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各重世界相遇
今年的八八节与以往不同,大家都紧紧簇拥在一起,男人站在最前面,孩子都挤在女人中间,他们都做好了战斗的准备。那些北方人在咆哮:他们在那里!
狼族部落的营地在小岩洞下,俯瞰着环形草甸、环形山脉和野牛石,还有峡谷中的河流。盛夏的夕阳从峡谷向西落下,阳光从一道道烟雾中穿过。这就是他们的家,他们的家。
希瑟拿着所有的行李,带着他们向营地走去。等他们一瘸一拐地穿过最后一段河道走进营地时,已是黄昏时分。火光映照在每一张脸上,他们都对三个人的意外归来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霍克和莫斯紧紧地抱住他,对着他的脸大叫不已。由于太出乎意料,所以每个人都伸出手臂触摸他们,以确定他们是真的回来了。连萨杰都给了他一个吻。这让隆想起自己漫游回来的那一夜。但这一次他们像是从天上回来的,是从一个比现实更真实的梦境之地回来的。眼前才是真正的现实世界。他们一边喝着鸭肉汤一边说话,直到三个人都疲惫不堪地倒下去睡着了。整个晚上又在隆的梦里过了一遍,一张张火光照亮的面孔,那些笑声,还有面具般的表情——这就是他的家。
第二天早上隆很晚才醒来,然后像个木头人一般摇摇晃晃地走到营地东面。那块野牛石依然横跨在河面上,清晨的阳光洒满整个山谷,他们的营地也沐浴在阳光下。空气中弥漫着夏天的气息,耳边是哗哗的流水声和小鸟的鸣叫声。天空那么蓝,很难想象他们几天前还在暴风雪中冷到快要冻僵。这才是六月该有的样子。不管你在不在,家总归是家。隆不停地看着四周,坐下来摸着脚下的土地,甚至品尝着灰尘的味道。一切真是令人难以置信,那感觉就像一棵春芽,你看着它,知道它会慢慢长大。
重新回到营地的隆、埃尔加和索恩每天除了休息就是吃,然后继续休息。他们的孩子总是黏在埃尔加身边,一刻也不离开。到了晚上,他总是坐在隆和埃尔加中间,或者其中一个人的腿上,小小的拳头紧抓着爸爸妈妈的衣服。希瑟每次看到之后总会摇摇头说:“你真是个幸运的孩子,我以为你会变成孤儿呢。”
大家都想围坐在火堆旁听索恩讲故事,他照做了,每次讲故事的时候不是盯着火堆就是看着满天星斗。有时候,在他讲完之后,有人请求他讲述营救隆和埃尔加的故事,但他总是摇摇头,说:“现在还不能讲,还不到时候。”
当然,大家都知道那个原人死了,所以便不再打扰索恩,等着他自己决定何时再讲。除此之外,他很愿意讲那些古老的故事,先从狼獾如何把夏天从冬天那里拉出来开始,这似乎和他刚刚完成的壮举很相像,是他把隆和埃尔加从冰天雪地的北方拉回到阳光明媚的岩洞。所以每次讲述时他总带着十足的满足感。
实际上,讲述每个故事时他都显得比过去更享受。每天早上,他都会坐在隆的旁边,让他自己来讲,不时地点头或教授一些记忆技巧。现在上课时和过去不太一样了,过去索恩的话总是从隆的一只耳朵进去,另一只耳朵出来,而现在隆总是认真地看着索恩,他发现能记住的比过去多得多,他可以用同样的方式复述出故事,有时候还能记住索恩说这些话时的样子,或眯着眼睛,或愁眉苦脸,或挤出一丝笑容,最重要的是他说话的语气。这些都要和故事内容一起记在心里。隆还把这些内容刻在木棍上以帮助自己记忆。
现在隆对记忆的规则也更加了解,也更有助于他:规则有三,剧情总是起起伏伏,有帮手也有难事,诸如此类。尽管如此,这些对隆来说依然很难。甚至在他成功记住之后,过了两个星期又忘得干干净净。因为隆现在很想让索恩高兴,所以这样的失败会让他比过去更加沮丧。当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救回来了,以后不得不继续学习这些东西时,他的心就会忍不住向下沉,因为他在这些故事上从来都不擅长。直到现在他才懂得,自己必须去做到一些事情。
但大部分时候隆都非常开心。他看着埃尔加像只貂一般不停地吃着,然后在他眼前慢慢变胖。有时候他都不敢相信她在这里。一切就像一场梦,他很怕有一天自己醒来,清晨阳光把峡谷里的薄雾染成黄色,而他却在另一个世界中,那个世界里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到现在他都觉得能把埃尔加找回来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他没有办法忘记,没有办法不震惊。他不希望再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希瑟对于他们的回来显然很高兴:“没有那个坏老头讲那些乱七八糟的故事,生活真是枯燥无味。营地里的男人都傻乎乎的,女人之间有些剑拔弩张,所以没有什么人可以说话。每个部落都需要自己的通灵师——我猜想——即使他们有些可恶。”
她紧紧地盯着隆:“能再次看到你我真是太高兴了,隆。但你听我说:你要好好照料那个受伤的脚踝,否则以后会一直瘸下去。你还那么年轻,还是个大小伙子。你一定不希望以后要瘸二十年。在这个世界上,你需要两条腿才能生存下去!”
“我知道,”隆有些烦躁,“相信我,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走来走去?”
隆有些吃惊:“因为我想帮上忙!我不能像个孩子一样闲坐着,被人喂养。即便我不能出去打猎,至少能捡点柴回来。”
听到这里她摇了摇头:“你没回来之前,我们一切都很好。我们不需要你的帮助。听着!如果你不坐下来好好休息一两个月,你以后就再也不能打猎了。我们可以暂时不需要你,这一点每个人都理解。连艾拜克斯都很理解。假如他不理解,我也会让他理解的。”最后那句阴沉的口气让隆打了个寒战。
最后她又用阴沉的目光盯着隆:“那你会不会按照我说的去做?”
“我尽量。”
从那以后,隆总是坐在营地里,即使在白天大家都出去走动的时候他也不动。他帮着照顾小幸运和其他孩子。用岩芯磨出刀片,浸渍兽皮,为埃尔加剪裁、缝制上衣和裤子。他缝的衣服也能穿,不过好几个女人都比他做得好太多,所以他放弃了,转而在木棍上雕刻人物,把地血磨成粉末,背诵学过的故事。无论他做什么,希瑟都不希望他站起来。许多个晚上,她都用烧烫的石头把桶里的水烧热,然后把水倒进囊袋里,压在隆受伤的脚踝上。她还试着在隆脚踝上涂上自己做的药膏,不过每次检查后都会失望地摇摇头。很明显,她觉得用热水敷的效果最好,隆也觉得那样很舒服。每次敷完之后,她会抱着隆的脚,轻轻地按压肿胀的脚踝上方,看看哪里还疼,或者再涂抹一些膏药。
“你也应该这样做,”她告诉隆,“你会感觉好很多。如果是韧带或肌腱断裂,有的时候是无法愈合的,有些时候还能长好。这些撕裂或断裂的恢复能力比你想象中强得多。所以你要抱着最大希望,相信它一定会愈合。这样就能克服眼前的困难。至少,你要做到毫无痛苦地四处走动。”
“那真是太好了。”
的确,受伤的脚踝没有长途跋涉的时候那么疼了,但无意中的动作或身体失衡依然会引起整条腿跟着疼。希瑟明白这一点,她也知道隆不可能这样坐太久。很快就要到一个月了。他们打算两个星期后北上。到时候他必须站起来试着自己走。于是一天早上,她让隆坐下,告诉他自己要给他做一双治疗鞋。
“你是什么意思?”
“让我演示给你看。”
她让隆在阳光下坐好,自己手里拿着木棍、鹿角、猛犸象牙、肌腱、皮条和雪松皮编成的绳子,她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用皮带把它们搭成了一个有点像靴子的木架子。希瑟把它绑到隆的脚面、脚踝和小腿上,几乎快到膝盖。他只需把这个东西甩到前面,每一步都踩到它的底部就可以了。这样可能会让他走路的时候一瘸一拐的,但不管怎么走,不管做什么,左脚和脚踝都保持在同一个位置。这就给了它们愈合的时间,希瑟这样说。她说的没错,套上它之后,隆再也没听到过咔哒咔哒的声音,甚至走路的时候也没有了。
因此隆可以帮忙收集柴火,在营地周围做其他一些慢活。一转眼到了七月,他白天穿木靴,晚上用热水敷脚,他明显感觉那里的疼痛减轻了一些,也没有之前那么肿胀了。虽然像霍克说的那样,他动作又缓慢又丑陋,但终于有一天,当他脱下靴子光脚走路的时候,脚踝完全不疼了。虽然和右脚比,那里还有些僵硬和虚弱,但已经不疼了。隆真是太吃惊了,他从没想过,也不敢想有一天自己的脚还能痊愈。是希瑟治好了他!
当他这样和希瑟说时,她只是摇摇头:“不,不。那是你身体的自愈。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当你受伤时,你很难相信它会自行痊愈,而大多数时候情况正好相反。我们身体破碎之后会死掉,但有些时候确实能自愈。我经常见到这种情况,所以从不怀疑。我甚至在自己身上都感觉到过两三次。所以,自愈是真实存在的。但为什么它有时会发生,有时候却又不会呢?”
