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解蛊
天牢里,水池中的老板已经化作了白胡子老头儿的人形,一把从水底拽出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吴承恩,将他甩在了地板上。
“再来!”吴承恩喘了一会儿,又爬起来,想要重新跃入水池。
这水池并非普通的水池,内里竟然另有乾坤——水池连接着大海,海水的湿咸气息笼罩。吴承恩在水下练习使用龙须笔,因为海水浮力大,真正加了龙王龙须的笔是很重的,最初的时候他甚至都拿不起来。好在经过训练,慢慢掌握了诀窍。
“应该差不多了。”龙王低声感慨了一句。
吴承恩看着是个柔弱书生,却有股子韧劲,在海水里泡了许久,竟然也没喊停。还是他觉得差不多了才把人拎上来。
“那我再试一次。”吴承恩握紧龙须笔,转向镇九州。
再试一次。
镇九州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径自重新在铜柱之间撕开一个裂缝,从笼子里走了出来,满不在乎地站在吴承恩的面前——他丝毫不觉得这一次尝试会有什么意义,顶多是替自己打发打发漫漫长夜而已。
吴承恩哆嗦着身子,海水的冷已经将他浸透,他看着自己面前的镇九州;装上了新的龙须的笔管,仿佛千斤重。只见吴承恩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抬起右手。
本来白色的笔尖,却在天牢内迸发出一抹大海般的湛蓝光芒;而笔触位置,也仿佛凝了海潮似的自然湿润。吴承恩咬咬牙,整个身子旋了一圈,借着这股力道才将笔戳在了镇九州的心口处。
镇九州身子微微一晃——他万没想到吴承恩似有似无的一笔,力道竟然有这么深重,仿佛一道海浪拍在了自己的身上。紧接着,刺骨的寒流开始在自己浑身的血脉之中肆无忌惮地冲撞,似乎是一股股海水涌入了身体的每个角落。
镇九州虽然表面不动声色,身子却晃了晃,险些跌倒在地——身旁的麦芒伍急忙抬起一只手扶住了他的肩膀——一口污水从镇九州的嘴里涌了出来,夹杂着浓厚的血腥味。心脏位置的永生蛊虫此刻也是慌张异常,第一次发出了刺耳的嘶鸣声。
吴承恩喘着气,缓缓将笔尖向自己的方向拽了拽。一股蓝色的海流被拉扯了出来,牵扯在永生蛊与笔触之间奔波不息。永生蛊亮出了几只锋利的爪,死死抓住镇九州的心脏,掐出了不少鲜血。
“很疼。”镇九州说道,头上汗如雨下,但是口气却爽快得不得了。看来,宿在自己身子里的蛊虫破天荒地慌了——也就是说,这一次,应该行得通!
但是,吴承恩却并不好过。眼看连在两人之间的海流颜色渐渐变得乌黑,不晓得凝了多少妖气在里面。那股乌黑越重,自己拿着笔的手掌越是变得干枯。
老板和麦芒伍眼见事情不好,却各自所想不同:麦芒伍抬手,想要在吴承恩的丹田和命门两处下针,将他全部的潜能都逼出来。那永生蛊已经落了下风,这个机会千载难逢,只要吴承恩能够再努一把力,指不定就能除蛊成功……
这种机会,麦芒伍自然是不会轻易放过的。
而老板猜测的,也同麦芒伍差不多。但是,老板看得明白,那永生蛊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只是被吴承恩引得要离开镇九州而已。要是这黑流真的碰触到了吴承恩的肉身,估计永生蛊只会转移一个宿主而已。
唔,好歹也是刚刚被自己训练过的人……老板不想看他被永生蛊当作下一个宿主,反倒是那镇九州,都已经被永生蛊寄生这么多年,再多几年也无妨。
