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抵达
「啊啊啊啊!」我的身子往上挺直,但立刻后悔这么做。我的后脑杓感觉好像快爆炸开来,我很怕我的脑浆会流出来。
原来我面朝下躺着。我用手臂将身体撑起来,变成伏地挺身的姿势。床单湿透,全是汗水。我马上瘫软,掉回床垫上,口中发出一声呻吟。
他们对我做了什么?
显然是在我的后脑杓上开派对。我不敢动,甚至不敢思考。我动也不动地躺着,脸埋在湿答答的枕头里连连喘气,疼痛开始慢慢消失。我发觉原来只要不动就不会那么痛。
你没事。你只是太快起身。吸气……吐气……
我尝试正面思考。我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弗洛德医生冲出去通知开刀房,那表示我动了手术。好,这说的通。我不会再抽搐或头昏脑胀,抑或产生幻觉了。我不再感觉虚弱,声音也回来了。我还能动动身体和看看四周,所以手术成功了,而我会痛是因为手术的关系,一定是那样。一年前老爸的背开刀时,他整整躺了两天。我只是需要时间恢复,如此而已。我得往好处想。
我突然想到,手术是错过数学考试的好借口。
我深吸口气。不管我是生了什么病,他们有治好我吗?
一会儿后,我小心地转动我的头。我看得出来,他们已经将我搬到医院的另一个区域。我身上穿着睡衣长裤和干净的白色马球衫。这里很安静,不像第一个房间,没有哔哔声、吵杂声或交通噪音。曙光前的光辉隐约照耀房间,墙壁似乎是沉静的蓝色色调,也许可以说是青绿色,木头地板擦得光可鉴人。
「哈啰?」我的声音粗嘎,几乎听不见。我很纳闷我在哪、失去意识多久了。
一阵微风吹拂过我的身体,辛辣又咸咸的。
咸咸的?
我稍微移动了一下,最后终于能看到窗户。窗户大开,一个几乎是满月的残月在头顶上消退,沉入闪烁的银色天空。我只见过那种颜色一次,就在妈死后的隔天。那时老爸和我整晚没睡,一起看日出。
天气温暖,但当我出意外时,我还穿着外套呢。
我回想着医生说过的话:一个极为罕见的征兆。出现罕见症状的病患有时得送去特殊医院,接受特别的医生和设备照料。这里似乎是加州或夏威夷。
一扇关上的门挺立在大约三公尺外。我小心翼翼地翻身坐起来,后脑杓感觉好像曾被赫赫有名的摔角选手用力往下摔过。我坐了好久,用力深吸好几口气,接着颤巍巍地站起来。
我拖着脚,小步小步走向门口。只要我不过度转动我的头,就没那么痛。我站直靠在门框上,轻推开门,外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
迎面而来的是新大楼的味道,闻起来有木屑和塑胶味。走廊上铺着地毯,两边有几扇关着的门。有个医院护理员坐在走廊尽头的凳子上大声打呼,他的背靠在墙壁上,脸垂到胸前。他的肩膀宽阔,颧骨尖锐,一顶扁帽压在眼睛上方,穿着一身工作服和厚重的靴子,皮带上的枪套里有把手枪。
什么样的医院会有武装护理员啊?
把他叫醒似乎太过冒险,我退回房间内。我得打电话给老爸,我纳闷他是否已经降落,是否知道我在哪里。我失去意识多久了?离开印第安那州多久了?
我慢慢走到床尾,那里有个柜子。有人把我的背包和折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放在柜子上。我将手伸进折好的牛仔裤口袋里找手机,但它不见了。我的背包里也找不到手机。
但妈的生日镜子还在。
我将镜子拿出来。她的微笑似乎从照片中射出一道光芒,划破黑暗。在房间底端的浴室门敞开着,我可以看见我的灰色倒影。我忖度,他们究竟对我的后脑杓做了什么?
