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求雨
京城,午时,镇邪司衙门大院门口。
血菩萨独自一人靠在门柱上,抬头看着天色——奇怪了,按照平日里去觐见的时辰来算,麦芒伍早就该回来了;即便皇上有什么事情要留下他的话,那送麦芒伍过去的马夫也应该按规矩回来通禀一声。
要知道,二十八宿现在基本都集中在镇邪司里;若不是麦芒伍一直主持大局,这群家伙说不定早就惹得整个京城鸡飞狗跳了。血菩萨不善于言辞,自然是习惯独善其身。况且,这群家伙酒后经常吐一些大逆不道之言,自己借着酒劲真说不定会与手足大打出手。
眼不见为净,血菩萨总是习惯于退避三舍,省得麻烦。
这晴空万里,日子也实在是叫人身上乏倦,倒不如回得大堂,找个地方……
“嗯?”血菩萨心中一动,莫名抬头,果然看到了空中似乎有一个略微熟悉的鸟影。由不得多想,血菩萨即刻一跃而起,几乎是本能地朝着半空中的鸟影方向掠去。
没多久,血菩萨便落脚在京城外面,他四下看看,眼见得周围一个人都没有,这才抬起了自己的手,吹了一声口哨。
果不其然,一只六翅乌鸦从半空中飞得歪歪斜斜,身子上滴着血翩翩而至。
细细看去,那六翅乌鸦身上插着三四支箭矢,却依旧奋力拍打着翅膀,忽扇几下后乖巧地落在了自己主人的手里。血菩萨抚摸了几下乌鸦的羽毛,心里除了略微的心疼之外,还迟疑了一下:
咦,这是……
“在这边!”不远处,传来了几个人的喊叫声;很快,一队弓箭手打扮的人全副武装杀气腾腾,从街尾步伐匆匆地追了过来。血菩萨看看手中乌鸦身上的箭矢,又瞄了瞄对方箭篓里面的兵器,基本上可以断定就是这群人下的手。
果然,这群人跑了没几步,就注意到了站在街边的血菩萨,以及他手中抚弄着的六翅乌鸦——
这群弓手多少有些见识,显然认出了身材高大的血菩萨,一下子显得紧张起来:锦衣卫里面,这厮疼爱自己豢养的畜生可是出了名的,搞不好一怒之下大开杀戒也未可知。一时间这群人也顾不得什么规矩,纷纷半蹲着身子从背后抽了箭矢搭在弓上。只不过,眼下这群人瞄着的,却已经是血菩萨本人了。
血菩萨倒没有打算动手的意思,只是伸手用力地扯出了那些插在自己乌鸦身上的箭矢后摔在地上。
“毕大人……”为首的一人,看其穿戴应该是弓手之中的把总;此人见得血菩萨似是不想起什么争端,急忙先抬手拦住了身后的手下,然后毕恭毕敬地缓缓移步过去,作了一揖。
血菩萨斜眼瞥了一下,摆摆手,说道:“现下叫惯血菩萨了,之前的事情不必多提。”
“那……血大人,在下姓刘,乃是五军里的一名把总。”那人长吸了一口气,站直了身子,“我等皆是五军营里的弓手,奉命保护皇城周全。之前见有异鸟振翅而入,自然是按规矩办事。没想到,竟然是您的乌鸦……还望大人高抬贵手,不要见怪。毕竟这是皇上的意思……”
血菩萨点点头——确实,前几年皇宫之内便有这“铩羽令”:除了六部、五寺、三军可以飞鸽传书之外,另外罗列了几种可以驯服的鸟儿;如果这些可以被豢养的鸟类进了皇城,那便要射杀。
这条命令下达时,明里是防止有细作在京城活动,暗里朝廷上的人多多少少都猜测着皇上是针对镇邪司下的旨意——毕竟乌鸦这种鸟类太不吉利,皇上自然是不喜欢的。
所以,在京城内时,血菩萨从来不会在白天将自己的乌鸦放出去玩耍。今日里这件事,确实是自己落了别人把柄,所以血菩萨也不大能发什么脾气。
“刘把总辛苦……”血菩萨开了口,打算给双方一个台阶下,“这畜生自己多事,各位将士秉公办理,乃是本分。现在这畜生已经死透,事情算是了了,请诸位将士回了吧。”
一番话,说得倒是天衣无缝。只不过,对面的那些人不仅没有离开的意思,就连手中的弓弦都没有松开。
看到这般情形,便是血菩萨再三忍让,也不由得动了几分怒气,对那领头的刘把总说道:“怎的,大人这算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的……”那人盯着血菩萨手里的乌鸦,迟疑片刻,勉为其难地开了口,“有人看到说,那乌鸦脚上似乎带着类似于信件的东西。您也知道,最近京城里风头正紧,颇有些草木皆兵。事关重大,在下也马虎不得。还望大人可以让在下带回去那只乌鸦,也好交差。”
既然此人认得血菩萨,自然也该知道六翅乌鸦乃是血菩萨绝不露人的法宝;五营现在提出要带走乌鸦的条件,已经不是强人所难的程度了,简直可以说是骑在锦衣卫脑袋上拉屎。
血菩萨耐心地听完,沉吟片刻,冷笑了一声:“那我若是说‘不行’呢?”