她沉重地摇了摇头:“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说实话,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只知道乌鸦在我们头顶上拉屎,我们只知道是那个世界拉到我们身上的,但那个世界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我们会得到那些屎,没有人知道。”
他们靠着悬崖坐着,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空气中散发着百里香和灰色岩石的味道,河水在哗哗地流淌。隆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转了转脚踝,然后忍不住笑了。
“今天早上真是不错。”隆说,他一边嗅着空气一边环顾四周。
希瑟瞪着他,似乎想发火,不过最后她还是转了个话题。她现在有一长串森林植物的名单,她想让隆出去帮忙找到带回来。他可以慢慢来,希瑟建议他还是带上木靴以备不时之需:“你最不希望的肯定是在康复之后再受伤。”
采植物主要是女眷们的工作,不过有时候男孩、老人或通灵师也会去做,尤其是在这个月,因为大部分女眷都要出去布置陷阱。姑娘们会到河边布置水下陷阱,淹死麝鼠。还有一些人会向峡谷里投掷长矛,杀死几个小动物以打发月经期的无聊日子,那个时候她们中有不少人都变得很乖戾。没错,女人们不管出不出去,都会用自己的方式来打猎。那些留在营地里的是最可怕的。她们结成一伙,盯着你,议论你。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她们不惜割断你的喉咙。甚至连埃尔加也是如此,虽然她那么温暖,那么爱隆,让他进入到自己身体里,在雪地中拉着他前行,但也会露出一副洞穴熊般的可怕样子。她是不会上当的。这样很好,因为隆只想要她想要的东西。还有,她的可怕样子主要是针对桑达、布鲁杰和萨杰的。
最好的办法就是远离她们。于是隆穿过野牛石,在乌尔德查北侧山坡上茂密的森林里漫步,寻找鹿食草、龙葵、艾草、蘑菇和松露。这些植物一般生长在蕨类植物下或从峭壁洞口流淌下来的泉水周围,那些峭壁通常和森林连在一起,森林会一直蔓延到谷底。这些植物只会生长在阴暗潮湿的地方,其他地方不会有。那里总会有一块块石头从成片的苔藓、地衣、蕨类植物和网状的灌木丛中露出头来。凉爽潮湿的绿色气味中夹杂着一丝丝花香,还有一阵阵百里香的气味从空气中飘荡而来。知更鸟在他附近的地上啄来啄去,它们是冷静而聪明的鸟儿,会在不打扰它们的人周围徘徊。隆对它们的出现感到幸运。穿过峡谷,朝阳一面的松针花在风中闪着光芒。
隆向前走着,没有感到一丝疼痛。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敲了敲一簇蕨类植物,果然有声音。他跪在旁边,在下面拨弄着寻找龙葵。他不时地站起来看着河水从峡谷中流过,他们的营地就在河对岸。这个峡谷最好之处在于大部分突出来的地方都在北面的岩壁下,正好面向南面的太阳,看来这条河希望人们能舒舒服服地生活在这里,所以特意这样安排。
隆站起来,把艾草的叶子和花蕾捏碎,放在鼻子下面,感觉气味直冲到脑子里。他向下看了看,埃尔加和小幸运正坐在营地的火堆旁,埃尔加在用骨锥敲打兽皮,小幸运正在玩隆给他刻的木头猫头鹰。
隆很难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但他确实站在这里,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早晨,他直直地站着,没有疼痛。他离开的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反而变成了一场梦,虽然它们似乎还在威胁着他。那个时候一切都是真的,那种可怕和绝望,现在统统都离开了。它们不会再发生,不会再伤害他,他不用再担惊受怕了。他从那个梦中醒来,来到一个真实的世界里。是时候来感受快乐了。
* * * * * *
然而索恩并不快乐。隆最开始的时候感到很惊奇。但后来他开始理解了:索恩永远都不会快乐。他就是这样的人。也许所有的老人都是这样。不过,不对,温蒂一直都很开心,直到快要死的时候。只有索恩是这样。他一直都是这样的吗?隆不记得了。
一天晚上,他们围坐在火堆旁,吃着桑达在滚烫的岩石上烤熟的鲑鱼排和土豆泥。索恩站在那里,用勺子喝水。隆坐在火堆旁,按摩着左脚,那里似乎有一个小小的肿块,很硬,但不疼。他抬起头看到索恩的目光穿过自己的头,向火堆另一侧望去,他的脸就像一张木质面具,在火光映照下闪闪发亮。其他人都没什么异常,大家互相聊天,只有索恩像被冻住一般。隆突然意识到索恩正在看克里克的魂魄,这一点可以从他的表情上看出来。隆立刻感到浑身一紧,寒毛直竖。他害怕极了,根本不敢转过身去看那魂魄。克里克一定只剩下半截身子,满身是血,一双复仇的眼睛涨得通红,龇着尖尖的牙齿。隆完全不敢回头。
索恩依旧一动不动,仿佛被钉在那里。其他人还在橙色的火光中聊个不停。隆开始有些好奇。他很想不用去看就能看到,不用看就能知道到底有什么。他屏住呼吸,连肛门都绷得紧紧的。他转过头,向下看着火焰,然后又盯着下面的凹槽,最后朝索恩看的方向瞥了一眼。
完好无损的克里克站在那里。他就在火光的边缘,在两棵树之间的黑暗之处,被火光照得忽明忽暗,但确实是克里克。苍白的面孔看起来冰冷极了,头发、胡子和眉毛上都结了一层霜,但那一双眼睛是活着的,直直地看着索恩,脸上一副责怪的表情。那些被吃掉的部位似乎都还在熊皮袍子下面。
接着,那冰冷的目光从索恩身上移到了隆这边,隆吓得立刻把头扭了回来,脸上一阵阵刺痛。索恩低头看了看隆,又看了看克里克,很明显他还能看到他。隆弯着腰,垂着头,无助又恐惧地抬头看着索恩。
索恩缓缓地从腰袋里取出笛子,演奏了一首曲子,隆想起了那首愚弄狼的歌。接着曲风一转,隆听出来这是克里克走路时发出的那三声哨音,听起来好像是悲叹声,一二三,一二三。索恩一边吹一边看着火光外的克里克。最后他停下来,点点头,吻了吻笛子,再把它收起来。然后他转过身朝自己的床铺走去。
从那之后,克里克的魂魄就开始在营地周围游荡。到了晚上,隆经常发现索恩看着火光后的克里克,仿佛一只在猎杀地边缘的鬣狗。每当这个时候,索恩都会吹奏笛子,但在隆看来这远远不够。也许只有把克里克的尸骨埋葬起来,他的魂魄才能安心离开。于是隆把希望寄托在安葬上。
这段日子,索恩一直面带坚忍的愁容,看起来更像一条黑蛇。有时候,隆特意用雕刻好的木结或鹿角,或者刻着各种图案的石板,或画着动物的木板来转移索恩的注意力。他还讲了许多索恩喜欢的故事,包括那个娶了天鹅妻子、生活被毁、最后变成海鸥的人的故事。当隆最后讲完的时候,索恩微微笑了一下。
“讲得不错,年轻人。这就是你自己的故事。而且你也越来越会讲了。比那次确证的时候好多了。还有结尾的时候也很用心。你理解这种感情,对不对?但不要忘记老人帮助他的那一段。”
夏天的这个月已接近满月之日。一天晚上,他们决定不参加今年的八八节。原因很多,但最主要的原因是西斯特希望避免和北方人发生冲突。他建议最北走到雪松鲑鱼河,先捕捞鲑鱼,接下来的两个星期去冰冠山西面的峡谷中打猎,放弃驯鹿草原,转而去捕猎马、麝牛、绵羊和熊,还有其他生活在西边的动物。今年春天和夏天暴风雨很多,说不定驯鹿不会回来了。在此之前暴风雨频发的那些年份就是如此。
当然,有些人觉得这种改变是个错误。没有人希望错过八八节,除了隆。对西斯特来说,这是第二件不顺利的事情。他正在失去掌控整个部落的能力。艾拜克斯总是因为这样或那样的事情责备霍克和莫斯,而霍克会毫不犹豫地还嘴,同时盯着西斯特。年轻人总有自己的方式。除了希瑟之外,索恩是最年长的,他本应负责调解各种争端,当好他们的通灵师,但他最近总是心不在焉,对于如何过夏没有发表任何看法。只是每天越来越多的时间都用在吹奏笛子上。
于是这个夏天,他们留在了营地里。一部分人去了雪松鲑鱼河等待鲑鱼潮,一部分人去追赶通过峡谷的马匹,一直把它们驱赶到科尔比峡谷,这样一来它们就无路可逃。留在营地的人们则要布置陷阱捕捉小鹿。他们必须收集足够的食物用以过冬,还要归还去年冬天乌鸦部落借给他们的食物,同时必须多给一些作为感谢。考虑到驯鹿方面的损失,这个任务确实不小。不过当秋天过去的时候,他们发现能够完成这个任务,除了需要还给乌鸦部落的那部分。
“我们可能要等一年,”西斯特说,“或者等春天的时候再决定。”
“我们也得补偿北方人,”索恩提醒他,“等明年参加八八节的时候,尽管是他们的错。确证者会做出决定,可能会对我们不利。所以我们要对此做好准备。但最好不要用食物,我们要准备点其他东西。”
隆突然有了主意:“逃走的时候我们拿了几双雪地鞋,还把剩下的弄坏了。所以我们可以给他们雪地鞋,更好的雪地鞋。”
“更好?”
“我能做出更好的靴子还给他们。”
索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确实是确证者们会喜欢的东西。我们会跟他们说我们原谅他们把埃尔加带走的事情,他们也要原谅我们逃走时所做的一切。我们会把拿走的靴子还回去,但我们还的是更好的靴子。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否则我们就决一死战。确证者们不喜欢八八节上有打斗。”
西斯特说:“听起来不错。人们不会同意那些北方人欺负确证者的。所以应该可行。还有,我们还是需要回去的。”
在那之后,隆在寻找食物的时候又多了一个任务,那就是搜集适合做雪地鞋的树枝。他们偷了四双,他打算还给他们四双,故意不去提把其他鞋子弄坏的事情。他做的鞋子一定比那些建达人的好得多。当他拉着雪橇,拖着沉重的脚步在大盐海边的雪地上前行时就在想这件事。他们只能用附近山谷里长满树瘤的云杉,或者是海上漂来的碎木片。那些矮小的树只有一小段树干可用,所以他们的鞋子都是捆在一起的。而这里的树木在阳光的照射下,比北方的要高得多,而且种类繁多,有各种各样结实的木材可供选择。
这时,隆的眼前已经出现了鞋子的模样,他赶紧画到一块平坦的石块上。他很清楚,雪地鞋最重要的是要把脚底固定住,同时又能自由地上下翻转。建达人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是把他们的长靴绑到猛犸象牙做成的横杆上,那些横杆从脚趾洞后面的雪地鞋中间穿过。这样的话,上山的时候,靴尖可以直接插进雪里,在平地上也能保持平衡。这种鞋子在平坦的雪地,或者沿着山坡向下或向上走的时候都很好用,但一旦横着走,那些横木就很容易扭曲或滑动。你必须费很大的劲才能让脚稳在雪地鞋上,这样鞋子也才能稳稳地踩在雪地上。而如果要横向滑动时,鞋子就完全不行,总是很容易打滑,带子也会被扯断,或者是脚下的木条从圆形的框架上折断。一双折断的雪地鞋意味着糟糕的一天,而这种情况时常发生。
为了把脚固定在鞋子上,隆决定把木质鞋底绑到脚趾洞下面一根结实的木棍上,然后把熊皮做成绑带缝到鞋底上,变成靴子的固定部分。穿的时候只要把靴子放到雪地鞋的木底上,然后把上面的裹带系起来就可以,这样一来两只脚都固定在鞋底上,即使横着走也很容易。他用一根单独的弯曲白蜡木做成厚实的鞋架,然后把交叉编织的宽皮条,或云杉树根系到框架上,这样就会非常结实。他可以向希瑟或萨杰请教最佳的打结方法。另外,他把鹿角尖用绳子或胶粘到木底前端,爬山时就会有更好的抓力,这一点很厉害。当鞋底和靴子平行时它们会缩回来,这在滑步时可以用到。
鞋子的样子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所以他很容易地就画出来了:这是世界上最好的雪地鞋。那些北方人没有白蜡木,所以做不出来——即使他们能想到这种设计。当然隆对此也很怀疑,因为他们没有这样做过。他们住在沿海平原上,而隆生活在群山之中,也许这就能解释为什么他们做不出这样的鞋子。不过等以后时机成熟,他们试穿了隆做的靴子,就会知道比他们自己的好得多,然后再也不会用老办法做鞋子了。很可能!所以值得一试。
接下来的整个秋天和冬天,索恩都在和克里克的魂魄纠缠不清,其他人尽可能地多吃多睡来积攒过冬的脂肪,而隆在营地里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制作靴子上。不少人对他做的事情很感兴趣,因为每当暴风雪过后,或者雪还没结冻的日子里,他们都会穿上雪地鞋,而那些鞋子不费什么力就能做出来。今年冬天暴风雪特别多,假如有双好用的雪地鞋那真是太好了。
索恩虽然有兴趣,但他对此半信半疑:“你要确保它们有一定的弹性。如果太僵硬就容易被压断,到时候你就没鞋子可穿。与其要求完美,不如容忍一点瑕疵。”
隆点点头,其实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的确,他的设计只有脚蹬非常结实、与鞋框完好地绑在一起,同时,木底也要完好地固定在鞋底的木棍上才可行。这些地方都需要好好测试,一次又一次地在平地行走,在横跨、跨步和滑行时给予额外的压力,他把它们架在岩石中间,不停地在上面蹦来蹦去,以确定它们能承受多大的压力。它们表现得相当不错。其中有几双不管用多大的力都不会坏掉。
希瑟对这些实验很有兴趣,她本身就喜欢做实验。她会走过来在一旁仔细观察,有时候还会蹦几下,“试着多用几种方法来做,”她说,“在你打算做更多的出来之前,先看看它们表现如何。可以用不同的形状,不同的连接,不同的绑法。我在想你能不能把木棍和鞋框结合的地方再加固一下?用象牙或鹿角做个套接口?”