“好了,少侠尽力了。”老板开了口,抬手便握住了吴承恩的手腕,想要将他拉回来。没想到的是,老板的手却被那漆黑的虫油崩开了。
吴承恩使劲摇头,示意老板不要靠近。只见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左手,从怀中抽出了那本始终不曾离身的游记,然后猛地将笔抽了回来——
霎时间,一阵光芒闪烁,龙须笔引出的这一段海流转了方向,连绵不绝地开始汇入书中,化成了行行道道诡异的文字印在了书上。这一幕,大概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书中那些凌乱的文字,终于汇成了三个字:永生蛊。
光芒瞬间散尽,吴承恩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满头大汗。镇九州咬着自己的嘴唇,低头朝着自己胸口看了一眼:这是多少年没有见过的情景啊。
自己那千疮百孔的心脏,竟然重新开始跳动了。一直攀附在上面的黑色虫子,不见了踪影。
“竟然真的成了?”老板难以置信,急忙伸手覆在了吴承恩的心口——还好,永生蛊并没有入侵到吴承恩的体内。只是,眼前这小子竟然破了卷帘的蛊虫绝技,实在叫人意外,也算不枉费自己贡献的这根龙须了。暗地里,老板瞥了一眼旁边的麦芒伍,感慨一番:不愧是镇邪司管事,竟真被他找到这么一个人能解永生蛊。
只是,麦芒伍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欣喜之色。镇九州身上的伤口开始不断流血,而藏在他身体内的其他蛊虫似乎已经知道这具肉罐里面的蛊王已经离去,于是它们开始迫不及待地破卵而出。
果然,破了永生蛊后,镇九州的寿数便所剩无几了。
“这是奎木狼托九剑带回来的舍利子玲珑内丹,据说能够提升妖力。你现在……”麦芒伍掏出舍利子玲珑内丹,递给镇九州。
镇九州看了一眼,并没有接。
麦芒伍叹了口气:“莫要辜负了奎木狼的一片心意。”
话已至此,镇九州也不好说什么,将那枚内丹接过来小心地收好。
“天气寒了,突然想去喝一杯。”镇九州的嘴角还在流血,他抬手随意抹了抹,并不在意。
“好,”麦芒伍说道,“这个时辰外面没有开张的酒馆,倒不如收拾收拾,回衙门与其他人见上一面。”
镇九州点点头,却听血菩萨的声音忽然从天牢门口传来——
“皇上……您怎么……”
皇上!
这个时辰……这个地点……皇上怎么会来?
“朕来瞧瞧镇九州,你们不必惊慌……”另一个声音响起,虽显稚嫩,却不掩威仪。
竟真是皇上驾到了!
麦芒伍来不及多想,急忙将李棠和吴承恩拉到了自己身后。而那行事不拘的镇九州,竟然也俯身抓起一把稻草挡住了私处。准备妥当之后,脚步声已经到了近前。
“微臣,恭迎皇上……”麦芒伍与镇九州同时开口,毕恭毕敬跪在了地上。
吴承恩虽然不懂规矩,却也学着麦芒伍的动作一起跪了下去。
麦芒伍刚要松一口气,却发现李棠仍在角落里,手握着剑,站着。
麦芒伍朝李棠使了个眼色,李棠却仿佛没看到一般,她站在一群匍匐跪地的人里,显得无比突兀。眼看皇上越走越近,麦芒伍赶紧低下头。
“无须多礼,你我本是棋友,今日不论君臣。”皇上似乎没看到李棠,相反,这一开口,反倒解了麦芒伍面前的死题,“众爱卿起来说话,倒是方便。”
看来,皇上今天心情不错。
镇九州同麦芒伍互相看看,随即匆忙站起了身子。
还未等麦芒伍开口,皇上头也不回指了指身后还跪在地上的吴承恩问道:“想必这就是你想要推举加入二十八宿的人才吧?”
