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黑暗中的圆盘
亚莉的尖叫声吓得蝙蝠从巉崖飞掠而出。她扑倒在马可身上，手臂搂住他。「你不可能还活着，我正抱着一具殭尸!」
「蛤?」马可说。
凯斯俯身观察马可，眉头紧皱。「你从高空摔下来，马可!」他鬼吼鬼叫，彷佛马可仍在昏迷中。「你听得懂我的话吗，马可?你从高空摔下来耶!从火山山顶耶!但你竟然还活着!」
马可瞥向我。「他为沙么那样讲话?我说话为沙么有嘶嘶声?」
我张开嘴巴想回答，但我的下巴只是打开，然后又闭上。这是不可能的事但却发生了。马可原本摔死了，他的下巴和牙齿散落在火山口中央。
但他现在又回到我们身边。完好无缺。
我们全都完好无缺。没有蝙蝠粪，烧伤痊愈。
从死神那里回返。
「马可，让我看看你的嘴巴。」我说。
他听从地张开下巴。我跪得更靠近时，亚莉也凑过来看。
我将他的脸转到面光的角度。他的前排牙齿只是刚长过牙龈线的短株。牙齿没有破碎，没有崎岖不平，也不尖锐，齿线平滑整齐，像芝兰口香糖。马可的嘴巴顶端，也就是硬颚，呈现粉红色，而且小小的，彷佛刚从婴儿口里移植过来。
亚莉倒抽口气。「他的牙齿……」
「他整个下巴，」凯斯轻声说，「在摔落时碎掉了。整个摔碎。」
「马可，」我说，「你可能不记得这件事，但你从很高的地方掉落。你应该翘辫子了，但你掉落在这个瀑布旁边，所以你没事。」
马可微笑着，露出一排粗短的牙齿。「偶素不死之身吗?」
「是因为水，」我说，「你……获得重生。」
「我什么──」
他说「什」时几乎咬掉我的手指。
「你的牙齿正重新长出来，」我说，「你的硬颚一定也在摔落时迸出你的嘴巴，但现在又长回来了，所以你现在说话时才会口齿不清。」
他的脸整个亮起来。「所与偶不会永远仄样啰?」
他现在坐起身，移动双臂，他脸上的割伤看起来比较没那么红肿了。
「马可，」我说，「你能站起来吗?」
马可耸耸肩，他转动双腿，将腿挂在岩脊上。
「看看他的腿，杰克!」亚莉喘口气说。
他的腿古怪地晃荡，歪七扭八，彷佛他每条腿上都长了三个膝盖。他纳闷地盯着自己的腿，左右挥动。「该尸。」他说。
然后他用力往外踢两次，双腿立刻回归正常角度，他发出尖锐刺耳的疼痛哀嚎。
凯斯呻吟。「他得停止那样做。」
「帮个忙，扶我起来。」马可说，扭曲着脸。「温柔点，老仙。」
凯斯和我搂住他，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入水中。他的脚丫碰到水底时，他忍不住大叫。瀑布的逆流在我们周遭打着漩涡，水深及臀部。「我们得回瀑布下方，」我说，「回到火山中心。我们就是在那找到你的。你撑得到那里吗?」
马可改变全身重心。他在水里休息了一会儿，深吸了好几口气。然后，他将双臂从我们的肩膀上挪开，坚定地将我们推到一旁。
他对着亚莉咧嘴而笑，说：「就像《绿野仙踪》里说的一样，走那条黄砖路吧。」
*
回到火山口后，马可坚持要捡回他所有的牙齿碎片和失去的身体部分。凯斯和亚莉在火山口远端的拱廊旁，忧心忡忡，窃窃私语。
火山口远端在我们进来的入口对面，那里有三个隧道开口。
我的眼睛一直盯着我们左边的巨大阴影。因为太阳的角度，有一部分的火山口地面陷入全然的黑暗。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迷雾缓缓渗流而出。我猜，那是碰到热烫岩石的水所发出的蒸气。