隆尝试了各种各样的方法。冬天人们围在火堆旁的时间很多,比如暴风雪,比如漫长的夜晚,这种时候你很难一直睡着。埃尔加会给隆和小幸运缝制新衣服。最重要的是到了夜晚,没什么事情需要隆做。所以隆就一直忙着做靴子。最后,索恩也承认,在种类繁多的树木中,无论是数量还是尺寸,白蜡木都是最适合的,可以做出比北方人更好的雪地鞋。当然,设计上有所改进更好。这些更好的靴子是非常好的补偿方式,因为既是一种补偿,又是一种贬低。不管怎样,他们在八八节上一定会和北方人发生冲突,所以适当地给他们一点难堪是好事。“你必须要直面这些野蛮人,”他说,“尤其是在因为他们做的坏事而烧伤了其中一些人之后。——要能一直应付滑倒或横滑,不过一旦断裂那就糟糕了。”
“我知道。”隆说,他正准备解释白蜡木极强的柔韧性,还有脚下的木棍如何套在猛犸象牙上时,却看到火堆对面的索恩又一次瞪着白眼珠子。他吓得寒毛直竖,连左脚踝上的旧伤也开始哼哼起来。索恩慢慢地从腰袋里取出笛子,低声吹奏着自己的歉意,他最近开始在曲调中加了一些类似鸟叫的音符,听起来很像克里克发出的“如普”“如普”。他一边演奏一边看着火堆外,眼睛依旧瞪得圆圆的,似乎在祈求克里克魂魄的理解和原谅。
这事发生的时候希瑟正坐在火堆旁,借着火光检查已经干燥的药草,她把叶子和种子都摘下来,放到一块块小小的麝牛皮布上,这些都是麝牛细软的绒毛皮做的,是她在大草原上收集或交换来的。她一直忙活着,似乎没有看到索恩身上发生的事情。
第二天早上,等到她和隆单独在上游小溪的浅滩上时,她才开口问道:“索恩是不是看到克里克了?”
隆不想说,但他还是忍不住点了点头,就像当初克里克一样。
说完隆垂头看着地面,希瑟依旧盯着他:“克里克到底出了什么事?他是怎么死的?”
隆依旧不想回答,只是那些话不自觉地从嘴里冒出来,就好像吐出的一块块石子:“一天早上,我们醒来时他已经死了。”
接着他讲述了他们如何把冻僵的克里克当成雪橇拖着走,一边走,一边吃,因为如果不这样他们也会死掉。还有那条坏腿让他不得不趴在克里克的背上前行,后来又坐到了他的尸体上由埃尔加拖着,索恩负责探路。克里克的灵魂可能还钻进了他的坏腿里,因为他的腿是最先被吃掉的部分。
希瑟静静地听着,中间只是偶尔点点头表明自己听到了他的话,明白他的意思。希瑟不时地抽着鼻子。
等隆说完后,希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们必须把克里克的尸骨收集起来安葬。这个时候乌鸦应该已经把它们清干净了。”
“我知道,不过在那之前……”
希瑟耸了耸肩:“今年一定是个漫长的冬天。也许他永远都不会离开这里,不管他活了多久。你永远都不知道他会如何回应。他是个很难猜透的人。”
“没错。”隆点点头。
到了冬季的第二个月,隆终于做出一双最好的鞋子。他对此非常满意,或者说他尽可能地战胜自己的不满。之后他又做了一双一模一样的。一天早上,他邀请索恩和自己一起出去走走,他们套上鞋子顺流而下,作为新雪地鞋的第一次行走。索恩像悬崖上的燕子一般左转右转,穿过山坡来到河边,抄近道翻过通往下一个环形下坡的小山丘,然后顺着西边冰冻的斜坡滑下去。索恩走到小河和北溪的交汇处时停了下来。黑色的河水在脚边缓缓地流淌,他把皮袍上的帽子向后一甩,露出没有耳朵的秃脑袋,活像是一条从岩石上窜出来的黑蛇在向四处张望。他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隆说:“鞋子不错。如果西斯特能在八八节的时候不把事情搞砸,我们就应该没事了。”
“你可以帮他。”隆建议道。
索恩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没有提出反对。
一天,日落之后不久,隆爬到洛厄和厄伯山谷之间的山脊上,这时他看到克里克正朝自己走来,他吓得急忙往回跳,不过仔细看后发现是另一个原人。一个真人,而不是魂魄。接下来他又陷入了另一种恐惧中,他一边往回跑一边想,如果是克里克的话,究竟会更可怕还是会好一些?也许是会好一些。他还记得克里克背着自己前行的情景,还有他留在雪地上的脚印,不断地转变方向以纠正索恩的路线。他突然感到一阵悲伤,于是像潜鸟一般在夜晚号叫起来。
虽然还是冬天,但白天越来越长。一场接一场的暴风雪席卷而来。人们每天围坐在火堆旁做东西,讲故事。等到晚上其他人都睡了,隆会静静地和埃尔加做爱,他感觉两个人已经融为一体,变成一个有两个后背,既能喷射又能紧缩的怪物。他们在毯子下几乎一动不动,这种方式带来一种怪异的紧张感,合二为一,就像秘密的暗恋在雪地中慢慢绽放。白色的积雪,冰封的河流,还有那些不需要靠近的黑色溪流。每次看到桑达和布鲁杰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时,埃尔加就会紧皱着眉头,一声不吭,目光凌厉,她应该在考虑如何处理。现在是斯塔利来照顾所有的新生儿。小幸运开始牙牙学语,学着说话,学着走路。每次都会逗得大家笑起来。还有霍克和唐琪也在一起了。虽然大家都有意见,但最近她们还是安排了不少部落内的婚礼。显然,有人告诉她们,这并没有什么不寻常的。
隆吃着西斯特从洞里拿出来的东西,看着他的脸,揣摩他如何看待她们的做法。
这时,他又想起了去年冬天,他觉得自己比小幸运更幸运。
春天来了,南向山坡上的积雪开始融化,池塘里的冰块在温暖的阳光照射下渐渐消失不见。这时,索恩和隆回到北面山谷西边的那棵树下,也就是克里克的尸体所在的地方。索恩一直都没说为什么要去那里,隆也一样。因为谁都没必要把显而易见的事情说透:克里克的魂魄就走在前面,它溜进前方的森林里,不时地回头看看他们有没有跟上。索恩就当作没看到,而隆感觉坏腿那里有些发热,这让他十分紧张,似乎如果做不好的话之前的伤痛还会再回来。假如没有索恩在旁边,他一定会掉头朝营地跑去,眼睛一刻不离地面。
索恩一下子就找到了那棵树。克里克的胸骨和颅骨还在那里,其他的骨头散落一地,看起来应该是被春天出来的小食腐动物们挪动的。有些骨头明显不见了,不过话说回来,他们交给乌鸦时克里克并不是一具完整的尸体。
索恩和隆默默地收集着骨头,几乎所有的骨头都被啃啄得干干净净。索恩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摆放在一起,就像平日为了方便拿取而摆放柴火一样。索恩让隆把头骨放在胸腔里。在把头骨和下颌骨放进去之前,隆用头骨碰了碰坏腿,然后在心里默默地说:“谢谢你,克里克。假如你想继续帮助我,就待在这里吧。假如不想,那就到天上去吧,不要再打扰索恩了。”
他们把骨头带到峡谷中海拔最高的一个狭窄的池塘旁边,在岸边最深的地方,索恩把克里克的头骨和下颌骨从胸腔里取了出来,唱起了灵魂自由之歌:
当我们死后,
我们会飞到天上,
在那里一切将重新开始。
隆望着克里克厚厚的眉骨、粗大的前额骨、长长的脑袋,还有磨损厉害的大牙骨,那些牙齿还和生前一样,每次害怕或害羞地微笑时总是从嘴唇里面露出来。看到这些,隆感到一阵强烈的悲痛。那个头骨既是克里克又不是克里克。活着的时候只是多了一身衣服。它其实是一种精神,正如他的魂魄一般,至今还和他们一起在森林里游荡。只是现在它隐藏起来了,对于隆来说这是个大大的解脱,虽然他们知道它就在附近。
索恩闭着眼睛吟唱,然后睁开眼睛,环顾四周。显然,周围除了池塘、树木、狭窄的山谷和天空之外,什么都没有,在那一瞬间,隆看到索恩的肩膀明显松弛了不少。
隆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来。他的腿突然如蜜蜂一般嗡鸣不已,这时他意识到克里克的灵魂已经钻进自己的身体,就在麻木的脚踝里。他决定给坏腿重新起名为克里克。隆会带着他一直走下去,他希望能和克里克成为好朋友,虽然自己之前曾迫不得已吃过他。这个要求似乎有些过分。不过克里克确实心甘情愿地帮助过他们。自从希瑟把他救活之后,他就愿意为他们出力,所以他还会继续帮助他们。隆以后会弄明白的。
此刻,整个森林里只有索恩和隆。他们小心翼翼地把骨头放到水里,看着它们一块接一块地沉下去,然后唱起告别之歌:
我们在你活着的时候爱过你,
像你关心我们一样关心着你。
我们现在让你好好休息,睡在大地母亲的怀里。
只有这样你的灵魂才能得到安息,
离开这个世界,在天空中自由自在,
我们会永远记住你。
* * * * * *
那一年的七月,埃尔加又怀孕了。他们开始了夏季的长途跋涉之路——经过冰冠山向北到达大草原。这次的徒步之行与一年前被追赶着回家完全不同,现在感觉那次的逃跑就像是一场梦。或者说现在是一场梦,隆总是有这样的感觉。天空那么晴朗,空气那么温暖,雪松鲑鱼河的鲑鱼洄流给了他们足够的食物。等一堆又一堆的鲑鱼被熏制好之后,他们就拖着雪橇上路了,不过每天只会走一两个时辰。短暂的赶路,更好的休息。这里的每道山谷,每处浅滩,每座山口,每个休息站,每个营地,对他来说都是那么熟悉。他们沿着大草原上弯弯曲曲的溪流向北,来到驯鹿峡谷。虽然今年的驯鹿没有前两年多,但他们还是想方设法把它们驱赶到深深的沟壑里,然后日夜忙碌着加工鹿肉。
一天晚上,埃尔加和隆在睡觉前去河边洗漱,他们听到下游传来两只潜鸟的叫声。隆学了一声,潜鸟立刻给了他一个回应。埃尔加也试着叫了一下,犹豫片刻之后,潜鸟也回应了一句。两个人大笑着拥抱在一起,真是幸福极了。什么都比不上潜鸟的叫声。
接下来就到了八月,他们朝节日场地出发。大家都有些不安,不过谁都没有隆紧张,一刻也不离地待在埃尔加身边。她的孕期已经过半。
因此,今年来到这里的心情和过去完全不同。大家都紧紧簇拥在一起,男人站在最前面,孩子们都挤在女人中间。他们都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头发绑成辫子,一般只有在第八天晚上跳舞时才会那样编。男人们的长矛都显露在外,这不是节日里惯常的做法。西斯特、艾拜克斯和索恩领头,霍克、莫斯、无所谓和投矛手走在侧面。当他们走向以前扎营的地方时,对着确证者喊着他们已经到达,需要评判。
他们确实需要确证者的评判。北方人比他们先到达这里,他们的营地在大草地的北端,那里也是他们一直驻扎的地方。那些男人已经看到了狼族部落的人,他们正拿着长矛全速穿过草原。这个时候需要确证者站出来,他们也正迅速地从各个地方集合起来。当然,如此匆忙的行动和喊叫声也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
那帮北方人正在咆哮:他们在那里!小偷!凶手!我们需要正义的评判!如果得不到我们就把他们统统杀死!
