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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狼族部落

  索恩眯着眼睛盯着那面已经被画过无数次的岩壁,拉出几块地血、一排燧石片和刻刀。隆开始坐下来整理刀尖。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也是他成为通灵师必经的训练。

  隆在冷飕飕的清晨醒来,身上蒙了一层烟灰,口干头疼。漫游结束了,他回来了。索恩又在哼哼着要水喝。隆故意跟在后面学了几句。灰白的辫子垂在索恩年迈黝黑的脸上,碎发散落下来,到处都是。一双眼睛又红又肿,此时正充满疑惑地盯着隆;他似乎还在想隆在漫游时到底遇到了什么。隆决定永远都不告诉他,那是属于他自己的漫游。他终于读懂了希瑟常说的一句话:没有人能替你活着。隆现在理解了其中蕴含的孤独和寂寞。这是他从漫游中得到的另一个经验。

  索恩开始咆哮起来,他似乎看穿了隆的秘密,于是愤怒地抗议。他像犀牛一般咕哝着穿过营地,慢慢地朝着营地最西面走去,那里是希瑟的住处。希瑟床铺周围是一圈木头架子,她把所有的东西都收在木架上,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避风港。索恩走近的时候她正好在那里,看到索恩后她立刻走出来堵在门口。索恩把手伸向她双腿之间去拿水葫芦。她对着他的额头踢了一脚。

  “我不想和坏蛋说话,”希瑟说,“大家都知道不能靠近我这里。”

  “我只是想喝口水。”他嘟哝了一句。

  “谁都不能碰我的东西。他们都离我的小窝远远的。我这里洒了让人生病的毒药,这一点所有人都很清楚。”

  索恩只好躺在那里。“隆,”他喊道,“给我拿桶水来,求你了。你可以从希瑟这里拿。”

  “听好了,”隆说,“我不再是你的徒弟了。”

  “你刚刚才成为我的徒弟,难道你不知道吗?照我说的做,不许无礼。”那双通红的眼睛注视着隆,“你应该从漫游中学到这个。”

  隆从网袋里掏出自己真正的衣服,这是希瑟专门为他保管的。“漫游教会我以后不再是你的徒弟了。”

  但他还是原来的他。除非他完全放弃通灵师的生活,但那也意味着他可能要离开这个营地。索恩那双通红而充满蔑视的双眼说明了一切。

  隆穿好衣服,一瘸一拐地绕着营地为老通灵师做事,他觉得自己在这个明知要避开的陷阱里越陷越深。这让他无比沮丧。以后每一个早晨都会如此,到处是乌鸦粪便的杀戮之地,刺眼的阳光,灰突突脏兮兮的营地,还有各种讨厌的人。如果想离开这里,摆脱这样的早晨,最好是走到河边跳进去。

  隆就是这样做的。已经化冻的河水在夜间结了一层冰。不过冰面很薄,很容易就打碎了,露出下面黑乎乎的水面。他一头扎进沙底浅滩里,不停地摩擦全身,直到冻得浑身发抖。但他知道营地的篝火,还有岸边的衣服会温暖自己。这就是家的好处!

  除了那些人。尽管昨晚见到他们时隆是发自内心地高兴,但他们比狼獾更有狼性,比猎豹更凶猛。他们过着群居生活。看着火光中他们的脸:热情而令人欣慰。他要记住这种感觉。而现在那种感觉去哪里了?漫游中有太多值得铭记的东西。肯定会有人要求隆说出剩下的故事。他不会说,但他会记住它们。这是他的故事,独属于他自己。他从中学会了很多。他希望能永远记住它们,但现在它们已经变得像梦一般。

  隆沿着环形山的一侧向上攀爬,一直爬到一处被岩壁包围的平台,平台和野牛石的尾部连在一起。这是一个不错的观景台,可以看到峡谷河流的上游和下游,越过环形草原有一块灰色的山丘,后面就是他的营地,藏身于一处不大的岩洞底部。

  从这里看过去,整个营地就像孩童的玩具一般大小。营地的房屋是圆形的,由云杉树干和兽皮拼搭而成,干净整齐。炊烟从屋顶的高处冒出来。人们陆陆续续从里面走出来,似乎还没睡醒。像往常一样,沙木瓦和布鲁杰坐在女眷居所门口。隆的朋友霍克和莫斯还在睡梦中,他们裹着兽皮睡在岩洞下面的斜坡上。还有索恩和希瑟,营地对面的西斯特和艾拜克斯正把木头放进熊熊燃烧的火堆里。隆对那里的每个人都无比熟悉,不管离得多远,他都能知道那些小小的身影是谁,在做什么,假如和他们说话,对方会回答什么。这足以让人抓狂了。

  希瑟正举起吹镖管对准索恩。她的镖尖上有毒药,只需几秒就能把人杀死。索恩举起双手,但嘴巴显然还在骂骂咧咧。他的话和飞镖一样恶毒。他曾诅咒过人们在过节的时候死掉。

  隆就这样低头望着,仿佛看到的不是自己的营地。升腾的浓烟,寒冷的清晨中忙碌的人们。漫游时他很想回家,可现在他又希望能重回漫游时光。当然,如果他把这些话告诉希瑟,她一定会说,人们总是怀念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一旦拥有,就会忘记。所有人都一样蠢。

  他们的营地和隆见过的大多数岩洞营地没什么区别。有的营地上面的飞檐比他们的还要好。他们中有一些住在上游,沿着乌尔德查的峡谷峭壁搭建。还有一些分布在东边、西边和南边的其他河谷里。和他们一样,那些营地后面的岩壁上也都有壁画。从野牛石望过去,那些壁画看起来都很小,只能看到一团团黑点和红点。隆依稀能辨认出那幅长长的壁画上是一群捕猎中的狼,似乎有几十头相互叠加着朝营地方向奔跑。这就是狼部落。这个春天一共有四十二个人。

  西斯特正站在火堆旁和艾拜克斯说着什么。西斯特有着宽阔的肩膀和厚实的胸膛,虽然不高但非常健壮,虽然体形就像一块河石,但脚步却十分轻盈。他是一个聪明的猎人,投矛技术极佳。他长得十分友善,举止也很随和,总是悉心照顾营地的每个人。虽然爱开玩笑,但内心却十分严肃。因为他觉得自己有责任确保大家有足够的食物度过漫长的冬天和春天。西斯特就像首领一般,虽然这通常是女人的工作。他会加入她们当中,对每个人的任务提出建议。每当鸟儿归来,夏季来临,大家都没有饿死,西斯特就会获得短暂的快乐。不过夏至之后他又要重回忙碌中。

  现在鸟儿还没有回来,他们的食物越来越少。所以西斯特急切地想和艾拜克斯谈谈,话题总是离不开食物:和桑达及其他女人一起做饭、捕鱼,和男人们一起去布置陷阱,狩猎。西斯特自己挖了一个储藏食物的地窖,不停地补充新东西。他还会和其他部落的人聊天,询问他们的情况。他和索恩设计了一个计数工具,类似于索恩之前的年鉴:在干净的浮木棒上刻上印记,以记录还剩多少动物油脂,多少袋坚果、干鲑鱼排和烟熏驯鹿肉排;所有过冬的食物都要储存和记录下来。基于前一年冬天的记录,西斯特知道营地里每个人的食量,同时还会根据他们夏季的身体状况,积累的脂肪多少进行调整。他比你更清楚你到底有多饿。

  最让人费解的是他竟然和桑达结婚。桑达此刻正坐在女眷居所旁边。她和姐姐布鲁杰是这个部落的女首领。她们和西斯特一起管理部落的日常事务。桑达长得十分彪悍。她和西斯特从小就生活在狼部落中,然后很早就成了亲,这就解释了一切。西斯特一直比较随和,也很讨人喜欢。而桑达却总是表现得十分紧张和傲慢。据说是她妈妈在怀她的时候吃了很多水獭肉导致的。她姐姐布鲁杰脾气更糟糕,不过她俩关系倒是很亲密。人们总开玩笑说西斯特娶了她们姐妹俩,不过两个人都不如他。如果他在床上都做不了主,如何能当部落首领?不过不管怎样,最重要的事情已经完成。再说,他们部落并不真的需要一位首领,西斯特总会以自己的方式来暗示这一点。现在他们这样就很好。除了涉及食物的时候。一旦谈到食物,西斯特就变成一块无法撼动的磐石。这时为了避免发生自己无法取胜的争执,桑达和布鲁杰会主动退出,西斯特则开始一天又一天的劳作,他会在需要的时候寻求帮助,人们也愿意帮忙。看来他正在寻求艾拜克斯的帮助,此刻的他看起来比往常还要焦虑。人们说,当年隆的父亲塔里克因为结婚而加入部落时受到了他的友好相待。

  俯瞰着下面一个个小小的人影,隆意识到即使自己闭上眼睛,也能看到每一个人。大家相互之间太熟悉了。大人们都结了婚,孩子们还没有,而年轻人则介于他们之间,正在寻觅中。他们的身体已经开始流血或射精,年长者则给予他们启蒙。一切就是如此,无处可逃。

  饥饿迫使他再次回到部落。他很难过。

  * * * * * *

  霍克和莫斯正坐在太阳下,用骨针矫直棒矫正象牙长矛头。霍克把白色尖头插到洞里,然后手柄轻轻一扭,枪头就回到原来的位置。猛犸象牙轻便坚韧,但容易弯曲。矫正长矛头总是能带来很多乐趣,同时也意味着他们又要开始狩猎了。可惜这一次隆因为受伤无法参加。

  知人知面不知心。不要去帮助一个自私自利的人。付出就有回报。

  在隆看来,这些谚语似乎在告诫大家应该把大部分时间花在帮助女人上。希瑟经常说:找到合适的女人,照她说的去做。女人为你做饭,你才能外出打猎。隆非常想和朋友们一起出去打猎。

  但希瑟说打猎只会让他的腿伤更严重。“真正的朋友是不会让你去的。”她说。她不喜欢部落里的这帮男人。她一直唠叨个不停,虽然能听清她的话,但隆却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一群醉醺醺的老家伙,什么通灵师,什么猎人,只会逮野猪,有什么了不起的,滑稽可笑的浑蛋,还要搞什么确证、漫游,以为自己是个男人。有本事就带回来肉!还有坚果!柴火!干好你的活!不要一天到晚骗人、吹牛、编故事,真是蠢到家了!把活干完后再吹牛,不然等我给你好看,好吃懒做的家伙!”

  族人们很久以前就不再听希瑟的唠叨了。这一点希瑟自己也知道。有时候她的大吼大叫只会让对方转身离开。但隆却只能留下来。父母过世之后,是希瑟和索恩把他抚养长大,现在,他们又把他困在这里。“这帮寡妇和孤儿,我真是受够了!”每次他抱怨时希瑟都会这样说,“停止杀戮就没有这一切了!”希瑟是部落里的接生婆,也是药师。在其他人眼里,她总是喋喋不休,忙忙碌碌,专横霸道,是个会用毒药的可怕老巫婆。她驼着背,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嘴巴里只剩下三颗牙齿,她总是以此为傲。她是蜘蛛族,据说她偶尔也会变成蜘蛛的模样。

  此刻她挥着手让隆离开,一双眼睛紧盯着外面的铁杉树。一只在营地外游荡的小猫被希瑟引诱了过来,爬到上面的树枝上,优雅地吃着刚长出的嫩树叶和嫩枝。这可不像是猫的行径。

  “出去吧,我要和西斯特谈谈。”

  隆还是不能出去打猎,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行。心中的郁闷日复一日积累着,似乎整个天空的重量都压在了他的身上。

  如果把部落里的人全部杀死,他就能自己一个人出去。晚上找一高处睡觉,旁边生着火,把必需的东西带好,再找一个山洞画画,需要的时候再寻找新的伙伴;来来去去不受限制,可以在节日的时候相互拜访一下,什么部落义务,统统都不要。做一个云游者、树人或者绿人。他可以在天亮前、希瑟还没有起床前干这件事。必须先杀死希瑟,因为她不容易受到惊吓,肯定会知道他的计划。趁她睡着时用斧头对着脑袋后面或太阳穴猛然一击。接着是那些喜欢早起的,睡得沉的,最后才是那些夜猫子,他们也将是最后一拨赴死的人。等到太阳出来,他们全死了,他就踏上永不会结束的漫游之路。每个月都要过上一辈子。

  运气比善良更重要。这只猫曾目睹过很多次。突然脑袋里发出雷鸣般的声响,它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爬到营地上方的树枝高处。它还不知道那个声音是人踩在干树枝上发出的。安全比遗憾更重要。人类可以杀死一切。他们不仅吃掉猎物,还要剥掉它们的皮,拔掉它们的牙齿,然后穿戴在身上当作自己的战利品。所以,人类真的很可怕,他们的气味,还有他们通过投掷石块或棍棒来实现远距离杀人的能力。其他任何动物都做不到这一点。猫不喜欢其他动物,包括自己的同类。猫科动物喜欢独处,但对其他同类保持基本的礼貌。除了狮子。狮子总是表现得像狼一般,真是令人作呕。每一类动物中个头最大的那种都是群居动物,这让猫觉得很神秘。小型狼类都是独居者:狐狸,郊狼,貂,黄鼠狼。小型的猫科动物也是如此。但这两类中个头最大的狼和狮子却喜欢成群结队地生活,毕竟人多力量大。所以它们选择聚集在一起。它们的猎物,那些大型群居动物也喜欢聚集在一起。狮子对此应该更了解。

  熊不会打扰自己的小姐妹,狼也一样。但那些大猫会吃掉小猫,一旦抓到就毫不留情地塞进嘴巴,所以小猫们才学会爬树。看到大猫们成群结队地聚在一起,举止却像狼一般狡猾——真是既恶心又尴尬,同时也很可怕。它们看起来和猫别无二致,但又能像狼那般四处游荡。它们是怎么做到的呢?

