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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永恒之光 10

次日清晨,趁着伊莎贝拉还没起床,我步行前往米拉勒斯街。吉斯贝特一家经营的店铺就开在这条街上,专卖海外进口食品。天刚刚亮,店铺门口的铁栅栏半开半闭。我闪身走进店内,看见两个小伙子正忙活着,把茶叶罐和其他货品码放到柜台上。
“还没开门呢。”其中一个小伙子对我说。
“我看不像,门不是开着吗?你去把老板叫来。”
借着等人的这点工夫,我把这间家族经营的百货店里外打量了番。伊莎贝拉本该成为生意的继承人,可她不知好歹,凭着一颗赤子之心,抛却了经商的种种甜头,转而献身清苦的文学生涯。这座店铺有如一爿小小的市集,世界上各个角落的珍馐美味都能找到。果酱、甜食、茶叶。咖啡香料、罐头。水果和腌肉。巧克力和熏制的火腿。对于钱包鼓胀的人们来说,这地方真算得上一座庞大固埃风格[1]的人间天堂。不一会儿,伊莎贝拉的父亲——店铺的当家人奥东先生——穿着一身蓝色工装出现在我面前。他蓄着元帅式的八字须,脸上露出惊骇的神色,看起来像是心肌梗塞的前兆。我拿定主意,寒暄的话一律跳过。
“令爱曾告诉我,您藏着一把双筒猎枪,而且您发过誓要用这把枪打死我,”我一边说,一边张开双臂,摊成一个十字,“喏,我自己送上门来了。”
“好个不要脸的家伙,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的确是个不要脸的家伙:我不得不把位少女收留在家里,因为她父亲软弱可欺,根本管不了这个女儿。”
商号老板脸上的怒气霎时间褪去,露出了一丝羞怯的苦笑。
“您就是马丁先生吧?我没认出您来……我们家的丫头怎么样啦?”
我舒了一口气。
“您的丫头在我家里呢,既安全又闲逸。现在这会儿,她正趴在床上打呼噜呢,像只温驯的小狗似的。但是,我可以保证,她的荣誉与贞洁没有受到丝毫的侵犯。”
商号老板接连画了两次十字,一副如释重负的神情。
“愿上帝保佑您。”
“承您吉言。可我还有一件事想求您帮忙:麻烦您今天到我家来,无论如何把她接走。否则,我肯定叫您满脸开花,不管您有没有猎枪。”
“猎枪?”店主人迷惑不解地嘀咕了一句。
一道布帘将里屋遮住,帘后站了一个妇人,看情形是店主人的妻子。她身材矮小,眼光惴惴不安。根据眼前的局势来判断,这里应该不会发生枪击事件了。奧东先生神色懊丧,喘着粗气,似乎很快就要栽倒在地。
“我巴不得请她回来,马丁先生,可是那丫头死活不愿住在家里。”他辩白道,看起来十分伤心。
店老板的言行与伊莎贝拉的描述相去甚远,他实在不像个恶棍。我后悔不迭:刚才不该用那样的口气跟他讲话。
“不是您把她从家里赶出去的吗?”
奥东先生睁大了眼睛,显得十分委屈。他太太从里屋走出来,上前抓住丈夫的手。
“我们吵了一架,”店主人说,“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双方都有责任。可是那丫头有股倔脾气,说出来您也不信……她威胁我们,说要离家出走,永远都不回来了。她虔诚的妈妈这段时间心悸得厉害。我就朝那丫头嚷了一通,说要把她关进修道院。”
“跟一个十七岁女孩讲道理,这么说肯定错不了。”我评论道。
“我脑袋里一下子冒出了这个念头。”店老板说,“但我怎么可能把她送进修道院呢?”
“根据我的观察,想把她关进修道院,除非调遣整整一个团的宪警过来帮忙。”
“我不知道那丫头都跟您说了些什么,您可不能相信她的话。也许我们夫妇的为人说不上斯文,可也不是妖魔鬼怪啊。真不知道拿她怎么办才好。我又不是那种人,解下腰带把她抽得皮开肉绽,我办不到。您瞧,我太太就站在这儿,她都不敢冲一只猫大声嚷嚷。真是不明白,那丫头怎么会养成这种性格呢?我琢磨着都是看书看出来的毛病。不瞒您说,有几位修女真的提醒过我们。我老爹也这么说过——愿他的灵魂安息——要是哪天,女人们都能识文断字了,这个世界不就无法无天了吗?”