那领头的刘把总知道血菩萨厉害,听完这句话,吓得忍不住退后了一步;不远处的弓手们也警觉了起来,抿抿嘴唇,手指略微活动了几下。
刘把总屏息了片刻,赔了一个笑脸:“大人何必认真呢,反而伤了咱们同僚之间的和气。在下就是那么一说,如果大人介意的话,就当在下没有提过。”
说着,刘把总再次作了一揖,退了回去,朝着自己那群弓手喊道:“都收了都收了!那乌鸦已经死了,你们比着弓箭对着锦衣卫的大人成何体统?”
一番喧闹,那些弓手互相看看,总算是松了弓弦。
血菩萨不再理会这些人,转过身挡住了自己的胳膊:那乌鸦亲昵地啄了啄自己的手心。血菩萨早注意到了绑在六翅乌鸦脚上的绸缎条,急忙轻轻拆开,扫了一眼之后神色并没有太多变化。只见血菩萨摊开了自己握着绸缎条的手掌,手心里面涌出一摊鲜血,渐渐将那字条连同那只乌鸦一起溶进了自己的身体之内。
“哎,皇上……”血菩萨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后仰望着天空,“您为何要如此这般呢……”
风响。
血菩萨匆忙回头一望——那群弓手并没有如约离去,反而列了阵队,在那刘把总的指挥下,趁着血菩萨回头的当口一起发箭。
平日里,在这个距离想要暗算血菩萨是不大可能的。只可惜,刚才血菩萨感慨之间一时露了破绽。等到血菩萨警觉之后,事情已经晚了——七八支箭矢贯穿了他的肉身,力透筋骨。
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血菩萨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伤口,抖了抖身子,嘴里涌出了一口鲜血。
即便五军和锦衣卫已经水火不容,那血菩萨也万万没有想到,他们竟然敢在京城动手。
那刘把总见自己这边占了先机,脸上已经不见了刚才的卑微,反而换上了一副胜券在握的得意,手臂也再次举了起来:“大人,您何必为难我们这些当差的呢?不过,大人尽可以放心,今天京城外面有所调动,已经驱走了闲杂人等,大人即便在我们这些小人物手里翻了船,也不会有人知道的。所以大人的名声必然保得周全。”
这番话的言外之意,血菩萨听得很明白:不会有人来帮自己了。
那群弓手已经按照命令再次搭弓上箭,刘把总的语气也越发嚣张了:“顺风,上一,放!”
箭矢再次袭来,横七竖八地贯穿了血菩萨的身体,将他射倒在地。
“去把他的头割下来,尸首带回去烧了。”刘把总背着手,吩咐着自己的手下斩草除根。几个手下收好了弓,抽出了腰间的弯刀。
躺在地上的血菩萨忽然间笑了笑,咳嗽了几声后重新站直了身子。
几个上前的人顿时一惊,匆忙退了回去。
“私下谋害朝廷命官……”血菩萨擦了擦嘴角的血迹,似乎并不在意,“刘大人,您这番举动,试问该当何罪?”
刘把总显然意识到大事不好,急忙勒令其他人再次上箭。
“感谢刘大人刚才明示在下。既然大人敢在这里动手,那想必真的不会有人来这里碍事了。”血菩萨甩了甩袖子,双手抱拳。不知什么时候,几只乌鸦已经蹲在了血菩萨的肩膀上,一边叼啄着自己的羽翼,一边瞪视着对面的人。血菩萨身上的乌鸦越来越多,他开口说道:“既然知道了这里不会有人来,那么……大人,您说是您的箭快呢,还是我的乌鸦快?”
