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燃烧的凯斯
我感觉到左肩被用力猛撞一下。一个低沉的啪答声在房间里回荡。
一阵温暖的强风往我吹来，那是从掉落的黑雾里喷出的压缩气体。我一个箭步跑离平台后，将身体蜷缩成球状，这样摔落时才不会太痛。
我用力掉到地上，然后滑开。
我全身覆盖着某种浓密、颗粒状的东西。它感觉起来像小弹丸，但又细致滑溜，散发出来的臭味呛鼻。我撞上一面墙，但我几乎感觉不到那道撞击力。每个器官都在刺痛，包括我的眼睛、鼻子和嘴巴，好像有人朝我脸上喷了阿摩尼亚一样。
我将背包拉到前面，疯狂地在里面摸索，找我的水瓶。我用颤抖不停的手指转开瓶盖，将水喷到脸上。我试着眨眼睛，但那就像想在强酸中还要睁开眼睛似的疼痛。我喷了又喷。
亚莉在我右边的地上不断蠕动，双手像兽掌般掩住脸部，一直尖叫着。「啊啊啊──我认得出这个味道!这是蝙蝠粪，杰克!五千年的蝙蝠粪!」
「脸朝向我这边!」我大叫，爬过满是秽物的地板。
她转向我，我朝她眼窝喷了好多水，黏稠物像纤细的黑色手指般往下奔流。「够了……水留着以后用……我看得见了……」她喷着唾沫，咕哝着说。
「凯斯在哪?」我说。
我扫视发臭的粪堆边缘，帆布墙壁发出炽热的橘光。我用眼角余光瞥见织锦画的右侧现在亮得像白天。
「杰克，我看得见了。」亚莉重复着说，仍在揉眼睛。
「我有听到，」我说，「太好了。现在我们去找──」
「我不应该看得见的!」亚莉说，「光线是从哪里来的?它早该被熄灭了。」
那时，我才看到火焰。火焰从如山高的粪堆后面向上舞动，逐渐成长、延伸，舔舐着后墙。在发出一声嘶嘶巨响后，织锦画着火了。
「这东西会燃烧!」我说。
「那是干蝙蝠粪，杰克，它当然会燃烧!」亚莉狂吼。
凯斯。
在愈来愈亮的光芒中，我瞥见一个轻微的移动，那是一只手，从粪堆的边缘伸出来。
我快步跑向他。
大火飞掠过蝙蝠粪顶端，越烧越猛。亚莉的手挖进粪堆，从凯斯身体上面舀起那些骯脏的臭东西。我使劲地拉，他的肩膀露出来，接着是他的脸。他几乎没有呼吸。
火焰现在下降到粪堆的斜坡，逼近凯斯。我抓住他的肩膀下方，使尽吃奶的力气用力拉。
亚莉抓住他的手臂，但凯斯被厚重的粪堆牢牢压住，动弹不得。火焰现在在我们周遭吐着火舌。「用力拉!」我大叫。
我站稳脚丫，身子尽可能往前倾。亚莉的脸涨得通红。
我们猛力一拉，凯斯整个人滑了出来，我跟着往后飞。粪堆摇晃了一下，在凯斯空出来的地方瓦解崩坏。一球火焰以抛物线划过空中。
火焰降落在凯斯身上，他被蝙蝠粪覆盖的衬衫立刻整个着火。
「他着火了!」亚莉大叫。
我急忙拿下我那仍旧潮湿的背包，开始用它扑打火焰。亚莉在她自己的背包里找到一瓶水，连忙倒到他身上。最后我扑到凯斯身上，将湿透的背包夹在我们中间，用力按住。
我可以感觉到热度往上窜升。我保持那个姿势，直到确定火焰熄灭，然后我滚开身子。
「他还活着吗?」亚莉问。
他的胸膛毫无动静，全身瘫软，动也不动。我跪着拍打他的脸。我上过心肺复苏术的课，拚命回想当初学到的技巧──在肺部上方施压。我用力连压三次，然后停止，再压三次。凯斯的皮肤红通通的，但有些地方看起来像白纸。