  所有的动物在最开始的时候都是一样的,后来随着环境和时间的变化而逐渐演变成太阳、月亮、北极光和雷暴,还有各种各样其他的动物。虽然外表各异,但内里是相同的,而且看待万物的角度也一样。只是有的变成猎者,有的变成猎物,或者两者都有,比如猫科动物。所以小心为妙。如果讨厌暴风雨,那它们就可能会离开。

  又一根树枝折断的声音,小猫的毛发立刻竖了起来,尾巴也因为不安而高高翘起。这时树下又出现了两个人。这两个男人算是那个药女部落的首领,他们手里经常拿着石头或棍棒,非常可怕。小猫透过树缝仔细观察着,那两个人正和另外两个人交谈着什么,那两个人来自于一个奇怪的部落,他们总是切掉自己的小指头丢给猫吃。猫肯定更喜欢这样的人类。但他们那里没有药女。所以大部分时候它都会待在这个老妇人旁边。部落里有不少老鼠,老妇人总会特意把食物碎屑撒在地上,她喜欢用稀奇古怪的东西来吸引猫。

  那几个男人还在争论不休,对着峡谷上面和下面指个不停。应该是领地问题,他们都气鼓鼓的,几乎都要胸贴胸了。这种情况下他们一定不会注意到一只猫。它这才敢把头伸出来以便看得更清楚。说不定他们在战斗中会掉落一些东西,或者清理后残留点什么,血滴啊,尸体啊,什么都可以。

  不过那两个切掉小指的人在退后。他们不想打架。他们不停比画着,应该是在说他们的领地延伸到太阳落山的地方。老妇人部落的首领接受了这个意见,两个切掉手指的人朝着峡谷的方向离开了。

  剩下的两个男人还在继续争吵,好像是会面后的意见相左。他们朝着火堆走去,猫在树上一蹦一跳地紧跟在后。还是小心为妙。好奇害死猫。所以它选择远远地看着他们走进帐篷,走到那个首领男人的妻子旁边。那大块头女人边听边对他们紧蹙眉头。等他们说完,女人便开始咒骂,两个男人只得灰溜溜地走开了。

  当他们还是小男孩时,隆和霍克、莫斯曾在外出打猎途中遭遇到一群穴狮,它们正在草地上撕咬一匹大马。孩子们在上面岩石山脊的庇护下偷偷地观察着。这时,一群乌鸦顺着西风盘旋而来,它们弓着身子把屎拉到狮子身上,甚至还拉到了被咬开的碎尸上。狮子们咆哮不已,但还是慢慢退出了这片恶心的地方。乌鸦继续朝死马身上撒尿拉屎,直到最后尸体上盖了一层厚厚的白色粪便。狮子只好悻悻地离开。乌鸦这才纷纷落下来,尖利的嘴巴穿透粪便啄出一块块肉来。

  孩子们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他们立刻兴冲冲地跑下去把乌鸦轰走。当它们飞回来反击时,孩子们开始投掷石块。对于乌鸦来说,这帮男孩比狮子更危险。短暂的交火和相互叫骂之后,翅膀受到重创的乌鸦嘶哑着嗓子气冲冲地离开了。

  三个男孩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他们迅速把马肉砍下来,扛着马脑袋和两条前腿朝河边走去。他们在乌尔德查上游冰冷的河水里用沙子把马肉刷洗了好久,然后高高兴兴地扛回家。霍克迫不及待地告诉大家他们亲手杀死了一匹母马,现在把肉带回来了。索恩拿起前腿上的一块肉,放在鼻子前闻了闻,又像希瑟的猫咪一般细细咬了一小口,然后一把甩到霍克身上。霍克猝不及防,一下子摔倒在地。霍克痛得大喊起来,人们立刻围了过来,索恩把前腿递给希瑟。希瑟咬了一口后立刻皱起眉头。“一旦乌鸦在尸体上拉过屎,这块肉就变质了,”她告诉男孩,“你们是洗不掉那个味道的。”

  “哦。”霍克恍然大悟。

  索恩突然大笑起来,其他人也跟着狂笑不已。三个男孩看起来傻极了。不过随后男孩们还是被狠批了一顿。

  * * * * * *

  “今天你负责搅拌颜料。”一天早上,索恩哑着嗓子命令道。

  “总是让我搅拌颜料。”

  “然后再把我这里打扫干净。”

  “不!”隆皱着眉头喊道。

  索恩竟然笑了,看来他是故意让隆生气的。“好好搅拌。到时候我会教你如何让它在下雨天也不会流下来。”

  这正是隆想知道的。他有些不相信地望着索恩,索恩大笑起来。

  希瑟板着脸看着眼前这两个人。

  “你的脚好些了吗?”她问道。

  隆耸了耸肩:“还好。”

  其实隆心里很担心。下个月他们就要去北方狩猎驯鹿,到那时他的腿必须好起来。

  隆一瘸一拐地跟在老头子后面,先去他的住所取装着地血和木炭的皮袋子,然后再去悬崖边涂画。

  索恩站在清晨的阳光下,眯着眼睛盯着那面已经被画过无数次的崖壁。崖壁上画了许多勃起的阴茎和敞开的阴道,还有一个很棒的连环画,描绘的是一个男人长了一根特别长的阴茎,长到都能弯到嘴巴里。索恩对这种画不感兴趣。他凝望着一群赤褐色的洞穴熊,共有十只。他非常喜欢这些熊:它们共同生活在一个部落里,不过实际上它们从没有在这片土地群居过。它们有的站着,有的蹒跚挪步,有的在用那异常灵敏的鼻子嗅来嗅去。你可以根据洞穴熊们敏锐的眼睛、耳朵以及前额上的皱纹看出它们的情绪或意图。有几只熊只勾勒出了轮廓,不过大部分都完完整整地呈现了出来。红色的底色上面涂了一层又一层黑木炭,所以披着夏末皮毛的它们看起来是赤褐色的。每一只都胖乎乎的,所以画的确实是夏天。从脸上的表情来看,它们好像被河边的某个东西吸引住了。坑坑洼洼的岩壁表面顺势画成肩膀、臀部和前额。整幅画栩栩如生,就好像当时的绘画者正好看到那群熊出现在悬崖上,然后就手画下来一般。这些壁画表面渐渐被风化侵蚀,索恩一直说要给它们重新上色。此刻,他指着最后面的一只熊。

  “你今天的工作就是把它修补好。”隆先发制人地喊道。

  索恩朝他扔了一块石子:“安静点。我还是你的主人。尽管你现在强壮到可以打过我,但依然只能是我打你,你乖乖接受。虽然你痛恨这一点,但要想待在部落里,你必须接受。所以赶紧闭上嘴巴,让我教你一些你不知道的东西。”

  “就这一次。”隆边说边躲开又一块石子。

  索恩拿出来几块地血、一排燧石片和刻刀。隆开始坐下来整理刀尖。这是他梦寐以求的,而现在这个老头子终于满足他的心愿了。

  地血很容易碎开,就像浸在血里的沙子,慢慢变干变硬成石头一般。你可以用指甲刮去表面一层,但再向下就硬得多。这时就要拿出燧石刻刀,用锋利的刀尖刮掉外面的碎片和颗粒,直到露出内芯,然后放到花岗岩的研磨杯或石板上用捣槌捣碎。所以,要用最大的刻刀刮去表面,刀尖和刀刃必须能灵活转动。在红色最淡的地方向前推,那块地血像血痂一般凝固在岩石的沙层里,虽然发红,但掺杂着黑色和棕色。岩石裂开的地方正是血痂和沙子连接之处。一旦裂开,那些痂就变得比沙子更柔软,更像是泥浆。

  “这差不多就是你需要的,”索恩指着细细的粉末说,“沙质的这部分会让画变得很模糊。可以有点沙,但不能太多。浓度必须正合适,就像浓汤,或者是比较稀薄的糊糊。要薄到可以推开,但又不能太稀,否则容易流下来。”

  “所以你要加水?”

  “当然,不要问这样愚蠢的问题。不过除了水和粉末之外,你还要加点其他东西,这是你不知道的。它会让它们黏合在一起而不结块。很多黏合剂都能做到这一点。有的用来画身体,有的用在壁画上。今天我们需要一点点唾液和鹿的骨髓脂肪,这些我也带过来了。”

  他从腰包里掏出来一个鹅皮袋,小心翼翼地解开,然后把半流质状的脂肪倒进一个木碗里。

  隆紧盯着袋子,他不知道原来这就是黏合剂。

  “如果粉末能再细一些就更好了。你做得还不够好。来,我们来试一下,你好好看看。”

  他捡起隆的磨板,把已经磨碎的地血倒入碗里。“端起来转几圈,等个大约半小时,这段时间里那些大的沙粒会沉到碗底。然后把颜料倒进另一个碗里,记住要适时停止,把沉淀物留在第一个碗里。就像这样。”

  他示范了一下。“看到没?最粗糙的红色颗粒留在第一个碗里,现在我们要让更细小的粉末沉到第二个碗里。这需要一段时间。大部分红色都会漂在上面。那么,当这个搞好的时候,就要小心翼翼地把水倒出来。然后,等碗底的沉淀物晾干,我们就得到两种不同的地血粉,一种粗糙,一种细腻。你可以把粗糙的地血块切成长条,用来勾勒,就跟用木炭条一样,只不过是红色的。你也可以掰下来一块放进水里,等它化开,然后再加一些骨髓脂肪,或者是口水、尿、动物胶,甚至精液。这样你又可以涂色了。你还可以把它捣碎后和蜂蜡混在一起,这就是人们用的蜡笔。”

  隆点点头。希瑟做的胶非常好。他经常看她把动物残骸放进桶里,慢慢地炼成黏糊糊的白色胶体,里面有软骨、脂肪、肌腱和韧带,还有小块的骨头和肉,再加上一些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晒干的植物和粉末。

  索恩赞同他的说法。“她一定在里面加了某种很特别的东西,所以干了之后才会这么硬。我加了几滴在涂料里,这样的话,下雨也不会流下来。来,把脂肪搅进去,然后再多磨几块地血石。”

  清晨温暖的阳光下,隆继续用刻刀刮着地血,一直刮呀刮呀刮呀。他喜欢这样:红红的石块,轻轻一碰便碎开。他抓起一块放到鼻子边:闻起来也很像血。太阳照在脖子后面,暖洋洋的。

  一上午就这样过去了。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呼吸着暖暖的空气,他觉得惬意极了。连克劳奇和斯皮特都舒服许多。他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瞌睡。在梦里,他还没有忘记刮石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清醒还是睡着,不过这也无所谓。哦,感谢太阳赐给我们的温暖!