那刘把总深吸一口气,嘴里酝酿的再也不是“放”字,而是一个“逃”字。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漫天的黑色羽翼便铺天盖地而来,顷刻间吞没了众人的身影。
血菩萨耐心地等待一切都结束之后,抬抬手召回了乌鸦。
之后,血菩萨闭上眼睛略微运气,身上的箭矢全部被吸进了自己体内,而那些伤口也在顷刻之间愈合。
十几丈之外,刘把总那群人刚才站着的地方,只剩下了满地的兵器、盔甲,而不见任何人影,地上也不见任何血迹。
这群人就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这样处理的话,日后老五也不会为难了吧。”血菩萨咳嗽了几声,嘴角的鲜血又流了出来。
虽然血菩萨明白自己伤势不轻,但是眼下还不是回衙门的时候。
按照自己刚才看到的信息,神机营马上就要移到距离镇邪司近在咫尺的地方了;关键时刻,身为镇邪司头脑的麦芒伍却又不能临阵而动……
倘若现在自己回镇邪司报信,那二十八宿里面可有几个家伙都和镇九州一样,是出了名的炮仗;麦芒伍不在的话,自己可压不住这些家伙,说不定一语不合几人就顺势造反了。但是单靠自己,想要拖住神机营……
情况紧急,血菩萨此时脑海里倒是冒出来一个可以帮忙的人。
思及此,他即刻动身,朝着京城西边的鬼市疾奔而去。
一路上,血菩萨已经琢磨明白了不少事:
是的,此时此刻,能拖住神机营的只有一人——那个和麦芒伍私交不错的鬼市老板。
只是,到底自己手里这段锦条是哪位朋友传过来的,却无从知晓……
单看笔迹,也不似是自己认识的人。
日后如有机会,必当对此人厚礼相报才是。
那血菩萨脚程极快,没多久便到了鬼市东边的湖泊处。放眼望去,摆渡用的小船远在对岸,而且也不见艄夫。这下不由得血菩萨有些着急:自己倘若是幻作乌鸦,这湖水倒也拦不住。但是,如此一来便是硬闯鬼市,恐怕刚刚落地就得厮杀一场。
且不说自己有伤在身,鬼市也不是好惹的。对于这点,血菩萨心里明白。
思忖了片刻后,血菩萨俯身蹲在湖边,用手指叩了叩那湖面,如同敲门一般,在湖水上激起了一丝涟漪。过了一会儿,水面上似是回应一般冒了几个泡泡。很快,两个鱼脸的半妖爬出了水面,呆呆看着面前的血菩萨发愣。
“嗯……不是伍先生啊。”其中一个鱼人仔细看了看来人之后,支支吾吾说道。
“灞波儿奔,我有事要请老板帮忙,请帮我传个话。在下镇邪司血菩萨。”血菩萨之前曾经见过这两个家伙,所以并不寒暄,直接开口说道。同时,他也按着平日里鬼市的规矩,递过去了一沓银票。
“认错了,我是奔波儿灞,脸黑的才是灞波儿奔。”那鱼人指了指自己身边的同伴,并没有伸手接那银票,而且语气里夹杂着几分不满。
毕竟被人认错这种事,说来也确实尴尬。
这奔波儿灞和灞波儿奔两条鱼精,都是鬼市里老板的手下。
传闻中说,奔波儿灞原本是老板养在鬼市池子里的一条鲇鱼,后来得了仙气日久成精。而那灞波儿奔的来历则更是传奇:它原本是老板从集市上随手买回来的一条黑鱼,扔给后厨交代要做成一盘子红烧鱼下酒,结果后厨一时大意,把这道菜给烧煳了,然后这道烧得焦黑的红烧鱼也日久成精,变成了今天的灞波儿奔。
两个家伙虽然修行不足,但是在老板的调教之下却也能化成人形。再加上他俩一直对老板的“知遇之恩”心怀感激,索性就赖着脸皮留在了老板身边,帮着跑腿打杂,顺便在鬼市里继续精修,打算日后能有所成,成为老板的左膀右臂。
日复一日,两人也算是大有长进:那奔波儿灞练就了一副好体格,在陆地上跑得不比人类慢多少;而灞波儿奔则更是出神入化,几年下来,一手红烧鱼做得是越来越好吃,就连老板尝了都赞不绝口。
“不过你俩练这些东西有个屁用?”老板每每赞赏之余,还是会忍不住咕哝几句。
论起忠心,这两个家伙倒也算是数一数二。所以老板才留这两个家伙在身边,跑跑腿传传话,也算是个身边人的差事。
血菩萨自问自己在鬼市的面子并不如麦芒伍那般大,喜怒无常的老板未必会见自己;而且说话办事方面,自己也肯定不如那麦芒伍周全。所以一番权衡下,才找了老板的人代为传话。
眼见得这两个鱼人没有帮忙的意思,血菩萨知道自己刚才失言了,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他甚至连赔笑都不擅长,只能勉强自己翘起嘴角,摆出一个自认为是致歉的表情。
倒是这个诡异的表情吓住了奔波儿灞和灞波儿奔,两个家伙纷纷后跳了一步,开口便是语无伦次,口称自己可是老板身边的人,若是在此动手的话老板势必不会善罢甘休,况且鬼市和镇邪司一直关系不错,大家何必弄成这样云云……
血菩萨点点头,受到了启发似的自言自语道:“两位的意思是,只要在下动手,老板就会出来了?”