但西斯特表现出不可动摇的坚定和勇敢,他站在部落前面,双手把长矛紧握在胸前,其他的狼族部落男人也一样,做好了战斗的准备。隆的心脏怦怦直跳,几乎要跳到嗓子外面。他就站在埃尔加身旁。
确证者中的大个子们挤到拥挤的人群中间,其中一人要求大家保持安静,节日的规则要求他们必须遵守秩序。现在任何会引起斗殴的争端都被禁止,违反者将被逐出节日草原,还可能永远不许回来。大部分确证者都是来自距离节日草原最近的部落,他们不会容忍任何挑衅和挑战。一旦意识到自己的权威受到了质疑,他们会像癞蛤蟆一样气鼓鼓的,然后像战斗中的狮子一般聚集起来,眼睛注视着四周。就像现在这样,鬃毛竖起,随时准备跳跃和猛扑。看到这样的场面,北方人和狼族部落立刻意识到,即使自己是最愤怒的人,但他们才是最危险的。当然有些愤怒是伪装的,也是必需的。毕竟引起愤怒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很多个月。
确证者的发言人举起了手,大家立刻安静下来。
“说话。”他重重地说,边说边紧盯着北方人。他们立刻明白“说话”就意味着“只能说话”。
一个建达人站了出来,隆在做俘虏时见过他。再次听到他的声音,隆的胃不由得缩成一团。
有几个确证人能听懂他们的语言,其中一个人把他说的话翻译成大部分人能听懂的南方语言。他的陈述和预想的差不多:三年前的夏天,隆的部落偷走了他们的一个女人。第二年夏天,他们又把她夺回来了,而且还阻止隆把她再次偷走。去年春天,隆部落的人入侵了他们的营地,并在隆的帮助下烧毁了他们一栋房子,还再次把她抢走。那次突袭使得很多人受伤,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还因为烫伤而死去,他们的大房子也因此被毁掉。
“三年前的夏天,那个女人自己找到我们的,”等翻译说完之后,西斯特开始发言,“她从来都不是北方部落的人,她甚至都不说他们的话。她来自东方,在节日中自愿加入我们部落。你们也都看到了。她嫁给了我们的人,成为我们的一员。后来那些北方人把她偷走了。再后来我们又把她夺了回来。我们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情。有人因此而受伤,我们也很遗憾,但不是我们先挑起的。”
听完他的话,建达人开始吼叫起来。西斯特不停地进行激烈的反驳。一支支长矛随着越来越响的辱骂声不停地晃动。看到这样的场面,确证者们的情绪更加激动,他们把粗重的棍子举过头顶,准备开战。他们的发言人又一次举起了手,过了好一会儿声音才慢慢平息下来。
埃尔加突然走上前,站到索恩和西斯特中间,她手里紧拉着小幸运。隆立刻跟上去站在她身后。
“我来自东方。”她大声宣告着。
我来自东部群山另一侧的一个部落。
我们部落大多数人在一次春季洪水中死去,
剩下的人只好去投奔我们的兄弟,
他们结婚后到了西面的马族部落。
他们收留了我们,并带我们来参加这个节日。
那些北方人听说了这个消息,把我抓走了。
一段时间之后,我逃了出来,
回到这里,加入狼族部落。
狼族部落的女眷接纳了我,
我嫁给了这个男人,隆,还有了他的孩子。
第二年夏天,北方人再次把我偷走。
我变成了他们的奴隶,受到种种虐待。
他们豢养狼进行捕猎,
也许正是这一点让他们想到让人来当奴隶,
他们根本不把那些奴隶当人看。
但是我要说的是,那些俘虏奴隶的人,
他们自己才不是真正的人。
我永远都不会回去。如果你们逼我,
我宁愿自杀。
我丈夫和族人来救我的时候造成一些人受伤,
我很抱歉,
但一切都是他们自己的错。
是他们先挑起的争端。
所以,我要说的是,
他们根本不配得到一切。
说最后几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变得哽咽而愤怒,在场的人都被吓了一跳。隆和狼族的其他人也惊呆了,他们瞪着眼睛,张着嘴巴。他们从未见过埃尔加说这么多的话,不过现在正是时候。平日她总是躲在一旁,但现在她选择勇敢面对。埃尔加看着周围的人群,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她赢了。
当然,北方人也有自己的说法。他们对她的话提出质疑,并强调不仅有人受伤,重要的是一个孩子被烫伤致死,后来又死了一个女人。整栋房子被烧毁,还有东西被偷走,等等。即使没有翻译,大家也明白他们的意思。现在看来,这两种语言相通的地方远比人们预想的要多。
西斯特完全不承认他们的说法,但他只会不停地侮辱和咒骂。随后艾拜克斯也加入进来,这引起了北方人的愤怒,连那些确证者也很不高兴地转向西斯特和艾拜克斯。狼族中的年轻人没有和西斯特他们一起喊叫,而是让头领站在前面,这样一来北方人更是喋喋不休地咒骂着,而西斯特也变得更加狂暴和愤怒。
最后,索恩挤到西斯特和埃尔加前面,他举起一只手,手里拿的正是隆做的新雪地鞋。当声音渐渐平息之后,他开口说:
是我把我的族人从这些绑匪手里抢走的。
我就像走进海狸窝的水獭一般,
只有造成一些破坏我们才能得以逃脱。
他们抓走的那个人是我的徒弟,
他是一个即将成为通灵师的年轻人,
非常擅长绘画。
他的妻子从别处来到我们这里,
也许是北方人那里,
我不知道,但这不重要。
她现在是我们的人,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我们也接纳了她。
所以我们并没有做错什么。
但是,你们听我说,
看在八八节的分上,
我们愿意给予一定的补偿,
我们补偿的是我们营救她时造成的损失。
我们从北方人那里偷走了四双雪地鞋,
现在我们愿意还给他们,
以此弥补他们的损失。
还有,我们还的是更好的雪地鞋,
可以说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
北方人做不出这么好的鞋子,
即使他们知道怎么做,
但他们那块冰冻的土地上也没有合适的树木。
所以他们应该很高兴,一切都应该到此为止,
永远结束,不再争论,
不要因为没有达到要求而像婴儿一样哭哭啼啼。
不!不!不!(大声说)做错事情之后就要改正,
就像所有知道如何和平共处的部落一样,
所以就这样结束吧,就这样。
索恩最后说的那部分正中确证者们的下怀。当索恩把雪地鞋递给他们交给北方人时,他们非常高兴。隆和其他狼族人把另外几双鞋子也传了上来,每双都用红皮绳从下面捆在一起。隆发现自己像在狩猎的关键时刻一般屏住了呼吸,他只能逼迫自己正常地呼吸起来。
看到索恩和他的部落带来了补偿的东西,确证者和其他人都很满意,那些北方人虽然不高兴,但他们的眼睛也不由自主地紧盯着确证者举在半空的鞋子。他们简短地商量了一下,他们的头头好像在安抚那几个暴怒的人,希望他们能满意。商量结束之后,他们低声和翻译者说了几句,那些人点点头,又彼此讨论了一下,发言人也靠了过去,听了一会之后,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和助手们把四双鞋子举在头顶,向北方人走去,正式递交给他们。接着,确证者发言人举起双手,掌心向外,原地旋转之后向人群送上祝福。
“这件事情已经解决,”他大声宣布,“我在这里警告大家,不许再为此事争吵。否则将被永远逐出此地。”
“埃尔加是我们的!”站在狼族人中间的希瑟大声补充一句。
“是的,”发言人说,眼睛紧盯着北方人,“那个女人埃尔加属于狼族部落,你们都要记住!”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欢呼和号叫,不久之后便散去。最后还有不少人站在广阔的草地中间,他们进行交易或跳舞。一想到刚才用语言平息了一场争斗,他们都觉得很高兴。每个人都知道,部落间的争斗会导致很多人受伤,甚至死亡,而且斗争会持续很多年。但这一次没有。这场争端会成为人们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的谈资,也算是一种别样的乐趣。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忘掉它,开始跳舞吧。
于是八八节和往常一样继续下去。狼族人也比过去更加紧密地团结在一起。埃尔加一直没有离开营地,隆也一刻不离地跟在她旁边,对他们来说,这个八八节过得无比压抑。每个人都避开建达人,建达人也尽量离他们的营地远远的。没有人打架。即使那些想打架的年轻人也不会在那里动手。最后,建达人在两个早晨后离开,既没有道歉也不接受道歉。
所以一切还算顺利。不过当隆在营地里悄悄地跟希瑟说这些话时,希瑟皱了皱眉头。
“我们应该庆幸有你的通灵师师父在,”她说,“因为虽然他很坏,但他不像西斯特那么蠢。”
“什么意思?”
“调解和讲和本来是西斯特的任务,但他的做法只会火上浇油。索恩不得不站出来解救他。西斯特越来越向桑达和布鲁杰看齐,越来越蠢。让这样的笨蛋当首领是件极其危险的事情。他根本就不行,艾拜克斯就更差了,而现在霍克又让他变得紧张起来,所以更不如从前。”
“霍克?”
希瑟目不转睛地看着隆。“这是这个部落头上的一个诅咒,”她转过身对着右手自言自语地说,“所有的男人都是笨蛋,除了坏蛋。他就是那个坏蛋。”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隆说。
“我知道。”
在剩下的节日时间里,埃尔加总是取笑隆老黏着自己,小幸运也一样。埃尔加把一条长长的马毛围巾围在他们三个的脖子上,以表示永不分开。他们总是一起散步。有时候隆会觉得松了一口气,但有时候又会被恐惧紧紧攫住,两种感情交织在一起让他心神不安,就像喝醉酒一般,其实他连一点麦芽浆都未沾。一群又一群衣着华丽的人路过他们的营地,火光外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就像是梦中的侧影。隆看着巨大的篝火,玩火人香囊里喷出来的彩色焰火,火光周围跳舞的人们,头顶上的星星,一切仿佛都是彩色的火焰做成的一幅幅画面,一刻接一刻地在火光中闪烁。隆抓着绕着他和埃尔加脖子的围巾,感觉到她正像个孩子般不停地拉扯着自己,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那围在脖子上的围巾,太真实了。
最后一天早晨,隆和埃尔加、小幸运走到草原河流宽阔的沙滩边,一群人正在那里制作鸟瞰图。这是年龄稍长的男人们参加的节日游戏。他们漂泊过的地方越多,做得就越好,也越有兴致。这也是云游者的游戏。周围站着不少人,大约有四十人,包括男人和几个年长的妇人,他们正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些认真的参赛者。
参赛者们踮着脚尖蹲在作品边缘,他们伸长胳膊慢慢地把沙子抚平,一点点做成他们认为从天上看下来应该有的样子,当然是缩小成一定的比例。他们描绘的区域有的非常大,从节日场地和驯鹿大草原一直延伸到南面起伏的山脉,向西直到大盐海。也有一些比较小的。风格迥异,隆觉得就像是壁画中有勾勒和细节的画一样:有些地方仅仅用手和棍子塑造成土地的大致形状,可以形容成剥去了肉的土地。而有的用苔藓作草原,树枝当森林,把鹅卵石放在沙子中间充作波光粼粼的水面,甚至还有一些玩具动物、房子和人,应该都是营地里孩子们的玩具。还有人用装在袋子里的雪代表中部高地上的冰冠山,一个老妇人说,即使是北方的大冰墙,到了这里也只有脚踝那么高。