麦芒伍即刻回道:“皇上慧眼,正是此人。”
“这个时辰便来了这里……初试已过?”皇上继续追问道。
“吴承恩抽签落在乙组,用了不到一刻便杀出重围。”血菩萨在皇上身后飞速回道。
皇上脸上露出了一分喜色:“身手不错。怪不得伍爱卿如此固执,这二十八宿的人选非要同朕争执一番。朕当初还以为,是伍爱卿不喜欢朕插手镇邪司的事宜。看来,倒是朕心胸狭隘了。”
一番话兵不血刃,却听得麦芒伍流了冷汗。一旁的镇九州同血菩萨倒是无碍,反倒觉得皇上此言是对镇邪司的赞许。
“皇上言重了。”麦芒伍定定神,回道,“此人本名吴承恩,之前便多得镇邪司留意,此次入京也是准备周全。臣特意为他起了一个吉利的名号:镇元。期许他多经历练,日后可以顶了奎木狼的缺儿,为朝廷镇守边疆,不愧今日偶得魁元。”
麦芒伍一番解释,倒是讨了皇上的欢心。
“哦,你便是吴承恩……”皇上上下打量了一番跪在地上的吴承恩,脸上倒是流露了几分欣赏的神色,“之前,朕对你的文试考卷有几分印象。虽然写的是山水游记,但是文笔尚可。镇元……好名字啊,可见先生对你抬爱有加。好好珍惜,别辜负了伍先生对你的一片苦心。”
吴承恩心中腹诽着:其实这名字是他以前用的笔名啊,那麦芒伍不过是因为私下调查过他,然后随手用了这名号去报名而已……
当然,腹诽归腹诽,他还是抬了头,一脸惊喜;文试的卷子,吴承恩并不晓得天下的道理,索性自己写了游历南疆的件件琐事,以及卷帘危害一方的种种罪行。结尾处,他自然是建议皇上应该先收南疆。
毕竟南疆的卷帘称霸一方,若是就这么放任不管,岂不是给天下百姓埋下巨大的祸根?
没想到自己一篇胡言乱语,竟然得了皇上的赏识……想到这里,吴承恩忍不住得意地朝着李棠望了一眼:亏你还常常数落我的文笔,怎么样,知道是自己没眼光了吧?
按照这一路上的默契,当吴承恩得意地、气愤地,或者不管什么表情地望向李棠的时候,李棠一般也会不屑地瞥过来,无论如何也要和他斗上一会儿嘴。可是这一次,吴承恩看了李棠好几次,她却根本没有察觉——或者,看见也假装没看见,她只是握着剑,用清冷的目光看着皇上。
不过,显然皇上今日来天牢,并非只是为了称赞吴承恩几句。只见皇上走了几步,停在了镇九州面前。
镇九州才刚刚被解除永生蛊,这会儿看起来十分狼狈,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体内的永生蛊解了!真的解了!
皇上挑了挑眉:“恭喜爱卿脱离苦海,今后可还要为我大明多出一份力啊!”
“是!镇邪司每一员都任凭皇上调遣!”镇九州回道。他虽然知道自己破除永生蛊后就活不长了,但不妨碍他为镇邪司再出一份力——之前神机营异动,差点炮轰镇邪司一事,一直令镇九州耿耿于怀。
当然,真正耿耿于怀的是麦芒伍。
镇邪司二十八宿从来都是听命于皇上,奈何其他势力看他们不顺眼,总是将他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一言不合就上奏,皇上年纪小,免不了被谗言蛊惑,如今机会难得,一表忠心总没错。
果然,皇上龙颜大悦:“朕就知道,伍大人和镇邪司都不会叫朕失望。眼下京城不太平,还要仰仗伍大人多多费心了……”
“皇上言重了,这是臣的职责所在……”麦芒伍心中松了口气。
原来皇上还是倚重他们镇邪司的,而不是一定要置他们于死地……
“皇上龙体为重,这天牢里湿气太重,待久了恐怕不妥。不如微臣同血菩萨送您回去。若皇上有何吩咐,着人来传便是。”麦芒伍小心提议道。
皇上点头,倒也不打算为难众人,转身便准备离去。身后,镇九州等人又匆忙下跪,恭送皇上离开。
只是那李棠,同皇上擦肩而过之际依旧不发一言,也没有打算下跪。
麦芒伍解释道:“这女子不晓得规矩,还望皇上宽宏大量……”
皇上笑了笑,并不理会,只是朝着天牢门口迈步,同时自言自语。
“爱卿不必惶恐,朕要她一个小女子跪下,何用之有?”皇上的语气似是调侃,但下一句,却暗含野心——
“朕要的,是日后李家跪在朕的面前。”
麦芒伍猛然收住了自己的步伐,抬起头,惊讶地望着皇上的背影。
“伍大人不用送了。毕大人跟着朕便好。”皇上随意地摆摆手,示意麦芒伍就止步于此。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说一般。而血菩萨和麦芒伍对视一眼,在麦芒伍的示意下牢牢跟住了皇上的脚步。
李家……
麦芒伍不敢去想,皇上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不过,即便皇上知道了李棠的身份,麦芒伍也并不意外;毕竟京城之中,还没有任何事能够瞒过皇上的耳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