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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通灵师

  颜料准备好了,隆走到岩壁边,一遍又一遍地把手伸到颜料里再按到岩壁上,它会向人们展示野牛人的模样,他的伟大,他的力量。他不停地按着,直到颜料用光。

  部落里的每个人都从索恩这里拿了一些东西作为纪念。不过皮卡传下来的那些东西都留给了隆,包括笛子、烟斗、取火工具和绘画工具,还有那个野牛面具。

  他们把索恩的尸体放在环形山上的乌鸦平台上,隆吹起了笛子。他觉得那些乐曲像是笛子自己发出的,而他只需要对着它吹气,就能和其他人一起听到一首首乐曲。真奇妙。他一边吹奏一边看着下面的每张脸,他惊奇地发现每个人都很悲痛,他不知道索恩对于他们的意义,也许是因为自己离得太近反而看不清楚。他什么也感觉不到。

  结束之后,索恩的尸体被放在了平台上,隆也放下了笛子,说:

  我们在你活着的时候爱着你,

  像你关心我们一样关心你。

  现在把你放在这里,把你的身体献给天空,

  这样你的骨头就能在大地母亲这里得到安息,

  你的灵魂将永存在这个自由的世界里,

  生活在天空之上的梦境里,

  我们会永远记得你。

  那天晚上,隆戴上野牛面具站在火堆旁,为大家讲述天鹅妻子的故事。一个年轻人娶了天鹅姑娘做妻子,然后和天鹅一起生活。但最后事情并不顺利,他变成了一只海鸥。这是索恩最喜欢的故事之一,大家都曾听他讲过许多遍。后来隆、埃尔加和索恩还亲身经历了这个故事。

  就像用笛子吹奏乐曲一样,故事的内容一句一句自动从他嘴里迸出来。突然间,他知道不用再刻意去回忆,它们会一点点进来。进来,出去,进来,出去。他只需就着呼吸的频率说出而已。他还绕回去两次,以补充之前遗忘的内容,并对部分内容进行了预告,这也算是游戏的一部分。只是这次,他尽可能简单地讲述完整个故事。

  那一天,希瑟一直站在人群边缘,看着远处,一句话不说。讲完故事之后,隆扶着她回到床上,他觉得她变得很轻,很老。

  希瑟坐在床上。隆低头望着她,他从未从这个角度看过她,也许这就是通灵师的视角。这时他发现她满脸忧伤,这让他颇为吃惊。要知道,她和索恩过去总是为此争吵。“我很遗憾。”他说。

  她没有抬头看他,只是说:“我不知道以后还能和谁说话。”

  那天晚上隆一直睡不着。看着渐亏的月亮,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想一个人进到山洞里,去画些什么。这个秋天正好轮到索恩。隆知道他有一个大计划,不过像往常一样,索恩并没有告诉隆具体的细节。但隆不想等那么久。他需要马上就进去。

  第二天,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莫斯:“如果我够快的话,索恩的灵魂还会在附近帮助我,所以我必须在乌鸦把他的身体吃完前进去。”

  莫斯点点头:“希瑟会帮你收集东西,你在里面的时候,我们在这里给你提供补给。”

  “好哥们,”隆感激地看着莫斯,“现在该我们了。”

  “我知道。”莫斯说。

  他们帮着希瑟一起准备好背包,里面装着绘画工具和几袋油灯需要的油脂,当然,还有食物和水。霍克和莫斯陪他一起攀上悬崖,沿着狭窄的坡道走到洞口。这就是皮卡的山洞,所有山洞里最大最漂亮的一个,就在环形山谷上面。那是通灵师走进大地母亲子宫的入口。

  到了洞口,他们停了下来,然后把鼓鼓囊囊的背包放到隆的背上。莫斯从腰包里取出一点余烬,把灯芯顶端点燃,然后放进大油灯里,接着又点了一盏。在下午的光线里很难看到火苗,所以很难说它们在地下世界里是否够用。

  隆坐下来,和霍克、莫斯一起抽索恩的烟斗。那两个人都迫不及待地吸上一口。当隆在吃索恩的干蘑菇和艾草时,他们还在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接着,隆对着山洞唱起问候之歌。

  霍克和莫斯看起来十分忧虑,他们只在洞穴的最深处待过两次。那时他们还小,纯粹是调皮捣蛋闯进去的,第二次的时候差点迷路。他们总觉得这样一个人进去太不安全,虽然平时也要面对很多危险的事情。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他们更不愿意刻意去做一些没必要的冒险。

  但这就是通灵师的工作。他们坐到隆的两侧,紧紧靠着他的肩膀,听着他唱歌。听到歌词之后,他们也跟着唱起来。最后,隆和他们拥抱告别,走向通往黑暗的洞穴通道。两个人依然是一脸惊奇的表情。

  一进去的通道很宽敞,被阳光照耀得非常明亮。没多久就拐进了黑暗中,通道也变得狭窄起来。他慢慢地穿过拐弯处,阴影越来越黑,手里的油灯越来越亮,直到最后完全靠油灯来照亮周围的一切。两团火苗在他手中闪烁。火光映射的墙壁和黑影随着他的走动而晃动,和灯光一样忽明忽现。它们似乎合成了一体。

  他停了一会,让眼睛慢慢适应这黑暗,这是索恩教他的小技巧。之后,他踩着碎步继续向前走,这是在山洞里走路的最佳方式,防止脚下有看不到的石块或水坑。万一不小心摔倒打翻油灯就糟糕了。索恩曾教过他如何在黑暗中取火,利用残存的火星寻找周围的木屑,再用灯芯接触木屑,慢慢地把灯芯吹着,但事实证明,想做到这一点非常难。所以这次隆在腰袋里装了一个树瘤,里面放着未灭的余烬,这样的话重新点着油灯就变得容易得多。当然最好还是不要出现那种情况。要把这些火苗当成自己灵魂的小火花一样呵护。它们非常宝贵,可以说他手里握着的不是油灯,而是自己的生命。

  走到山洞尽头还需要很长时间。他要穿过各种各样的大洞穴和连接它们的狭窄通道。这里呼吸到的空气来自于山洞内部,一如过去,凉爽且令人振奋。冬天的时候这里要比外面温暖得多。洞口外的声音已经传不到这里了。大地的身躯完全把他包裹起来。四下一片寂静,只能隐隐地听到几声细小的吱吱声和咯咯声,大都来自于火光没有照到的阴影里,像是从下面冒出来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夹杂着洞穴熊的气味和泥土的气息,还有一丝淡淡的木炭味道。一般一大群人进到这里都会拿着松木火把,四周的墙壁会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中跳跃和舞蹈,不过那样的火光适合观看,却不适合作画。

  两盏油灯的火焰暗淡而平稳,随着隆的脚步而颤动。这里只有他自己,没有其他人。索恩的灵魂似乎没有出现,克里克的也不在。如果说他感觉到什么的话,那应该是索恩的老师皮卡,一个他从未见过的通灵师,也是第一个在这个山洞里作画的疯子,臭名昭著的野牛人。

