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劫数
目前,京城里所有的赌场都已经对近在眼前的武举开了盘口。
而一笑楼,除了是京城最有名的酒楼,内里还是方圆百里之内最大的赌场。
不过也难怪百姓不知道,从五年前建立之初,这赌场便一直神神秘秘的;听人说不仅有着朝廷背景,而且资金一度由鬼市所支撑,可谓富可敌国。朝廷的文武百官挥金如土,动辄上万两白银的赌局,一般的赌场是撑不起这船的。只有一笑楼,才能做到这一点:赢了,银子实打实带走,绝不含糊;输了,也必然有手段叫你吐出来。
听说已经有三四个二品大员在这里输了身家;自己被摘掉了乌纱不算,家里男丁被卖身为奴,娇媚的妻妾更是被卖到了附近的青楼为妓……
这一笑楼,不简单。
自从一笑楼在武举的盘口挂出了卷帘的名字后,来这里下注的官员可谓蜂拥而至;即便押卷帘的赔率已经低到了一比十三,却依旧让所有见过卷帘的人趋之若鹜。
最让人啧啧称奇的,则是有传言说刑部尚书悄摸带了十二三个身怀绝技的死囚,夜见卷帘。一炷香时间之后,刑部尚书走的时候,则是一个人离去的。同时,他信心满满地在赌场里押下了一个大数——
风声走漏之后,文武百官便开始纷至沓来了。
朝廷这些百官都是有手段的,尤其是关乎自己的真金白银,更是身体力行。为了防止有人在武举之前下黑手,很快三营的人便前来主持大局,先是将一笑楼的客栈清场,然后将一直风餐露宿的卷帘“请”到了客栈内休息。
百姓们自然是不知道这一点:他们只看到,卷帘住在一笑楼;而朝廷上的那些大老爷,也疯狂地往这里挤。
连高高在上的老爷都如此敬重卷帘,那卷帘是活神仙这件事还能有诈?
一时间,卷帘的信众倍增,几乎笼络了半个京城的人心。只是卷帘不再轻易见人,之前被缴走了泥僧的那些人更是后悔莫及,只能自己拿泥土捏了表示虔诚。
这一传十,十传百,几天下来,泥僧几乎人手一个。每日里,客栈的人出来,收走泥僧,交由卷帘亲自开光后再送还给众人。
在这段时间内,论起名声威望,卷帘可谓无出其右者。
今日也是如此,整个上午,一笑楼门口人声鼎沸。
只见一个戴着斗笠的人费劲挤出人群后,抬手敲了敲客栈的大门。很快,里面的跑堂开了门,打量着眼前的人。
这人也不说话,递上了一张名帖。小二并不识字,关上门带回去给当家的拿主意。不到半炷香的时间,一笑楼当家的亲自迎了出来,毕恭毕敬将这人请了进去。
“大仙在后院休息。”当家的领着此人到了内堂,便开口说道。
看来,即便当家的,也自觉没有资格面见卷帘。
这人点点头,自顾自朝着当家的指示的方向放步而去。
后院之中,已经听不到什么嘈杂。而卷帘并无避讳,正在院子之中打禅入定。只见他的左手手心朝下,地上凭空吸起了一股沙土,似是一根绳子一般被引在手心之中,脑门上也有了细细的汗珠。
听到脚步声,卷帘睁开了眼睛。虽然看不清来人的面孔,但是卷帘知道,现在这个时辰能被客栈放进来见自己的,最起码也得是京城二品以上的大员。
只是,卷帘并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反而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施主,有事吗?”
那人摆摆手,说自己只是来一笑楼等一个朋友,打算入了赌局下些银子。而来院子里也只是顺便而已……
说着,这人摘了斗笠,四下张望了一番。而他脸上,则是那三道令人过目不忘的整齐伤疤。
“原来是伍大人,”卷帘看到了麦芒伍,依旧没有丝毫心浮气躁,“我还以为,凭大人您五品的身份,是进不来这里的。”
麦芒伍双手抱拳,施了一礼:“咱锦衣卫镇邪司在京城,说话多少好使一些。”
“那么,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说话间,卷帘左手悬着的沙流,明显粗厚了一些。
麦芒伍从怀中摸索一番,掏出了一块腰牌悬在手中打转。这腰牌一看便知是锦衣卫镇邪司的,只是背面却充满了擦痕,被抹去了姓名。
“我有一个手下,无名无姓,前些日子出了意外,”麦芒伍开口说道,口气意外的虔诚,“只是我的身份,出城不便。这城里又没什么高僧。今日,是想麻烦大师,超度一下我这兄弟。”
卷帘笑了笑:“伍大人何必着急?过不了多少时日,说不定大人就可以亲自去见那人,以道衷肠。”
正说着,卷帘忽然间运气——手中的沙流仿佛开了花一般四处喷溅,紧接着,一口泥棺材从地下被吸了出来,掀在地上。
麦芒伍只是瞥了一眼,却不为所动。
卷帘这才站起身来,左手依然垂着,用右手擦了擦头上的汗珠。只是卷帘的手臂,清楚地滴下了些许血水。这一幕,多少令卷帘自己也有几分惊讶。
“不知道大仙昨天晚上睡得如何?”麦芒伍突兀地开口问道。
卷帘没有答话。
“昨夜是满月,本是一番美景,奈何突然之间阴云密布,随即彻夜失了月色。”麦芒伍继续说道,他踱着步子靠近,“倒是这风云突起,令我想起了一位故人……啊,扯远了。可能大仙睡得早,不晓得昨夜的这一番变故。”
卷帘勉强抬起自己的左手,仔细端详,自言自语道:“是啊……我既不知道月光可以伤人,也不晓得这红钱竟然如此厉害。”
听到这句话,麦芒伍眉梢略微一翘,旋即恢复了一般神色。
“奎木狼是你安排去的南苗,这我并不意外。甚至到了今天,我却还有一分佩服,能在几年前就如此布局,可见你绝非常人。大明能到今天依旧不倒,多少有你的功劳。只是,任何事物都有着推托不得的劫数,没有例外。”卷帘重新站直了身子,“而我,便是大明的劫数。你一直盯着那书生,试图从他那里找到方法来对付我,确实是一步好棋。但是……呵……”
卷帘甚至没有说透,一阵冷笑代替了后面的嘲弄。
那书生虽有些本事,却并非能与自己匹敌之人。不过……他身边的人……却是不得不防。
是的,卷帘记起来了,那个人才是他一直提防寻找的目标!