「我很确定其中一条隧道会衔接上我们刚走的路径，」凯斯说，「但我没办法记得是哪条。」
「你必须想起来啊!」亚莉说，「万一我们走回大火呢?」
「我不是机器，亚莉。」凯斯回答，「我只是很快地瞄了那个残株一眼。我那时还很紧张，我们正在逃跑，记得吗?我们或许需要小小勘查一下，试试每条隧道，排除任何死巷，看看能否找到某些记号或线索，什么都行。或许这样我就能全想起来啰。马可、杰克?」
「我会等到你搞清楚，」马可大叫，「我会找酷毙的懂西。看到森兽时麻烦尖叫一下，但别担心。我们是不死之身。我们有仄瀑布，喔吼!」
他在靠近瀑布入口旁，显然因兴奋而头昏脑胀。他对着光线举高一个肉块，敬畏地凝视着它，然后将它丢进背包里。
「我想要探勘一下，」我叫道，指向阴影。「很快就会回来。」
凯斯和亚莉消失在拱廊那头，我无法停止想着贝格德教授给我们上的课，那些有关亚特兰提斯心脏地带，和温德声称见过的神秘地方等等。现在我们看过那个地方了，但它实在并不怎么符合我的梦境，我的梦里没有岩壁，或这个有治疗功效的瀑布。
那片漆黑让我有点害怕。在正午时，怎么会有地方那么暗呢?
从岩壁的弯度判断，我估计到黑墙的距离深度不会超过二十或三十公尺。
我走进里面时尽量靠着岩壁。我现在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觉到我的头发慵懒地向上飞起打转。
自从我看到瀑布后，我的后脑杓就不断隐隐作痛，现在却砰砰砰地像鼓般抽痛。我摇摇头，试图忽视那股疼痛。岩壁领着我直接回头，我没料到会是这样。我应该是绕了一圈，毕竟火山口是圆的。
当我听到微弱、沉闷的音乐时，我停下脚步。那是种奇异神秘的声音交织，完全不像我所知的任何乐器，但那也不是歌唱。那声音随着我头部的砰砰节奏震动。
它令我无法抗拒，拉着我往前进，使我恐惧。
我转身想呼唤我的朋友，但从我喉咙冒出的声音闷窒而混乱不清。我的声音甚至不是个字眼，比较像鸟鸣。
尽管如此，我竟然莫名地傻笑起来。我无法抗拒，不断往内前进，对我的头痛置之不理。
这声音现在抓住我所有的感官，我同时感到兴高采烈又惊骇。它有着圣诞夜和贝利.里瑟的呼吸气味，母亲的微笑和马可碎裂牙齿的景象，海滩沙地和燃烧的蝙蝠粪的触觉。我没有办法逃离它的魔力，就像我无法让往下冲的瀑布返回源头一样，而且我也不想。
你并未处于险境。马可就在附近。
阴影中央有道蓝白色光芒。一个圆盘，它似乎是来自下方的地球深处，透过半透明的岩石闪闪发光，随着音乐节奏震动。迷雾从如铅笔般纤细的裂缝向上嘶嘶升起，雾里的东西则是一片朦胧。
我走得更近。圆盘中央雕刻着一个又深又宽的半球状凹洞，周边则是七个较浅的半球状凹洞，每个上面都有个象征记号。我弯腰靠过去细看，试图搞清楚这个谜。
它看起来像某种古怪的游戏。雕刻看起来宛如某些古老国家的地标。
不。不是地标。
我知道这些代表什么了。
姊妹、山形墙、美德和罪孽，赌博的男人幸运赌赢，大陆和暴风雨横生的海洋……
七。所有温德博士的线索──即便是外面的入口处──都牵涉到七这个数字。我开始想到学校，想到我在六年级时挥之不去的念头。「埃及金字塔……巴比伦空中花园……亚历山卓灯塔……」我喃喃低语。
这些是古代世界的七大奇迹，但它们究竟和卡莱机构、这座火山，以及亚特兰提斯有什么关连呢?