  不过现在皮卡也不在这里,隆能感觉得到:这里只有他一个人,只有他自己。他还记得,过去有几次,他像现在这样一个人在黑暗里,非常害怕。还有,每到晚上他一个人独处时,常常会感觉到外面有什么东西,是他并没有看到的东西,甚至就是看不见的东西,用他无法感知的方式,循着他无法掩盖的踪迹,比如气味来追逐他。这样的恐惧,逼迫着他像只兔子一般,在月光下惊慌失措地朝营地跑去,而所有的惊恐和慌乱都缘于他独自一人在黑暗中。

  现在,过去的那种感觉全消失不见了。此时的隆空空如也。独自一人对他而言没什么关系。这是他的领地,他曾来过这里,他还记得清清楚楚,一切都和过去一样。隆慢慢地走过那处洞顶塌下来的地方,现在那里是一堆白色和橙色的石块,在火光的映照下闪闪发亮。再向前走,经过左边墙上的大猫,然后左转,便到了满地的石笋丛里,奇特而美丽。下面的石笋正对着洞顶垂下来的钟乳石,像是要滴下来一般,有的甚至现在还在滴落。它们和孩子们在河滩上搭建的沙漏塔很像。总共有多少滴?水为什么这么清澈?从什么时候开始滴的?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时候所有的动物都是同类,他们一起在梦中散步。从整个世界于第一个蛋中诞生开始。

  他顺着之前的路,从石笋间穿过,尽量踩在过去留下的脚印上。在这里走路就需要这样。山洞的地面上总是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泥泞,有的地方大概有一脚深,踩上去脚趾间会发出吱吱的声音,所以踩到原来的脚印上走路更容易些。不过每到春天结束的时候,洪水会将这里淹没,脚印也被新的泥泞盖住。走在山洞里会有一种独特的声音,小小的吱吱、吱吱声,还带着回声。

  隆走得很慢很慢,像是山洞自己移动的速度。它咕哝着,搏动着,呼吸着,但非常非常慢。它那么慢,慢到你不得不跟随它的节奏而舞动,就像缓慢的低音重击,在黑暗的阴影中慢慢地呼吸着。隆的后面比前方还要黑暗。有人在地上那堆石头上用手指画了一个猫头鹰。当你经过的时候,那双大眼睛似乎在一直盯着你。隆继续沿着之前的小路向前拐弯。

  前面有一块岩石悬在洞顶,正是那个野牛人的阴茎,上面画着野牛人即将跨到女人身上的图案,她的双腿和阴部被拉到他身下,那是隆见过的最大最黑的女性阴部,就像通往另一个洞穴的小三角门。这是皮卡的杰作。野牛人和女人的故事就呈现在这根笔直的阴茎上,它看起来像是刚刚性交过。

  这里就是隆想要作画的地方。阴茎石左面是一段弯曲的岩壁,向上伸展到他够不到的地方。从手臂能够到的范围看,它的表面并不平整,上面有不少凸起、裂缝和空洞,还有一些小小的裂痕。但总体来看还算干净,大部分墙面都很平坦光滑。

  他放下油灯和背包,把背包打开,从里面掏出驯鹿胫骨。他用骨头在头顶高的地方划了一下,露出藏在棕褐色墙壁下面的浅色岩石:这就是大地母亲的血肉,和周围阴暗的角落相比明亮得多。

  这也是索恩想要作画的那面墙。隆第一次感到索恩似乎在戳自己耳朵后面,他听到了记忆中索恩的声音,说着经常说的那些话。“过来,孩子。”这是索恩特有的声音,隆的心像是再次被扯了一下。和笛子吹出来的声音相比,索恩的声音更加浑浊,像是鼻音。没有其他的声音和它一样。不过这个世界上没有两种声音是完全相同的,所以这没什么奇怪的。但他再也听不到这个声音了。他要紧抓着它。

  隆对着洞穴喊道:“你好,索恩!在开始画画之前,我想去看看你画的那些狩猎的狮子,如果愿意的话和我一起吧。”

  隆拿起一盏油灯,沿着蜿蜒的隧道走到最深处。现在索恩已经死了,如果他想和隆说话的话,只能跟在他后面。所以隆可以自由地去任何想去的地方。隆能感觉到,自己这样随心所欲地走来走去让索恩很生气。

  此时,隆已经来到洞穴最深处,站在那群追逐的狮子前面。许久之前,他看着索恩一点点地把它们画出来。现在,他又一次站在它们面前:这是迄今为止整个山洞里最伟大的作品,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品,也许一直都会是。狮子们饥饿的眼神,那些转过头窥视大猫的野牛,它们警惕的神情,还有当你把火焰靠近时,它们移动的样子;庞大的兽群,猎人和猎物,全部从右向左奔去;虽然它们一动不动,但似乎都在随着你的呼吸而移动,跃起的狮子,几乎要跳出岩壁的野牛。所有这些加在一起,使得这堵岩壁比隆见过或想象过的所有壁画都更有生命力。

  隆坐下来看着它,他还记得那天晚上索恩作画时的场景。那一天,索恩非常平静放松,甚至可以说和善,不,确实很和善。他抽着烟斗,吹着笛子,还不时地停下来吃东西或喝水。他把头靠在角落里那个不断呼吸和咯咯作响的洞口,倾听山洞要告诉他的话。画完整堵岩壁需要很长时间,但他一点儿也不着急。

  狮子们在原地不停地移动,山洞随着隆的呼吸而呼吸。隆觉得下面就像有人在说话。他希望自己能像索恩那样。他会去做索恩做过的事,包括每一个情绪和动作,让它们再次出现。这就是他要做的,也是他以后要教某个男孩做的。如果你做得对,它就会传承下去。

  隆放下油灯,坐在皮毛垫子上,取出索恩的烟管,用一个小碎片在火焰上点着,然后眯着眼睛点燃烟斗壶里的烟叶。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雾直冲到肺里,接着再吐出来。

  山洞随着他一起呼吸。隆喝了口水,看着索恩的狮子,然后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好像生怕摔倒了,那样子就像在原地跳舞。他拿起油灯,回到另一盏灯所在的那个大洞穴里。他把手里的灯放下,环顾了一下四周。野牛人还跨在那个女人身上,他走上前想仔细看看到底是怎么画出来的。代表女人阴部的黑色三角形的底部画了一道白色的线条,那是通往下一个世界的大门,像手指上的伤口一样清晰可见。隆背包里有一把刻刀,用来刮出线条。除了这个,背包里还有几支炭棒,一袋木炭粉,搅拌碗,几块麂皮和几把刷子。对了,还有两袋水,用来刮石壁的骨头。他必须先把石壁刮干净。