  在他忙活的时候,索恩一个人四处走动,自言自语。虽然总是吵架,但这方面他和希瑟确实是一对。他们就像一对关系恶劣的夫妻,听说他们过去确实有过一段糟糕的婚姻,不过在部落里的大部分人出生之前他们就分道扬镳了。不管是真是假,反正隆是近距离看到过他们的斗争的。实际上他会帮助他们攻击对方,以便给自己多争取一点空间。

  两个老人的嘴巴都没有停过。假如听不到索恩的声音,多半是因为他睡着了。今天早上他又在讲述那个漫长的冬天,这是他最喜欢的故事之一。他喜欢的故事都是那种很可怕的,而且总是选择他自以为合适的时间来讲。隆边刮边听,不过他宁愿耳朵里全是松鼠在树上吱吱叫的声音。

  索恩沙哑低沉的嗓音很像乌鸦的叫声:

  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像小鸟一样生活,

  我们用嘴巴啄食,打哆嗦,做我们会做的一切,

  每个季节都是如此,无论雨雪还是晴天。

  但是曾有一段时间,他们说,

  那时我们住在遥远的南方,

  而太阳伫立在北边的天空上。

  有一年,夏天未能回来,

  春天没有到来,夏天也是如此,

  虽然白天变长,但还是非常冷。

  寒冷和暴风雨席卷了整个春天、夏天和秋天,

  一直持续到下一个冬天,

  根本没有机会采集食物。

  第二年也是如此,

  接下来的一年,没错,依然没有夏天,

  无休无止的冬天,整整持续了十年。

  如果没有伟大的盐海,

  这里的所有人都活不下去,

  这片土地上不会再有人的存在。

  每次吟诵这一段时,索恩总是直起身子面向太阳,嘶哑的嗓音透露着残酷,听起来很有意境。

  然后他又继续边溜达边细数那些可怜的人被饿成什么样子,无尽的折磨和痛苦,为了活命他们不得不吃下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索恩喜欢说那些东西,各种名称像石头一般不停地从嘴巴里蹦出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过瘾。他详述着那些饥饿故事,给每一种食物都起了名字,当然它们最后都进了那些饿到前胸贴后背的人的嘴巴里。白天他们外出查看空陷阱,捕捉野兔和松鸡。他们不忘望着南方的天空,希望能看到鸭子的身影。如果鸭子回来,说明饥饿的日子即将结束,一般是在第五个月的晚些时候,有时候会推迟到六月。只有那个时候他们才敢敞开发放食物,然后每个人都会撑到胃痛。

  “你就喜欢吓唬我们。”隆说道。

  “没错!这就是通灵师应该做的!当他们饿的时候你要把饥饿的故事告诉他们。只有这样你才能把他们抓在手心里。人们濒临崩溃的时候最容易哭泣。我已经见识过很多次。好了,现在你告诉我他们靠吃什么度过的那十年?”

  这个问题只有在听到索恩吟诵的那一刻他才能回答出来。虽然不一定能找到,但他觉得自己一定认识它们。而现在他只能深深地叹口气以表达抗议:

  在长达十年的冬天,我们只能有什么吃什么,

  海螺,蛤蚌,贻贝,海蜗牛,

  海带,沙蟹,帽贝,鳗鱼,

  假如能抓到鱼,我们就吃鱼,

  抓不到的话我们只能吃屎。

  索恩点点头,他的心思已经飞到了别处。这样最好,毕竟隆说的和索恩的清单相差甚远。隆继续刮着地血,不时地伸伸懒腰。他感觉阳光直直地射入双腿,克劳奇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隆看着自己的双手不停地刮着,这就是他的人生,他的命运。生活也在不断将他打磨,正如他对待手中的地血一般。这样的生活会一直持续到索恩离开这个世界。然后他将取代索恩,做索恩曾做过的一切,包括折磨自己的徒弟;再然后他死掉,他的徒弟接替他,就这样无休无止地重复下去。就这样,他们的血和地血一起在阳光下被一点点碾碎,化成粉末。

  这个念头和十四天漫游时的记忆交织起来,慢慢涌上胸口,堵在那里一动不动。突然间整个胸膛都刺痛了!怎么能这样呢?十四天的漫游和未来经年累月的重复生活直冲入隆的心脏,他快要喘不过气来!没错,这里的每个人都是这样活的。当然,如果能把每一个十四天都变成漫游更好。然后就这样度过一年又一年。

  而他只能在阳光下,继续刮着地血。

  虽然旁边就是温暖的火堆,但隆却躺在床上彻夜难眠。他不停地回忆自己的漫游,很想再回到那个时候。他还记得被自己杀死的那只小鹿临死前震惊害怕的眼神。有没有那么一刻,它们不用再恐惧,不再为绝望的生存而战栗?其实,他很喜欢鹿,就像喜欢马一样。他把那只小鹿的牙齿挂在脖子上,把它那还没有彻底干燥的皮铺在床上。

  小伙子们总喜欢把自己猎杀到的动物的牙齿做成项链挂在脖子上。希瑟说等到不小心戳到脸或脖子的那天,这些牙齿就会被扔得远远的。的确,部落里找不到一个戴牙齿项链的老人。

  一天早上,隆从梦中醒来,梦里他和那只小鹿一起躺在它的小窝里。他的胸膛和肚皮紧贴着小鹿后背,硬邦邦的阴茎顶在小鹿软软的毛皮上,一只手搂着它的小腹。小鹿醒了,它扭过头来看了看,然后一跃而起,抽搐着身体离开了。它回过头望着隆,一双巨大的棕色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和怀疑,它说:“你太贪心了。”说完就消失在森林深处,白色的臀部一闪而过。

  清醒之后的隆回想起刚才的梦境,还有小鹿的身体,感觉糟透了。他不知道假如自己真的成功和它交合,它会不会怀孕,然后生下来一个鹿头人。索恩曾带他去冰冠山另一侧的岩壁上看过类似的壁画。可能确实发生过这种事。他竟然要和一头被自己杀死的小鹿交配。

  太阳快要升起来了,隆醒过来看着天空渐渐变灰,东方的地平线上暗红色的圆点上方笼罩着一圈黄色光环。天快亮了,隆又倒头睡去,心里觉得很温暖。他能记起的梦大部分都来自于黎明时分。整个晚上都在做梦,他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每次都是从繁忙的梦境中惊醒。有各种春梦,还有噩梦,从要吃掉自己的猫或者女孩手中逃脱,有时候甚至是马或鹿。

  如果早晨索恩把他叫醒,一般都会带着无声的问题。——你梦到什么了?这时隆会努力让自己回到清醒的世界,他回望这梦境,然后告诉索恩那里发生过什么。这是他和索恩在一起最快乐的时刻,也是索恩最为放松的时刻。他会坐在那里,边看着隆的脸庞边点头,不管那梦境多么琐碎或稀奇古怪,他都会提出几个有趣的问题。

  “梦中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每当隆说完,索恩总会这样评论道,“那是我们的欲望和恐惧在挣扎。在那个世界,我们缺乏良好的判断力,所以才会发生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如果可以的话,尝试着不带任何欲望去做梦,只是在一旁旁观。不过有一种情况除外,假如梦给了你一个飞翔的机会,一定要抓住。这应该是你想要做的第一件事情。那些春梦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梦里的人从来没有真正触碰过你。在梦里你应当专注于飞起来,因为现实中你是做不到的,但可以在梦中实现。梦中的飞翔给了你练习的机会,为你以后在灵魂世界飞翔做准备。灵魂世界和梦境是不同的,但它们在天上有交集。梦境来自于这个世界的内部,灵魂世界则是外部。相同点是都可以飞。它们在天空之外交会,你可以飞着穿梭其中。灵魂世界是所有不同世界的交会之处,所以通灵师要去那里。一旦到了那里,你就可以同时附身于所有人身上。”

  他佯装在听的样子点点头,其实还在纠结于刚才的梦境,或者又一次倒头睡着了。不过索恩的问题倒是让他更加清晰地记起梦中的情节。每次半夜醒来,他总能清楚地知道梦中的一切,甚至还能继续之前的梦境。他还记得飞在空中的感受,真是棒极了,所以他想飞得更高,尽情享受这一切,所以即使在梦中,他也拼尽全力去飞,似乎经常如此一般。

  * * * * * *

  下午画完之后,他们总会从壁画下面的斜坡上拣拾成抱的柴火带回营地。希瑟会为隆留几颗坚果当午饭。它们散发出的冬天气味总是让隆不由得想到夏天马上就要到来。留给那条伤腿的时间不多了。

  他在莫斯和萨杰后面,一瘸一拐地绕过河岸,来到野牛石下面的沙滩上。三个人散开在浅滩上,寻找用来编织篮子的莎草。双脚踩在柔软的白色沙子和泥土里,不时发出啪啪的声音。母草一般用来编篮子,而公草则用来做鞭子。

  他们坐在巨大的石拱下面处理叶子,这样可以减轻回家的负重。先摘去靠外的叶子,剥出里面的叶子,然后用大拇指指甲纵向劈成两半直到中脉。那些劈不到中间的只能丢掉。然后用手指捏住劈好的半片叶子,以让它们变得柔韧平整。在这个过程中特别要当心锋利的边缘,以免把手指割破。最后把处理好的叶子捆好,带回去给部落里的织工。他们会把这些叶子摊开晒干,染色,编织。部落里的女人们编得一手好篮子,每年的八八节上都能得到很高的评价。希瑟也要忙于其中,她最擅长的是染色。

  其实,希瑟的灵兽并不是蜘蛛而是狼獾,这个确实最适合她。狼獾非常独立,它的智慧和积怨是所有动物中最强的。希瑟也是如此。她并非没有心情好的时候,狼獾可能也一样。但对他们来说,那是独为自己知道的感受,而周围的人们把这种感觉驱散了。

  不过希瑟并非总是喜怒无常。有时候她也会抽几口索恩的烟斗,像只猫一般坐在地上烤着火,和旁边的人聊聊天。尤其是下雨的时候,天空从早到晚都是灰蒙蒙的,这时她会唱一些欢快的歌曲,明亮的音调和周围的环境形成鲜明的对比。她唱的歌都是嘲笑大家的,所以听起来颇为讽刺。不过他们都坐在岩洞下面看着大雨倾盆而下,最终也都大笑起来。

  隆的灵兽自然是潜鸟。当他还是小宝宝时,一天晚上听到潜鸟在外面的河边歌唱,他高兴极了,挥舞着小手,脸涨得通红,似乎在努力和它们一起发出那奇怪的声音。就是那天晚上,他们给他取了隆这个名字。现在每到夜晚,潜鸟们就会用它们奇怪的语言交谈,那怪异的声音甚至压过了狼嚎。每次听到,隆总会觉得脊柱一阵酥麻,滚烫的泪水立刻涌入眼眶。他会从床上起来,走到营地边缘回喊过去,不断地循环往复,希望那些黑白色的长着红色眼睛的美丽大鸟能听到他的呼唤。虽然不懂它们的语言,但他希望它们知道他爱着它们。夜晚听到灵兽对着自己歌唱,整个灵魂如同飞向璀璨的星空,这是何等幸运啊!

  克劳奇还在隐隐作痛,所以现在最好还是留在营地里,每天向太阳祈祷早日痊愈。隆只能在阳光下一次次地活动脚趾,请求希瑟帮自己多按摩一会。“让它好好休息,”希瑟总是这样回复他,“轻轻地按摩,找到疼痛的确切位置,还有程度。先从舒服的地方开始按压,然后慢慢推到受伤的地方。还有,尽可能地多晒太阳。”

  所以隆总是去河边。那里阳光强烈,再加上水面反射的热量使得脚下的沙子温暖极了,就好像太阳在亲吻他一般。

  萨杰独自一人走到岸边,坐到隆身旁。隆试着去亲吻她。隆靠着她,她正看着自己到底想做什么,他看到萨杰眼里的渴望,于是情不自禁地爱上她——又一次。这种情形发生过很多次,甚至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就有过。

  但是萨杰在这方面很保守,而且最近才在女眷居所那里点过痧。所以她不会让他进入自己的身体。因此两个人只能不停地亲吻,然后在太阳下高高兴兴地聊聊天。波光粼粼的河水倒映在隆眼中,闪闪发亮,他感受到自己还沉浸在刚才的兴奋中。他知道自己恢复得很快,连克劳奇也快痊愈了。

  “你有没有听说西斯特把我们的一部分食物分给了狮族人?”