「呦，杰克……你跑哪去了?」
凯斯的声音零零碎碎的，像是从隔壁房间传来的电视声。我知道我该大声回应，让朋友安心，但那个圆盘在召唤我，命令我安静下来。
我现在看得出来了，那片雾霭来自中央的一个裂缝。那里或许就是制造声音的地方，宛如吹过竖笛的呼吸。
我慢慢靠近。雾霭柔和地爱抚着我的脸庞，让我精神一振。这是否就是火山瀑布具有治疗功效的真正源头，那个转变清水、赋予瀑布精力的源头?
我在迷雾如漩涡般的中心，看见一个凹凸不平的东西从圆盘中央突起，就像一把在变硬的汤中折断的汤匙，骯脏而孤绝。或者，那是古老小树苗死后枯萎、分裂的树干。它在这个拥有如此可怕力量的地方中格格不入。
我的头现在又开始痛了。我觉得好像有人将三只手指按在我后脑杓、兰伯达记号的三个点处，但我太过好奇，顾不得转身去看个究竟。我的手指包覆住小树时，一层灰尘和铁锈剥落下来。它比我想象中还要重，也比较平扁。绝对不是一棵树，也完全不是木头，可能是金属。
我一拉就轻易将它拉出，它发出清脆的咻咻声，我将它在光线下举高。若不是光线已经变得强烈，就是我的眼睛已经适应黑暗，我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出那是什么东西，那是一把锈蚀的剑，只剩半个尖锐刀刃，上面隐约可见一个蚀刻记号，设计得非常精致。有人显然曾经想要模仿亚瑟王，试图将剑拉出石头，但却适得其反，反而是将剑从中拉断。我环顾四周想找另外一半的剑，但怎么也找不到。
一种类似深沉打嗝的声音从圆盘中央，也就是我拔起破剑的地方传来。那音乐在片刻前还发出巨响，现在却在消逝。
「杰克?」凯斯的声音在我身后远处回荡。「怎么了?你掉进洞里了吗?」
他在黑暗中看不见我。他太害怕，不敢冒险靠近。我试图回答，却说不出话来。
「我们需要你的帮助，杰克。」凯斯继续说着，声音变得更紧张。「我们勘查了那三条路径。两条是死巷，另外一条没完没了，我们闻到一股类似户外的味道。马可现在和我们在一起，但手电筒没电了。杰克……?杰克?」
我听到凯斯往回跑的声音。当我的眼神再次落在那个圆盘上时，我看见剑刃原本插住的地方现在正闪耀着鲜艳夺目的蓝白色光芒，似乎有东西在由下往上推，试图破茧而出。
地面开始摇晃，我可以听到四周的岩石纷纷崩落。从地面上的小裂口传来爆炸的声音，冒出的东西不是岩石和土壤，而是一片炫目刺眼的白光。一阵粗犷的强风往上窜起，将我的脚丫举离地面，然后重重把我摔下。
我做了什么好事?我得把破剑插回去。它被炸飞出我的手掌，现在正躺在地上。我向前扑向它。正当一阵风吹得我打转时，我的手及时握住它。
光芒亮得让我看不清周遭。那个圆盘在哪里?
我滑到墙壁旁，猛地撞到头，一剎那间全部陷入黑暗。接着我听见一个刺耳的尖叫声，看见一大片鲜亮的红光。我感觉到翅膀的拍动，就像突如而来的疾风。
我的眼睛急速颤动，大脑忽而有意识，忽而失去意识。
保持清醒!
我逼自己弯腰走进强风中。那个圆盘现在是一片灿烂的亮白色，我无法直视它超过一秒钟。我得正确无误才行。
我咕噜一声，将破剑用力往下插。
它干脆俐落地插入石头内，安稳地嵌牢。
风儿往上朝太阳飞去，风声回荡一阵后消散。光芒回到地下，那个圆盘仍散发着灿烂鲜亮的光芒，但那股灾难即将发生的急迫感消失了。
我往后走时，迷雾再度开始升起。我慢慢远离黑暗时，双腿无法控制地发抖。
然后我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