我拿着镜子进入浴室,将灯点亮。
我差点认不出洗手台上面大镜子里的人。我的脸如鬼魅般惨白,整颗头被剃成光头。我第一次注意到马球衫上绣了个缩写──KI。
我转身,举高小镜子,这样我就能在大镜子里看见我的后脑杓。白头发和其余头发一起被剃掉了,但有人用黑色签字笔从我头顶到头尾画了一个形状,描绘出原本的倒V字型。每条线下方都贴了绷带,就在脖子上方。我轻轻碰一个绷带,想将它拉开,但太痛了。绷带下面一定有缝线和切口。
「怎么回──?」镜子滑出我的手,掉在柜子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镜子和镜框马上裂开,从中间裂出一条水平的线,刚好划开四岁的我和那时仍然活着的妈。
我弯下腰捡起镜子时,听到身后传来咔答一声。我吓得迅速转身,看见一个人站在门口。那家伙大概有一百八十公分高,他从容地走进来并顺手关上门。
「嗨,」他说,「你没事吧?」
我往床那边走过去,现在几乎感觉不到痛。
「我猜没事吧。」我用粗哑的声音说,「你是谁?」
「马可.伦西。」他穿的衣服和我一样,只是比我的大上个三、四号。他的肩膀宽阔,脚丫巨大,有着轮廓分明的高耸颧骨,上面长满了小小的青春痘。他深棕色的头发垂到眉毛,使他的眼睛看起来好像是从洞穴里往外窥伺。他的眼睛不断朝门口偷瞄,彷佛他做了什么坏事。「因为我听到这里传出声音……」他说。
「我只是掉了镜子。」我说,「嗯,我是杰克。」
他点点头。「嗯,我知道。那个在外面的笨蛋,你知道吧,他叫坎南,是特种部队,大概是睡觉分队。他应该进来察看你的,但他睡得死沉根本叫不醒。如果你把他叫醒,他还会生气,所以我就自己来看看啰。既然你看起来没事,我想我该走了……」他开始转身,朝门口走去。
「等等!」我说,「那个叫坎南的家伙,医院从哪时开始准许人配枪?」
马可显然不自在地耸耸肩。「也许有位病患是恐怖份子?」
门再度砰地打开,另外两个人匆匆走进来,一个骨瘦如柴的男孩,和一个头发染成粉红色的女孩,她左颊上有颗痣,年纪和我差不多,看起来不太好惹。那男孩也许比较年轻,看起来像是卷发版的乔治,就是那个在我学校里被贝利.里瑟霸凌的小男孩。
「这就是我们在做的事?我们这下惹了大麻烦了,马可。」那男孩说。
「好玩的部分结束了啦!」那女孩说,她低沉的声音紧绷。「走吧,回你的狗窝,大脚怪。」
马可大笑。「噢,看看谁是听话小小姐!」他也用低低的奇怪腔调说着。
「你们为什么要窃窃低语呢?」我说,「你们在说什么啊?狗窝?」
「那是个笑话啦,」马可说,「亚莉是单人相声喜剧演员。」
「该走了!」那个较矮的男孩说,他的声音大概比其他人大上三倍。他把门拉得大开,手戏剧性地大大一挥。「早餐见!」
「傻瓜,你会把坎南吵醒的!」马可回嘴,「上次我们吵醒他时,他把我的篮球刺破了。」
「你们可不可以至少告诉我你们是谁,还有我们在这里做什么?」我急得大叫。
坎南在走廊上发出一声很大声的打呼声,还喃喃低语。马可吓得不敢动。
那男孩半走出门。「我是凯斯.威廉斯,这位是亚莉.布雷克。听好,别抱着错误印象。我们爱死这个地方了,真的。假以时日,你也会的。这里很棒,他们很快就会告诉你所有的事,但我们现在不该在这里。」
亚莉点点头,匆匆溜出门口。马可也倒退出门,对着我竖起大拇指。「真的,老兄,全世界最棒的地方。早餐很丰富,是吃到饱。我们在这里都很快乐,再见。」
在我来得及说话前,他们全都走光了。
有那么一会儿,我想追在他们后面,但我知道我的头会因此爆炸,而且我不想冒险把配有枪的那家伙吵醒。
何况,那是我这辈子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对话。这些窝囊废是谁?这好像是个很大的恶作剧,某种疯狂的电视实境秀,像是《手术后大傻剧》。
我瘫坐入床内,捏一下我的右手臂,只是想确定我不是在做梦。现在没机会睡回笼觉了。早晨的曙光正开始渗透窗户,我可以把房间看得更清楚。
我注意到右边墙壁上有面旗子,上面的符号和我马球衫上的一模一样。
那缩写看起来很陌生。我找寻呼叫钮,某种可以把护士叫来的按钮,但什么也没有。没有按钮、没有医药柜、没有缆线、点滴或挂在墙壁上的电视,这地方根本不像医院。
我试图回想在贝尔维尔发生的事。有人说过要帮我换医院吗?