  “不会吧!”

  “他确实给了。布鲁杰对此很生气。他说我们的食物足够了,但他并没有征求大家的意见,然后就给了。”

  “可是现在我们每天只能吃十个坚果!”

  “我知道。所以布鲁杰和桑达非常非常生气。他妹妹莫妮嫁到了狮子部落,她们说正是因为她。他一点儿也不关心我们的死活。”

  “鸭子们最好能准时回来。”

  “没错。假如不能准时来,大家一定会把他放到火上烤掉的。”

  说完,两个人都笑了。鸭子一定会来的。

  一切都很好。不过,隆的伙伴们都外出打猎了,他却不能参加,至少现在还不行。以后一定要补上。

  隆看到霍克成长得非常快。每次归来他都能带回一些猎物,虽然现在还在饥饿月份里。他做得越来越好。小时候,在狩猎的各种技能上,隆都比他强。他们赛跑,追逐,游戏,搏斗,投掷石块和小长矛,隆知道自己做得更好,霍克也知道。可现在却不一定了。现在的霍克瘦了许多,一副宽阔的肩膀,紧实的腰身;他个头很高,一头漂亮的卷发,两排碎碎的牙齿,非常英俊,既结实又优雅。

  一天晚上,隆透过火堆看到萨杰和霍克悄悄地溜了出去,他顿时感到喉咙发紧,双脚发冷。没错,萨杰也不会让霍克更进一步,但是,他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他要和唐琪出去鬼混,瞥上几眼,说几个糟糕的笑话,分点食物给她或帮她编辫子,让萨杰也尝尝妒忌的滋味。

  现在的他只能待在营地帮希瑟和布鲁杰做鞋子。这个任务需要极其细致才行。隆小心翼翼地弯着骨针,跟在希瑟的锥子后面,把上面的熊皮和下面的鹿皮缝起来,每一针的角度和距离都要相同。

  一天,趁布鲁杰不在旁边,隆把萨杰和霍克的事情咕哝了一番。

  “那你怎么了?”希瑟问道。

  “我想我是嫉妒。”

  “嫉妒是你不希望别人拥有你拥有的东西。妒忌是别人拥有你本想得到的东西。所以你应该是妒忌而不是嫉妒。因为萨杰不属于你。”

  “随你怎么称呼它吧。”隆闷闷不乐地嘟哝着。

  “我说的没错。你最好了解每一个词的意思,否则脑子里一团糨糊。”

  希瑟的注意力重新回到鞋子上。她在考虑用土拨鼠皮毛做冬天的靴子。她喜欢尝试新事物。她有时会故意把东西弄得不好用,尤其是和索恩有关的东西。希瑟很少直接跟索恩说话,看索恩的眼神和看一只鬣狗或其他毫无价值的动物别无两样。

  索恩也会用像看到狼獾一般的目光回瞪希瑟。

  这时索恩正好从身旁经过,希瑟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说:“过来,老坏蛋,给你一个礼物!”

  那是一双豪猪皮做的鞋子。母豪猪生育过程特别容易,所以很多怀孕的女性喜欢把小豪猪玩具放在裙子前面滑下来以图个吉利。希瑟用豪猪皮做了几双鞋子,光滑的一面朝外,针脚向里走。鞋子全部完工,估计费了不少功夫,可惜完全不能穿,只是用来此刻的消遣,她乐得尖声大笑。

  “全是你的!”她朝索恩喊道,“但愿它们能借给你一双翅膀!”

  索恩狠狠地瞪着她,然后又是怒目相视,最后索恩昂着头扬长而去。

  * * * * * *

  又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隆又在研磨地血。索恩就坐在附近,缝着一堆东西。缝针的时候,他的脸几乎都要贴到毛皮上。他依然边干活边叨叨,不时地让隆背诵他本应记住的故事。

  “从四季开始,让你的脑子动起来。在你还没名字的时候就知道这个故事了。”

  “也可能不知道。”隆叹了口气努力回忆起来:

  秋天,我们吃到鸟儿离开,

  我们在月光下舞蹈。

  冬天,我们睡觉,等待春天的到来,

  注意着星辰的转动。

  春天我们忍饥挨饿直到鸟儿归来,

  我们祈祷阳光普照。

  夏天,我们在节日里跳舞,

  两两躺在地上。

  “不,不对,”索恩纠正道,“应该是:

  夏天,我们在节日里跳舞,

  瘫着躺在地上。

  “你怎么偏偏把这部分记错?还有,应该是:

  冬天我们睡觉,在夜晚星辰的转换中,

  等待春天。

  “再来一次。”

  隆又重复了一遍,和他第一次背的一样。

  “夏天就是两两躺在地上的时候,”他说,“我更喜欢这个。”

  “但并不是这样的。”

  “但我听说过很多次。”

  索恩不理他,转过身自言自语。“啊,我身上的这件衬衫还是前年做的,那时是九月,我们回家了,我当时就坐在这个地方,所以知道过去做过的事情。现在我在这里。等下一个夏天回来,这件衬衫还在这里。所以现在虽然是现在,但此刻的现在存在过去和未来的交会点,存在于某种东西中,左右我们的思想。万物都在变化,明年的今天,此时此刻,是明年的现在,五月十九日,这个是我们知道的。所以每一天都是一年中所有日子的生日。”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隆说,“你看我磨的粉够不够?”

  “不够,”索恩看都没看就回答,“你当然明白我的意思。因为我现在正在和你说话,而现在的你是未来无数个你的其中之一。所以,如果以后你能明白我的意思,那现在你也会明白。到那时我已经死掉,变成星空中的一点。我会一直盯着你的,孩子,就像愚弄狼紧盯着点火石一样。”

  “那么说我要成为点火石了?我还以为点火石只是点火石。”

  “我不和现在的你说话,现在的你太无礼了。”

  “你只要告诉我怎样才能刻出野牛脖子那样的曲线。当你用石头敲打石头时,怎么才能让线条弯得那么顺滑?”

  “不是用石头敲打石头,要用燧石凿白石。就是这样。你要一点一点把它凿出来。眼睛盯着你想要的那条曲线,然后慢慢凿出来。”

  “那么说在成功前你要看到它,是不是?难怪需要什么未来的生日了。”

  “说得没错。看到没?你明白我的意思。”

  “不,完全没有。让我看看怎么凿,怎么开始。”

  “让未来的你告诉你。”

  “这就是你做年鉴的原因?告诉未来的你,你到底做过哪些事情?”

  “是的,没错。”

  “可这真是太蠢了,又笨又不好。”

  “这就是为什么我是通灵师而你不是。”

  索恩对年鉴的重要性异常执着。每天早上他都要拿出一把用黑曜石片粘在棍子上做成的精致刻刀,在他的年鉴上郑重刻下几笔,那年鉴通常是一块被河流侵蚀过的橡树浮木。每一个新月到来时,他会在这一天的上面刻一个圆圈。每年的八八节,他都和其他通灵师聚在一起,他们的举止总是疯狂又令人讨厌,整个节日里都在相互做确证。索恩让隆自己做一个年鉴,特意和索恩的分开。不过索恩从不会忘记记录,隆却时常忘记,所以这个安排算是失败。索恩觉得希瑟应该也参与进来,最好再做一个年鉴以便在部落里互相确证。不过她明确拒绝了。这在隆的预料之中,因为希瑟的想法就是坚决不做任何让索恩高兴的事情。隆总是犯错,即使偶尔有一两次没错,在最后确证的时候也会出现问题。

  “我不觉得点火石能真的点火,”隆说,“我觉得它的角向下刺向我们。它仰面躺着是想和大地母亲交配,但总是够不着,然后精液就不停地流出来。”

  “但那精液只存在于夏天的天空上,托尔恩指出来。”

  “没错,他兴奋得太厉害,所以那精液飞到了夏天那边。”

  听到这话,索恩大笑起来,他从没有在隆面前这样笑过,看来是真被逗乐了。

  “我不这样认为,”最后他摇了摇头,说,“点火棒的角度正好,还有,那里还有底座。那些星星形状的东西不可能是它的内脏,它们相距太远了。”

  “那是它屁股上的骨头。”隆解释说。

  索恩又一次笑起来。“好,很好,”他说,“一个新故事。”

  * * * * * *

  眼睛会表达嘴巴没有说出来的意思。重压之下必有反抗。老鼠也有愤怒的时候。每到天黑,猫都会变成狮子。春天是大地母亲孕育的季节,到了夏天她诞下万物。孩子是真正的人类。那些长得漂亮的男孩可能只是徒有其表。突如其来的危险会让人措手不及。每个火堆开始的时候大小都是一样的。

  隆渴望各种不同的事情发生,他希望重新回到漫游的路上。鸭子们一直没有出现。因为把食物送给外族的事情,桑达和布鲁杰每天都要对西斯特进行各种声讨。西斯特板着脸孔不予理会,然后转身离开。虽然大家已经饥肠辘辘,但再也没有人向他抱怨食物的事情。

  终于,隆也要出去狩猎了,这个时候已经顾不得克劳奇了。

  “我觉得不会有事的,”希瑟虽然这样说,但听起来却不那么肯定,“假如不行的话就赶紧回来。但你不能去推河。冰面一旦裂开就会引发洪水,所以一定要当心。用那条好腿承重。如果能做到这一点,肯定对你有好处。必须要等它完全好才行。”

  就这样他和霍克、莫斯一起出发了。他们顺流而上,翻越环形草原和乌尔德查与奥尔德查交会处之间的低矮山脊。

  隆的加入让霍克和莫斯很高兴。最开始的时候他们询问过一两次他的腿伤,他似乎不太高兴,他们便不再提及。这是男人们打猎时的基本礼仪。他们走路也和平常一样,没有刻意过慢或过快。他们来到奥尔德查上面的麝鼠母亲草地,然后一声不吭地朝环绕草地的西边山脊下面走去,这时他们开始单独行动。隆负责地面,好腿带着伤腿像跳舞一般向前走着,手里的长矛当作拐杖,不过尖头被磨得不像样,希望需要时它还能正常地装到投矛器上。最好是不要直接在石头上敲,而是用底部的边缘在地面上磕一磕。啊,好了,可以了。朋友们很高兴,他也很高兴。

  走到草地上方,他们遇到了几只小麝鼠,它们正在入口的拐弯处戏水。几只黑色的脑袋在水里游来游去,鼻子下面卷卷的胡须也随之摆动。如果它们感受到他们三个人的威胁,就会潜到水下或躲回到自己的小窝里,麝鼠窝就在离对岸不远的水面附近。人们可以藏在距离它们最近的树后面投掷长矛,但即便如此,也有一段不短的距离。最好的办法是记住它们出没的地方,回头再过来在水下布置一个陷阱。再说了,他们还是想要大一点的猎物。

  更大!他们边向奥尔德查顶端的高地攀登边互相打气。更大,更大,更大!今天的运气确实不错,饥饿的季节即将结束,看来大地母亲的不少生物都要有麻烦了。一只马鹿站在高地边缘,硕大的鹿角下面是一副瘦弱的躯体,它正站在辽阔的沼泽平原上四处张望,从那里甚至可以越过西边的地平线看到远处的冰雀山。

  看到马鹿后,三个猎人立刻一动不动,然后像蛇一般悄悄躲到洼地里的赤杨木树丛中。他们必须小心翼翼地翻过树枝,同时不能让树枝发出一丁点声音,甚至连颤动都不行。虽然马鹿体形巨大,但它们很擅长对付这种复杂的情况,所以只能想办法智取。还有,如何把它们的肉和皮毛带回去也是个伤脑筋的事。说实话,他们可能需要分两次才能带得完,同时还要祈祷留下的东西不会被其他动物拖走。

  不过现在考虑这些还为时过早。现在他们要做的是如何在不被马鹿发觉的情况下穿过树丛。母鹿的嗅觉不太灵敏,而且他们在下风处。他们在树丛里爬了许久,还要确保长矛不会露出来。很多时候给长矛找路比单纯地爬行困难多了。赤杨木丛里还长着不少繁茂的荆棘藤,密密麻麻的尖刺浓密到像一块完整的平面,没有特别突出的尖刺,如果有人穿过去不会被刮到……可惜他们总是被刮到,但又不得不忍受着继续前行,像水獭一般不屈不挠。

  隆终于爬到树丛边缘,透过最后几根树杈可以看到那头马鹿还站在原地。虽然看起来很枯瘦憔悴,但它的皮毛依旧完好无损,背上没有溃烂和斑点。可能是病了,或老了,但依然是一顿值得带回的大餐。这时霍克和莫斯也在他的左右两边出现。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眼前的问题很明确:把长矛装到投矛器上,然后在不惊动马鹿的情况下把长矛扔出去并刺中要害。但除非它背对着他们,否则这一切很难做到。因为如果仅仅是扎到身上,它就会逃跑,这样一来连长矛也拿不回来。所以最好的方法是,两个人先投掷,最好能让它受伤,然后第三个人紧追其后,同时迅速来一个更直接的投掷或者直接插上去。霍克想做第三个人,于是隆和莫斯摸索着把长矛装好,瞄准出击。隆用眼睛测算了一下投掷距离,准备就绪;莫斯虽然紧张到发抖,但也不得不做好准备。他们最后一次相互对视,彼此的眼神都充满了焦灼的渴望,然后轻轻张开嘴唇数道:“一,二,三,扔!”