「嘎嘎嘎啊啊!」当凯斯的脸恢复生气时，先是吐出一大块蝙蝠粪。他开始抽搐，边吐水边咳嗽。我扶他坐起来，用水喷湿他的脸。
他像受伤的动物般狂叫，我几乎认不得他的声音。
「快，我们快带他离开这里!」我大叫，「快!」
我用没受伤的一边肩膀扛着凯斯的一只手臂，亚莉则扛着另外一只，我们将他拖离燃烧的蝙蝠粪。火焰的光芒照亮前方两个分岔的通道，一个转左，一个在更远处转右。
「我的眼睛!」凯斯尖叫着。
我用空出来的手，将水瓶里剩下来的水挤到他脸上。亚莉现在剧烈咳嗽，像一阵阵爆炸般，嘎嘎声音不断，她的身体因此用力起伏，眼睛变得红肿。我们蹒跚向前，肺部充满着有毒气体。
我们经过另一端的拱廊，进入一道狭窄的隧道。烟雾从我们身后像巨浪般往前翻滚。
「我们要往哪走?」亚莉说，「前面有另外一个交叉口。」
「汪……幽……」凯斯呻吟，「周……」
「他在说什么啊?」亚莉问。
「往右走?」我重复说，「你是这样说的吗，凯斯?往右走?」
「堆……」他说，他的眼睛颤动，然后闭上。我想那表示「对」。
我们跛行着进入越来越黑的幽暗中。臭味减弱，但亚莉咳嗽得太厉害，几乎无法行走。我的心跳跳得很快，呼吸急促，粗嘎刺耳。我的眼睛整个肿起来，几乎瞇成一条线。「我觉得……好虚弱……」我边说，边挣扎着想呼吸。
「大火……」亚莉停下来咳嗽。「有毒气体……」
交叉口似乎比看起来还要远两倍。当我们终于抵达时，只能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动弹不得。
这里的空气比较清新，火焰在远处绽放黯淡的光芒。
「手电筒……」凯斯说，「掉进……背包里。」
亚莉打量着他的背包，覆盖在上面、被烟熏黑的蝙蝠粪现在凝固变硬，将背包染成黑色。我看得出来，她绝对不会碰它。
凯斯有将背包的拉链拉上，我希望里面的东西完好无缺。我拉开拉链，伸手探入背包里，按捺住我自己的反胃感。
不可思议的是，手电筒仍能运作。我将光束往左照。「准备好了吗?」
凯斯扭曲着脸。「我好痛。」他说。
他的脸血迹斑斑，双臂出现条状红肿，满是水泡。他的衬衫烧焦，破破烂烂，布料碎片被汗水和鲜血浸透。在碎布底下的烫伤肿得很厉害，呈现交叉状。「我们……我们得将你清洗干净。」我说。
「现在就得做。」亚莉从背包中拉出一瓶水瓶，猛冲凯斯的胸膛。
「啊啊啊啊啊!」他凄厉地尖叫着。
亚莉震惊地倒退一步。「抱歉!」
凯斯抽搐着。「你不会有事的。」我说。
他抓住我和亚莉的手。他的胸膛迅速起伏。「我快死了。留下我，你们走。」
「我们不能这么做!」亚莉说。
凯斯畏缩了一下。「等你们出去时……去找救兵。快走!」
我看着亚莉，我们不能任他自生自灭。我搂住他的肩膀，试图将他扶起来。「我们会逃出去的。回家，回到我们家人身边。我们三个都是。」
「别说了!」凯斯说，他的脸因痛苦而扭曲。「那报纸……《记事报》……」
他有幻觉了。「凯斯，报纸烧掉了!」我说。
「我的家人……」凯斯说，「也不在了。不是死掉……是离开了。」
我挣扎着站起来时，想起在烈火中燃烧的报纸标题。「凯斯，那篇文章……鸳鸯大盗?」
「你在说什么呀?」亚莉质问。
「妈……爸……」凯斯的眼神狂野又沮丧。「我从没看过他们……但我发现真相。无期徒刑……生下我时就放弃我。我经历过四个寄养家庭，还是五个?我不知道。坏……儿子，很坏，逃家……」