看到这样小小的世界真是有趣,仿佛自己变成了盘旋在高空的苍鹰。一些装饰过的地方非常漂亮,不过制作者们讨论的重点是它们的准确度。他们用长树枝指出各自的特点,还要陈述相关的云游故事,接着大家开始讨论就这片土地而言一天能走多少路,不过这个讨论很难有最终的答案。他们已经大体上或者说按比例把这个广袤的世界中的绝大部分缩小成三大步的距离。不过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对这种讨论乐此不疲,边说边指着沙子砌成的山和分水岭:我去过你标记的这个浅浅的山谷,它实际上很深,我用了整个十二月份才穿过去,太阳从未高过南面的山脊,所以你要把它挖深一点。——也许你说得对,那我再向下挖一点。
诸如此类。比赛结束时,他们都会选出自己最喜欢的一个,还要宣布哪一个最好。获胜者将获得一桶麦芽浆和一次炫耀的好机会。之后,制作者和围观者全部站在鸟瞰图的边缘,一起跳向那些小小的世界里,把它们踩成一团乱沙,比驯鹿渡口的烂泥还要糟糕。神毁灭了世界。但这又是最妙的舞蹈,大家又叫又笑,又踢又跳,感觉无上荣耀。
不过对隆来说,八八节结束的那一天他才真正放松下来,他们拖着干肉和新货,穿过环形山谷回到自己的家。
秋天,我们吃到鸟儿离开,
在月光下翩翩起舞。
隆开始觉得自己的生活变得真实起来。自从漫游以来,他总是有种不真实感。好像他在漫游的某个瞬间进到了另一个世界,再也没有出来过。又像是进入到梦中,再也没有醒过来。有的人确实会这样,索恩曾讲过这样的故事,隆对此深信不疑。因为他曾经历过,那时他还小,妈妈刚刚去世。再后来就是漫游之后。
现在,他再次回来了。他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不同的梦境里,不过这一次,他的心慢慢放松下来,笑的时候也不会再哽咽。埃尔加坐在火堆旁,看起来比其他女人壮实不少。这个秋天她长了不少肉,肚子里的孩子也慢慢长大,马上就要出生;她依旧不太爱说话,鹅卵石一般的眼睛总是在一旁观察着;她喜欢坐在那里,倾听其他女人说话,耐心地点点头,提几个问题以让她们继续说下去;那些问题虽然带着疑惑,不过隆发现她在和其他人交谈时眼睛一直看着小幸运,或者望着远处的地平线,然后简单来一句:“但为什么呢?”她可以让其他女孩不停地说下去,而自己却专注于聊天之外的其他东西。她可以同时做几件事情。毫无疑问,她比过去更坚强。不过她依然对隆情深意切,这一点隆可以从她看自己的眼神里、从她的手中、从她夜晚亲吻自己的方式中看出来。她似乎在感谢他拯救了自己,不过隆觉得自己不配接受她的感谢,因为那时的他不得不解救自己,而且最后还是埃尔加把他拖回来的。
埃尔加也非常感谢索恩,她也是用行动来表达。她总是帮他把东西拿到火堆旁、河边或者床边:一勺勺的汤,针,鸟皮,水桶,一块块猎物,等等。隆也会这样做,不过他发现索恩明显更喜欢埃尔加的感谢,他把隆的帮助看作理所当然。隆也不在乎,不管怎样,他都应该这样做。索恩拯救了他们,而且隆即将成为部落的下一任通灵师,他需要索恩教授自己本领。这和他漫游回来后的感觉完全相反,但也再次让他觉得自己进入到另一个不同的世界。至于索恩,对比希瑟对他没完没了的刺激,索恩一定很高兴埃尔加对自己那么好。身边有一个甜美善良的女人真是不一样,而且还是一个怀着孩子的年轻女人。
另外,埃尔加似乎从来没想过克里克的事情。她没有看到克里克的魂魄,或者说即使看到她也会假装看不到。她甚至拒绝去看被克里克纠缠的索恩,或者深陷其中的隆。她从来不提及过去,索恩很喜欢她这一点。
因为对索恩来说,过去并未真的过去。隆能看出这一点。那是一个索恩随时可能跌入的梦境,即使是在完全清醒的时候。安葬了克里克的尸骨之后,他的魂魄再也没有在火光边缘出现过。他也不在坏腿里,这一点隆很确定,因为他走动的时候不再感觉到疼痛,也没有蜜蜂般嗡嗡的声音。对他来说,没有疼痛是一种新鲜的感受,甚至算是个奇迹。他觉得这代表克里克的魂魄对自己的安葬很满意。索恩应该也看得出来,不过,每到深夜时他依然非常警惕,两只眼睛紧盯着火堆,很少会向旁边或外面望去。即使望向火光边摇曳的树影时,那张脸也不再变得像木头面具一样。
直到有一天,霍克带回一块他在奎克山口发现的鹿角碎片,他把碎片递给隆,索恩也在旁边。看到它的瞬间,隆立刻抓到手里,避免让索恩看到。可惜这个动作引起了索恩的注意,在他藏到拳头里之前索恩就看见了:它的形状很像克里克被他们吃到腿之后的样子,一头是被割掉的大腿,一头是长长的脑袋。虽然只是个粗略的样子,但是非常明显。而且索恩也意识到这一点。他的嘴角立刻绷得紧紧的。克里克的魂魄再次向他问好。
隆把鹿角碎片拿走了,而且拒绝去看那些可以分辨颈部和胯部的小切口,因为在他眼里,它们最后都会变成克里克的形状。他用自己的刀片把那块鹿角碎片切开,做成针送给埃尔加、希瑟和萨杰。仅此而已。
现在可以说,克里克的魂魄就在他们中间,在那些缝好的衣服里,有时候还会扎到大拇指上。隆这才意识到应该把碎片扔在森林里,或者把它和克里克的骨头一起放到池塘里,然后唱着合适的安葬歌曲。他现在还没有多少和鬼魂打交道的经验,所以不了解它们的微妙之处。
索恩很了解它们,他已经和它们打了几十年的交道。当隆匆匆地把鹿角拿走时,索恩脸上的表情似乎在告诉他,一旦魂魄想来找你,你是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躲开的。你可以尽自己所能地安抚它,但是它最终还是会如愿以偿。
所以索恩只能低下头,和往常一样保持平静。他依旧专心细致地照顾着病人,虽然拘谨冷淡,却十分尽力。怕火者开始呕吐,他便在一边仔细听着他的呼吸,然后再和希瑟商量他的治疗方案。他对希瑟的态度和对待怕火者一样。他小心翼翼地对待所有的仪式,在年鉴上完美地刻画出每个月份,说着老笑话,每天早上给孩子们唱歌、猜谜。
所有这些不同寻常的表现,就好像埃尔加要生孩子、小幸运在脚边玩耍一般正常,索恩似乎也很满足。然而某天晚上,当火堆熄灭之后,他朝床边走去。突然间他大叫一声,向后退去。隆看到之后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索恩没有回答。他向后退着,伸出双手,眼睛紧盯着自己的空床。隆瞟了一下,他不想看到什么。不过他看到索恩的床是空的,但显然索恩看到了什么。隆伸了伸坏腿,什么都没有,克里克不在里面。
隆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从没听说过这种情况,也不清楚索恩可能需要自己做什么。嗯,也许索恩只想让他置身事外。但也许索恩应该对克里克说点什么,或者他可以做点什么……
然而,此时的索恩看起来完全不知所措,嘴唇耷拉得像浮出水面的鱼,一张一合,无声地说着什么。隆从未见过他这样惊慌过。
最后索恩终于回过神来,慢慢挺直身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拍了拍自己的手背,就像对待那些挡路的小孩子一样。“怎么办?”他低声抱怨道,“我应该怎么做?求你告诉我,我一定照办。”
索恩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最后他回到火堆旁。在他回来前隆就睡着了,他没有梦到克里克,也没有感到刺痛。
那年冬天,人们开始议论索恩失去了运气。他们不知道克里克的事情,也没有在营地周围见过克里克,但他们都看到了索恩身上的变化,开始议论纷纷。当然不是当他的面,但他有时也会听到一些。这时他只是转过头,或者对自己点点头。猎人们常常会说失去运气的事,一旦遇到你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勇敢面对纳苏克。还有,告诉你的朋友们,让他们暂时在前面帮助你,等过一段时间,也许会发生些什么,你的运气又回来了。
但通灵师却不一样。他们要冒险进入梦境,飞到天空之上,或进入动物和大地母亲体内。他们可以走进灵魂世界,灵魂也可以走进他们。这显然是需要运气,或者是类似运气的某种东西才能做到。一旦失去运气,不仅通灵师会变得很辛苦,甚至整个部落都可能受到影响。大家都不希望看到这一点,所以一段时间之后,所有人都被禁止谈论这件事。
一个寒冷的冬夜,狼族部落迎来了一个新生命。一个女孩,属于鲑鱼族。男人们围坐在火堆旁,轮流抽着索恩的烟斗。老人唱了一长段天鹅妻子的故事,还被自己的笑话逗得哈哈大笑,他轻轻地拍了一下隆表示祝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亲切。
现在,隆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帮索恩做事。空闲的时候,他会用在节日上换来的鹿角或猛犸象牙雕刻人像。其中一些是给女儿的玩具。看到它们时埃尔加很高兴,不过她被新生儿缠得疲惫不堪,也为女人之间的琐事心烦意乱。
“一切都还好吗?”看到她的愁容隆问道。
“不太好,”她总是这样回答,“不过都是女人之间的琐事。桑达和布鲁杰开始意识到没有人喜欢她们了,实际上大家从没有喜欢过她俩,但她们觉得是因为我大家才改变的。就是这样。现在对她们来说已经太晚。所以她俩很生气,有时还故意把事情搞砸希望以此扭转局面。这样做肯定没用。但我们必须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你不要担心,你照顾好索恩就行了。”
“我会的。”
在把雕好的小雕像拿去给宝宝之前,他总会先拿到索恩面前,听听他的意见。还有厄伯山谷上的壁画,河边岩石上的木炭画也是如此,他总是让索恩过去看看。索恩会和他一起去河边,到了之后,隆从结冰的河面上走到对岸继续干活,不停地刻画出一只又一只动物。
索恩会生一堆火,然后坐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隆的作品。这些日子,每次回到营地之后,他总是拿出一块光滑的大石板和一根掺着蜂蜡的地血棒交给隆,让他勾勒出自己说到的动物和姿势:
——鬣狗正在回头看你。
——从后面看的野山羊角。
——从正前方看的野山羊角。
——悠闲的马鹿。
——陷到泥里的犀牛宝宝。
——捕猎中的母狮子。哦,非常好,眼神很到位,就是只有一个点和一道泪痕。
——试着画一匹种马抬头来威胁它的对手。啊,非常好,你越来越擅长画马了。
隆不知道这些和平日完全不同的评论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只是把上面的画擦去,等待下一个指示,“漂亮的马群。”他说。
“好的。”
只有霍克、莫斯和西斯特、艾拜克斯发生争吵的时候,他们才会走过去旁观。这也被看成索恩失去运气的一种表现。如果是一个令人敬畏的通灵师,人们会在他面前表现得更好。但不管怎样,一切都有可能发生。一个原因是因为西斯特一直负责管理食物,从冬季的储藏到晚餐,除了桑达和布鲁杰,其他女眷对此都很不满意。另一个原因是族人们冬天吃的肉大部分都是霍克和他的朋友们带回来的。希瑟说,最重要的是因为他们俩一直都不喜欢对方,从霍克小时候西斯特照顾他时就是这样。
他们不停地相互攻击,砰,砰,砰,火光四溅。西斯特坐在火堆旁闻着麦芽浆,霍克满身鲜血地回到营地,脖子上挂着羚羊臀部,几只蹄子耷拉在胸前,鼓鼓囊囊的肩膀让他看起来很像一头野牛。当经过西斯特身旁时,他会把头探向他,似乎在告诉一个女人让她臣服自己。西斯特看到之后,猛然站起来,眼睛差点被羊蹄踢到。他把羊蹄扫到一边,虽然霍克已经向后退了一步,但这样一拨使得另一只蹄子踢到他的脸上。这时霍克假装是一场意外,然后大笑起来。西斯特勃然大怒,霍克立刻把羚羊的屁股和腿从肩上拿下来,向前伸着,似乎在保护自己。脸涨得通红的西斯特不停地骂着,霍克朝他挥舞着羊蹄,像公牛命令母牛一般:“让一让,老家伙。我只是想从火堆旁走到切肉的石头边,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跳起来!”