奔波儿灞和灞波儿奔先是拼命点头,想了想后又拼命摇头。
“总之我们先去传话……”那奔波儿灞一把扯过血菩萨手里的银票,给灞波儿奔使个眼色,两个家伙迫不及待地一起跃入湖中。
血菩萨也没有耽误工夫,匆匆找了一根树枝,在附近的湿地上画弄了一番。不到半炷香的工夫,眼见得对岸的小舟朝着这边摇了过来。远远地望去,那小舟上除了奔波儿灞和灞波儿奔以外,还赫然坐着一个银发老头儿。
血菩萨知道,这是老板答应要见自己了。只是没想到,老板竟然亲自出了鬼市来见自己。
但血菩萨误算了一点:老板的脾气,向来是没有什么耐性的。这一番亲自前来,并不是打算给血菩萨几分面子;恰恰相反,老板是奔着来找血菩萨打架的。
隔着老远,老板便阴阳怪气地开了口:“那麦芒伍是不是不长记性?上次差了下人来见我,今日里又来……怎么着,真拿我鬼市当成菜市场了?那边的大个儿!今儿我就拿你打牙祭!”说着,老板便纵身一跃,置身于湖水之中。
片刻后,血菩萨只见本来还隔着自己百十丈远的老板,已经赫然化作龙形,在面前的湖水里探出头,舔舐獠牙瞪视着自己。而老板身后本来平静的湖水,顷刻间掀起了惊涛骇浪,形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水壁!
血菩萨知道老板亮了真身,肯定是发了脾气。但是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做了一个动作——一个让眼前的巨龙略微一愣的动作。
只见血菩萨端端站好,然后用尽了全身力气,跪了下去。血菩萨的身躯本已枯黑不堪,这一跪,膝盖位置传来了几声脆响。
“在下镇邪司二十八宿,血菩萨。”血菩萨忍着剧痛,毕恭毕敬地开了口,“今日前来求见老板多有得罪。只要老板肯帮在下一个忙,日后哪怕是要在下的人头,在下也……”
“给老子起来说话,老子是来找你打架的!”巨龙顿了顿之后,开口骂道。
血菩萨跪着没动,而巨龙瞧见那血菩萨膝盖的位置,已经皮开肉绽,血流如注。看来,血菩萨并不是不想站起来,而是站不起来。血菩萨的身子在也微微颤抖着,看得出是在忍受着剧痛。
巨龙嗅了嗅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失去了刁难对方的打算,被血菩萨面前的几寸图画吸引了注意力:“这是……京城的地图吗?”
“是的。”血菩萨没有抬头,但是知道巨龙指的就是自己刚刚画好的图样。
“你们镇邪司,这次要我做什么?”巨龙的鼻须抖了抖,给自己挠了挠痒痒。
“我想……”血菩萨微微起身,用手指点在了目前五军北大营的位置上,一字一句地说道,“请老板在此落一场雨。”
血菩萨知道,神机营多是火器;如果今日突然来一场瓢泼大雨,势必可以让他们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一点是之前麦芒伍在和血菩萨下棋时,无意中提及的。
幸而血菩萨将之记在了心里……不然,打死他也不会想到找鬼市老板求雨这条路的。
那巨龙听到这个要求,似乎一脸为难:“嗯,这件事啊……这件事有点……”
“老板似乎有难言之隐?”见得那巨龙吞吞吐吐,血菩萨抬起了满是汗珠的脸,开门见山地问道。
“我就直说了,你知道我和麦芒伍是多年旧交,我也知道你俩关系不错,所以我不会刁难于你。但是,有人特意嘱咐过我,今日不能降雨。是的,特别指定的日子,就是今日。说白了吧,你们锦衣卫得罪人了。而且交代这件事的人……”巨龙抖落抖落身子,渐渐回了人形,又成了那个睡眼惺忪的银发老头儿,“你们惹不起。”
特别指定的日子?惹不起的人?
两条线索连在一起,血菩萨不由得心里一紧。迟疑许久后,血菩萨倒吸一口凉气,斗胆开口问道:“交代老板的,难道是,当今圣上?”
“不,不是。”老板慌忙摆手,语气之中也带了几分提心吊胆,“这条嘱咐,是来自……你我都惹不起的,更上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