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萌象限
「你确定这方法有效吗?」当我们沿着餐厅大楼后墙往前奔跑时,亚莉低声说。
「不确定!」我生气地回嘴,「我是说,我不知道!」
月亮在云朵的遮掩下,朦胧苍白,隐约黯淡,但我们看得见凯斯就在我们前方,踩出一条远离监视器范围的精确路径。「这边。」他说。
我紧张地拍拍我的口袋,口袋里面有两条鞋带,是我从衣柜里多出来的一双球鞋上拿下来的,除此之外,还有一块大石头。
我因恐惧而不断发抖。他们全仰赖我的逃亡计画,但我的点子似乎几近白痴。「好,尽量靠近墙壁,跑到D大楼的火灾逃生梯。」凯斯说。
我们跑进黑暗中,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位单独留守的警卫和监视器,还有任何会泄漏我们行踪的东西。凯斯领着我们跑到D大楼,那是一栋砖造建筑,独自伫立在主要校园之外。我们正上方就挂着一个可收缩式逃生梯。马可伸手往上抓住下面的梯子。他的背包装满装备,但他背在肩膀上的模样,好像那些装备轻得不得了。「不会有人听到声响吗?」他说。
「我抹过润滑剂。」凯斯低语。当马可安静地放下梯子时,他又补充说,「那么听好,各位,等到你们爬到梯子上面时,你们要──」
「你不跟我们一起上去吗?」亚莉说。
凯斯耸耸肩。「我怕高。」
马可抓住凯斯的腰,将他甩到肩膀上,开始爬梯子。「别往下看。」他建议。
亚莉和我紧跟在后面。我们以轻盈的脚步跑过屋顶,当我们经过一个小天窗时,我不禁往下看。那地方放满机器,嗡嗡作响,一整排伺服器哔哔响着,灯光闪烁不定,笔记型电脑的萤幕显示卡莱机构的萤幕保护程式,散发光芒。四周没有人影。
马可和亚莉蹲在屋顶对面的边沿上,两人都往下看。凯斯坐在几公尺远外,背部紧靠着胸墙。「我想我快吐了。」他咕哝着。
「凯斯,先告诉杰克第一步要做什么,」马可说,「然后再吐也不迟。」
「好──好──好。看看你是否能找到监──监──监视器。」凯斯说,将大拇指微微往下指。
我扫视一遍那边的屋顶。那边有监视器,固定在那头墙壁上。我估算往下到那边的距离,从我的口袋里拉出鞋带。
「我们都靠你啦,马盖先[1]。」马可说。
我吞口口水,深吸一口气,脑海中闪过大大的「窝囊废」三个字。我将两条鞋带绑在一起,再将石头绑在底端。我可以感觉到,我的三个同伴都困惑地瞪着我。「好啦,这又不是在演《不可能的任务》。」我说。
我的身子稍微探出屋顶,眼睛盯着红褐色的监视器。我丢下石头,拉紧鞋带,试图测量距离。我将石头往外一挥,让它的动力将它摇回镜头。
啪答。
石头撞击到墙壁,发出低沉的声响,撞击点大概落在监视器左边六十公分处。
「我来试试看吧。」马可从我手中抢过鞋带,把石头拉起来。他的右手握住鞋带,左手将石头往上抛入天空。他文风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等到石头沿着抛物线前进,荡到最远处,然后被鞋带拉回来。
石头击中镜头正中央,玻璃和塑胶碎片散落一地。
我的下巴掉下来。这招竟然真的有效耶!