我原本头晕目眩,昏倒在街上,医院里有萨克医生和弗洛德医生,她忧心忡忡。某位牧师过来执行最后仪式,那让她很困惑……
但我从未要求牧师过来……
那位牧师抓住我的手臂。我现在记起他了,大大的脸,球根状的鼻子。红胡子。就在一个小时前才赤脚经过我家门前的同一个家伙,他那时可没穿着牧师衣领。他把我绑在桌子上,给我注射了某样东西。他才不是什么牧师咧!他在帮萨克医生,但是在帮他做什么呢?
我非常想联络上老爸,只要打个电话就好。我转身面对窗户,太阳逐渐升起,天空愈来愈亮。我轻手轻脚地站起来,头不再像刚才那么痛了。我猜,突然的移动才会引发剧痛,如果慢慢来,就不会那么痛。
我走到窗户前,往外凝视。一片绿草如茵的长形草坪大概有美式足球场那么长,在我眼前延伸,上面路径纵横交错。草坪四周是老式的红砖建筑,大部分都有挂着白色百叶窗的小窗户。建筑似乎很老旧,但其中几栋旁边有玻璃天花板的侧翼。
如果草坪像个钟的话,我现在是在底下的六点钟方向。左边的九点钟方向有座壮观辉煌、像博物馆的建筑,前面有列柱和宽敞阶梯,类似某种中央装饰,很引人注目。在大约两点钟方向,一栋平整的玻璃钢铁建筑夹在两栋红砖建筑之间,看起来很突兀。整个景观状若平静,活像在丛林中央突然冒出来的大学校园。浓密的树林围绕着院子,很像衣领,向四面八方延伸至视线之外。除了左边,也就是西方,是个例外。
离大博物馆非常远之处,一座庞大的黑色岩山高高矗立,阴暗黝黑,隐约笼罩一切。它向上拔起,突破葱翠而出,活像个伸进柔和天际、握得死紧的拳头。它看起来几乎是液态的,随着晨雾的移动改变形状,千变万化。
从远处传来的模糊低语让我望向院子外。两位穿着卡其制服的男人从远处建筑的一侧出现。「哈啰?」我尝试大叫,但我的声音太微弱,传不了那么远。
他们走进晦暗的光亮中时,我才看到两个人都背着来福枪。很大的那种,还有弹药。
我连忙俯身,离开窗户。这里绝对不是医院,我在某种囚犯禁闭室。这些人是要来抓我的吗?他们已经绑架我了,在我的后脑杓上打洞,还把我硬塞进某种古怪的预备学校,和一群被洗脑的殭尸共处。为什么?他们到底在耍什么把戏?
我悄悄回到房间的另一头。另一边的窗户提供相当不同的景观,看出去不像是校园。隔开建筑和周遭丛林的唯一事物是一片崎岖不平的林间空地,大概是长二十公尺的岩石土壤,后面是片树丛。在晨曦曙光中,浓密丛林看起来郁郁葱葱,几近黑色,但我可以看见一条通往丛林的小径,那让我血液流速变快。
每条路径都通往某个目的地,不管这里是哪里,管他是夏威夷、加州、墨西哥或南美洲,某处一定会有一条通往城镇或城市的道路。这里既然盖了房子,就表示曾有砖头和建材被卡车运进来。如果我能找到一条马路搭上便车,就能找到一个公共电话,或是用某人的手机打电话给老爸,联络新闻媒体举报这个地方。
我坐在床上,小心翼翼地穿上牛仔裤和鞋子。然后我走到窗户前,坐在窗台上,双腿大力一转,跳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