  隆把油灯挪到自己需要的地方。两盏灯形成一个交叉的黑影,他希望能有第三盏灯,或者更多。哦,对,他有,在背包里。他找到底部有凹槽的灯石,把油脂滴进去,然后放一根灯芯在里面,再用一根碎片把它点着。他在灯旁边坐了一会,确定它不会熄灭。火苗先是闪烁了一下,没多久就稳稳地燃烧起来。火焰很小,环绕在灯芯处,但依旧可以把周围照亮。

  山洞在低声哼唱着。一条小河从山洞下面流过。那流水声听起来比大地母亲表面上的水流得慢一些。

  隆右手拿起胫骨,把石壁上那些棕色的疙瘩全部刮去。石壁上有几个洞穴熊的爪印,它们当时应该是伸出爪子趴在石壁上,似乎要做些什么。爪印是白色的。这面石壁被隆刮过之后也变成了象牙般的白色,就像那种古老的泛黄的象牙,或者野山羊的腹部。在他刮去的壁面上方有一个石拱,再向上壁面变成了红褐色。

  岩壁的最左边有一个小小的弯曲,上面有一个靠近地面的小洞。小洞下面的地面非常潮湿。

  隆拿起一个木炭棒,在刮过的壁面左边画了一排拱起的野牛后背。这是左边的界限。

  隆走到空白的壁面下方,画出了他在小溪边看到的那两头打架的犀牛,他想展示出它们的角是如何缠斗在一起的,以及两根巨大的犀牛角拍打在一起发出的响彻草原的声音。当被犀牛角挑到肉的时候一定很疼。所以两头犀牛都满身是血。他画出的角的线条正好穿过彼此:只能用这种方法来表现。它们的臀部硕大浑圆,强壮有力。如果那些线条没错的话他可以画出它们的速度。那速度比看上去还要快得多。所有的力量都表现在它们的脸上和角上。隆不紧不慢地画着,用麂皮把头和角的线条抹开,让它们变得更黑。右边的那头前腿是固定的,头上的角正向上挑着左边那头犀牛,正好对准脑袋一侧。由于下面的重击,左边那头犀牛的肌肉摆动个不停。隆用刻刀在右边那头的嘴巴处刮了刮,似乎在随着猛击而张开,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左边那头被打得向后摇晃,完全被制服。隆把前脚画成圆形,以表示它们正悬在空中。岩石上的曲线很好地诠释了被甩回来的野兽的重量。角上面的眼睛看起来十分震惊。画上两个前角:这是索恩的小技巧,代表它的移动。被来自下部的重击击倒,退回到岩壁前。

  画完犀牛之后,隆坐下来休息了一会。这次他手里的木炭棒比之前那根长不少,他坐在那里,伸着手在墙上又画了一只小犀牛。一开始只是简单地勾勒出线条,然后再用炭棒不停地点缀着牛角之间的冬毛。这纯粹是边休息边看着画面的时候给自己找点事做。真是一幅伟大的画作。它随着隆的呼吸而进进出出,越来越近,然后再慢慢离开。

  麂皮的擦拭会让整幅画看起来又黑又好看。于是隆在石壁的左边又画了一头野牛,把它涂成全黑,然后用刻刀在脸上刮几下,一双眼睛出来了。黑色野牛的黑色眼睛,却清晰可见。这头黑色野兽的口鼻下面是一匹马,大大的脑袋,小小的身子,看起来很不错,黑色的胸膛,腿部只有寥寥几笔。

  这样一来,野牛的右边和犀牛的上方留下了很多空间,真是块好地方,他坐在背包旁看了好一会儿。

  隆给油灯加满油,又喝了点水,然后仔细看着自己的双手,手指和手掌都被炭棒染得黑乎乎的。他把右手举到眼前,翻过来掉过去地看着。它似乎也在不停地颤动,忽远忽近。真是神奇。他把手挡在眼前,似乎要比画出一个轮廓。从这个距离来看,正好把剩下的空白遮住了。

  隆闭上眼睛,看着各种颜色在他眼前流动和闪烁。他看到了日落时对面山脊上的那匹马,正用后腿站立着,他回想起当时的感受。那是在他漫游快结束的时候,那匹马看到他之后便用后腿直立起来。突然间,在落日的余晖中,他感觉到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抓不到的东西,它们大到说不出,感觉不到,大到把他们都卷入其中。当时他被震惊了,现在回忆起来依旧有些激动。

  把那匹马画出来。把它画得漆黑漆黑,展现出它后腿直立的样子,因为就是那一刻,让站在旁边山脊上的隆目瞪口呆。

  隆站起来继续作画,由上而下。先画夕阳下几个高高仰起的脑袋,就像索恩画那些狮子一样,不过又有区别。他用自己的手来丈量,应该可以画四个脑袋。

  隆开始画最上面的脑袋。最先是前额,勾出轮廓,然后向下画长长的鼻子、鼻孔,再到嘴角的褶皱。他稍稍停了一下,第二个马头需要填满下面的空间。他拿起炭棒在石壁上用力刷了几下,尽量把炭灰涂厚一些,他仔细地上下涂着。当画到飘动的鬃毛时,他用笔轻了不少,顺着马背向后拉。很好。接着是眼睛,越过山脊望着隆。眼神并不友好。他把线条涂抹成脏兮兮的黑色,黑黑的额头,黑黑的脸颊。

  接着隆拿起刻刀在眼睛周围刮了一下,刮出一个白色的眼圈。他发现可以把马脑袋周围的地方刮成白色,这样正好突出黑色的马头。

  隆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把石壁上的小石块刮掉,必须刮成一道完美的线条,这样才能让黑色和白色形成鲜明的对比,黑色的脑袋才能从墙上凸显出来。

  隆刮了很久很久,其中一盏油灯都熄灭了。他踉踉跄跄地退回到阴影里,慌乱中差点撞翻另一盏油灯,他赶紧去扶好,又差点踩到第三盏灯。他差点把三盏灯全部毁掉。

  隆坐下来待了许久,还在为刚才的笨拙后怕。山洞里发出隆隆的警告声。他希望索恩能在这和他说说话,突然间他意识到这是永远都不可能的了。再也没有索恩了。他真的不敢相信。再也看不到那张脸,听不到那个声音,还有那些讨厌的想法。再也找不到人说话了,就像希瑟说的那样。坠入通灵师孤独的世界里,深陷在幻想和梦想之中,即使在人群中依然感觉孤独。他曾希望自己的漫游永远继续下去,现在又是如此。

  我把他送到山上。带着他来到墙边,举起他的手,画出了又一匹马的鬃毛。

  然后,仔细地看着它们。这时我意识到第二匹马画得太高,离第一匹太近。如果四个脑袋都像这样的话就太拥挤了,底部的空隙会很难看。我犯了一个错,但不知道该如何修补。在山洞深处,为了帮助隆度过这痛苦的时刻,我犯错了。震惊,沮丧,不知所措,我只好回到他身上,让他自己处理。

  隆向后退了一步,瞪大眼睛看着。他不假思索地画出了第二匹马的鬃毛,画完之后才发现自己画得太高了。由于一直在想索恩,所以有些分心,看都没看就直接下笔。真是个大错误!

