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进入丛林
窗户离地不远,但处在我这种情况下,感觉好像降落在尖锐的铁钉上。
我倒抽一口气,强忍住想尖叫的冲动,双手用力按住头,免得大脑爆开。我得步步为营、万分小心。我才刚动过手术,离完全康复还很远,就算只是转头左看右看都会疼痛不堪。
这里没有多少东西:一个杂乱的院子,土壤和草地践踏得乱七八糟,几道卡车轮胎痕交错,只放了一个大垃圾箱。我独自一人,而且没有人来追我。
快走。趁现在。
我每走一步都感觉好像被人痛击,耳朵嗡嗡作响,从窗户到丛林的距离彷佛有一点六公里远。透过建筑这边的窗户可以清楚看到我整个身影,倘若有人看到我并通知坎南,我就玩完了。我努力尝试,但就是没办法走很快。
当我走进那道狭窄的小径时,没听到警报声或任何声音,只听到鸟类的鸣叫、枝枒和树叶的沙沙声响。一只动物迅速飞掠草地,离我的脚趾只有几公分远,却悄然无声。
集中精神。
我一跛一跛地尽快向前走。现在我的肾上腺素激增,让我比较感觉不到头痛。小径绕着疖瘤扭曲的窄树蜿蜒而去。有刺植物戳破我的衣服,藤蔓鞭打在我的脸上。空气在东升的太阳中染上橘晕,树叶上细密的露水闪烁得像发光的昆虫。
我不知道我以沉重的步伐前进多久了,可能有半个小时或一个小时?那是在所有的冷冽消逝之前。我的衣服因沾满汗水和露珠而湿透,苍蝇聚集在我脖子和足踝周遭盘旋,我的速度正逐渐慢下来。
我的脚丫绊到某样尖锐坚硬的东西,狠狠摔倒在地。
我不禁发出一声哀嚎。我深吸一口气,以免自己失去意识。我得命令紧闭的下巴张开,免得咬坏自己的牙齿。我的眼前出现双重影像,因此我强迫眼睛集中聚焦在我摔跤的地方。那是个圆形的平坦岩石,为藤蔓所掩埋,在我的脚丫将绿叶扯开后才显露出来,岩石上雕刻着一条弯弯曲曲的线。
我扯开更多藤蔓。那块岩石大概有人孔盖大小,表面覆盖着黑绿色铸模,但上面的雕刻清晰可见──一只淌着口水的怪兽,有着令人害怕的老鹰头部和獠牙,雕工很粗糙。
它看起来非常像我的幽龙。
这把我吓坏了,我觉得好像有人在暗处嘲笑我。我得保持镇定,世界上到处都有神话动物的雕刻,像是龙之类的,那种最后会摆在自然历史博物馆里的东西,我不必心慌。
往前看。看着目标。
小径愈变愈窄,快到尽头。在我右方,黑色山巅的巨山在树林后隐约耸立,它的大小似乎没变,那可能意味着它比我以为的还要远。到底是多远呢?也许是两公里、三公里?我觉得我毫无进展。
我得保持让巨山在我的视线右边。这样的话,我的路径应该是笔直的,但笔直通往哪里?万一下一个村落是在半个大陆之外呢?我不晓得如何在野外求生,我只读过《手斧男孩》[1]和《山居岁月》[2],而我几乎不记得它们的内容。
我继续蹒跚前进,天色愈来愈暗,浓厚的树冠层像个大天花板挡掉阳光。我的足踝因为摔跤而隐隐作痛,双手被有刺植物刺得血迹斑斑,头顶上传来一阵阵聒聒和尖叫声,听起来像是游乐场上的嘲笑:看看那个,新的猎物!他几乎没办法走路了!森林似乎愈来愈逼近,浓密而生气勃勃,随风窸窣作响。或者不是风,也许是老鹰,或附近的一群美洲狮,或一群愤怒的食人族──或全部都是,大家都已经准备就绪,就要发动攻击,先到的先吃。一道阴影晃过,一只兀鹰降落在我头顶的树枝上,期待地歪着头。
「还没死呢!」我大叫,「看见嘴巴还在动没有?我还没死啦!」
牠动也没动,只是等待。鸟类很聪明,牠们知道上哪去找晚餐。当某样生物就快遭到杀害时,牠们就会知道。
我的决心正在瓦解。我原本抱着逃出这里的勇气,现在变成埋怨自己当初在想什么。突然间,殭尸预备学校的点子似乎不再那么糟糕。
回头是岸。
但当我转身时,我的心往下重重一沉。我看不见小径的踪迹了,院子在很久以前就被树林吞噬,绿树掩盖住巨山,什么也看不见。
太阳和巨山是给我方向的两项指标,但我现在哪个也看不到。
「救命啊!」
在野生动物此起彼落的叫声中,我的吶喊微弱无比。我呆站着,希望这样能帮助我提高音量。「救命啊!」
兀鹰抖抖牠的羽毛。
就在那时,我感觉到一丝微弱的微风,它轻拂过我的鼻子,挑起我的夏日记忆──渡船码头、和爸妈共度的南塔克特木屋、潮湿到会将信封黏起来的空气。
我也许是来自印第安那州,但我知道大海是什么味道。大海意味着海岸,海岸是沿着海水边缘的路径,我可以沿着它走到海港。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游泳,可以在半路上向经过的船打讯号求救。
当我顺着微风的方向移动时,我碰上一堆烧焦的树枝和藤蔓。太好了,我可以利用干燥的火绒、明亮的太阳和一片燧石,升起一把火,袅袅烟雾可以作为求救信号。我收集了一些,用衬衫包起来,挂在肩膀上。
我慢慢前进,感觉有力气多了。我将会成功!我想着回家后,老爸一定会欣喜若狂,他会在贝尔维尔找一份工作,永远不再出差。我们会合作,一起举发这个地方。不管这些人对我做了什么,我的大脑最后都会恢复健康。
我的头早就停止疼痛,耳鸣也消失无踪。
不幸的是,大海的味道也是。
我停下脚步。我刚刚疏忽了,没有集中注意力。我到处嗅闻,直到打起喷嚏。我完全失去那股味道。
我想沿原路返回,但我的足迹消失在矮树丛里。我沮丧地四处张望,看见树林间有一道缝隙。动物粪便,那表示可能有路径。我看见远处有一道小小的明亮闪光,那是太阳照耀在海水上的反射吗?