「很棒的点子,马可。」亚莉说。
「马可?」我重复,「那是我的点子──」
「快蹲下!」亚莉低声说,「你太大声了啦。万一警卫听见呢?」我们躲在胸墙后面,紧挨在凯斯旁边,我们的呼吸在冷冽潮湿的空气中,喷出细微的烟雾。
我仔细聆听有没有车声、开门声或是人声。
什么也没有。
一会儿后,我往上头窥伺。「确定安全。我们行动吧。」
「我的膝盖没──没办法动。」凯斯抱怨。
「至少你没颠倒说话。」亚莉说。
马可再次将凯斯拉到肩膀上,领着我们回头往下爬下逃生梯。我们跑着绕到入口处,就在被毁损的监视器下方。建筑入口的门上有个发着红光的刷卡器。
「你做得很好,杰克兄弟。」马可说,「现在用那张我从贝P那偷来的卡片,它可以进入所有的建筑。」
我从口袋里拿出偷来的卡片,在机器上一刷,小小的灯光从红转绿,马可将门推开。
我们冲进里面。亚莉轻敲触垫,一面萤幕醒过来,发出强光。
「噢,这下太──太──太棒了。」凯斯说。
「你们早该知道有这东西的。」我用气音说。
「我们是知道啊。」亚莉拿出一个随身碟。「对电脑而言,指纹是一套数据,像所有东西一样都是由零和一组合而成的。我骇进ID储藏资料库,下载了托金的指纹ID,系统会自动上传它,以为是他将食指放在触垫上。」
她插入随身碟,萤幕瞬间变成KI桌布,闪着一道新讯息:哈啰,你好,所有松软和凶猛事物的伟大救世主。
「那是托金的欢迎讯息?」马可问。
「他对他的个人任务有着很古怪的想法。」亚莉的手指滑向键盘,萤幕开始闪烁着复杂的电路图。「餐厅……图书馆……污水管……」
「不要污水管。」凯斯抗议,「我怕高和地底深处。」
亚莉敲击着键盘。「这里是保全篱笆,但电脑一次只允许我进入一个象限。」
「我们怎么知道该挑哪个才对?」我问。
「那个不会电死我们的。」亚莉说,「劈哩啪啦碰碰碰萌翻天[2]……」
*
「萌」是直接通过贝格德教授住处的象限。他住在图书馆后方的一栋小姜饼屋,看起来活像格林童话《糖果屋》里的场景,屋内所有灯光都点亮着。
「我们不能这么做!」凯斯低语。
「他在打呼。」马可指出。「我连我们的声音都听不见!」
我们设法一次让一个人溜过,蹲在一扇敞开的窗户下方。凯斯是最后一个,他在房子边缘,吓得不敢动。「哈……」他说,眼睛瞇起,准备打喷嚏。
「噢,惨了。」马可喃喃低语,「请不要……」
「快憋住!」亚莉低声说。
「哈啾啾啾!」
我们全都全身一僵。从贝格德教授的小屋里传来鼻塞的声音,然后是一个叭声。
他还在打呼。
马可冲向凯斯,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拉过窗户。我们往丛林方向跑去,经过一个小院子,然后是一片开阔的草地。
亚莉发现一条显然有人踩踏过的路径通入林下灌木丛,她走了几十公尺后停下脚步。「那里。」她边说边指着一个看起来像小树苗的东西。「小心。」
已经断电的电子网像蜘蛛网般挂着。
亚莉蹦蹦跳跳进入丛林,马可用手臂搂住凯斯。「好啦,凯斯兄弟。」他说,「你是领航员,由你来带路吧。」
凯斯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一会儿,然后他开始走动,尝试性地走向右边。「这边。如果你们看到东西,要说出来。」
亚莉和我紧跟在后面,马可殿后。他走路时背包噔噔作响,这是他第一次看起来表情不确定。「我希望我有带我的篮球过来。」他喃喃低语,「有篮球,我比较有自信。」
对这片丛林的记忆让我很不舒服,像前一天一样,藤蔓尖锐地鞭打人,树根紧抓住足踝,而在黑暗中,那感觉更糟糕十倍。我们只有黯淡的月光指引,但不久后,天篷甚至挡住月光。经过灌木丛时,我真的可以感觉到凯斯在颤抖,他听起来像短路的卫星导航语音系统。「我想──想,在这里左──左转……」
「你没事吧?」我问他。
「我痛恨黑暗。」他说,「好,然后朝那棵球状的帐棚(tent)树走去。嗯,抱歉,我是说那棵高大、弯曲(bent)的树……」
我们往前走时,没有人想多说话。虫子蜂拥聚集在我们周遭,我们一直忙着将牠们拍打开来。