  而且,没有办法修补!如果他继续在这里画,四个马头就会挨得很近:而这块地方又画不下五个马头。

  隆既吃惊又沮丧,于是又向后退了一步。这一次他非常小心,和那几盏灯都保持着距离。他坐到背包旁边,一边看一边思考。他想起索恩在更远的一个洞穴里画的野牛,其中一头画了七条腿,以表示它在奔跑。他闭上眼睛,再次回忆起山脊上的那匹马,后腿直立,仰起头看着太阳。阳光照在又短又硬的鬃毛上,似乎要从周围的景色中跳入眼帘。

  隆又一次站起来,走过去摸了摸鬃毛下的岩壁。他可以把马鬃先放在这里,然后把第二匹马的脑袋画低一些。这样看过去好像它们之间还有一匹马,就是那种朝牛群一眼望过去一样的感觉。也许它正好暗示马在用后腿直立,就像索恩画的那头七条腿的野牛。仿佛闪电划过一般,一幕接一幕在眼前一闪而过,正如隆经常见到的那样。有没有暴风雨不重要,但你会永远记住它。

  墙壁非常冰冷,隆的脚也很冷。他不停地扭动脚趾和脚背,希望能暖和一点。墙壁似乎在呼吸着,一起一伏,忽远忽近,似乎想迫使他失去平衡,让他摔倒下去后被它俘获。西面的山谷里有一些体形较小的马匹,那些母马都没有鬃毛。他觉得可以开一个小玩笑,把四匹后腿直立的马画成不同的种类,然后把之前画的鬃毛擦黑,让它变成最上面那匹马的脸颊,同时保留下面那匹马的鬃毛。这样一来,画面就变成一匹没有鬃毛的马,上面一对小耳朵:应该是匹小马。然后一仰头,它长大了,或者更确切地说,变成了隆见过的那匹黑马。好吧,如何讲述这个故事就不是隆的问题了。他只需把它们画出来,观看的人会讲述自己的故事。只有最后画出来,他才知道到底会是什么样子。

  由于石壁变弯,所以第二个脑袋看起来不像第一个那样紧紧看着墙壁。它正在摇着脑袋,后腿直立,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那头漆黑的野牛后面的线条正好在这些马的左边,像是两匹马面孔之间一条模糊的线,正好形成一个三角形。他拿起刻刀,在那些线条交错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刮着,他要把那个三角形部分刮得更白一些。岩石与岩石之间的摩擦声在黑漆漆的山洞里发出刺耳的回音。一个大大的黑色鼻孔。炭棒与岩壁之间的摩擦声比这岩石之间的声音听起来舒服多了。

  隆又向后退了一步,他想看看第二个脑袋的样子。它似乎在嗅着边上站着的那头老犀牛。第三匹马会嗅着这头老犀牛的屁股,它肯定很不高兴,闭上嘴巴和鼻子以躲开老犀牛屁股的味道。马和犀牛一直都很不对付。不过说实话,没什么动物喜欢和犀牛待在一起。只有猛犸偶尔会接近它们,因为它们无所谓靠近谁。不过在犀牛旁边,它们也会变得很小心。当它们都想在同一个地方饮水时就会出现对峙。有一次,隆看见一头犀牛和一头猛犸隔着小溪一动不动地站了一整天,它们很少互相对视,而是看谁能坚持得更久。不过在结果没出来之前隆就离开了。

  隆把第三匹画成母马,短短的鬃毛,整齐而端庄。他把颜色涂得很淡,这需要木炭和岩壁接触时用力比较轻,有些地方要用手指慢慢抹开。这块壁面有一些裂痕,反而让效果看起来更好。高处是黑色的,中间夹杂着白色的坑坑点点。每匹马的黑色都不是完全相同的。

  隆决定把最下面的第四匹马画成最黑的一个,黑到能第一时间吸引所有观看者的注意,让他们惊叹不已。人们第一眼就看到这浓浓的黑色,然后再随着直立的后腿向上看。那些马头看起来又像在动,又似乎一动不动。这是索恩的手法,没错,当然。索恩一定喜欢这幅画。所以先从小马画起,那是一匹年轻的种马,漆黑漆黑的,就像没有点灯的山洞,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这个聒噪的黑色动物将是一切的开始:它似乎受到了惊吓,眼睛瞪得圆圆的,周围被刮成了白色,他还在眼睛下面刮了一道白色的泪痕。它张开嘴巴哀嚎,仿佛在抗议被别人看到,然后直立着后腿跑开了,就像山脊上的那匹马一样。正是那一刻,隆心里的某一部分得到了新生。那是他漫游的伟大时刻,直到那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这个世界里充满了自己无法表达的一切。而在这里,他要把一切表达出来,让所有人都看到。

  隆把黑色都填满了。他用炭棒在墙上不停地画着,然后用手指把炭灰抹到岩缝里。现在他的手指也变得乌黑。当他把木炭揉进去的时候,他会觉得自己的手指似乎伸到了石头中,伸进马的身体里。马鬃像狮子的毛发一般硬挺,直直地竖立着。乌黑的脑袋,只有颈部和胸部交会的地方有些空隙,这样只是为了让身形圆润一些,石壁自身的弯曲也增强了它的曲线感。一个隆起的弧度让马的左腿从石壁上突显出来。等族人们来观看时,一定会大吃一惊,然后移动油灯让石壁上的影子随之舞动。隆无法既把油灯移到石壁边又同时站在洞穴中间观看整体的效果。但他知道那一定很壮观,它就像真的在奔跑。而上面的马则不停地晃动着脑袋。

  隆的两只手都深深地插在石头里,他不得不慢慢地挪动着,以防把手指折断,就好像在厚厚的泥泞中小心翼翼地挪动。石壁很冷,他的手指也很冷。

  涂完那块最黑的黑色之后,隆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双手从石壁上抽出来,然后后退一步看着完成的画作。

  真是不错。虽然上面那簇夹在两个脑袋之间的鬃毛看起来依然很奇怪,但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你可以把它当作最上面那匹马的脸颊,或者藏在那两个脑袋之间又一匹马的头顶,又或者是第二匹马的鬃毛,吹拂在头顶,飞扬在马头前面。所有这些都有可能,都是代表移动。黑色的部分很漂亮。隆最喜欢最下面那匹黑马,那嘶吼声仿佛在黑暗的山洞中回响,在那些没有被灯光照到的阴暗处回响。

  隆拿着刻刀回到石壁边,把最下面的马头周围刮白,这样一来它的轮廓更加清晰。嘶吼的马嘴也要刮成白色,就像野牛人身下那个女人阴部的那道缝隙一样。要刮得干干净净才好。壁面虽然有很多颗粒,但还算光滑,可以刮得很干净,露出平滑的白色石材来勾勒出马的黑色身体。啊,小心,刮得太向下了——他拿起木炭棒,蘸湿手指,把刚才的刮痕盖上。这匹马的下颚和山脊上那匹马的下颚一模一样,都有两个小凹痕。

  山洞下面传来潺潺的低吟声,接着一阵大风吹来,油灯瞬间被吹灭了。只剩下隆一个人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仿佛最下面那个马头上面的黑色全部倾泻出来,淹没了隆,也淹没了整个山洞。

  * * * * * *

  真是太糟糕了,一片漆黑。只有用力闭上眼睛时才会出现一丝色彩,但这毫无意义。隆什么都看不到,整个世界都是黑的。

  山洞又一次发出低吟,仿佛在笑话他。那些洞穴熊在这里是如何辨识方向的?它们能看到吗?