这时,西斯特只能皱着眉头,跺着脚走到柴堆旁。
类似的事情数不胜数,单调乏味。这些玩笑都太尖锐了。目前整个部落共有六十个人。拉客麦什说自己可能又怀孕了,而布鲁杰和达奇也怀孕了。从很多方面来看,部落的发展还是很好的。那年春天,他们没怎么挨饿,看起来他们也会安然无恙地度过下一个春天。这种情况似乎会一年年持续下去。那为什么会如此紧张呢?难道仅仅是因为掌管部落权力的男人和想当首领的男人之间的矛盾吗?年轻一代追赶上老的一代,老的一代开始反击?部落必须要有首领吗?很多没有首领的部落似乎也过得不错。男人做着分内之事,女眷们在滔滔不绝的谈话中不紧不慢地决定着家族和部落的事情,一切都很好。在那样的部落里生活也不错。隆深刻怀疑霍克是不是也喜欢那样。但他知道莫斯一定喜欢。这种事情无须希瑟的帮助他就能知道,他一直都在看着,因为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
一天,隆走到奥尔德查和乌尔德查交会的地方,看到两只犀牛在雪地上打架。他退到一棵树后面,看了看四周,然后静静地看着它们。这两头犀牛矮胖矮胖的,身上的毛发又长又厚,黑色的背部,下面两侧积了一层雪。它们长相很滑稽,就像是森林里的树人,一根危险的长角像是长在鼻子上的长矛。这是它们的武器。它们很少会相互啃咬,而是晃动着脑袋向对方冲去,有时还会被撞得摇晃着向后退。长角根部的皮肤被戳得血流不止。如果从侧面快速地猛冲过来可能会刺中对方的喉咙,或者刺穿对方眼睛。所以一场统治权的争夺斗争随时会演变成生死之战。几乎所有犀牛的头上都有疤痕。
眼前的这两头正迎面相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它们的打斗应该持续了一段时间,身上溅得到处是血,脚下的雪也染成了红色。它们瞪着圆圆的小眼睛看着对方,等待时机出手。估计即使隆在它们中间跳舞,它们也看不到他。
和往常一样,它们的两只角紧紧顶在一起,那节奏就像跳舞一般。隆不由得想,它们俩必须得配合起来才能完成这场打斗。哐当哐当的声音就像两根又大又粗、没有树皮的树枝相互碰撞到一起,不过更为空洞一些。
这时,一只犀牛突然把脑袋扭向左边,另一只转身迎上,第一只立刻把角伸到下面,然后用力向上挑起,另一只看到之后迅速跳向后面躲开。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第一只猛冲过来,以极快的速度左右开打,重重地甩在另一只的脑袋上。受到重创的犀牛只能一边哀嚎一边转身,撒开蹄子拼命逃跑。只要愿意,胜利者可以跟在后面,用角狠狠地戳着战败者的屁股。但此时,那只胜利的犀牛只是直挺挺地站在血淋淋的雪地上,轻蔑地抬起鼻子嗅了嗅,然后张开嘴巴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叫。
一天,隆和霍克、莫斯、无所谓还有投矛手去打猎,索恩也跟着一起。虽然索恩年纪大了,但力气已经恢复,所以完全跟得上这些年轻人。当然,除了最后的冲刺跑。
他们先爬上洛厄厄伯,然后穿过广阔的沼泽地向北。和朋友们一起艰苦跋涉真是太有意思了。他们上山,下山,加速前行,直到黎明。他的左腿还有些僵硬,里面有点麻木,似乎在提醒隆不该进行这样的尝试,遇到难题时也会时常暗示他必须依靠好腿来负重:不过不疼。啊,能参加黎明狩猎真是自豪!
他们打算穿过高原向西走,沿着边缘地带走到北峡谷的顶峰,然后从斗壁向下走,直到冰雀山中间裂缝下面的草原,一群野牛似乎在那里过冬。如果他们能在野牛经过前赶到巨人燧石山,就能轻松地掷中几头。自从去年秋天之后,他们就没有去过那里。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末的黎明,山谷里到处都是雾蒙蒙的。火器山一直绵延到西方的地平线,看起来也是朦朦胧胧的。天色渐渐变灰,接着又泛着淡蓝色的光芒。北峡谷上面的草地上空无一人,只有几只白色的雪兔若隐若现,它们紧张地看着四周,鼻孔不停地抽动。它们很难被长矛刺中,不过猎人们还是尝试着从上面掷出武器,大家一起出手,刹那间,长长的长矛像雨点一般落到草地上。一只奔跑中的兔子碰巧被钉在了地上。等他们下来时它已经死了。是隆的矛。“谢谢你!”隆对着兔子说,又亲了亲它的额头。他把兔子装进袋子里,又把袋子挂到后面的皮带上。这只兔子将陪伴他度过接下来的一整天,鼓励他更快更好。虽然会有些气味,但对大部分动物来说,他们本身的味道已经够明显了,所以没什么影响。如果晚上不回去的话,他们可以直接把它吃掉。
他们沿着北山最高处一条蜿蜒的小路一直向下,那是之前踩出来的小道。通过比他们还要高的岩石间的缺口,一直走到巨人燧石山下。他们在暗处等待着,看看风从哪里吹来。
燧石山实际上是一个巨大的石堆,几乎没什么小石头。上面裸露的石壁正好垂到下面的斜坡上,坡度根据岩石的大小而变化,最大的石块落得最远。有一些房子大小的岩石一直滚落到草地上,把草地压出了一个大坑。
其中一块巨石的顶部有一个锯齿状边缘的凹槽,似乎是特意想让人躲在里面。他们踩着石块,慢慢爬到最上面的那块石头上。凹槽底部非常大,足够装下他们所有人。他们轮流去瞭望点观察草原的前端。山谷两边的岩壁非常陡峭,上面稀疏地长着几簇灌木丛。风从山坡吹向谷底,是典型的山风,所以如果有动物从山谷下来,也闻不到人类或死兔子的味道。虽然阴凉处很冷,但白天还算暖和。水流在冰面下缓缓流淌,正哗哗地流向远方,不过流水声主要是从溪流出口那儿传来的。
霍克先去值守,没多久他就嘘了一声,大家立刻安静下来,迅速挤到他旁边,希望亲眼看一看。
野牛已经来了。只有一小群,九头母野牛跟在领头的公牛后面。由于还在冬天,它们的毛发蓬松杂乱,看起来十分憔悴。和公牛相比,母牛的身材比例要好一些,因为它们没有那么大的脑袋。和往常一样,这些美丽的动物披着棕褐色的皮毛,颜色比狮子略深一些,而头部几乎接近黑色。它们一边咀嚼着反刍的食物,一边慢慢向前挪步。阳光照在它们身上闪闪发亮。它们仿佛是来自另一个更为笨拙的世界,漂浮在这片白茫茫的雪地上,仿佛是梦境中的动物行走在清醒的世界里。
几只小鸟落在其中三头的屁股上,它们正耐心地在野牛皮毛里翻来覆去地寻找蝇蛆。他们都知道这种蛆虫味道非常不错。一想到这儿,隆就忍不住地流下了口水。
不过野牛似乎意识到有人在附近。它们的尾巴直直竖起,有的在拉屎,有的在排出浓稠的尿液。在清晨的阳光下,一道道黄色弧线向外冒着热气。这些看起来威严的动物眼睛和耳朵不太好使,但鼻子非常灵敏。一般情况下,只要人类向它们靠近,它们就能立刻知道。正是基于这个原因,所以它们不太容易被捕捉到。
现在就是这种情况。它们一直待在远离石堆的草地另一侧。不过即使在那里,他们的长矛也能投得到,那差不多是他们能扔到的最远距离。现在看来,能否击中就看运气如何了。
索恩低声问道:“要不要试一下?”
霍克点点头。他们悄悄地把长矛头卡在投矛器末端的旋钮上,然后又费了好大劲排好队列,以防阻挡彼此的投掷。
“注意,投矛器不要碰到别人。”索恩小声地叮嘱道。他们检查了一下彼此之间的距离,然后互相点点头:他们不会彼此碰到,也不会碰到下面的石头。准备投掷。他们像准备跳跃的猫一般,前后移动着脚步,找准时机扔出。接着,霍克低声说道:“大家瞄准前面的公牛,预备——开始——投!”瞬间,几支长矛悄无声息地掷了出去。当长矛从空中掠过时,大部分野牛都撒开蹄子跑开了,不过有两支射中了那头大公牛,猎人们不停地喊着“太好了!”或者——“哈哈!”或者——“谢谢你!”
然而这个时候,索恩却用右手托着自己的腰。“真疼,”他困惑地说,“我一定是投的时候太用力了,肌肉拉伤了。”
“真是太遗憾了。”其他几个人说。
大部分野牛已经跑到了草原出口的最前面,它们回头看着那头大公牛,不安地跺着脚。而它正垂着头,犹豫不决地向前走,似乎在想自己能做些什么,鲜血慢慢地从嘴里流出来。猎人们又大喊一声:“太好了!”应该是其中一支或者两支长矛从肋骨间刺中了肺部。这也预示着公牛生命即将结束。几个人相互拍了拍肩膀,继续密切观察着。
他们手里还拿着短矛。现在的任务是从巨石上下去,跟在那只受伤的公牛后面,再向它的肋骨和内脏多刺几下。其中一下刺进了心脏,那头大野兽呻吟一声跪在地上,然后倒向一边。
接下来需要辛苦地忙上一天,剥皮,把身体分成四份,把后腿去骨,全部收拾好再带回家。索恩生起一堆火,他们把肝脏肾脏吃掉,这是猎人们在捕猎之后经常吃的午餐,也算是劳累之后的犒赏。不过这个时候他们必须提防狮子和鬣狗。一群乌鸦已经在他们头顶盘旋,很快就会有其他动物赶来。所以他们必须尽快把野牛肉切碎。不过大家的情绪都很好,除了索恩。他一直沉默着。
“你还好吗?”隆问道。
“我不知道。我一定是拉伤哪里了。”
* * * * * *
索恩一直在找克里克,但再也没见过他。隆打算拿另一块鹿角碎片雕刻成克里克的样子,然后轻轻地放到他们安葬克里克的那个池塘里。不过,他又担心这样做会打扰他尸骨的安宁,会让他不高兴。而且,一想到克里克的头骨和那些熟悉的牙齿在水里抬头看着自己,那感觉也很糟糕。那怎么让克里克的魂魄离开这里……他肯定能做些什么。假如这样……假如那样……他经常在脑子里做出无数个假设,但最后都被克里克头骨在水里望着他的画面所排除。不要去那里,想想其他地方!
所以还是要和索恩保持点距离的好。
他们平安度过了冬天,又几乎没有挨饿地度过了春天。不过冬天的一段时间里,隆发现索恩再也没有投掷过,也一直避免把右手举过肩膀。在饥饿的春季,他变得比其他人更为瘦削,看起来就像一个老迈的黑蛇头,脖子和耳朵后面几缕头发中露出几颗狮子的尖牙。他似乎正透过隔在他和其他人中间的某种东西来向外凝视着大家。他望着埃尔加和新生儿,还有火堆旁的小幸运,脸上带着非常古怪的表情。
一天下午,太阳落山前,皮普勒特来到营地里,和他一起的还有石英,他是西边狮族部落的通灵师。他们高喊着走进营地,还给所有人都带了礼物。石英唱了一首歌,而女眷们像往常一样簇拥在皮普周围。不过皮普径直穿过她们走到隆身边,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看着他说:“能在这里看到你真的很高兴。我很抱歉那晚你被抓走了,我听到他们抓你的声音,然后我在他们没看到之前躲了起来,后来我什么也做不了,只好跟在你们后面走了一段时间。再后来我告诉了索恩,我相信他应该已经告诉你了。”
“是的,”隆说,“没关系。我猜也是这样。”
皮普点点头:“只要能回来那就最好。”
“我们成功回来了。”说这话时,隆觉得有些不安,好像自己在撒谎似的。
那天晚上,大家围坐在火堆旁,听皮普讲述自己的云游故事。石英讲的是山洞里野牛人的故事,那是索恩最喜欢的故事之一。讲完之后,他和索恩拿着一桶麦芽浆退到火堆边,一直聊到深夜。隆也走过来坐了一会,索恩正在和石英商量该轮到谁去山洞里绘制壁画。春天是狮族,秋天是狼族。这也就意味着狼族必须解决洞穴熊要回到洞里冬眠的难题。
“我们会给你们留一面干净的墙。”石英说。
“很好。”索恩说。
隆突然想到,索恩可能要用左手画画了,除非站在凳子上。
“你打算画什么?”石英问道。
“我想应该画马,”索恩说,“你们呢?”
“我们在商量画山羊和猛犸,”这时石英抬头看到了隆,他非常礼貌地问道,“你呢?如果索恩让你画的话?”
