掳掠进来一般。还有他的兄弟姐妹。也许他已经穿越了洞壁。只是他仍紧抓的三个点依然真实存在着。那种感觉就好似握着三只冰冷的手,在他悬在没有星星的精神时空时抱着他。它们悬浮在他面前,它们的体内也有血液在激荡。

  他越来越虚弱了。我抱着他在洞壁上休息了一会。

  我是第三道风。

  当你一无所有时,我来找你了。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上面的天空似乎亮了一些,好似有一滴白色的东西在黑暗中慢慢扩散,就像一滴血滴进河水里一般。越来越浓的灰色紧随其后,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灰,类似于隆用力紧闭双眼时眼睑里的血色。隆转了转头,似乎看到了自己身后墙壁流下来的一股股细流。

  啊,没错,隆记起了上去的路。那个是他不得不使劲把膝盖抬到比屁股还高才踩到的凸点;那个是把手;还有上面的落脚点;然后他就能够到靠近洞口边缘的凸起,然后用手指紧紧钩住洞穴地面的裂缝,赶在黎明到来之前爬上去。重新回到外面的岩架上,重新俯瞰脚下的峡谷。此刻,那里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一条冰封的小河从峡谷中蜿蜒穿过。在这寂静的清晨,可以听到河水在冰面下缓缓流淌着。除此之外,什么动静都没有。对了,还有一只自言自语的松鼠。听不到任何可怕或庞然大物的声音。浓浓的黑暗也一下子消散了。星星渐渐隐退,灰蒙蒙的天空看不出是阴是晴,不过很快就能见分晓了。

  峡谷深处透出几抹粉红色,看来太阳很快就要升起。突然间天空一片晴朗,没有一丝云彩。隆攥了攥右手,大部分时间都是靠它来支撑,所以有些疼痛。他又摊开手掌扭了扭手指,再让两只手相互扭着活动一番。多亏了这只右手他才撑过这个难熬的黑夜。天空越来越亮,那个猫头鹰眼的狮面人应该不太可能再四处走动,甚至已经不存在了。不过昨晚,它肯定是真实的。

  现在他才看到,自己之前爬的那些岩架都窄得吓人。虽然腿脚不便,但他像只红色的水蜥蜴一般,四肢紧贴着爬过一个个岩架,然后穿过长满灌木丛的裂缝,向上一直攀到峡谷边沿。现在他可以回到山脊小道上,最后下到厄伯山谷。他需要花上一整天的时间回到营地,到时候正好天黑,空中一轮满月。现在时间还早得很,他知道自己所在的位置。

  白昼驱散了黑夜的恐惧。凉爽清新的空气让他从上而下都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舒爽。眼前万物生长,天色渐亮。微风轻轻拂过,这时,隆的身体里有股力量在慢慢张开。他终于成长为男人,这片广阔美丽土地上的真正的男人。虽然依然有恐惧,但白昼的力量更大。他的胸膛里如积雨云在翻滚。旁边的小松鼠也在啾啾叫着庆祝白天的降临。远处山谷里的河水在冰封的河面下欢快地流淌着。岸边的苔藓也用明媚的绿色装点着冰雪覆盖的大地。

  隆走到一道融化的雪水前,蹲下来喝了几口。这一蹲让克劳奇疼得更厉害了,真是糟糕。他又找了一根树枝当拐杖,现在每走一步都离不开它们的支撑。现在他也变成了四条腿的动物,不同的是他有一条加长的双重前腿。

  冰冷的雪水缓缓流进空荡荡的肚子里,灌满了整个胃。但隆依然没什么力气,除非能再次飘起来,像只懒散的美洲豹一般,把坑坑洼洼的岩石踩在脚下。实际上他走得很慢,慢到像没有动一样。湛蓝的天空上,云朵在头顶飘荡。天空越来越高,越来越蓝。原本在天上的云似乎都堵在了他心里。

  这是属于动物的一天。四月的第十四个白天。白天越来越长,太阳越来越高,春天的温暖终于席卷了整个世界。残雪渐渐融化。这是万物热爱的季节,每种生命都会出来觅食,四处走走。萌动的内心似乎要从皮毛的束缚中挣脱出来。

  山谷的四周似乎有些浮动。厄伯山谷底部有条狭窄的岩石小路,就在河道的上方,不过被赤杨木挡住了去路。小路上还残留着不少积雪。隆一瘸一拐走到下面,打算抄这条小道。他有些疲惫,于是坐下来休息一会儿。这时,他感觉大地在脚下旋转,随着他的呼吸不断上下起伏。窄道上大部分是野草,和小溪的交汇处,一簇簇深绿色的苔草和苔藓装扮成一道道条纹。大家都会从这里上山或下山。隆在泥泞的地面上看到了各种动物的足印或爪印。