  它们看不到。它们靠气味识别周围的环境。而且,它们冬眠的洞穴离洞口都不远,所以只需要蹒跚着走进来,循着气味走到自己经常睡觉的地方,长长地睡上一觉,等醒来后再循着气味出去。

  一时间隆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恐惧像洪水一般向他袭来,他又热又喘。“不。”他抱怨道。这时,他听到一声轻微的笑声,可能是回声或回应。

  他小心翼翼地在周围摸索着,尽可能保持面向石壁,这样才能确认自己的方向。面向石壁,出口在左手边。他跪下来慢慢地向前爬,用手去探寻前面的油灯,还有背包,——所有他带来的东西,都能帮助到他。

  隆的手摸到其中一盏灯,情况不妙;灯芯是冷的,油灯的凹槽里没有油脂了。可能是他太过专注在那四匹马身上,结果没注意到灯里的油脂烧光油灯熄灭了。说不定根本没有风,脚下也没什么笑声,不过它现在可能在发笑了。算了,不管了。他必须找到背包。

  最后,隆的手终于摸到了背包,摸到它也就找到了第二盏灯和第三盏灯。灯里的油脂都没了,或者是几近没有,所以灯芯都灭了。他要把它们放回背包里,这时又找不到背包了,他有些慌乱,不过最后还是找到了。这时,他内心对黑暗的恐惧也在慢慢消退。

  隆坐在兽皮垫上,开始在背包里摸索装油脂的袋子。找到了,太好了。对他来说,这袋子里装的是光明和眼睛。接着他把手伸向腰袋,找到那个装着余烬的树瘤。他小心翼翼地把它取出来,双手颤抖着解开上面的雪松顶,他用手指轻轻地向里面戳了戳,希望能被烫一下:但里面一点也不暖和,只有冷灰。他在这里待得太久了。

  隆坐下来,忍不住哽咽了几下。背包里还有几袋食物和剩下的绘画工具,摸起来应该是地血,和水混合在一起就能变成红色的颜料。但现在他的水快没有了。还有,他怎么都找不到那块取火用的燧石,装着木屑和干木片的小袋子也不见了。

  隆不知道它们到哪里去了。恐惧再次向他袭来,他已经吓得战战兢兢。他必须战胜它,然后把它踩到脚下。他必须像冰一样冷酷,然而他早已被吓得浑身发烫。

  又过了一会儿,隆忍不住趴在地上大哭起来。就在这时,他突然想起在点燃第三盏灯的时候,他可能已经把取火工具从包里拿出来了。他是用木片从另一盏灯上点火的,所以他没理由拿出燧石和木屑。但也不是完全没可能。应该就在附近,只是不知道具体在哪儿。他已经摸黑把所有的灯都拿到背包旁边了。

  隆慢慢地朝他认为的第三盏灯所在的位置爬去,一边爬一边用手在地上摸索着。什么也没有。这时他又找不到背包在哪里了,只好返回来。当他重新摸到背包时,忍不住又一次大哭起来。他只好带着背包一起爬。他摸到了一些石块,还有几根插在石壁上小洞里的炭棒。一块带着牙齿的下颚,在黑暗中显得尤为巨大,比他的头还要大:应该是洞穴熊的头骨,长长的,牙齿凸起,前额有个鼓包。看来确实是一头洞穴熊,甚至只看大小就能推测出来。

  什么都摸不到。虽然他有油灯、灯芯和油脂,但没有燧石和木屑。所以生不了火。隆用找到的石块相互撞击,几点火花在黑暗中飞溅,如同流星一般,但还是比不了木屑。现在没有木屑。

  就这样,隆被困在黑暗的山洞里,找不到出去的路。只能试着朝正确的方向走上几步或爬上一段。

  现在隆根本不知道哪里是正确的方向。他必须重新找到那面石壁才能确定方向。他站起来伸出手朝四下走了几步,他摸到了一面石壁,接着又是一面。他用手去触摸那些划痕,又闻了闻手指,看看上面是否有木炭的味道。但在这样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哪里摸起来都一样。而且不管摸到什么,都有一股木炭味。

  此时的石壁又冷又累,又饿又渴。最先是害怕,然后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变得越来越悲伤。唉,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假如在灵界看到他,索恩一定会气疯的。竟然因为在山洞里迷路而死掉!一想到老蛇脸上可能会露出的表情,隆就觉得很好笑。不过如果真的发生就没那么好笑了。埃尔加怎么办?她一定很生气,但也会更难过。

  隆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着,突然摸到了一个类似脚印的东西。硬邦邦的旧泥泞里有不少熊的脚印,它们的深度足以承受一次又一次的春季洪水。这些脚印通向四面八方。他把自己的脚放到脚印里,太大了,肯定不是人的足印。接着他又摸到一个脚印,他继续把脚踩到里面,这个应该是人留下的。真令人激动。不过人会到处走动,所以还是没有明确的方向。

  如果他是朝山洞里面走的话,应该会有一段下坡路。那反过来说,如果他是向上走,又碰巧踩到那块大台阶下面的垫脚石,他就会知道自己走的方向是对的,至少不会发生大的偏离。

  于是,隆把所有的东西一股脑地塞到背包里,然后背到背上,尽量向上走。如果碰到石壁,他就努力地判断出地面是朝哪个方向倾斜的,然后继续朝向上的地方走去。

  隆继续向前爬着,不停地用手在前方摸索。他感觉自己在保持直线前行,不过并不确定。索恩曾说过,在没有光照的情况下,没有人能从如此巨大的山洞里走出去。

  隆完全没有了时间概念,而且越来越冷。洞里的空气似乎更冷了。在地面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嘲笑他,现在那笑声也变大了。

  某个时刻,可能是许久之后,隆停下来吃完了最后的食物,虽然不渴,但他还是把剩下的水喝光了。洞里很多岩壁和地面都很潮湿,如果可能的话,他可以舔它们解渴。隆越来越绝望,他觉得自己很可能会死在这里。这是他无法接受的,甚至连想都不愿意想,但他又无能为力。洞穴下面传来的笑声很像漫游最后一晚那个把他追进峡谷悬崖缝隙的东西,不知道是不是石英,差点把他吓死。当时它一定在嘲笑他,而现在它知道他确实快不行了。

  隆躺在那里大哭起来,无边无尽的黑暗向他压来,快要把他掐死在这泥泞冰冷的山洞里。索恩一定很生气!埃尔加一定非常伤心!