“不久前我看到两头犀牛在打架,”隆说,“我打算试着画一下。”
那天晚上,当索恩走到床角时,又一次愣住了。
“我不想再看到你。”他低声抱怨着,接着是一些隆听不懂的话。站了一会之后,索恩举着双手走进自己的小窝,一屁股坐在床上,“放过我吧,”他的声音低到隆只能勉强听到,“你告诉我,我还需要做什么,我会照做的。我能给你的就这些,看看它们,放过我吧。”
不过克里克并没有被他说服。索恩还是经常看到它,通常是在每天回床睡觉的时候。
他的肋骨里面也一直在疼。有时候正说着话他会猛地抽搐一下,或者走路的时候突然停下来,疼得发出嘶嘶声。还有一次在森林里,他以为周围没人,隆看到他停下来坐在地上。
他甚至为此去求助于希瑟。隆正好在那里帮忙。看到隆时,索恩皱了皱眉头,然后坐下来让希瑟帮自己看看。希瑟让他把皮袍脱掉,她用手指摸着他的身体,然后把耳朵贴到他的背部、胸前和嘴边,闻了闻他的呼吸和皮肤,又摸了摸他的脉搏。接着又让他转动胳膊,她看到索恩抽搐了一下。和隆看到的一样,索恩没办法把右胳膊举过头顶。
检查结束之后,希瑟爬到药柜上,在一排排的药袋里翻寻着。“我不知道。”说这话时她没有去看索恩。
他们旁边只有隆。索恩瞥了他一样,然后说:“过来,告诉我,告诉我你不知道什么。”
她哼了一声:“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像你一直跟我说的一样。”
“好吧,那就是真的,是不是?”
“是的,给你。”她把一个小袋子递给索恩,“它能缓解疼痛。通过烟斗吸进去。”
“但如果是肺呢?”
“吸一点点没什么关系。”
索恩长吸了一口气,狠狠地瞪着希瑟,他不喜欢希瑟的建议,这不是他想听到的。他噘着嘴巴号叫了一声。希瑟回瞪着他。隆觉得尽管他病了,但他们俩还是不能好好地相处一会。
从那之后,索恩不再理会希瑟和其他人,照常过自己的日子。他经常出去捡柴火,或者采集通灵师需要的药草和蘑菇。他每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抽烟斗。坐在火堆旁时,他会看着埃尔加、小幸运和小宝宝。还有,他的眼睛会一直盯着某个东西,不去环顾四周。隆猜想索恩一定是看到克里克一整天都在跟着自己。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有时候索恩连旁边都不愿意多看一眼,这说明克里克就坐在他身旁,而他也不像以前那样介怀。他不看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一种礼貌。
索恩开始称小宝宝为小燕雀,因为她很机灵,动作也很敏捷。每当埃尔加和隆去干活时,索恩都会坐在那里看着小燕雀和小幸运。当被太阳灼晒的积雪融化之后,他会心情愉悦地继续自己的寻宝之旅。“既然已经发生了,”一次索恩和隆站在河边,看着河水在夕阳下翻腾时,他说,“你只有无能为力地看着。”
再后来,一天早上,索恩正把柴放到火堆里,突然间蹲了下去,发出一声低沉的喊叫,整个身体向右侧蜷曲。他慢慢地向希瑟那里爬去,不停地呻吟着,而且拒绝隆的帮助。隆只好走在他旁边,又惊又怕。
爬到希瑟旁边时,索恩抬头看着她。“这里疼。”他忍不住嘶嘶地说。
“躺下来,”希瑟说,她帮索恩爬到自己床上,“怎么舒服怎么躺。”
“怎么都不舒服!”
“那就尽量舒服着来。”
她到药柜前翻寻着,然后递过来一支树根让他咀嚼,又在他的牙床上涂了一些槲寄生浆果酱。她让隆去拿索恩的烟斗和药草。等隆拿回来之后,她又在索恩的东西里面翻寻着,好像是她自己的一样。最后她把几片干蘑菇塞到索恩嘴里。
“如果要变成通灵师的话,那现在时候到了。”她说。
索恩没有吭声。希瑟帮他装好烟斗,又从火里拿一根木棍把它点着,索恩接过来吸了一口。“怎么会突然这么疼?”他边问边吐出一口长长的白烟。
“肋骨断了。”
那天晚上他一直睡在希瑟的床上。他们给索恩带来了蜂蜜油饼和熟肉,但索恩摇了摇头,一直闭着嘴巴,连话也不愿意说。最后食物都被拿走了。索恩喝了几勺水,然后看着希瑟。
“为什么?”他问道。
希瑟没有回答。她找人把索恩的皮毛送过来,然后把它放到一根木头上,这样索恩好坐起来。虽然索恩没说,但希瑟知道这是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希瑟在索恩旁边放了一桶水,里面还有一把勺子。希瑟就坐在一旁,看着索恩在床上翻来翻去。
“我会试着把它排掉。”检查过索恩的右侧之后希瑟说。
“可以吗?”索恩那双通红的眼睛里立刻迸射出希望的光芒。
“可以试试看。不过刺破它的时候可能会比较疼。”
“肯定不会比现在更疼。”
她不屑地哼了一声。不过第二天一早,希瑟和隆把索恩带到河边。希瑟让索恩靠左侧躺着,下面铺着一块大熊皮,皮面朝上。索恩紧挨着河边,双手和脚正好可以放进冰冷的水里。
“尽量让自己冷下来。”希瑟告诉索恩。
索恩把手和脚都浸到冰冷的河水里。希瑟擦了擦肿块上的皮肤,然后迅速把锥子刺到里面,索恩疼得直哼哼,浑身颤抖,但还在竭力保持冷静。接着希瑟拔出锥子,用一块皮把血迹擦掉,然后又把一根长长的接骨木管插进伤口里,很像她的吹镖管,不过更细更长。索恩疼到不停地用牙齿吸气。希瑟让他向下趴一点,这样好让管子伸到更深处。索恩动了动,趴在地上,手和脚都从水里拿了出来。鲜血不停地从管子里流出来,希瑟继续指导索恩:“把头埋到水里,只要能屏住呼吸,就一直埋在水里。”索恩深吸一口气,憋住,然后把头埋到水里。希瑟趴到他身上,用力地吸着管子一端,然后吐出一大口索恩的血,然后再吸一口,这次是白色的脓液,不是很多。索恩从水里探出头来,急促地呼吸了几下,又继续埋下去。希瑟又吸了一口,两颊紧紧缩在没有牙齿的脸上。这次又是脓液,但还是不多。她把管子向里插了插,只见索恩脑袋附近的水面上冒起串串水泡。他尖叫着探出头来。
“再来一次!”希瑟厉声命令道,“就快好了。”
索恩只得把头再埋到水里,希瑟又吸了几次,但吸出来的脓液还是很少。
最后他气喘吁吁地从水里抬起头来,希瑟也拔出了管子,在扎破的伤口处放一些干苔藓。索恩爬到岸边坐下,用一块干净的皮毛把头发擦干。希瑟用河水不停地漱口。
“成功吗?”索恩问道。
“不算太成功,”希瑟向下游望去,“不像是脓,是更硬的东西。”
“你能把它挖出来吗?”
听到这话,她回过头来,眼睛瞪得圆圆的:“那可是在肋骨里面。”
索恩盯着她看了好久。“该死的。”他说,过了一会,他有些喘不过气来,看着下面的河水。希瑟把手放到他的膝盖上,他也回望着她。两个人就这样相互看了好久好久。
“好了。”最后,索恩说。
* * * * * *
从那之后,索恩就住在希瑟的床上。
大部分人待在营地的时间远没有在外面的时间长。隆大多数时间都是和埃尔加还有孩子们在河边度过的。有几天下午,他在希瑟外出采集植物的时候来看索恩,但索恩不想说话。
有一天,霍克和莫斯要出去打猎,隆决定和他们一起去。
那天早晨非常凉爽,他的两个朋友几乎一出营地就开始狩猎。隆发现自己完全能跟得上他们,他甚至可以用左腿跑步,这是以前不敢想象的。他伸出左脚,好像还穿着木靴一般,一瘸一拐地向前跳着。他觉得自己在很多方面都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快更强壮,连那条有些僵硬的左腿也像一根结实的拐杖一般,强有力地撑着他前进。他踏着灌木丛,以一种从未有过的速度在碎石堆和岩石上跳来跳去。等他发现这一点时,他立刻向前跑去,把他们甩在后面。
经过他俩旁边时,隆看到自己变成他们的第三个朋友,就像两条腿之外的拐杖。但他们很了解隆,隆也很了解他们。他们笑着看着隆跳来跳去,既吃惊又愉快地喘着粗气追在后面。他们跟着隆欢快地穿过奎克山口,向下走到洛厄厄伯的草地上。走到最后一个山坡上时,他们彼此嘘了一声,然后不声不响地向前跑。这不仅需要跑步的技巧,还要完全控制住呼吸,所以只能张开嘴巴,保持沉默。这样悄无声息地跑了一会之后,他们的身体就像着了火一般。
又跑了一会,他们遇到一小群羚羊,它们正在草地溪流边喝水。他们迅速掷出已经装在投矛器里的长矛。长矛在空中呼啸而过,三支同时射中了一只羚羊。等他们赶到时它已经死了。他们欢呼雀跃地向它致谢,然后把它切成碎块。隆拿着刀片,像希瑟一样灵巧,像索恩一样沉着。没过多久,三个人就麻利地处理完了。
回去的路上,他们都疲惫不堪,努力着想恢复点力气。他们扛着肉翻过奎克山口,下到厄伯山谷回到营地。虽然弓着背,但依然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回去的路上他们几乎没说话,不过那一天他们都没怎么说话。
快到营地的时候,隆问道:“还记得以前我们是怎么做的吗?记不记得以前我总是最快,总是最好的猎手?”
“你现在看起来依然是,”莫斯说,“这次打猎真痛快。”
“不,”隆说,“只是今天而已。现在你们才是最好的猎人。不过,听我说,埃尔加一直在告诉我女眷那边的情况,还有桑达、布鲁杰和西斯特与艾拜克斯的事情。她说,情况变得很糟糕。她不喜欢这样,但情况似乎不会变好。所以我一直在想我们应该搬到西边,建立我们自己的部落。也许你们已经在考虑这件事了。”
霍克和莫斯彼此看了一眼。“你继续说。”霍克说。
“现在部落里的人太多了,多到西斯特和艾拜克斯无法保证整个春天的食物供给。而且他们不喜欢你们。”
“他们也不喜欢你。”莫斯说。
“没错,但我会跟你们走。我也会让希瑟跟我一起走,然后,就是我们的家人。”
“这样会毁了这个部落的。”莫斯说。
“我不这样认为,”隆说,“西斯特和艾拜克斯可以管理好一个小一点的部落,只有他们的亲属和最亲近的人。这样一来,不但没有那么多人吃饭,而且他们会相处得很好。我唯一担心的是他们如何看待我们把希瑟带走。”
霍克和莫斯不约而同地看着他,霍克说:“隆,你是整个部落里唯一不害怕希瑟的人。”
看到隆吃惊的样子,霍克和莫斯忍不住大笑起来。他们确信可以毫无争议地带走希瑟,虽然她很有用处。显然这些笑声里包含着很多嘲讽和惊讶。听到他们这样想,隆松了一口气,他想要他的希瑟。
莫斯指出,还有一种办法——很多部落就是这样做的——他们不需要正式宣布分开,或者只有发生不愉快的事情才能分开。只要在上游再找一个附属岩洞就可以,以减轻主营地的拥挤。如果西斯特和艾拜克斯需要人手,他们也会下来帮忙。
霍克点点头。隆看到这次依然是莫斯提议,霍克响应。“不过他们如果想要隆怎么办?”霍克问道。
“隆可以当两个部落的通灵师,就像石英是三个部落的通灵师一样,或者还有很多做确证的通灵师。”说这话时,莫斯看着隆,以确定是否可行。
隆点点头。“我愿意,”他说,“因为我想继续在山洞里画画。”
这时他们已经走进了营地,莫斯说:“我们下次再讨论,这事情无须着急,不过我们可能要在储存过冬食物之前确定下来。”
“回头再说。”霍克说。
索恩躺在希瑟的兽皮上,背后靠着一根插进岩壁里的木头。大部分时间他都在睡觉。
有一次,埃尔加和隆把他扶起来,慢慢拖着去山坡上大便,这让他痛到不行。回到营地之后,他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大便,我会想念它的。”
从那之后,他几乎一言不发。即使说话也是自言自语,没人能听懂。隆用木杯子给他倒水,还用接骨木树枝做了一根吸管。有时候他会用干裂的嘴唇紧紧咬住吸管,隆连撬都撬不出来。希瑟不希望索恩一次喝太多的水,所以隆不得不在杯子里放适量的水,因为他一旦走开就没办法阻止索恩把水吸干。不过隆觉得喝水是个好兆头。当索恩睡着的时候,隆有时候会看着那张干枯的面孔,一双眼睛深深地凹陷进去,眼睛后面的脂肪垫早已消失。他的鼻子像鹰嘴一般耷拉着,睡着的时候手指和脚趾都向内弯曲。整个人都干瘪了,像是从里面被一点点吃掉,被他自己和其他东西。但他还在硬撑着。“等一下,我看到了什么,”有一次,他低声对隆说,“河水正在冲走我周围的东西。”
“小岛。”隆马上回答道。
“没错。”他露出一丝蛇一般的微笑。他盯着隆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说:“在你漫游的时候,有没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追赶你?你从没有跟我说过。我想说的是,我觉得石英可能会戴上狮子面具在晚上出去,去吓唬其他通灵师的徒弟。他也是皮卡的徒弟,是最年长的一个,所以变得很刻薄。所以如果晚上有什么东西追赶你,应该就是他。”
“啊。”隆应了一声。
后来,当希瑟想帮忙时,索恩摆摆手拒绝了。“我给别人做过很多次治疗,”他说,“我知道什么时候行不通。你骗不了我。”
有一天,索恩看到希瑟低头望着自己,于是向她抱怨道:“我不想现在就死掉,我只有两个二十岁。”
“你说的只有是什么意思?”希瑟问道。
“哈!”现在连笑一下都痛到不行,“你说得容易,你多大了?四个还是五个二十?”