  霍克立刻冲出去朝已经逃开的马鹿奔去,两支长矛都挂在他的右腰上,不停地碰撞着他的身体,此刻他把它们紧紧抓在手里。隆和莫斯也从树丛里跳出来紧跟其后。霍克一边追赶一边用右手举起长矛,准备随时投掷。只有刺到内脏才能把马鹿打倒在地,所以霍克必须超过它才行。让隆惊奇的是霍克真的做到了,他跑的速度之快超过了隆见过的所有人。

  就在这时,马鹿突然停下脚步,回过身来向霍克踢了一脚。霍克立刻一个弯腰,就势翻滚一圈,然后单膝着地,把长矛尖一下刺进马鹿暴露的腹部,接着迅速躲开马鹿前蹄,翻滚着离开。马鹿又一次踢空,长矛深深地扎进它的内脏。它呼哧呼哧地大口喘着粗气,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鲜血从伤口慢慢向下滴。伤口离肋骨很近,估计刺到肺了。

  “死掉,哥们,快死掉。”他们不停地祈祷,同时四处找寻大小合适的石块,想再给它的脑袋以致命一击。当然他们也可以从右腰上再取下一支长矛,不过这要冒着被踢到的风险。还有,后腿的后踢最危险,尤其是临死前的最后一下。

  地上到处都是石头,三个人很快就拣到了合适的,然后匆忙投出六块。隆投出去的第一块石头砸到了马鹿右边的耳朵,它痛得一声嘶吼,转过身来,仿佛要向他冲过来。可惜此时的它负担不了这样的动作,只能站在那里浑身颤抖,伤口的血比之前流得更快更多,插在内脏上的长矛也拖到了地上。莫斯像水貂一般绕着它奔跑,然后从右腰上取下一支长矛。马鹿果然踢了一脚,只是没什么力气。莫斯故意用长矛戳弄它,引诱它再踢一脚,然后迅速弯腰躲开,随后直起身子,把长矛深深地插进马鹿腰前面的内脏里,手握着端头用力一扭,紧接着再向后跳着避开马蹄。就像小时候打仗一样:莫斯负责反击。

  这时血开始从马鹿的嘴巴和鼻子里流出来,看来霍克确实刺中了它的肺部。马鹿慢慢跪下,发出最后的喘息,三个人高兴地欢呼起来。“哈!”他们激动得相互击掌。“谢谢你,兄弟!”他们对着垂死的马鹿喊道。

  马鹿倒向一旁,吐出了最后一口气。他们知道这次它是真的死了;当灵魂离开肉体时会有非常明显的不同,身体会立刻变得和石头一样毫无生气。有时候灵魂会在附近停留,为了表示对这些灵魂的尊重,人们在食用刚刚死去的猎物时要遵从一定的礼仪和禁忌。不过肉体已经是空的了,他们要赶在食腐动物到来之前把它处理好带回营地,这时候没什么禁忌了。说实话,时间很紧张。

  他们必须使尽全力才能把这个大块头分解开。长矛尖可以当作切刀,虽然没有真正的切肉刀好用,但比隆之前用来分割小鹿的石片好多了。即便如此,三个人还是忙到汗流浃背,尤其在切开关节和韧带时更是累得喘不上气来。

  终于把腰腿部切开,然后是清理内脏,把脑袋和脖子从前腿上切下来。脑袋算是他们要带回去的三大件中最棘手的。

  一片忙碌中,太阳落下山,四周很快暗了下来。他们三个人身上溅满了鹿血,这个时候经常会有狼群经过,所以他们颇为不安。离部落最近的狼群正在绕着领地进行十天的巡游,近两个星期都没怎么见到它们,所以它们随时都可能回来。

  当一弯半月升到空中时,他们已经扛着分成块的鹿肉朝奥尔德查顶部跑去。中间休息的时候,三个人会相互交换鹿肉,轮换着每个人的负重。这一天一夜真是太漫长了。隆不时会感到大腿和小腿传来的一阵阵疲惫,然后是全身。他不得不瘸着脚走路,以让那条受伤的腿轻松一些。他急促地喘息着,奋力召唤自己的第二道风。不过从召唤到真正来临还需要一段时间,这时你会觉得自己就像狗屎一样,只能强忍痛苦艰难前行,当然,这种忍耐本身也是一种召唤,同时也是风快要到来的征兆。不过等风真正到来时,他总会忘记之前的辛苦和劳累,到时候他已经不在乎黑夜会持续多久。“那是在吃自己的身体,”希瑟说,“所以足够撑很长时间。”

  不过,隆不得不承认的是,当黑夜来临时,他的伤腿变得更糟糕。当然,他还有一条好腿,一条可随意使用的好腿;现在对伤腿偏心一些,随着时间的推移,它总会好的。所以,今晚就看他和那条好腿的配合了。关键点在于不能让旧伤进一步恶化。所以他只能尽力去偏袒伤腿。

  他们终于赶在黎明前回到了营地。大多数人都起床为他们欢呼,然后架起火堆分吃烤肉,同时还要把剩下的鹿肉切成小块,这样便于保管和存放。小英雄们讲述狩猎的故事,其他人不停地祝贺和夸赞。隆只字未提他的伤腿,只是在火堆旁默默地保护着它。希瑟和索恩相互对视了一下,那眼神似乎都在埋怨对方。隆忍不住想笑,但他实在担心那条伤腿,所以最后还是没有笑出来。

  第二天,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又捏了捏髋骨上的皮。整个冬天堆积起来的脂肪不见了。皮肤颜色也变成和马鬃一样的棕色,那是一种特殊的棕色,和部落里其他人的比要浅很多。人们都说他的身体里住了一个呆子,所以才会那么笨。他的肚脐周围一圈也没有了脂肪。去年秋天他胖了不少,不然肯定撑不过这个冬天。还有些男人胖得像怀孕一样,当然他们不可能真怀孕,他们胖的位置也靠下,看起来很像河里的坠石,笨拙可笑。而怀孕的女性肚子在肋骨下方,看起来漂亮极了。两者正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有时候隆会被那种大肚子老男人刺到眼睛都不忍直视;这种情况不多见,因为一般情况下,隆的眼睛只会落在女性身上。他对男人的评价如同对自己的评价一样客观冷静:他怎么做的呢,那副身体在日常生活中不会难受吗?对于男人他尊崇的从来都不是身体,而是动作。就好像跳出意想不到的高度和距离时,他也会钦佩自己,可惜转瞬即逝,只能留在记忆中。事情总是发生得很快,他只能记住它们。每次看到别的男人做出类似的动作,他都会觉得美极了。和其他动物相比,他们有能力,有韧性,在长时间的追逐中,他们会坚持到最后。这方面的故事很多很多。

  而女性——女性是美丽的。她们和马一样漂亮。那些绑成辫子或散落下的长发像极了马的鬃毛。她们甩头发的姿势也很像马,她们干活时喜欢成群结队,像松鼠一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还不时地望你几眼。她们的目光总是十分犀利。她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奇的动物,甚至远超过雌狐狸和猫。仅凭一眼,她们就能看穿你。

  在高山峡谷顶部的山口有一片云杉树树林,里面散落着几株皂角树,北边峡谷里的人们称之为利尔树。打猎归来后的一段日子里,隆经常慢慢地走到那里,砍一些笔直的皂角树树枝带回去。这种树非常硬,但新长出来的枝条中间都是软浆,可以掏空。这些空心的枝条可以做成吹镖管,或者长笛。其他树枝劈成四段,先打磨,然后把末端削尖,火烧硬化,再打磨,最后做出两对编织针,一对送给希瑟,一对送给萨杰。

  那几天隆一直坐在太阳下,背靠着温暖的大石头,一边干活一边和孩子们聊天,啃着鹿排,喝着鹿头炖成的汤。月亮快落下了,他们还在就着火光为八八节做准备。隆把带回来的皂角树叶放在木槽里捣碎,然后选一个阳光最充足的早晨一起洗衣服。洗完之后,空气里弥漫着春季大扫除的味道。人们知道马上就要开始夏季的长途迁徙,八八节也即将到来。饥饿的季节就要结束,鸭子随时可能出现。剩下的坚果残留的过冬味道比以往浓很多,但毕竟还有。西斯特本可以以此来回应人们的抱怨,但那不是他的风格。再说,夏天还没有真正到来。不过即使鸭子们从南方回来,他也不会对任何人说出“我早说过”这样的话。只有鸭子回来,他那张一直紧绷的脸庞才能彻底放松,取而代之的是满足的眼神和微笑。

  索恩告诉隆在哪里钻洞可以让长笛发出优美的声音,还有,如何才能吹出好听的旋律。不过隆的吹奏要么像小猫头鹰的叫声一般柔弱,用力起来又像松鸡一般嘎嘎直叫。他想尝试着吹出潜鸟的叫声,但出来的声音却完全不同。每天睡觉前他都会躺在床上练习几曲。大概两个星期之后,他吹得有些像模像样了。他希望能在山洞里演奏一次。

  他们再次外出狩猎,希望能捉到更多备受饥饿折磨的动物。这一次出动的人很多,包括投矛手、无所谓和索恩。索恩虽然总是走在最后,但他对动物相当了解,一路上给大家增添了不少乐趣。隆觉得索恩可能会拖队伍的后腿,这样的话自己的伤腿就不会那么明显。当然,他绝不会承认这一点,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疑虑。

  他们杀死了一头藏身于灌木丛中的老野牛,然后进行拆分肢解,最后把骨头和内脏埋在河流最深处。全部完成之后,他们跳到河流上游洗了个澡。大家边洗边打趣最近刚结婚的无所谓,他的新娘叫萝丝,是一位来自狮部落的鹰族女孩,长得很漂亮。莫斯开玩笑说结婚后反而没有结婚前睡的次数多,无所谓却反驳道自己婚后更多。听到这话,大家都不相信地大笑起来,无所谓有些气恼,他争辩道只要自己愿意就可以,她真的不介意。

  一阵沉默。“那你是怎么知道这样可以的?”索恩问道。

  索恩的问题让无所谓颇为紧张,只是旁边早已围了一圈要听故事的人,他只好回答道:“因为我就是这么做的!一天晚上我说要的时候她说不行,我说,哦,不,你不会的,她就同意了。过了一会她就喜欢上了。”

  又一阵沉默。

  最后索恩开了口:“你怎么这么愚蠢?现在你把所有权力都给了她,你自己看不出来吗?”