  想着想着,隆睡着了,或者说进入了类似睡着的状态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隆被冻醒过来,哆嗦着用手和膝盖撑着自己向前爬。他似乎听到索恩在耳边轻蔑地说,每次撞到石壁之后就向左转,那么,即便要绕着整个山洞爬一圈,但最后肯定能找到她的阴部,然后就从那里通到大地外面了,这还不明显吗?

  隆继续向前爬着。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隆!隆!”

  隆拼尽全力大喊道:“我在这里!救命!救命!”

  原本无尽的黑色变成了灰色。有个地方变亮了一点,隆转过身面向它,似乎要把它全部吸进身体里。没错,是光,虽然只是深黑中的一团浅黑,但隆觉得它像阳光一样清晰,那个方向的石壁变成了黑暗中的阴影,而他周围的石壁则一片黑漆漆。

  隆又一次大喊起来。他无法辨识现在所看到的一切,他不知道那灰黑色的形状是近还是远,是需要走上一天才能达到的地方,还是近在咫尺。他试着去触摸自己看到的东西,什么也摸不到。

  隆坐起来,那灯光似乎变暗了,他惊恐地喊道:“救命!救命!”

  隆曾经用同样绝望的声音呼救过。那时他还是个孩子,他跳到河里,却触摸不到底部。不知怎么的,他冲出河面大喊着救命,和今天一样恐惧。

  山洞里有个声音回应道:“隆!隆!”

  接着,光线渐渐亮起来,他突然看到了自己头上的洞顶,像肠子一般折叠卷曲。他就要被大地母亲拉出来,或者生出来——也许这就是阴道里面的样子。

  隆听出其中一个声音是埃尔加的,紧接着一束光刺进他的眼睛,他赶紧举起双手挡在眼前,慢慢爬起来大叫一声,那声音充满了震惊、宽慰和喜悦。他摇摇晃晃地站着,一边喊一边蹒跚着向前走:“埃尔加!埃尔加!埃尔加!”

  那是火把的亮光,火焰猛烈地跳动着,黑影像一群群巨大的飞鸟在他周围闪动。啊,他,他看到山洞里的乌鸦已经在他周围聚集起来,准备在他死去的那一刻冲下来啄食他的骨肉。现在它们黑压压地飞走了,把他送回到光明之中。那火焰又亮又黄,刺得他其他什么都看不到,仿佛只有这团火在黑暗中向他一步步逼近。

  接着隆看到了举着火把的人,埃尔加、霍克和希瑟。埃尔加把手里的火把递给霍克,自己冲上来一把把隆抱住。

  “你身上好冷!”埃尔加忍不住叫起来。

  “我没事。”隆说,他感觉到自己正在流泪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这时他的牙齿开始咯咯作响。

  他们告诉隆莫斯就在上面,为他们举着火炬,根据莫斯所在的位置,他们知道了去那个红色洞穴的路,还有通往外面大洞穴的路。埃尔加紧紧地搂着他,几乎要把他抱起来。他走了太久——他们说——所以他们进来了。已经过去四天了。

  “没有吧?”他说。

  “没错,”埃尔加说,“的确是四天。所以我们才进来的。”

  “我很高兴你们进来了,”隆说,“我的油灯都灭了。我没办法重新把它们点着。已经黑了好久了。”

  “我们现在在哪?”她环顾了一下四周问道。这里的石壁上什么也没有,不过有个地方看起来好像有些交错的影子,但不像是洞穴熊,它们看起来非常方正。

  “我不知道,”隆说,“我应该从没有来过这里,所以不认识。”寒冷和恐惧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埃加尔把他搂得更紧了。

  ——这里是出口。莫斯就在前面。

  他们从不再能看到莫斯火炬的地方开始在身后拖一条绳子,现在它像蛇一样躺在地上。他们边往回走边把它卷起来。没多久就看到前面的通道上有一道亮光,穿过去之后,隆发现他们来到他之前画画的那个洞穴,他的新作就在右边的石壁上。他之前顺着通道走到山洞深处,不过那不是索恩画狮子那个洞穴的方向,而是一条向上的通道。他的画就在这里,他好奇地盯着它,他想再看看自己到底画了些什么。

  其他几个人也被吸引住了,他们停下来看了看。不过埃尔加希望大家尽早离开这里:“我们以后可以和部落的人一起来看,现在首先是要把你带出去。”

  隆捡起之前在黑暗中绊到自己的那个洞穴熊头骨,他一边看一边用手摸着,他依旧能感觉到之前在黑暗中的那种感受,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把自己吃掉。

  隆把头骨放在洞穴中间一块齐腰高的石头上。他环顾着自己待了四天的山洞,开始是作画,然后是一片黑暗。他不知道哪部分时间更长。那感觉就像四年,甚至四辈子。等以后回到这里,他会让族人们去收集洞穴熊的头骨,然后带到这里来以纪念过去的四辈子。这里发生的事情总要说一说。

  埃尔加的胳膊肘一直在轻轻地碰着隆。他们经过岩石上的猫头鹰,经过那片石笋地,然后就到了莫斯火把照亮的地方,正是大洞穴的最里端。看到隆还活着,莫斯兴奋地大叫起来,他举着火把跑下来,紧紧地把隆抱起来摇晃了几下。“好样的!你成功了!”

  “是的。”

  “你身上怎么这么多泥!”

  “因为我在泥里爬了很久。”隆承认道。

  他们站在那里叽叽喳喳说了好一会儿,他浑身都在发抖。通道遥远的尽头泛着昏暗的光芒,他们知道那是太阳的光芒,是他们最希望见到的亮光。

  突然间,隆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虽然马上就能出去,他却走不了路,两只脚已经失去了知觉。莫斯和埃尔加走到他两侧,架着他的手臂越过泥泞的地面。他们停下来,让他稍稍地跺了跺脚,以恢复一些知觉。他的左腿很疼,他跳了几圈以让它放松一些。

  这时,隆发现自己正对着一面光滑平坦的石壁,就在通往洞穴熊冬眠的两个山洞口之间。岩壁上有一块红色的印记。隆突然说道:“等一下,我看到了什么。我还需要再做一件事。”

  他们都不希望听到这个,于是表示反对,但隆还是打断了他们的话:“我必须要画出来。”

  隆逐一地看着每个人,他们只好同意。外面的世界在等着他们,毕竟光明就在拐弯处,离他们只有几步之遥。因此,他们就没再拒绝他。

  隆从包里拿出装着地血粉的袋子和搅拌碗,让埃尔加朝里面吐了点口水。他把地血和口水搅成一碗红色的颜料。由于太过浓稠,他让其他人也吐了一些,他自己的嘴巴已经干到什么都吐不出来了。