  大概中午时分,隆来到一片开阔的平地。这是一片草地,小溪缓缓流淌,蜿蜒穿过草绿色的芦苇丛。隆继续靠着山谷东壁向前走,这里有成片成片的断崖,每个岩架上都生长着树木。他觉得这儿很安全。这时前方出现一小群野牛沿着小溪顺流而下,他躲在树后偷偷地看着它们。它们看起来很不安,似乎在被追赶着。不一会儿它们就在下游消失不见了。野牛是索恩最喜欢的动物,真是没错,他们都有着大脑袋,一样地自以为是。

  此时山谷又恢复了平静。松鼠们欢快地叫着,四处蹦跶。一只鹰在头顶慢吞吞地盘旋,它们应该是春天里第一批飞回来的鸟类。它飞得非常高,看起来不像是在狩猎,其实不然。它们有时候会俯冲而下,瞬间就飞到你眼前。这是一个平静而温暖的午后,天空不像早晨那般明朗,但也没什么云朵。隆的胃还在抽搐,他感到有些虚弱。眩晕的感觉好了不少,但依然浑身无力。眼前的树木似乎随着心跳而前后移动。一大群蜜蜂绕着蜂巢嗡嗡叫个不停,似乎告诉他不要打蜂蜜的主意。不过,蜂蜜……如果他一块接一块地扔石头,把它们轰走,把空心的树干敲开,再用水泼开它们,用烟熏……算了,只有烟熏有用。否则它们会被惹怒,然后围攻过来,他之前就遭遇过一次。此刻他的身体已经够弱的了,假如再受到蜜蜂叮咬,一定会爆炸的。

  隆只能满怀遗憾地离开蜂巢继续向下游走去,只是走得比水流的速度还要慢。小溪离开草地顺着长满树木的斜坡继续向前,隆也在树丛之间游走,不时地像倚靠着朋友一般靠在树上休息一会,它们也像朋友一样支撑他前行。

  下午的影子慢慢拉长了许多。距离营地已经很近了,隆停下来爬到一根木头下面。由于昨晚一夜没睡,越来越浓的困意让他不得不小憩一会。希望在睡着的时候不要有饿肚子的猛兽爬到这里来。在长途跋涉中,你很可能倒在最后一步上。没错,但此刻什么都没有,他也没办法抵御任何对手。看来得睁一只眼睛睡觉了。

  一觉醒来,太阳马上就要下山了。隆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然后走到河边洗了把脸。就在这时,他看到河里漂着一大块地血[1],他立刻兴奋地捞起来。只要用稍微硬点的石块刮一刮,就足够用来涂在脸上。他还有鹿牙项链和那块雕刻成狮面人的木结,不过一想到这儿,他又不禁打了个寒战。鹿皮做的衣服和斗篷都还在。他可以像装扮额头和两颊一样,用地血在斗篷上画画,两边都画上豹子图案,然后有模有样地走回营地。虽然他看起来瘦弱无力,浑身是伤,但至少衣着光鲜。最重要的是他还活着。他本想把两根拐棍都扔掉,但每走一步克劳奇都疼得厉害,没有拐棍他只能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如果可以的话,他想等到最后一步再扔开拐杖,这样就避免了瘸着走进去的尴尬。

  在最后一抹暮光中,隆穿过环形草地,慢慢爬上环形山。从山顶上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们居住的盆地,河水流经的峡谷和环绕在四周的山脊,还有正在落下的太阳和升起的月亮。他的营地就在那里,山洞山的岩洞之下。等到夜晚降临他就可以直接下去了。一切都和他在无眠的夜里幻想的一样。营地上升腾的烟气穿过树林,萦绕在空中。啊,没错。

  这一天就快结束了,夕阳斜照在河水流过的峡谷间。这时,西边的山脊上传来一阵响声。一匹黑马立在那里环顾四周。它是美丽无比的神兽。

  和隆一样,那匹马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看着太阳渐渐落下。隆从腰袋里掏出那块地血,先把表面的碎屑刮去,最后刮出一小块放在掌心里。隆吐了口唾液在上面,不停地揉搓直到变成一小团,然后拿它在前额和眼睛下面画了几道条纹。隆对着马鞠了个躬,马也向他回礼。点头,仰头,点头,仰头。这只神兽像被夕阳点燃了一般,自下而上都发着光芒,长长的脑袋黝黑黝黑,细腻而带着沧桑感。它见证了隆漫游的最后时刻,扬着前蹄,然后低头,仰头,继而左右摇晃着脑袋,乌黑的双眼紧紧盯在隆的身上,又黑又短的鬃毛直直地竖立着,黑亮的身体浑圆强健。