“令尊真是个深刻的思想家。可是说了半天于事无补啊,你我的问题都解决不了。”
“我们还能做什么呢?伊莎贝拉不愿跟我们待在一块儿,马丁先生。她说我们俩愚昧无知,没法理解她,还说我们总强迫她在店里干活,把她给埋没了……天知道我是多么想了解她啊。从七岁开始,我就在这家店里干活,从早干到晚。别的我不懂,我只知道这个世界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一个女孩子整天琢磨些虚无缥缈的事儿,在这个社会上能有什么出路?”店主人倚在一只木桶上,侃侃而谈,“有一件事我最担心:要是我强迫她回家,她别真跑了,然后落到什么人手里……这事儿我想都不敢想。”
“他说的全是实话。”他太太终于开口了,她稍微带一点意大利口音,“请您相信我们,这丫头伤透了我们的心,不过这也不是她第一次离家出走了。她的脾气跟我母亲一模一样,那不勒斯人就是这种性格……”
“哎呦,她外婆啊!”奥东先生叫了一声,光是想起岳母大人,他就紧张得浑身颤抖。
“她告诉我们,要到您家里借住几天,帮您做点事。听她一说,我们心里就踏实多了。”伊莎贝拉的母亲接着说,“因为我们晓得您是个好人,而且说到底,那丫头离我们也不远,就隔着两条街嘛。我们知道,您肯定能把她劝回来。”
我真想知道伊莎贝拉是如何向她的父母描述我的,他们居然相信我这个平庸之辈可以创造奇迹。想劝动伊莎贝拉,还不如让我在水面上行走。
“就在昨天晚上,离这儿几百米的地方,两个工人挨了一顿打。您瞧瞧!凶手拿着根铁棒子,一直狠命地抽打,最后快把他们打散架了。那两个工人像死狗似的趴在街上。听人说,其中一个命都保不住了,另外那个可能要落下终身残疾。”伊莎贝拉的母亲说,“这叫什么世道啊?”
奧东先生看着我,神色骇然。
“如果我去接她,她肯定又该跑了。这一回,我可不知道她能不能遇到像您这样的好人。我们明白,一个年轻姑娘住在一位单身男土的公寓很不稳妥,但至少您是个正人君子啊,而且您知道怎样照顾她。”
店老板几乎要哭出来了。我情愿看到他冲到柜台后面掏出猎枪。也许伊莎贝拉的某位表兄会从那不勒斯赶来,手里端着火铳,挺身捍卫表妹的荣誉。真是活见鬼!
“您能不能答应我,先照顾她一段时间,直到她回心转意?”
我吁了口气。“我答应。”
我朝家里走去,手里拎着几袋子高档美食,奥东先生和他太太硬把这些塞到我手上,权当抵偿女儿的房费。我答应他们,这几天会好好照顾伊莎贝拉,把道理跟她讲清楚,让她明白应当和家人住在一起。店主夫妇还一度坚持给我钱,算作伊莎贝拉的房租和伙食费,但我拒绝了。我计划在一周之内让伊莎贝拉回家就寝,即便白天她可以待在我这儿,冒充我的助手。最糟糕的事情已然发生,后面就顺其自然吧。
我进了家门,瞧见她端坐在厨房餐桌前。昨晚夜宵用过的餐碟,她全都洗刷得干干净净。还煮了一壶咖啡。这会儿,她穿着得体,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有如从宗教画里走下来的圣女。她精明得很,当然知道我去了什么地方。她温婉地笑着,目光楚楚可怜,好似一只流浪狗。我把提袋放进水槽,袋里装满了奥东先生赠送的美食。然后,我瞧着她。
“我爸爸没有掏出枪来向您射击吗?”
“他把弹药都打光了,只好拿这些东西来砸我的脑袋——你看,有果酱罐,还有拉曼査奶酪。”
伊莎贝拉紧咬着嘴唇,竭力装出严肃的表情。
“这么说,伊莎贝拉这个名字,是从你外祖母那儿继承来的?”
“对,我外婆。”她证实道,“在她原先住的那个街区,人家都叫她“维苏威[2]。” 
“这个我信。”
“有人说我的性格有点像她。我们俩都挺固执的。”
我寻思道,这个说法用不着开庭审理,绝对是板上钉钉的事。
“你父母真是好人啊,伊莎贝拉。他们的确不了解你,不过你对他们的误会也很深。”
那姑娘没吱声。她给我倒了一杯咖啡,静静等待最后的裁决。此刻,我有两种选择:或者把她拎起来,扔到街上,再朝店主夫妇发一通脾气;或者鼓起勇气,保持耐心,熬过这三两天。我估计两天内,只要我尽力摆出尖酸刻薄的臭面孔,便足以打消这小姑娘的决心,把她打发回家。到那时,她肯定要爬到母亲的裙角边,哀求母亲原谅自己的过错,并搬回去享受家中的食宿。
“你暂时可以住在这儿……”
“谢谢!”
“还没完呢。你可以住在这儿,但是有条件:首先,你每天都得回到百货店待上一阵子,问候你父母,告诉他们你在这边一切都好。其次,你必须服从我,遵守这栋房子里的每一条规矩。”
这话听起来飞扬跋扈,实际上孱弱无力。我尽量摆出严厉的神情,腔调也咬得更狠。
“这栋房子里有哪些规矩呢?”伊莎贝拉问。
“从根本上说,就是一切由着我的性子来。”
“听起来挺公平的。”
“那就这么说定了。”
伊莎贝拉绕过餐桌,感激地扑到我怀里。这位十七岁少女将我紧紧搂住,我可以感觉到她温热、结实的身体。我轻柔地将她推开,特意保持一米的距离。
“第一条规矩是,咱们这儿不搞《小妇人》里的那一套,不要因为点小事就搂搂抱抱、痛哭流涕。”
“您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这句话说得好,我们两个人继续相处,要以这句箴言为基础:“我怎么说,你怎么做。”
伊莎贝拉开怀大笑,接着飞快地跑向走廊。
“你想去哪儿啊?”
“去收拾打扫您的书房啊。您不愿意在那种环境里写作的,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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