  “你这话什么意思?”无所谓很是恼火。

  “现在你只能按照她说的去做,”索恩解释说,“否则她就会告诉别的女人你做了什么。假如她真这么做了,她们会杀死你的。所以现在她掌控着一切。”

  “女人杀不死我。”

  “她们当然可以!”索恩的眼睛紧盯着无所谓,下巴向后缩着,摆出一副夸张的惊讶模样。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他。“你怎么能说出这么无知的话?她们负责做饭,想放什么进去都可以。她们可以给你生命,也可以送你去死。她们流血,也会让你流血。说到她们的月经,她们可以让我们每天都流血,鲜血从你的屁眼、耳朵、鼻子,甚至眼睛里流出来。可能是你食物里的毒药,也可能只是她们看你的眼神。那种眼神会让你觉得自己还不如不生出来的好。为了摆脱那种痛苦,你宁愿从悬崖跳进峡谷里。这就是她们拥有的力量。她们的眼睛后面有天空,你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所以现在你必须按照萝丝说的去做,否则她就会告诉她们,然后你就完了。就为了爽一下,你竟然愿意把这种权力拱手让给别人,真是太让我惊讶了。你本该保持礼貌,然后静心等待。即便是丈夫也只能等着。”

  “你怎么能知道的?”无所谓还在试图给这个老头子以还击。

  索恩对此不屑一顾。“我结过婚,就像做梦一样,那时候你们这帮小子都还没出生。现在我没有这种负担或阴影了。当你拥有它的时候,尽情享受它,并且心怀感恩。大地母亲就是通过这些女孩来表达她的意思。真是奇怪,你在这个部落里长大,竟然没人教你这些。妈妈咪呀,假如希瑟听到这些话!狗屁。好了,已经这样了,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透露给那个老太婆,所以现在你是整个部落里最没用的笨蛋了。”

  说完,索恩举起手里的大块的野牛肉朝营地走去,其他人紧随其后。一开始大家都没怎么说话,不过没过多久又开始为丰硕的打猎成果欢呼雀跃,连无所谓都兴奋不已;他的确是人如其名。不管是否喜欢杀戮,留在家中的女人一定很高兴看到这么多肉,然后开始烹煮,烧火,熏干,一直要忙碌到深夜。一些年轻的猎手会把肉送给那些没有分到肉的年轻姑娘,对方以身体作为报答。一直都是这样。于是,夕阳下的猎人们变得更加兴奋,他们故意唱着粗俗的歌曲挑衅索恩,一路跑回营地,地上细长的影子随之舞动。高谈阔论之后的索恩又回到了队伍最后,眉头紧锁,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当他们翻过最后一个矮山口下到营地时,女人们正在吟唱夕阳之歌,这让他们既高兴又害怕。

  * * * * * *

  狼獾的家就在附近,那是一堵俯瞰着河流、向南的石墙,狼獾就住在其中一块岩石下面。那里温暖干燥,经过多年修整,已然变成了一处舒适的小窝,共有四个入口,分别位于上坡、下坡、上游和下游。

  平日里没有人敢去打扰它。人们忌惮的不是它的体形而是它的凶猛。再说,即使你有幸杀死它,它的肉也没有一点脂肪,咬到嘴里像树根一样干硬,所以不值得大费周折。只有饿极了的狼或狮子才会考虑吃掉它。

  白天和月圆的晚上,它都会在峡谷里四处走动寻找食物。这个时候的浆果还没有熟,但它还是吃了几个尝尝味道,就这样开始新的一天。早晨吃浆果,晚上吃肉,这就是狼獾的生活,非常有规律。熊虽然块头大,但是很傻,它们总是毫无计划地找到什么吃什么。狼獾却不同,它们总是有明确的计划。眼下这头狼獾打算进行一次长途跋涉。先沿着河谷向下走,顺着第二条环形溪流向上,然后从左边的支流一直向上,翻过支流顶部的山口,最后再顺着第一条环形河流回到河谷,那里离它的小窝只有几步之遥。

  这次跋涉不仅会猎取到食物,还能对自己的领地好好探究一番。这片领地为它和其他动物所共享,比如所有的猫类动物,还有浣熊、黄鼠狼、狐狸、熊、马、豪猪、海狸、麝鼠、野山羊、岩羚羊、马鹿、驼鹿、犀牛、鬣狗、狮子、猛犸、松鼠等等。在狼獾和其他动物看来,所有的动物中,那些住在营地的人类最危险,同时也最有意思,但还没有有趣到它愿意去靠近。虽然知道人类布下的所有陷阱和圈套,但它还是要不断地嗅闻以找寻出新的,因为每次抓到落网的动物之后他们就会重新布置。所以它总是与人类保持着距离。不过它会定期走到峡谷壁上俯瞰一下整个营地。有时候还会在人们离开营地后在后面跟踪一会。和所有的群居动物一样,他们单个人远没有一群人危险。假如只是单独一个人,对方会避开狼獾的视线,除非是携带长矛的年轻男子。当然,在这种情况下,狼獾也会离对方远远的。其他人则会庆幸自己和它保持距离。还是那句话,没人敢打扰狼獾。

  这天早上,在第二条环形河流西部支流顶端的山脊上,狼獾听到一声低低的呻吟,这让它颇为吃惊。它停下来四处嗅了嗅,是长脑袋人的气味。他们比那些住在营地的人类个头大,但动作却迟缓不少。除了少数几个独居者以外,其他大部分人都住在迎着日落的地方。这个人的胳膊从灌木丛中冒出来,好像要来抓它一般。狼獾立刻跳上山坡,四爪着地,准备张口咬人。但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眼前这个雄性人类长长的手指抓了一圈桦树树皮,那双迟钝扁平的手掌根本无法和狼獾的爪子相提并论。那只胳膊无助地悬在灌木丛中。透过树缝,狼獾看到对方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和悲伤,看起来很痛苦。再过一两天,他就会变成一顿美餐。他企图用桦树皮来诱捕狼獾:看来他真是绝望到极点了。他的伤口闻起来很臭。

  对方学着母狼的声音向狼獾打了个招呼,狼獾最初吓了一跳,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它向前走了几步试探对方会不会再叫。果然又一声嚎叫:和母狼一模一样。这些长脑袋人的确很擅长模仿声音,狼獾之前就听说过。现在这个人又开始模仿百灵鸟,流畅而婉转,真是不可思议。于是狼獾像土拨鼠一样蹲坐下来,打算好好听一听。

  长脑袋人只好继续发出各种声音,模仿着不同的鸟类和动物——甚至还有海狸尾巴拍打在水面上的声音。

  最后他累得停了下来。

  狼獾站起来继续向前走去,它边走边想这个人会变成什么样,值不值得自己在长途跋涉前再回来一次。人类的肉味道怪怪的,但也不失为一种有趣的改变。这些长脑袋人的肉尤为结实紧密。算了,还是明天早上再决定吧,到时候要根据天气情况、饥饿程度,还有右前爪的扭伤情况再定。当然,也可能会心血来潮。

  不过没多久它遇到一个认识的老妇人。还没看到她之前,狼獾就嗅出了她的气味,它对此十分确定。这个老妇人总是独自一人在外面。此刻她正挎着篮子走在山坡上。她就是那个药女,整个森林里没有人的味道和她一样。

  今天她似乎对那些新长出来的蘑菇颇感兴趣。刚冒出头的蘑菇非常细小,看起来毫无生气。她跪在地上,慢慢地把它们挖出来,放到鼻子前闻一闻,有的扔到篮子里,有的则直接丢掉。她只需一只手撑在草地上就可以让自己站起来,就像有三条腿一样。没有其他人或动物能做到这一点。

  她直起身子之后看到了狼獾,于是把篮子举过头顶,拉开衣服,露出下身。她每次都是这样打招呼的。狼獾则会停下脚步,仰起头,用力嗅几下,她总是忍不住大笑起来。她会放下衣服,向上面的山坡环顾一圈,她深信狼獾会继续向前走。通常情况下狼獾都是如此。它曾目睹老妇人杀死一只扑向她的山猫,她只是拿一根空心的管子放在嘴里,把某种东西射到山猫脸上,山猫立刻惨叫一声仓皇逃走,然后倒在下一座山的山脚处,临死前嘴角全是泡沫,痛到在地上不停地翻滚。狼獾吓到不敢吃它的肉。

  所以它绝不会去招惹这个妇人。每次在森林中碰到,他们总是用自己的方式简短地打招呼,然后她总会笑起来,就是这样。不过今天它一直在想着那个可以模仿很多动物声音的男人,它觉得药女肯定会对他感兴趣。于是它像土拨鼠一般用后爪站立起来吸引她的注意,然后歪着头指向上面不远处的山口。

  看到它的样子,妇人又笑了起来并表示同意。狼獾带着她朝斜坡上的山口走去。她走着之字形小道,狼獾不时停下来确保她能看到自己。到了山口之后,它用哨声示意她继续下到西边的斜坡,那里树丛茂密,长脑袋人就在其中的一个小灌木丛里。它看到妇人已经看到了长脑袋人,对方被它的折返吓到眼睛瞪得老大。狼獾转身走向斜坡,绕过妇人继续向前走。不过它还是耽搁了一会儿,它想看看这两个人类是如何相处的。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十分友好。狼獾回到山口继续自己的跋涉。

  回到营地后,希瑟向索恩、隆、霍克以及莫斯请求帮助,她告诉他们自己在洛厄厄伯山口救治了一个受伤的原人。

  她表示自己并不想让那个原人搬到他们的营地里。听到这,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因为她总喜欢把各种各样受伤的生物带回来,这也是她要住在远离火堆的营地边缘的原因。这次她只是希望他们帮忙把原人搬到一处有遮挡的地方。

  这就意味着她希望他们能直接给原人搭一个栖身的棚子。因为他已经伤到无法动弹。于是他们用云杉树枝和树叶在他头顶和周围搭了一个棚子。他们忙活的时候原人一直盯着地面,偶尔抬头看看他们,嘴巴里不时发出温柔的哨音。

  “我们的话是,谢谢你。”希瑟说。

  “谢谢你。”他说。

  搭棚子花费了好长一段时间。这个时候希瑟一直坐在地上,隆挨在她旁边帮着一起照顾原人。

  这个原人身材矮小,肩膀很宽,也许过去曾经很强壮,但现在却瘦到只剩一把骨头。如此近距离地靠近让隆觉得有点恶心。他身上散发着原人独特的气味,还有一张原人独有的面孔,像高鼻羚羊一般鼓鼓的,看起来很蠢。他的皮肤苍白,那种白比正常的白还要淡上很多,接近于半透明。隆都能看到皮肤下蓝色的血管。真的好恶心。他的腿受伤了,可能是一条,也可能两条都受了伤。身上的外套缝得很粗糙,皮裙是某种隆不认识的动物的皮毛做成的,脚上只是简单地用熊皮裹了几圈。

  原人没有直视他们的眼睛,不过盯着地下的时候会不时抬头瞥上几眼。他的鼻子非常大,眉毛又长又浓,前额渐渐变秃。某些地方和索恩很像,但脑袋比索恩长得多,也白得多。如果不是那个大鼻子,这张丑陋的面庞和海狸也有几分相似。这时他的表情看起来很感动,还带着理解和关切。虽然没有说话,但那双眼睛表达了一切,从眼睛里可以清楚地看出:虽然受伤又遇到了麻烦,但他依然对他们的帮助满怀希望。

  棚子终于搭好了。原人对着他们吹着口哨,嘴巴里不停地发出咔哒、哼哼的声音。希瑟也如此回应他,甚至还吹了几句他能听懂的哨音,好像正是他们的语言。他也立即回应希瑟。但希瑟摇了摇头,重复了几句鸟叫般的声音,然后又用自己的语言说:“吃,喝。”

  “谢谢你们。”他说。

  之后,希瑟又安排了几个男孩守护他,并送去已经变味的坚果。而她自己则继续制作治疗他腿伤的草药。“主要问题就是要休息,”她这样告诉隆,“受伤需要休息,不能急于求成。伤口最后会痊愈的,但那需要时间。所以你必须给它时间。你的伤需要一个月加两个星期,他的也是。”

  原人躺在那里将近一个月了。一天,他正吃着希瑟和隆带过去的食物时,她也这样告诫他。这段时间她还教了原人一些单词,不过希瑟说的最多的一个词是——慢一点,慢一点,她必须手脚并用比画着。原人会弯腰点头表示赞同,然后无比努力地发出“慢——一点,慢——一点”的声音。

  最后,原人终于能稳稳地走路了。他特意在一个清晨赶到营地来看希瑟,并用双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嘴巴发出几声短暂的哨音,然后朝洛厄厄伯山口走去。在那之后,人们会不时地远远看到他,就像偶尔看到当地其他的树人一样,虽然那些树人大部分时候会刻意避免被看到,但总是有不小心的时候。还有,希瑟的门口经常冒出来几只雪兔、小山羊或者花。她也会放些东西在原人的破棚子里,就像她对待小猫一样。