  突然间,那匹马毫无征兆地向上对着太阳的方向猛地一甩头。这个动作一下子冲到隆的眼前,隆又惊又叹,即便闭上眼睛,眼前依然回荡着这一幕。隆激动得热泪盈眶,泪水顺着脸颊不住地向下流。他的喉咙有些哽咽,胸膛阵阵发紧,不住地颤抖。他把手放在心脏的位置。那匹马转过身朝着远处的山脊奔去,和最后一抹余晖一起消失不见。隆扭过头,眼中依然眨着泪光,好一会儿他都不敢再向西望去。他闭上眼睛,刚才的一幕似乎还在眼前浮动。头部带着身体转动,优雅而流畅。在峡谷中最后一缕日光的映衬下,黑色的骏马仿佛长出了一对翅膀,浑圆的肩膀,修长的四肢。

  夕阳终于触到地平线,开始缓缓下落。就在同一瞬间,东方地平线上出现一个闪烁着白光的亮点,慢慢向四周扩散:月亮升起来了。日落,月升。隆来回地看着,感觉自己的身心似乎在它们之间不断舒展,天空在大地之上翻滚。日落,月升。伟大的轮回。所以,今晚一定是月圆之夜。

  月亮离开地平线,悬在湛蓝的天空。雪白明亮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大地,再次印证这是一轮满月。今晚的月亮非常大,比地平线上的太阳还要大上许多。这是漫游期间最后一次日落。隆突然感到一阵痛楚,这个世界远比他了解的还要广阔。哦,不得不结束了!他还会不会像今天这般有生命力?这个世界还会不会像此刻这般美好?

  不,再也不会了。不可能了。这是属于他的时刻,独属于他一个人的时刻,漫游即将结束,这是他的巅峰时刻。以后不会再有了。现在他已经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那匹马也在为他祝福。明天他就要回到营地,成为索恩的学生。这种全新的感觉能持续多久?他能记住吗?

  似乎不太可能,过不了多久就会知道。隆不得不回家了。他真的很饿。

  隆借着暮光整理好东西,重新涂画好脸庞和手掌,然后拄着拐杖沿着山坡一步步向下走去。圆圆的月亮把眼前的一切都照得透亮。最后时刻他决定只丢弃第二根拐杖。对他而言,尖头结实可靠,身上沾满了他的汗水,已然是他的亲密战友。由于经常和地上的石头碰擦,尖头下端被磨得光滑浑圆。他会向大家展示自己在被克劳奇折磨的情况下艰难前行、任何困难都阻挡不了的漫游之路。

  下山的时候隆看到了火堆,比平时大很多,那是为迎接他归来而特意准备的。他的头脑再次嗡地一下炸开,下山的路上浑身灼热。他又整了整衣服,希望脸上的装扮依然完好。假如颜料乱了,看起来很可能像刚被杀死一般。不过也没关系,他的确已经死了,回来的是重获新生的他,这种感觉非常强烈,隆确信他们一定能看出来。

  黑色的大树绕着环形草地而生长,它们的枝叶摇曳挥舞,上下跳跃,仿佛要挣脱根部的束缚。隆拄着尖头支撑身体平衡,似走非走,似飞非飞,似乎非常轻快。克劳奇跟他说,我没事了,现在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今晚不会在这里,再见。隆很高兴,现在他可以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两只脚和拐杖上。他要保持平稳的步伐,以舞蹈一般的姿势回到营地。火苗在树林间闪烁,仿佛也想要飞起来。挂在枝头的月亮依然很大,周围一圈白光:一定找不出比这更圆的月亮了。四月的满月之夜,他们又回到这里了。饥饿的季节就要结束,夏天即将到来。月亮上的兔子正全神贯注地搅动着碗里的地血来描画黎明。尽管只是侧影,他依旧能看到它转向左边,目视着他一步步走下山坡。它是特意为他描画即将来临的黎明,因为他们会彻夜狂欢庆祝。

  隆走进营地,直到最后一刻他才意识到还没有宣告归来。为了不吓到他们,隆轻轻地发出“如普如普”的声音,就像潜鸟每次冲出水面时呼唤队友的声音。

  听到隆的呼唤,所有人都欢呼起来。男人们发出狼嚎一般的声音,走出来迎接他。他们大笑着呼喊他的名字。隆丢掉拐杖。人们托起他的双腿和后背,用肩膀把他抬到火堆旁。隆激动得快要哭出来,此时的他既充实又空虚,他看到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平静的微笑。今晚的篝火也无比旺盛。所有的女人、男孩和女孩都在叫着他的名字,一个接一个地拥抱他。无数只手在触摸他。过了一会,女人们把最好的皮毛长袍披在了他的身上。

  连希瑟都咧着那张牙齿掉光的嘴巴笑了好一阵子,之后便转过头走开了。等她回来时手里多了一碗热腾腾的云杉茶和几块小小的蜂蜜油饼。

  “不要吃得太多太快,”她用惯用的语气提醒隆,“你是怎么做到的?现在还好吗?”