他的话很让人难过。
我的家人并不亲……我想起当我们谈到家人时，凯斯说的话了。「凯斯，我们不在乎你的父母是谁，」我说，「你要和我们一起走。」
「你有家人，」凯斯坚持。「我什么都没有。快走!」
亚莉的眼睛满是泪水。「凯斯，我们现在都一样了。我们现在只有彼此──」
「往……左……」凯斯说，声音变成粗嘎的低语。
「没错。」亚莉同意。
「不是……走左边……」他说，「大概……十五度角。不是直走，也不是很尖锐的角……十五度左右……」
他的声音愈变愈小。
「凯斯!」我大叫，摇着他。
亚莉摸摸他的脖子找脉搏。「他还活着。也许我们应该往回走……替他找救兵。」
「但马可──」我说。
「我们救不了马可，」亚莉说，「我们也许永远再也找不到他。但如果我们走原路回返，我们可以救凯斯一命。」
我将凯斯放到地上。如果带着他就无法再前进一步，我自己都已经濒临崩溃边缘。他的重量压得我原本就疼痛的左肩好痛。亚莉看起来也半死不活。「我们不能走原路折返。我们会被活活烧死，亚莉。」
「对，你说的对。」她瞇起眼睛往前张望。「好。他说十五度角。」
「你正在一个街道角落……」我喘着气。「妳依顺时钟方向转。右转是九十度角，往后是一百八十度，左转是两百七十度。」
我再次扶起凯斯，用脚丫将手电筒踢向亚莉。「拿去。」
亚莉弯腰捡起它，突然猛烈咳嗽起来，黑棕色液体从她嘴巴流出。
她点亮手电筒，照着前方。手电筒的光束随着她的咳嗽上下震动。一只蝙蝠从头顶飞过，吱吱大叫，在钟乳石间迂回穿梭。手电筒快没电了，光束现在很暗，但还是照出前方有个转弯处，大概十五度角。
「左转，」亚莉说，「然后祷告。」
带着凯斯移动让我的左边身侧传来阵阵剧烈刺痛，但我咬牙忍住。崩溃对我们俩都毫无助益。「好，准备就绪啰。」
「你确定你办得到吗?」亚莉问。
我坚定地点点头。「为了兄弟，我行的。」
*
隧道似乎永无止尽。蝙蝠在头顶吱吱怪叫，好像在斥责我们。我几乎无法走动，肩膀完全麻木。
我们只在必要时才用手电筒。我不小心把可怜的凯斯撞上墙壁好几次。最后，我踏进一个洞，我们俩差点飞了起来，我忍不住发出尖叫。现在我从肩膀到脚丫，全身都在疼痛不已。「放他……下来，」我咬着牙说，「我的足踝好像碎了……」
我瘫靠在墙壁上，将凯斯放在我的大腿上。他需要一个垫子，我以类似熊抱的姿势抱着他，眼睛闭了起来。
小睡一下不会怎么样啦。就一下下。
「杰克?」亚莉说，「你看起来好惨喔。」
我现在可以在脑海里看见他们。国王和皇后，他们在等我，但他们的表情很悲伤。
「我……尽力了。」我说。一阵轻柔的冷风吹拂过我的身体右侧，将我送入更深沉的梦乡，更接近乌拉尔和卡拉妮。
然后，皇后的脸开始变化。她庄严的五官变得柔和，重新形成一个我每天都看得见、非常熟悉的微笑。
「嗨，妈。」我说。我好想放弃，我想加入她。她过世好久好久了，我在剎那间便失去她。我好想念她。
「杰克，不要睡着!」亚莉在尖叫。
我在眼帘下可以感觉到一股朦胧的光芒，但我渴求黑暗。我准备好迎接它了。「把手电筒……关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