  由于睡觉的地方挨着希瑟,再加上经常给她帮忙,所以隆比其他人见到那个原人的次数更多;由于经常和索恩一起外出,或者替索恩去北部一个叫巨人山的山脊上搜集地血,他更是经常见到那个原人。现在看来他更像是一个树人:如果他曾属于某个部落,那可能是被赶出来的。他像头熊一般在自己的领地间来回穿梭,布置陷阱抓鸟类和小动物,同时也以沿途的浆果和野草为食。他的长相很奇怪,浑身散发着发酵似的酸臭味。下巴上散乱的胡子和羚羊一模一样,正好和浓密的眉毛呼应。巨大的鹰钩鼻好像被撞了,有点朝一边歪,头发全部向后扎在皮绳里,正好垂在肩膀上。他一直穿着毛皮斗篷,赤着脚,可能是那双熊皮鞋坏掉了,他没办法再做双新的出来。

  索恩坚信,要想成为好的雕刻师必须要学会制作工具。一把尖利的直雕刻刀,几块好用的刀片,或者一把锋利的刮刀,都会对作品产生重要影响。因为那是石头与石头之间的打磨,工具肯定越坚硬锋利越好。

  于是他们坐在太阳下用花岗岩和片岩在燧石上慢慢敲打着。

  索恩像只猫一般在阳光下摊开四肢,突然,他说道:“等一下,我看到了什么东西。”

  “这不会是你的又一个谜题吧。”

  “它们不是我的谜题,而是这个世界的谜题。你听着:

  当我走在路上,待在家里,或者穿过溪流时,

  我的衣服却悄无声息。

  有时候我的生命和风的升力,

  让我飘浮在人们走路的地方,

  然后云的力量把我带到了更远的地方,

  在人类世界和我的衣服之上。

  那里回声响亮你可以纵情歌唱。

  我没有到那里,没有触碰到土地或水,

  但我那飞翔的灵魂,

  已听到他们的歌声清亮。

  “现在请你猜我是谁。”

  “你是第二道风。”隆说,他想到最后一次和霍克、莫斯打猎回来时的情景,很高兴自己可以轻松回答出来。

  索恩笑了。

  “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

  索恩把头偏歪到左边,然后右边。这代表着也对也不对。“很像第二道风,”他说,“但是你想的格局太小了。”

  “第二道风才不小呢。”隆反驳道。

  人们都说索恩年轻时是个非常优秀的猎手,但隆没有见过。现在的索恩就像一头暮年的公狮,动作呆板迟缓,只想着被别人伺候。也许他已经忘记第二道风到来时的感受。

  诚然,索恩不否认这一点:“第二道风确实很大,但这个比它还要大。”

  “那我想一想。”

  “也更小,别忘了。大多数男孩觉得这个谜底是蚱蜢。”说完,他看着隆的表情大笑不已。

  早晨的时候,索恩经常在营地东边的平地上照顾孩子,那里有阳光有树荫。他对待孩子和对待大人的态度完全不一样。他会坐在他们中间,和他们一起玩玩具消磨时间,有时候也会带着大家温习功课。“他们比你们简单多了。”他总是这样对希瑟和隆说。

  “孩子是真正的人。”希瑟总是这样回答。隆不知道这话是不是在讽刺索恩。

  “是的,没错。在他们还没有遇到麻烦的时候。我已经被你们这些人还有你们带来的麻烦搞得筋疲力尽。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是大麻烦包。”

  “你应该知道。”希瑟说。

  “我确实应该知道,只要看看你和那帮人就知道了。”

  和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候索恩像换了一个人。

  “等一下,我看到了:远处有几个小点点。”

  “小鸟回来了!”孩子们大喊道。

  “没错。它们是我们夏天的朋友。我们很快就能见到它们了。等一等,我又看到了:有碎木屑从树上掉下来。”

  “松鸡在树上吃东西。”其中一个小朋友回答道。假如只有一个孩子回答的话,一般都是桑达的女儿斯塔利。

  “对的。因为它们奔跑时会发出呼呼的声音,所以有人称它们为石杵子。你们听到过这种声音。在冬天最冷的那几个晚上,它们会睡在雪下面。你们可以在下雪的早晨走过去吓吓它们,然后抓一只回来当早餐,但动作一定要快。”

  孩子们纷纷保证自己一定很快,他同意了。

  “等一下,我看到了:雪地上散落了很多细碎的木炭粉。”

  没人吭声。

  “没人知道?雪天特有的,是雷鸟的喙。它们羽毛雪白,你们只能看到它的喙。看起来非常有趣。再等一下,我看到了:它们在灌木丛里又圆又大。”

  又一阵沉默。

  “这也是雪天特有的!是雪兔的眼睛。当它们藏起来的时候会用眼睛看着你,你只能看到它们的眼睛。这个怎么样?我看到了:一片烧焦的木头在空中飞舞。”

  “我知道!”斯塔利得意地喊道,“黄鼠狼的尾巴。”

  “非常好!再等一下,我又看到了什么?远处有一团火在向下跑。”

  “夏天的狐狸。”还是斯塔利。

  索恩揉了揉她的头发:“孩子,你将来一定很棒。好了,最后一题,等一下,我看到河水把我周围的东西都扯掉了。”

  “是你?”斯塔利眼睛瞪得圆圆地问道。

  索恩大笑起来:“没错,你这个小坏蛋。不过也可能是一座小岛。不过我们都是岛屿。”

  他们打算在水坑岛上建造一个玩具村,然后再用水桶中的水把它们全部淹没。大家都很喜欢这个游戏,索恩更是如此。

  * * * * * *

  一天,隆和萨杰一起到艾迪奇与乌尔德查交会处旁边的沼泽地收集苔藓。

  萨杰有些心不在焉,所以速度有些慢,篮子久久都没有被填满。她有一双大长腿,上面覆盖了一层细细的黑色汗毛,不过由于皮肤比较黑,所以几乎看不出来。她穿了一件宽松的衬衫,每次弯腰捡苔藓时一对乳房都会露出来,像牛的乳房一样荡来荡去。隆开心地哼着小曲,请求她给自己一个吻。不过此刻的她完全没有心情。苔藓是给两个新生儿当尿布用的,还有,下一个满月之夜也要用。到时候,月经小屋里会挤得满满当当,这让月圆之夜变得怪异起来。因为很多女性都会回到小屋里做自己的事情,而小伙子们则灌下很多麦芽浆,走到外面去欣赏那苍白而透亮的月光。其他营地并不是这样的;有的营地,大部分女性会在新月那天流血,她们在繁星满天的篝火边紧紧挤在一起等待着血的降临。无论怎样都需要大量干苔藓。

  萨杰看了看隆的筐子,把其中的红色苔藓丢了出去。

  “必须是绿色的。红色的容易生疮,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

  他们看到一只母豪猪领着四只圆溜溜的小猪仔穿过一片空旷的平地。熊和豪猪是表亲。它们的生活方式很相似,也会相互帮助。水獭没有亲戚,它们什么都吃,总是很紧张。远处的下游岸边,水獭一家正在泥滩上四处滑动,即便在玩的时候它们也是紧张不安的。所以女人不能吃水獭,否则她的孩子就会变得焦虑且不可控。有一次,隆曾经过海狸的池塘,它们的圆房子就搭建在砍倒的木头坝后面。一切看起来没什么异样,但却有种不同寻常的安静。这时,一只水獭从海狸窝旁边的水下冒出,圆圆的眼睛四下张望了一番,嘴角上还残留着血迹。想到刚刚发生在那个圆房子里的屠杀事件,隆不禁打了个寒战。想想吧,本来一家人舒舒服服地待在家里,突然出现了一个黑乎乎的恶魔,张开大嘴吃掉了它们。

  不过万物都要靠吃东西才能生存。

  在大山洞上方的山脊上,隆看到有东西在树丛间一闪而过。不是红色的,所以不是狐狸。可能是树人。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会在远处出现,通常是在树林里,这也是称他们为树人的原因。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失去了运气,索恩说,所以最后连部落也没有了。因为运气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索恩总是说自己没有了运气,也没有了灵魂力量。但他已经学会请求灵魂力量来拜访并带走自己。这看起来可不是件舒服的事。有时候,当他醒来意识到今天是自己灵魂之旅的日子时,就会重重地叹一口气。他会喝上一整天的麦芽浆,等拜访的时间一到他就浑身战栗。他会毫无理由地打隆耳光。那些来拜访他灵魂的有野牛人、桦树女精、夜色,还有其他一些他没有提及的。有时候,把自己的能力告诉别人会导致力量的丧失,所以索恩很少跟别人提及这方面。不过隆是他的徒弟,虽然索恩对他不是很看重,但也不得不训练他,否则只能另找他人。隆倒是希望自己被换掉,这样的话就他可以随心所欲地生活了。他不断地做着尝试,只是希望渺茫。鸭子一直都没有出现,每个人都变得越来越干瘦。隆对索恩的态度也越来越恶劣,或者整天不待在营地里,天天如此。但索恩似乎下定决心要留住他。隆喜欢凿刻石块,雕琢木头、鹿角和象牙,还有画画。他希望到时候可以在山洞里绘出一个又一个庞然大物。从这方面来说他很想当一名通灵师。索恩深知这一点,于是利用它来牵制隆。同时他还提醒隆,做通灵师可以更多地了解女性,虽然了解的过程中她们是在生病。隆觉得这个想法糟透了。通灵师必须做的很多事都让他觉得很可怕。

  鸭子依旧没有出现。一天早上空气变得异常寒冷,连太阳都露出了大耳朵(日珥,由非常稀薄透明的物质构成,发出微弱的红光,爆发前是一团“冷气团”——译者注)。大家纷纷回到营地为寒流到来做准备。这是一年中最糟糕的时候,最后一场雪已经融化,小动物们在雪与土地之间的地道都会被淹没。其实,对于所有动物来说,现在都是一年中最危险的时候,甚至比冬天更可怕;如果再结冰就更难熬了。天空像结了一层霜,太阳的大耳朵被光环围绕,发出光芒。肯定要变冷。这个时候,木柴比食物更重要。

  天气冷到可以冻坏你的脸,还有那命根子。所有人都挤到大房子里,甚至连希瑟也不例外。

  两天之后,满地都是冻僵的小生命。天气重新回暖,在这之后天气会越来越暖和。河水要融化的日子就要来了。

  大家聚集在野牛石上,那里可以看到乌尔德查峡谷上面和下面很远的地方。漂浮着残冰的溪流从他们脚下流过。索恩戴上野牛面具,带领大家向河流祈祷,祈求它顺利融化,不要堵塞造成洪水泛滥,淹没环形草原和他们的营地。这种情况过去曾发生过。为了以防万一,每个人都把自己最好的衣服穿在身上,把最值钱的东西放在腰包里。这么热的天穿如此多的衣服实在是吃不消,不过用不了多久他们就可以在宽敞的河水中尽情畅游,洗去身上的汗水和颜料。这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之一。还有,当河水融化之后,鸭子们自然就会出现。

  此时,无论是上游还是下游的河水都在呻吟不止。等到秋天,河水慢慢结冰发出隐隐声响,那是它在呼唤白雪的到来。现在的它希望的是自由流淌,再次看到太阳。巨大而低沉的水流声中夹杂着冰块开裂的声音,隆从中听出了那种对自由的渴望,和漫游之后自己内心的蠢蠢欲动如出一辙。他坐在野牛石后面,像其他人一样,跟随着河水一同吼叫。

  一块块巨大的锯齿状碎冰浮到水面上,就好像水下有什么东西在推着它们挣脱束缚。一些冲在前面的渐渐卷进了漩涡,后面的小冰块还在下游杂乱地挤成一团。由于河底的淤泥,不少冰块都变成了半黑色。水流声和冰块裂开的声音愈发频繁和响亮。

  索恩走到隆身边。在野牛面具的衬托下,他看起来出奇地矮小。他大声说道——让我们边看边一起来讲述融化的故事。

  “不要。”隆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知道那首诗。

  索恩立刻伸出右手打了一下隆的耳朵。这是自隆漫游回来之后索恩第一次打他。隆怒气冲冲地站起来转身离开。

  “不行,”索恩堵在隆前面,指着脚下的土地大声喊道,一双眼睛像太阳一般紧紧盯着隆,“必须现在说,必须在一切发生在你眼前时说。切记!切记!”