希瑟摇摇头:“很多很多个二十,不过现在它们都走了。”
“哈——”索恩又笑了,然后又陷入了沉默。
大部分时间索恩都在睡觉。希瑟给他喂了一些有助于睡眠的药。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再也没有吃过东西。隆没想到他竟然能撑那么久,就像冬眠的熊一般。他身上有一种隆看不到的忍耐力。
我是第三道风。
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
当你无路可走又不得不前行的时候,
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
我会来到你身边。
每次醒来时,索恩都会环顾四周,看看发生了什么。这时候,隆感觉到自己也平静下来。老人凝望着他,他总会不由得心生警惕和疏远感,然后离开那里走到该去的地方。那是我在帮助他。
有时候索恩会让隆背诵那些学过的故事。隆总是尽最大努力背出来,不再担心有些细节记不清楚。这样的氛围比小时候轻松多了。只要说出重点,把那些最重要的句子,把他能记住的、所有索恩说过的话重复一遍就可以了。他讲了那个野牛男人娶了一个从鲑鱼部族抢来的女人的故事。索恩的灵兽就是野牛,每次节日上都会戴着皮卡那个破旧的野牛面具。现在看来这个故事和老皮卡,还有希瑟有关。
“不,不对,”索恩打断了隆的讲述,“不要忘记讲在那个男人把自己变成野牛之前,那个女人和一头野牛逃跑的事。如果不知道这一点,人们就无法明白他为什么会那样做。”
在那之后,索恩又打断了隆几次,他自己把其中一部分讲了一遍,声音嘶哑,呼吸急促。
有时他让隆讲故事,自己似乎睡着了。不过一旦隆停下来,他就会紧皱着眉头。
有一次,隆又在中间停顿下来,索恩紧紧抓住他的手:“我把所有的故事传给了你,你明白吗?你必须和我一起做这些。”
“我知道。”
“所以你必须记住它们。”
一天早晨,又一个难熬的夜晚之后,索恩很早就醒过来。其实,每天晚上对他来说都很煎熬。他看了看营地四周,看了看那些山,最后把目光落在了隆身上。
“我快不行了,我自己能感觉得到。”
那天他似乎轻松了一点。他尽可能地把隆端过来的水喝完。到了下午,他又对隆说:“你必须得记住十年严冬的故事,还有那个比约恩的故事,他被大风吹到了大盐海的另一侧,然后穿过冰天雪地的北方回到自己的家。还有皮普的故事,那个人不停地向东走去寻找世界尽头。这些都是我最喜欢的。还有,夏天是怎么从另一个世界被拉到这个世界里的,当然还有天鹅妻子的故事,这个你已经很熟悉了。还有野牛人。”
他仔细地看着隆的脸。
“很遗憾我看不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说,“我多希望自己还能再活几年。”
“是的。”隆说。
“你要记住我的话。照顾好孩子们,他们是最重要的,你要把我教给你的东西都教给他们,还有你自己学到的所有东西。只有不停地传承下去我们才能越变越好。这里没什么秘密和神秘。所有的故事都是我们自己编的。实际上,它们就是我们面前的一切。你必须拥有足够的食物才能度过冬天和春天。这是所有一切的根本。每年秋天都要收集足够多的食物。还有你,年轻人,你要有自己的生活。你要帮助希瑟,一定要帮助她。那个老巫婆需要你。她这个人自大得很。虽然她不喜欢,但她也需要帮助。你不能等她要求时才帮忙。”
“我会的。”
“那就好。现在,听我说。不好的事情不会只存在于某个地方,它们无所不在。所以当它们发生的时候不要责怪自己。不要让过去占据今天太多的时间。这方面你一直都很擅长。你要继续在火堆旁给大家讲故事,这是必须传承的东西。”
他又觉得不舒服了,于是在床上翻来覆去,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希瑟给他喂了更多的药茶,又嚼了一块浆团放在他舌头下面。不一会儿他就失去了意识,不过身体依然蜷缩着扭来扭去。
几天之后他醒过来,平静地躺在那里。
“还是不行,”他说,“我能感觉出来。”
“想喝水吗?”
“现在不想。”
一上午过去了,没什么云,只有丝丝微风。森林里到处都是鸟叫声和小松鼠叽叽喳喳的声音。
“我想要一切,”索恩说,“我想要一切。”
“我知道。”
“我很担心你们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如果希瑟死了你们该怎么办?你们都还年轻,还不知道你们需要了解的一切。你们又要一瘸一拐地前行,就像又回到了梦里。我们所知道的一切都很脆弱。一旦我们忘记,它们就消失不见了。到时候就需要有人再重新学习一遍。我不知道到时候你们会怎么做。我的意思是,我想知道所有的一切。我会记得听到过的每一句话,经历过的每个片段,哪怕是许多年前的也都记得。我会和遇到的每个人交谈,记住他们说过的一切。而现在这一切都将变成什么?”
索恩盯着隆看了很久很久。
最后,他说:“这一切都将消失。”
“我会努力的,”隆说,“但谁都比不上你。”
他们就这样坐着。索恩的呼吸又浅又急促。他又开始流汗和扭动。这时希瑟过来了,隆终于松了口气。
又过了很久,大概有两三天,隆记不清了。就像是同样的时刻在不停地重复着。索恩的呼吸越来越浅,越来越急促。希瑟不时地用湿布帮他湿润嘴唇,然后在他咬住之前拿开。有一次他似乎被弄醒了,他拼命地挣扎,在他们的手下扭个不停。他嘶哑地说了好多他们听不懂的话,他的舌头又大又干,喉咙也干得很,他扭动着头,模模糊糊地喊道:“哦,希瑟,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
“他说的是什么?”希瑟问道。
“我不知道。”隆撒了谎。
隆走到床的另一侧,希望希瑟看不到自己的脸。隆握着索恩的右手,希瑟托着他的左手,他就这样躺在他们俩中间。希瑟时不时地用湿布朝他嘴里滴一两滴水。索恩没有任何反应。他似乎已经不在那里了。
其间,索恩只醒过来一次。当时希瑟出去做事了。他睁开眼睛,眼神涣散。他抓着隆的手,隆说:“我在这里,希瑟马上回来,她也在。”
索恩点点头,闭上了眼睛。“等一下,”他说,“我看到了什么东西。”他捏着隆的手,又一次睡着了。
希瑟回来后坐了下来。他们坐在那里握着索恩的手。索恩还有呼吸,他们就这样坐了很久。索恩的呼吸变得很慢,喉咙里的声音也越来越刺耳。一双凹陷的眼睛紧紧地闭着。他的嘴巴像一个没有嘴唇的洞,下巴和脸颊上残存着白色的胡须,鼻子就像鸟嘴一般尖利的刀片,他看起来更像一条黑蛇了。他睡着了,也许不只是睡着。握着他的手的时候,隆觉得索恩的灵魂就在旁边,但已经不在他们握着的这个身体里。也许正从上面看着他们,看着那个身体还在做最后的呼吸。
“再去拿点水。”希瑟对隆说。
“可是……”
“去。”
隆拿着水桶冲到河边,最开始他还着急赶回来,不过很快又庆幸自己可以离开一会。
他站在浅滩上开始装水,看着四周像往常一样被夕阳染成了黄色,他想着,总有一天自己也会离开这里。这是谁都无法改变的事实,他很清楚。
他不想回去,于是在河边磨蹭了一会。突然间他觉得好像听到了什么,急忙往回跑。
等他赶到时就听到营地中间传来刺耳的沙沙声,那是索恩的呼吸声,就像乌鸦有时候会发出的那种噼啪声。接着一片寂静,他立刻朝希瑟床边跑去。她还坐在那里握着索恩的手。她抬起头瞥了隆一眼,似乎在埋怨他去了那么久。隆回到另一侧,握起索恩的另一只手。索恩深吸一口气,喉咙里咯咯作响。最后一口气之后又过了好一会儿,索恩突然抓着隆的手用力地呼吸了一下,隆吓得跳了起来。不管怎样,他还活着,虽然快缩成一团,看起来像是死掉的样子。没多久他又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死亡前的挣扎,接着又是一口气,然后一动不动。希瑟和隆就这样面对面坐着,看着他,握着他的两只手。他们两个人没有对视过,除了一次,隆说:“我想知道他在那里想些什么。”
希瑟摇了摇头:“他不在那里了。”
“但是他还在呼吸。”
“是的,那是他的身体在挣扎。”
确实如此。索恩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已经死去。然后猛地一抽,拼命地吸气,急促地喘着,喉咙里咯咯作响。还活着的那部分依旧在做最大的努力。然后又是一动不动。
“你不能喂他点东西吗?”隆问道,“帮他解脱出来?”
她摇摇头:“让他用自己的方式离开。”
听到这个,隆觉得自己的心像被扯了一下,不过很快又麻木了。他们继续坐在那里等待着。当索恩呼吸时,他们会握紧他的手,弯下腰听他在说些什么。
随着时间的流逝,索恩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短,越来越平静。隆也渐渐平静下来。现在索恩已经差不多了,他的痛苦快要结束了。在隆看来,最后的几次呼吸不是垂死挣扎,而是一种告别,像是索恩开的小玩笑,装死,接着吸口气,试着发出声音:哈,骗到你们了。然后是长时间的一动不动。
“他像是在故意耍我们。”隆说。
“我知道。”
一切又继续着,这样的愚弄又来了几次。
又一次这样的呼吸之后,希瑟对索恩说:“没关系的,我们都在这。”
然后他们继续等着。又一阵刺耳的吸气声,然后一动不动。他们等待着,等待他的下一次呼吸。他们并不着急,耐心地等着他呼出来。他们不着急宣布一切的结束,因为说不定又是假的。他们也不着急去确定真假,只需这样坐着,在他两边静静坐着。
不知道等了多久。索恩的眼睛始终半睁着,呆滞无神。现在看来他已经死了,这一点毋庸置疑。终于走了。
希瑟动了一下。她伸出手合上索恩的眼睛,又把耳朵贴在他胸前仔细听了听,然后靠在他身上,靠了很久很久。
最后,她坐起来,看着隆说:“他走了。”
他们又握起他的手。现在是真的不用着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