「嗯……这条往左的路看起来是对的,」凯斯说,。「我想啦。」
「什么意思?你想?」马可大叫,「我以为你很在行。」
「不是在我紧张的时候嘛。」凯斯说。
「我们可以慢下来吗?」亚莉问,「我快喘不过气来了啦。」
「如果我们慢下来,我们就会往后走──好恶恶恶,马蝇!」马可边说,边用力打自己的额头。
亚莉费力地呼吸着,坐在一个平坦的树干上。「我感觉……有点……头昏脑胀。」
马可站着俯看她,以规律的节奏挥舞双臂,想赶走马蝇。「嘿,妳好好休息,亚莉姊妹。」他说,「我们很快就会离开这个恐怖洞了。我失踪的那晚,我妈正要烤一大盘千层面呢。我希望她有把它冷冻起来,因为我要邀请你们全部过来吃饭。」
我点点头。「我老爸在出差,正要提早回家来看我。他可能担心死了。」
亚莉弯着腰,头放在双腿间。我们得弯下腰才能听见她说的话。「抱歉,我不知道我哪里不对劲,但这样好多了。」她说。片刻后,她以温柔的声音继续说,「我妈?她知道我还活着,我可以感觉得到,我们有亲情的牵绊。但我很担心我爸,他比较老,我失踪的压力可能会害死他。」
「我爸可能根本没注意到,」马可说,「那时刚好是足球季,他会在超级杯结束后才想到我。我只希望他不会正在解冻千层面。」
「你的父母呢,凯斯?」亚莉问。
凯斯远远走在路径前端。「嗯,我们得走这条路……」
「看看谁吞了勇敢药丸。」马可说,「喂,等一下,大英雄。亚莉不舒服!」
「我没事。」亚莉坚持。「我准备好了。」
她站起来时,我注意到她坐的地方。那是树木的残株。
「各位?」我说,「你们不觉得这看起来有点怪异吗?丛林中央有个砍平的残株?我是说,树木断掉时,不会是平的。一定有人砍过它。」
马可从背包里拿出手电筒,照在残株上。
「老兄,有人还在上面刻了东西。」马可说。
凯斯走近,靠过来看。当他的手指划过凹痕时,树林里传来一声窒息的尖叫声。
是亚莉。
我们转身就冲。她大概在我们前方六公尺处,身子僵直地站着,双手掩住嘴巴。「我没有看见那东西──我不舒服──我的眼睛花了──我没有看见那东西。」她不断喃喃低语。
「看见什么?」凯斯问。
亚莉吞口口水。「没什么啦,可能是一只负鼠、土拨鼠或犰狳,还是鬣狗,不管是丛林里的什么鬼东西。牠──在黑暗中,看起来像个美洲豹之类的,只是有猪的脸,还有牙齿。」
我身体一僵。「猪的脸?」
马可搂住她。「喂,没事的。不过是今晚在这里的压力太大啦。我们就快到了,对不对,凯斯兄弟?」
「大概再二十分钟。」凯斯说。
亚莉点点头,她和马可再次走在凯斯后面。
我紧跟在后,试图注意周遭,连视野边缘都不放过。但我想到的只有我那不断反复的恶梦,追逐、爆炸和地震,还有那只我常在我的想象中看见的怪兽,那只长嘴神兽。
那怪物的身体像猛兽,口鼻和牙齿则像一只猪。
*
我们以沉重的脚步蹒跚前进,直到我觉得全身体无完肤,彷佛已经逃离了一整晚。月儿仍旧高高挂着,但被突然飘过来的云朵遮蔽。不久后,冷冽的海风凝止。我的肺部觉得搔痒,于是开始拚命咳嗽。我们脚底下的沙地愈来愈厚,我现在可以听到海浪哗啦啦的拍击声。凯斯停下脚步,头往左边一歪。
「了到找,」他说,「我们成功了!」
透过树枝,我可以看见一片黯淡的白金,那是现在几近昏暗的月亮映照在海水上的朦胧反射。一道浪花轰隆隆冲上海岸,一只独自徘徊的海鸥聒聒大叫。当牠的剪影腾升飞入剩余月光的微弱光芒内时,我们全都开始往那个声音的方向跑去。
马可抵达海滩沙地,跳起来做个侧手翻。亚莉开始跳舞,但马上狂笑不止,发出阵阵咳嗽。空气中有微弱的腐烂臭味,我想是来自某些被冲上岸的死鱼,即使如此,空气似乎仍旧甜美无比。
那是自由的味道。
我蹒跚往前走,脚丫勾到一根树根,结果摔倒。我不在乎地站起来,从喉咙深处爆出狂笑。我可以看见远处有个小木制码头,和一艘随海浪起伏的船只影子,锚绳撞击船身的细微叽嘎声是唯一的声响。
直到凯斯的尖叫声划破夜晚,就在我的正右方。
「快帮我把这打掉!」他狂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