我的心跳加速。我迅速朝它迈进,两手用力拨开浓密的灌木丛。
那时,某样东西就这么从天上掉落下来。
「吱吱吱吱吱!」牠发出刺耳的尖锐叫声,飞也似地冲入我的路径。我往后弹跳开来,牠朝着我猛然一跳,我可以看见一排刀子般的牙齿和鲜红的牙龈。
一只猴子四肢着地,然后愤怒地站起来,牙齿咬得咔答咔答作响。牠一只手里握着某种吃到一半的水果,另一只手胡乱挥舞,将某样金属制的东西摇晃得叮当叮当乱响,十分刺耳。
是一把钥匙。
我揉揉眼睛,我好像看见幻觉了。
那只猴子似乎不想发动攻击,反而转身走进森林。我看着牠走开,感觉我急促跳动的心脏好像会从胸口爆出。就在我恢复镇定的时候,那只猴子再次迸出来,好像在斥责我,挥着手要我跟着牠进入丛林。
「你……你要我跟你进去吗?」我说。
「吱吱吱吱吱!」
我想那是表示「对」。
我试图听从指示,但那只猴子的手脚比我俐落多了。牠会突然消失在灌木丛内,然后气呼呼地现身,两手扠在小小的臀部上。
我看见前头林间空地的耀眼光芒,并再次看到那道闪光。我们正从不同的角度走近它。那不是海水,它是在林间空地中央的某样东西,我猜是某种金属或玻璃。
我加快脚步,用力挥开大片大片的有刺藤蔓,接着我看见它了。
一架直升机。
我猜它在很久以前就坠毁,是某个战争的遗迹。但在我愈来愈靠近后,我发现它看起来很新,完好无缺。机身上印着紫色的卡莱机构(Karai Institute)几个大字。
KI,那不就是绣在我衬衫和房间旗帜上的缩写吗?我不晓得卡莱意味着什么,但是「机构」?你不会叫医院是机构,很可能是某种实验室,聪明的人在那种地方激荡出不凡的点子。可是我在那里做什么呢?我是某种样本吗?
我小心翼翼地接近直升机。那只猴子将钥匙丢在机门前的地上,到处跳来跳去,兴奋到无以复加。
「你想要我做什么?」我问,「驾驶它吗?」
那只猴子拍拍手,大跳特跳。
我只在电视游戏里飞过直升机。我逃脱是为了求助,而不是自寻死路,也许直升机里面有东西可以帮我,比如地图、无线电或卫星导航系统。我跛着脚往前走,捡起钥匙。「真是谢啦,老兄。如果我活着逃出去,我会送你香蕉。」
我抓住机门旁的把手,将自己拉上直升机。我站在平台上,小心地将门拉开。
我定睛一看,几乎往后摔回地面。
一位穿着短袖衬衫的巨大男人坐在驾驶座上。他的双腿交叉,露出一双赤裸的脚丫,毛发浓密,脚底黑黝黝。他一只手臂上有KI字母的刺青,两只蛇交缠在一起。他叹息着转身,一对钢铁般的蓝色眼神从一个有疤的熟悉脸上射出。
我只能呆呆吐出闪过我大脑的话。
「我认得你。」
红胡子抓住我的臂膀,将我往上拉,另一只手则从我紧握的手中抢走钥匙。
「下次,」他说,「我会枪毙那只黑猩猩。」
Hatchet,一九八七年盖瑞.伯森创作的野外求生系列小说。
My Side of the Mountain,珍.克雷贺德.乔治所著,描述一位叫山姆的男孩独自在山上过日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