  颜料准备好了,隆走到岩壁边,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到颜料里,手掌立刻变成了湿漉漉的红色。接着他把湿手按在岩壁上,慢慢拉开:一个红色的掌印,接近方形。

  隆一遍又一遍地按着掌印,最先是蹲下身子从下面开始,然后直起来,尽可能地向上。他把掌印按成一头野牛的形状。一种新画法,看到的人可能会这样说。他越按越生气,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也不知道生谁的气。但他知道和索恩有关,或者说和索恩的死有关。我们有个坏通灵师,我们有个好通灵师;我们有通灵师。这幅野牛图是他的手画成的,而他的手浸入到地血之中,他要把索恩的灵魂贴在石壁上,让它永远住在这个几乎把隆杀死的山洞里。而隆则会逃到外面的世界,再也不用想这些。它会向人们展示野牛人的模样,他的伟大,他的力量。他一遍又一遍地把手伸到颜料里再按到石壁上。他觉得每次按下去的时候手臂都会伸到岩石里面,直到手肘的地方。他不停地按着,直到颜料全部用光。

  这时隆真的累了。他喝了点水,然后和大家一起向上走,走出山洞。他的手臂架在埃尔加和莫斯的肩膀上,左腿有些麻木,看来它想把他永远关在山洞里。他不予理会,一瘸一拐地走进光明的白天。

  外面的光线让他忍不住伸出手遮住了双眼。

  “我的天啊,你身上真是一团糟,”埃尔加说,“全身是泥。”

  莫斯说:“你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身上着了火,然后跳进泥坑里把火扑灭。”

  “没错。”隆说。

  过了一会儿,隆的眼睛适应了光明。他可以站着看看这个世界。下面就是环形草原,那座野牛石依然横跨在河面上,一切都还在那里。在清晨的微光下,一切都很平静。天上乌云密布,一阵阵风朝他们吹来。他们把他带回了营地。

  回到营地之后,他们让隆洗了个澡,然后回床躺着。那一天,埃尔加一直在照顾他。回暖后的双脚如针扎般疼。虽然喝了很多水,但他依然觉得很渴。他也很饿。他还想多看看东西。

  休息了一天之后,隆出去散步。

  隆环顾着河谷,把里面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现在,他只想要埃尔加,想每天和她在一起。但不管他想要什么,他现在已经是通灵师了。从这方面来说,他永远也走不出那个山洞。他的漫游永远都不会结束。

  第六个月的月圆之夜,隆与霍克和莫斯一起出去了。像过去一样,他们爬到峡谷的瞭望石上。月光下,空气中弥漫着一丝令人敬畏的气息。

  “我们必须离开,”隆说,“埃尔加告诉我时候差不多了。我们要成立自己的部落,就住在这片瞭望石上。你们两个将领导我们,我是你们的通灵师。”

  两个人点了点头,但似乎有些不安。眼前这个人是隆,是他们的朋友。他们知道他没有什么魔法,至少在孩提时期没有。隆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于是紧盯着他们的眼睛说:“我不知道如何变成一个通灵师,但只要尝试便会知道。你们都很了解我。我们在没有起名字的时候就认识了。我不会在梦中神游或者飞到天上;也没有任何灵魂和我交谈或者来找我;我不会唱那些歌;我不会帮助生病的人。但我要告诉你们的是,”他伸出右手食指举到他们面前,然后看着他们的眼睛说,“我会在那些该死的山洞里画画。”

  霍克和莫斯点点头。“我们知道,”霍克说,“我们都见过。”

  没有人能像他那样画,莫斯告诉隆。那个山洞当然要靠他来照料。这是皮卡和索恩传给他的,还有一些其他通灵师的本领。对于部落而言,无论是老狼族还是新狼族,他们都可以在十月十日那天进去探访,唱着歌,看着火把映照下的动物。这么多年一直如此。对他们来说,这样的夜晚非常重要,他们一直记在心里。还有,它也有助于两个部落齐心,并且和周围的其他部落保持亲密友好。狮族部落肯定会支持他们。隆一定会带着他们度过这一切。索恩的笛子会通过隆演奏出过去的旋律。霍克和莫斯看到了这一点,也听到过,所以对此深信不疑。也许以后可以学习其他通灵师的魔法,通灵师都是一代传一代的。他会在确证的时候找到答案。希瑟也会帮助他的。你看到什么便会成为什么。让自己投身到所生存的世界里,观察发生的一切。

  “好吗?”莫斯看着霍克。

  “好的。”霍克回答道。

  第二天很晚的时候,隆去找西斯特。西斯特正在河边。现在是六月的第六天,一轮半月悬挂在苍茫的夜空中,今晚的月亮呈现出岩石般的蓝色,皎洁的月光洒满整片大地。

  “我现在是通灵师了,”隆告诉西斯特,“在洞里的时候我在梦中和索恩说话,他教我如何做,还告诉我我已经准备好了。在出发前我们去一趟山洞,你们将会看到我们的做法。”

  西斯特点点头,紧紧地盯着他:“好的,这样最好,我们需要通灵师。”

  隆说:“不过,你听我说,我们几个打算搬到上游北山瞭望石上的岩洞里。现在,部落里人太多,无法再挤在一个营地里生活。你和霍克不停地争吵,我们都看在眼里,恐怕以后会变得很难看。说实话,现在已经有点难看了。万一你们打起来——就像女人之间的打架一样——那就更糟糕。所以我决定和霍克、莫斯、希瑟、无所谓,还有唐琪,以及我们的孩子们搬到新岩洞里。我们依然很亲密,我们还会一起干活。我们还是狼族人。我也还是你们的通灵师,还会照应这个洞穴。希瑟也还是你们的药师。我们一起举办仪式,就像现在和狐狸及狮子部落一样。这样的话你可以在这里得到你需要的一切。你要抚养孩子,还有其他一大堆事要处理。你不可能一直在霍克的反对下做这些事情。没有他你会做得更好。这就是我们的打算。北山瞭望石很适合扎营,我们早该宣布那里为狼族领地。现在我们要这样做,也会一直做下去。”

  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西斯特一直在瞪着他,下巴上的肌肉像咀嚼骨头的鬣狗一般不停地移动。隆没有退缩,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他的内心也很平静。经历过山洞中的事情之后,其他事情都不算什么了。他把一切都看得如同西斯特那张气鼓鼓的脸一般清楚。在阳光下,在大地母亲之上,所有一切都很简单和清楚。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可以一直平静下去。

  等隆说完之后,西斯特没有立刻回答。他紧盯着隆的脸,似乎想认出他来,仿佛眼前这个人不是隆,而是一个陌生人,他想从他身上找到隆的影子。过了好一会,他才意识到隆已不是过去的隆。当然,成为通灵师会让一个人改变。通灵师都很奇怪,也很疯狂。隆在西斯特的脸上看出了他的想法。他差点笑出来,差点做出一副通灵师特有的意味深长的表情,甚至像树人那般疯狂的表情。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木质面具。