“我信大仙所言绝非危言耸听。一招‘崩国’,便足以令我等束手无策。”麦芒伍亲耳听到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依旧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只是在院子之中踱着步子,“不过,眼下更让我关心的,却还是超度我那枉死的兄弟。”
说真的,麦芒伍不仅只身一人前来,眼下的反应,多少令卷帘有些意外。院子另一端,远远地传来了客栈当家的一声招呼,看来是麦芒伍所等的人到了——麦芒伍便不再多说,转身告辞。
泥棺材渐渐龟裂,散成了碎片。卷帘用脚踏住地上的尸骨,随即作法。没多久,地上的人骨渐渐有了生气,骨头也随着皮肉慢慢生长完整,竟然变成了一副少女的模样。只见这女子缓缓睁开眼,看到了眼前的卷帘后,一脸惊恐。
而此刻,门堂里,又多了一人,也是戴着斗笠。
当家的领着麦芒伍进来后,即刻便小心翼翼关上门告退。麦芒伍左右端详了一番门堂的四周,每个角落里,都贴着一张符纸。
“大人放心,这里的谈话,外面的人不会知道,里面的人也不会知道。多少年的营生了,我比大人要小心。”等着麦芒伍的人摘下了自己的斗笠,显然知道麦芒伍担心的是什么,遂开口说道——
此人,却是铜雀。
“没想到……”麦芒伍略微恍惚,却自嘲地笑了,“一笑楼追查多年,就连老板都无法知晓为何鬼市的银子会来这里。原来,是掌柜的深思熟虑早有安排,怪不得连老板的鬼市都手到擒来。再加上之前掌柜的关于红钱的提醒……在下,佩服。”
这番话绝非挖苦,而是麦芒伍此时的肺腑之言。
铜雀并没有客套,只是抬眼看了看厅堂墙壁上悬着的十几块名帖——上面,都是这次参加武举、有概率高中的人的名字,后面则跟着一笑楼定的赔率,以便来这里的文武百官下注所用。而排在最上面的,则是两个刺眼的字:
卷帘。
“昨日收了一笔五寺的银子,现在已经是一赔十七了。”铜雀看着名帖,自言自语道。
这番话不禁让麦芒伍动容:不用细问也可想而知,五寺在这场赌局之中投了多少银两,竟然让赔率一夜之间锐变。
“那么……伍大人要见我,所为何事?”铜雀不再寒暄,直截了当地问道。
“并非是要见你,只是恰巧一笑楼在你掌管之下。”麦芒伍说道,同时手伸进了怀中,掏出来了一张银票,“我只是来这里下注的。”
铜雀伸出了戴着皮手套的手,接过了银票端详一眼,然后瞅了瞅麦芒伍:“伍大人,您这可是下了锦衣卫镇邪司的血本了……行,我帮你入账。”
“我买卷帘输。”麦芒伍并未理会他的挖苦,说话的语气倒是格外坚决。
“哦?”铜雀听到这里,皱了皱眉头,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我可都知道卷帘是什么来头,这和拿银子打水漂没什么区别。”
“我有个手下,跟了我多年,”麦芒伍绕开了铜雀的提醒,自顾自说道,“之前,他死在了京城之内,整个人似是中毒一般浑身发青。切开皮肉查看,五脏六腑全是沙子,仿佛被活埋了许久。按道理来说,京城内的官员是不允许参赌的……但是不怕掌柜的笑话,锦衣卫镇邪司一向清贫,才出此下策,帮着我那兄弟——以及其他要死在这次武举的同僚,准备一些抚恤的银两。”
麦芒伍掷地有声。
你死我活的决心,无外乎如此。
铜雀耐心听完,随即将银票收入了自己的袖口之中。
“您是第三个赌卷帘输掉武举的傻瓜了。”铜雀饶有兴趣地说道。
“哦?”麦芒伍听到这里,不免好奇。
“卷帘总觉得,人与妖即便不怕死,但是弱点相同,那便是,会屈从于恐惧。是的,确实如此。卷帘便是恐惧的化身,就连我也怕他怕得随时会尿了裤子。只是,他还是看不透人的本质;我历来只信一句话,那便是……”铜雀哈哈大笑,却又顷刻之间,变了一个表情。
那孤注一掷的神色,落在铜雀脸上,竟然显得如此合适:
“有钱能使鬼推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