  “我的脚踝扭伤了,”他坦诚地回答道,“现在还是很疼。”

  “啊。”希瑟狠狠地瞪了一眼索恩。她不喜欢什么漫游,在她看来,那是完全没必要的冒险。

  索恩装作没看到,他在用自己的方式仔细查看着隆的情况。隆猜不透这个老人到底在想些什么,于是转向其他人;隆不喜欢这种感觉,这和之前没什么两样。他不愿意重新回到过去的生活,最不想的就是回到索恩身边。不过回到大家中间他觉得无比放松。树人和云游者的生活简直无法想象,没日没夜、时时刻刻都要提高警惕,提防各种危险,而且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快来和我们说说!”大家都嚷嚷着,“告诉我们你都做了些什么,发生了哪些事情!”

  “等一下。”隆说。他不得不再次回望过去的这段日子,最后回到眼前熊熊燃烧的火堆旁。这并不容易。他要恢复一下精神。他望着眼前的一张张面庞,对他们就像对自己的掌心一般熟悉。

  “好吧,暴风雨的第一个夜晚我怎么都点不着火。”

  一阵嘘声,大家都笑了起来。

  “所以我不得不靠跳舞来取暖,我跳了一整夜。”

  “太糟糕了。”有些人在嘲笑他,有些人则是和他一起笑。“我讨厌这样!”

  “到了第二天,我点着火了。”说到这,隆深吸了一口气,人们全神贯注地盯着他,一片安静:

  我在火堆旁待了三天。

  我吃了鱼、干浆果和草甸洋葱。

  后来看到两只熊在攻击一只鹿。

  然后为了争夺食物,它们又相互攻击。

  等它们结束后,我也拿到了一点点鹿肉。

  然后就开始分解切割。

  一只野山羊碰到了我设置的第一个陷阱。

  但我什么都没捉到。

  等我第三次布置陷阱后抓到了一只鹿。

  我杀死了它。用它的皮做衣服。

  后来也挺顺利。

  但又遇到了原人。

  山上有不少原人,你们知道的。

  一些人在点头,希瑟也是,他们都瞪大了眼睛望着他。隆的眼睛却一直在萨杰身上,这些故事主要是说给萨杰听的,萨杰和希瑟。当然,还有索恩。

  他们对我穷追不舍,我拼命逃跑,

  最后来到一条流向洛厄厄伯的小溪里,

  虽然成功逃脱,但脚踝受了伤,

  我不得不寻找一处藏身之地,还好找到了。

  我爬到一棵折断的树上。

  脚伤好些之后就离开了那里,

  开始回程之旅。

  不过我发现还有两个晚上,

  于是吞下了女巫睡帽和艾叶。

  这话是说给索恩听的,但索恩却摇了摇头。“告诉我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他说,“有关通灵师的那部分。”

  “好的。”隆说。接下来要说的是整个漫游过程中最重要的时刻,也是最精彩的地方,随后他会告诉大家的。但此刻,他想的是现在是不是拒绝眼前这个老人的最好时机。

  隆思考了好一会儿。他明白这个老人的意思。隆不愿意说出遇到河岸上那个怪物时自己有多恐惧,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他只能说谎,随便哪种方式。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说过谎。

  隆看到索恩正在密切注视着自己,看他是否明白为什么要对那个晚上发生的一切,包括他的恐惧闭口不提,看他是否真的改变,以及如果改变了,该怎样处理。不过他们俩看起来都面无表情。隆收回目光,开心地享受着火焰的温暖,还有篝火旁的萨杰。其实,他眼前的一切依旧在跳跃和绽放,试图冲到天空中。还有这些狼族的人也在兴奋地跳上跳下,脸上挂着每个人特有的神情,迸发出自己独特的魅力,他也是其中一员。尽管这意味着麻烦,但也是世界上最好的麻烦。

  隆看得出来,自己的回归让爱发脾气的希瑟高兴不已,她永远都是忙个不停,在她经过篝火旁时,他伸出胳膊拦住她,给了她一个拥抱。她是刚才唯一一个没有过来和他拥抱的人,只是轻轻地碰了碰他的手臂。“我成功了。”他低声说。

  “没错,没错,你成功了。”她说,临走之前她轻轻拧了他一把,“现在你已经十二岁了。”

  [1]地血,应为一种类似“天然红土”的矿物,富含氧化铁,是史前洞穴绘画至19世纪中叶绘画的常用颜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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