  过了一会,隆垂下了头。他揉了揉还在隐隐作痛的耳朵,看了看野牛石后面的岩石地面。好吧,恐怕以后每次想起这首诗时他的耳朵都会发疼。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开始背起:

  霜冻来临,冰面筑成桥,

  水可以支撑你,把种子藏起。

  只有一个人能挣脱霜冻,

  驱走漫长的冬天。

  美好的季节再次到来,

  那就是阳光炙热的夏日。

  伟大的大盐海掩盖了死亡的痕迹,

  我们为你燃烧冬青以让冰雪融化。

  请把它收回去吧,我们已经不需要它,

  把太阳撬起来烘干大地,

  让融雪填满草地,

  充盈河流,

  在沟壑中尽情流淌,

  冲下阳光下的黑色悬崖,

  跌落在瀑布中。

  “不,不对,”索恩打断他,“是填满水流。”

  填满水流,

  陈旧的冰和雪,

  从下面推起,

  像手套中的手指,

  像婴儿的诞生,

  依靠内部的推力,

  从上面填满,

  到了需要不停推动的时刻,

  大地母亲明白,大地母亲用力挤压,

  抽搐痉挛纠缠推动,

  冰破了!

  冰破了!

  隆努力回忆接下来的内容。脚下峡谷最深处传来阵阵巨大的呻吟声,仿佛一个大块头的女人正在阵痛中分娩。

  索恩突然开了口,隆对此很是感激,因为他根本记不得接下来的内容。碰巧的是索恩转到了另外一个隆熟悉的故事上。

  那是一个春天,

  大风暴从西方刮来,

  摧毁了人们在河边的家园。

  为了安全他们把皮船绑在一起,

  在河水涌上山谷时他们依旧坐在里面,

  最后所有的陆地都被淹没。

  人们四处漂流,无法拯救自己,

  在一个痛苦的夜晚很多人被冻死,

  他们的尸体滚落进大海。

  后来大风和海浪渐渐平息,太阳高高升起。

  阳光异常炙热,很多人被晒死。

  最后一个通灵师用长矛猛击水面,

  他大声喊道,够了!我们受够了!

  接着一个男人把耳环扔进海里,

  再次大声喊道,够了!

  没多久海水开始退去,

  又过了一段时间,河流小溪重现,

  洪水退回到最初的西方。

  “肯定是每年这个时候都会这样。”索恩讲完之后,隆开玩笑地说。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通灵师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都不重要,洪水本来就要退去了,因为时间到了。”

  索恩瞪了他一眼:“把我刚才讲的重复一遍。”

  隆站起身扯着嗓子背诵起来:

  那是一个春天,

  大风暴从西方刮来,

  摧毁了人们在河边的家园。

  为了安全他们把皮船绑在一起,

  在河水涌上山谷时他们依旧坐在里面,

  最后所有的陆地都被淹没。

  人们四处漂流,无法拯救自己,

  在一个痛苦的夜晚很多人被冻死,

  他们的尸体滚落进大海。

  后来大风和海浪渐渐平息,太阳高高升起。

  阳光异常炙热,很多人被晒死。

  最后一个通灵师用长矛猛击水面,

  他大声喊道,够了!我们受够了!

  接着一个男人把耳环扔进海里,

  他也不知道那是礼物还是武器。

  因为洪水正在渐渐后退,

  所以那已经不重要了。

  陆地重新露出水面,

  河流和小溪重现,

  大盐海回到它原本在的地方。

  听到隆的改动,索恩气得攥起了拳头,不过此时水流正在脚下的峡谷间咆哮破裂,那声音就像雷声在头顶轰鸣。隆希望有一天这样的场景会真的发生,冰块在巨大的雷雨中裂开,他甚至还为此作了一首诗。

  头顶是万里无云的天空,脚下是轰鸣的河水,如果这时还执拗于讲故事或教导其他人就太过严肃,所有人,只需静静地看着,见证眼前的壮观一幕。白色的冰面裂开后,交杂在一起向下游流去,最先从河流的外侧开始,然后顺流而下,直到大部分冰面裂开,下面的黑色河水逐渐显现。大片大片的冰块或挣脱河岸,或互相脱离,向下游漂去。它们像一个个白色的木筏碰撞在一起,形成巨大的冰阵驶向下游,直到撞到河岸,或相互碰撞,有的从彼此旁边滑过,或碎成更小的冰块,或奔向遥远的天际。有时候巨大的冰坝横跨整个河面,河水迅速在后面聚集起来,然后更多的冰块加入进来,河水也跟着越涨越高,继而给冰块更大的压力,直到伴随着比雷声更为响亮的咆哮,白色的冰块最终都搅入了黑色的水流中。然后又一轮翻腾,滚动,被拦截,又一轮的拥挤和碰撞。

  所有人都站在野牛石的下游一侧,凝望着下面壮观的景象,伸出手臂大声呼喊,不过他们的声音都被脚下巨大的咆哮声遮住了。连希瑟都涨红了脸,张开嘴巴,笑意盈盈地呐喊着。当巨大的冰坝逆流而上,流到野牛石下方时,大家兴高采烈地跳舞,旋转,相互拥抱,最后他们转向上游那一侧,站在距离边缘远远的地方,因为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掉下去。当巨大的破冰群出现,然后慢慢离开他们向上游漂去时,每个人的叫声都更加响亮,可惜依旧淹没在咆哮的世界里。

  这时有人看到天边出现了一群鸭子。

  夏天来了。

  * * * * * *

  他们不用再挨饿了。不过剩下的食物不多了,由于不能抓第一批出现的鸭子,所以他们的食物有些紧张,只能靠最后一点坚果果腹,然后外出布置陷阱,希望能抓住接下来几天回来的鸭子。不过这种紧张感和之前的完全不同,因为你知道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太久,所以虽然很紧急,但不会那么可怕。

  顺利度过了四个冬天,整个部落也壮大起来。四十二人,这样的规模算是正好:不多不少,不用担心防卫问题,也不会为收集不到足够的食物而忧虑。

  还有,大家都相互认识。关系、习惯、喜恶、能力、弱点、性情,所有的一切,气味、消化习惯、口才等,他们已经熟悉到对彼此失去兴趣。所以即将到来的夏天还有一个让人兴奋的地方,那就是对见到其他人的期待。

  隆把捕捉鸭子的陷阱布置在比较平静的河面上,然后随希瑟一起外出寻找草药。有些草药只生长在底部潮湿的山谷里,这种地方希瑟根本下不去,所以需要隆的帮助。

  希瑟的猫跟在后面,小心地和他们保持着距离。当初发现它时,它还是一只小孤儿,后来被希瑟抚养长大,到了一定的年纪,它就自己走了。现在只会在冬天悄悄地回来寻找食物。部落周围有不少像它这样的小强盗,大多是松鸭和松鼠,除此以外还有一个疯女孩,几只狐狸,甚至住在附近的海狸也会来个突然袭击。

  希瑟总是让猫试吃草药。她把一小枝新药草放到猫爱吃的肉里,然后观察猫吃完后的反应。她认为任何植物都不会把猫毒死,因为一旦有问题,猫会立刻把药草咳出来。

  每当这种情况发生时,希瑟就会把猫赶走,然后走到呕吐物旁仔细查看,有时候甚至还会用拇指和食指捏一点放到舌头上尝一尝。

  此刻她又在这样做了,隆忍不住说:“希瑟,你在吃猫的呕吐物。”

  “那又怎样?如果我能尝出来它的味道和我知道的哪些味道一样,我就可以知道这种花的用途了。”

  “如果你被毒死怎么办?”

  “猫的胃非常敏锐,所以它不会毒死我。”

  隆说:“昨晚我梦到了狮子,一群狮子在追逐野牛。”

  希瑟对此毫无兴趣:“我对梦不了解。也许那是我们看不清楚的世界中的一个。我们只能看到其中的片段,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我只了解眼前的世界。好吧,也谈不上了解,只能说我看到这个世界。”

  “所以你吃猫的呕吐物。”

  “总比吃屎强。”

  “那肯定。但谁会那样做呢?”

  希瑟阴沉地摇了摇头:“我们总会有一天要吃屎。”

  隆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

  希瑟瞥了他一眼,发出女巫似的笑声:“你要是饿极了,什么都会吃的。食物第一次通过你的身体,并非所有的东西都会被吸收掉,那些没被吸收掉的东西就会被拉出来。所以屎里面有可以吃的东西。我承认,第二次吃进去的感觉相当糟糕,但是你能获得一些东西。你知道那是真的,而且你还会继续这样做。”

  “还要?”

  “不是同一堆屎了,我指的是以后。第三次吃的话是毫无用处的。你的身体很清楚这一点,所以绝对不会让它进口的。”

  “所以你们真的没有其他食物了?”

  “没错。有些冬天非常难熬,”希瑟紧皱眉头望着西边的天空,“艰难到你无法想象。”

  她又采摘了很多刚才猫吐出来的药草枝叶,仔细查找没有受损的花朵。“很可能比你看到的更难。”她补充道,“而且它们似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一次。”

  眼看七月初七快到了,人们开始整理工具,考虑夏季之旅哪些要带走,哪些要埋起来。他们将大房子和月经小屋都拆为平地,然后用大石头盖上;如果让它们原封不动地留在那里,总是会被洗劫一空。即便拆平了盖上,有时候也像被其他人或动物挖过一番似的,或者是几头熊把石头扒走,四下翻找,显然是闻到了什么感兴趣的味道。由于营地已经被清理得非常干净,掠夺者们只能找到一些陈年的兽皮来填肚子。不过饥饿的熊能吃得下兽皮,它们什么都吃——只要是活着的,甚至曾经活着的都可以。不过更多时候,这些夷为平地的营地无人问津,等他们回来之后可以轻松地重建起来。

  隆的衣服一直都很合体,而且干干净净的。隆自己缝衣服,不过大部分时候都是希瑟一块一块裁好,她有自己独特的风格。隆喜欢自己衣服的感觉和样式。当和自己漫游时的临时装备对比时,他就会感到现在穿的真是无比舒适和讲究。

  隆戴着一顶芦苇编成的帽子,前面的帽檐可以遮挡阳光,还有两根系在下巴下面的带子,防止帽子被风刮走。这是他自己做的,他会一直戴着直到坏了,到时候就重新做一顶。

  隆的背上披了一件披肩,不过已经被雨水和阳光侵蚀得破败不堪。每年夏天他都需要一件新的。每当用不到的时候,他就会把披肩折起来塞进包里,可惜这对它来说也算一种折磨。

  披肩下面是一件驯鹿皮大衣,帽边、下摆和袖口围了一圈貂毛和旱獭皮。中间裹了一件鹿皮裙,皮面朝内,裆部加了一块兔毛衬里,以在天冷的时候保护他的小鸡鸡。

  隆还有驯鹿皮做的裹腿,不过他很少穿,除非天特别冷,或者要穿过荆棘遍布的草丛。他不喜欢双腿被束缚住。

  隆经常赤着脚,但是他的鞋子都是希瑟做出来的最好的鞋子。由于经常在粗糙的路面走路,所以鞋子很容易磨坏。熊皮鞋底,鹿皮鞋帮,鞋里的空间大到可以铺上一层细细的稻草来保暖。

  隆的胳膊上背着背包带,包里装着取火工具、面团、火绒、苔藓绒、放余烬的树干,还有几块熊皮垫。腰袋里则塞着燧石、矛尖、针、刻刀、石片、一束缠在骨戒上的皮线、修石刀片、一把幸运的鹅卵石和牙齿,其中就有他亲手杀死的那头鹿的牙齿。

  这些东西差不多就是隆需要的全部了,当然还要有一把长矛和投矛器。带上这些就可以直接上路。他们把这些东西从将要漫游的男孩手里收走,以此来证明他有能力独立生存;不过在现在的隆看来,假如漫游时允许带上这些东西,估计大部分男孩都不会回来了。

  隆给自己编了一个谜语:

  等一下,我看到了什么:

  我的脑袋被芦苇盖住,

  我的皮毛是貂皮和旱獭皮,

  驯鹿和羚羊包裹着我的腿。

  我踩在熊背上,鹿踩在我脚上。

  我能够碎石,砍木,生火,

  还会在骨头上雕刻,在岩壁上绘画,在伤口上涂胶,

  能杀死一切动物除了一种,

  像小鸟一样歌唱,像雷声一般响亮。

  我是谁?

  我是漫游者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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