  西斯特正在努力思考隆刚才说的话,但隆不想分散他的注意力。他是一个思维敏捷的人,所以才能当上部落首领。这些年他做了无数次决定和判断。在他的带领下,部落平安度过了大多数冬天,人们相处得也很好。这是他的成就。索恩很尊重他。

  最后他把目光移开,说:“我要先和桑达谈谈。”

  说完他又快速瞥了一眼隆,似乎担心他会嘲笑自己,或者提出这是他个人决定的问题。

  但隆心里很清楚,他只是说:“我也和埃尔加谈了。每个部落都要靠女人来打理,在这方面我们也一样。”

  西斯特点点头,目光里透露着惊讶和感激:“好吧。你们搬上去应该会比较好。猛犸部落的人一直在请求加入我们部落,这样的话我们也可以接纳他们了。这样很好。不过以后你们遇到困难,我们就帮不上忙了。我的意思是,我们不会再重新接纳你们。”

  “没问题。”隆说。

  在夏至的庆祝仪式上,隆站着吟唱了那首夏至之歌,内心依然很平静。两个部落的人为此聚集在一起,每个人都能看到和感受到他的变化。隆站在前面,脸上戴着索恩的野牛面具,身上披着埃尔加为他缝制的潜鸟羽毛斗篷。他向着正午的太阳举起索恩的最后一根年鉴,嘴里不停地吟唱。

  那天晚上,晚饭之后,跳舞开始之前,隆举着火把把大家带到山洞前。他们走在斜坡上,两侧岩壁上有不少绘画和雕刻,这些线条和点都是皮卡画的,似乎在欢迎大家到访洞穴内的世界。大家排成一队走进去,还在地上摆了一排灯来照亮脚下。隆向他们讲述自己的探访故事,带着他们参观索恩画的雄狮狩猎场景。再次见到这一切时,他依然觉得很震撼。这个时候,他无比想念索恩,几乎要哭出来。但眨眼之后,他又恢复了通灵师的冷静。隆又带领大家去看他新画的那幅野牛和马。人们坐在他曾在黑暗中趴着摸索过的地上。隆移动着火把,这样就能看到动物们在闪烁的火光中移动和奔跑。隆让大家注意马抬起头的样子,他移动火把好让他们看清,不少人看到后吓得倒吸一口气。再然后,隆拿出索恩的笛子,再次唱起夏至之歌:

  感谢夏天的再次降临,

  请赐给我们足够的食物过冬,

  我们为这样荣耀的一天而庆祝。

  隆让大家拿起油灯,继续探访旁边的洞穴,他们可以把见到的熊头骨捡回来。每个人都很喜欢这样的探险。大约半个时辰之后,他们回到画着马的洞穴里,一共带回来七个头骨。他们小心翼翼地把头骨摆放在隆在黑暗中发现的那个头骨周围。之后隆带领大家唱着歌走出山洞。走在队伍后面的几个人负责拿灯。走出山洞,走下斜坡,他们走向午夜的篝火边,他们将在那里跳舞,直至天亮。夏天再次来临。他们很快就要向北跋涉到驯鹿那里,还有八八节。两个部落又一次合在了一起。

  我是第三道风,

  我来到你身边。

  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

  当你无路可走却又不得不前行的时候,

  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

  第三道风才会出现。

  所以现在我来找你,

  告诉你这个故事。

  天亮之前,隆离开跳舞的队伍回到他们建在瞭望石上的新营地,躺在那张和埃尔加、小幸运还有小燕雀一起睡觉的床上。他突然有种和刚从山洞出来时一样的疲惫感。

  隆从河面之上的壁架向下俯瞰,他看到了峡谷的入口、野牛石,还有后面的一道道山脊。黎明的曙光洒向这个世界。他坐在床上,看着天一点点变亮,天空由灰变蓝,就像跳来跳去的松鸡后背。

  然后,他站在野牛石的背上,河水在脚下流淌,索恩站在他身旁,冰封的河面很快就要解冻,不时传来一阵阵轰鸣声和劈裂声。

  “我以为你会待在山洞里。”隆说。

  索恩摇了摇黑蛇一般的脑袋说:“你可没那么容易摆脱我。”

  隆叹了口气。他说得没错。“我一直在为克里克难过。”

  “你不用担心克里克,”索恩说,“克里克是我的精神支柱。我会找到他,让他离你远一点。你完全不用担心他。你需要担心的人是我。”

  “我看出来了。”

  索恩点点头:“你永远也摆脱不了我。现在的我已经住在了你的心里。”

  “你可以放心地走了,”隆说,“你做了应该做的一切。现在你可以变成火器山的基石,最中间的那颗星,也就是取火棒和底座接触的地方。”

  “我可不这样认为。我要一直跟着你。”

  隆又叹了口气。那些红色的手印把他粘到岩壁上,但索恩并不介意。隆说:“我希望你不要这样做,但我无法阻止你。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但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按自己的想法做事。你可以一直跟着我,就像希瑟的那只猫一样。那你就变成又一个四处游荡的强盗。”

  索恩点点头:“没关系。只要你能记住就行。记住那些古老的办法,那些古老的故事。记住那些动物,它们是你的兄弟姐妹。记住你该做的事情,该扮演的角色。记住我,还有我教给你的一切,一定要记住!”

  说完,索恩走到野牛石的一边,顺着山谷俯冲而下飞走了,展开的翅膀如苍鹰一般。那飞翔的场面十分震撼,隆一下子惊醒过来。

  已经到了清晨。隆向四周望了望。由于跳了整整一夜的舞,人们都还躺在床上睡觉。埃尔加已经在河边了,正和几个女人说着话。小幸运坐在脚边的熊皮上自言自语。小燕雀在他身旁的睡篮里扭来扭去,咿咿呀呀个不停。希瑟站在新搭好的架子上,在一堆袋子和桶里翻来翻去。

  “好的,”隆在心里告诉索恩,“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愿意接受。”

  这时小燕雀似乎做了哥哥不同意的事情,小幸运摇着她的摇篮:“不行!不行!”

  “嗨,”隆说,“别打扰你妹妹。”

  “她在吃自己的手套!”

  “没关系,让她吃吧。来,再给我唱一遍四季歌。”

  小幸运站起来开始吟唱:

  秋天,我们一直吃到鸟儿飞走,

  我们在月光下翩翩起舞。

  冬天,我们睡着等待春天,

  寻找星星的转动。

  春天,我们会一直饿到鸟儿回来,

  祈祷太阳的照耀。

  夏天,我们在节日里跳舞,

  把我们的骨头埋在地里。

  “不,不对!”隆纠正说,“是两两躺在地上!一定要记住!”

  说完他伸手甩了孩子一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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