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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夙愿

第五十一章 夙愿

镇九州虽然走路说话都很正常,身体里的蛊虫却仍然在作祟,隐约可以听见春蚕作茧般细微的声响。虽然这些蛊虫不及永生蛊,但一旦爆发,也不容小觑。

麦芒伍却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般,顾左右而言他:“有什么想要下的馆子吗?我去定下来,咱们也好聚一聚……”

“其实,你无须避讳,我也不怕你笑话,”镇九州回头,瞥了一眼麦芒伍,咧嘴笑了,“我知道自己死定了,现在还有三桩心愿未了。”

“你说。”麦芒伍抬手,摆了一个“请”的手势。

“今晚吃饭倒是不必。第一,我想去青楼里找个头牌女子,风流一番。”镇九州开了口,语气难得地躲躲闪闪,“这件事,可能是最难的。”

此话并非推辞。确实,在京城里风流看似简单,只要有银子便可。但是,对于镇邪司来说,银子还真是一个大问题。

麦芒伍只是点头:“我想办法,今晚。”

“第二……听说今年西域给皇上贡了一坛好酒,用在寿宴上的。”镇九州话没说透,口水都快流下来了;这件事可大可小,麦芒伍微微皱眉。这坛酒,麦芒伍也是知晓的。如果皇上肯割爱的话,就是小事一桩。但是如果皇上觉得这镇九州越了界限,贪得无厌的话……

“好。”麦芒伍点头,算是应承。

“为难你了……”镇九州也知道,自己所提之事,绝非嘴里面说一个“好”字这么容易。

“第三件?”麦芒伍继续问道。

镇九州抬起眼,看了一眼麦芒伍。

麦芒伍直接回道:“不行。”不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他绝对不想镇九州对上卷帘,即便镇九州是镇邪司的撒手锏,可是对上卷帘很可能意味着以死换死,他不会让镇九州故意去送命的。

“只是去揍卷帘一顿,”镇九州似乎早就知道了麦芒伍一定会拒绝自己,所以有些底气不足,“你只要告诉我他在京城哪里,你信我,我绝不会乱来。”

“不行。”麦芒伍语气斩钉截铁。

镇九州叹口气,暗道,自己是任性了些……

也罢,前两个愿望若是能成真,自己这辈子,也算是值了。

“我去想办法,你跟吴承恩先回镇邪司。”麦芒伍道,又多嘱托了吴承恩一句,“吴公子,此番你能帮镇九州解除永生蛊,可谓功不可没,我镇邪司定牢记此恩……”

“你太客气了,”吴承恩摆摆手,“要是可能,我也想喝口西域来的美酒,不知有没有我的份?”

“这是自然。”麦芒伍又看了一眼镇九州。镇九州冲他嘿嘿一笑:“放心吧,我会乖乖回去的。”

然而,他越是这么说,麦芒伍就越是不放心,可是没办法,为今之计,也只能先相信他了。

其实,镇九州心愿的两件事,麦芒伍都有对策。他之所以一直没有说,就是为了让镇九州觉得自己的要求格外异想天开;如此,他才会碍于情面,老老实实回镇邪司,而不是吵嚷着找卷帘报仇。

出了天牢后,麦芒伍便直奔鬼市。

因为之前铜雀忽然拜访他,并向自己报信,说卷帘委托他跟李家大小姐透露想要逃离京城一事,麦芒伍知道,铜雀此时断断不会在一笑楼里招惹卷帘,如果自己没猜错的话,他一定是躲在鬼市之中严阵以待,直到武举决赛胜负揭晓后才会露面。

麦芒伍知道,最出名的青楼,想要入内潇洒一番,还要最好的女人作陪,银子起码得准备上万两。眼下镇邪司账上,满打满算也只有三千两左右……镇九州也并非不晓得衙门的状况,敢开口提这个要求,着实令人为难。

看来,自己只能是厚着脸皮找那铜雀借了。

另一方面,麦芒伍手中也早有消息,知道西域今年其实是进贡了三坛好酒给皇上贺寿——只是到了京城后,礼单上却变成了一坛。看来,五寺里面有人中饱私囊,对贡品下了手。不过,五寺的人并没有这种不要命的酒鬼,多半是偷了贡品换钱。京城之内,敢销赃贡品的地方,闭着眼想,也知道是哪里。

鬼市里的人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好在,鬼市里倒无畏于朝廷规矩;只要有钱,便有货。

只要有钱。

这两件事加在一起的话,绝对不是小数目。麦芒伍只打算与铜雀做一笔没有担保的借贷,并不想有任何其他利益的交换。大不了,日后多还银子便可。只要能稳住镇九州,钱,真的只是小事而已。

镇九州、吴承恩以及李棠都从天牢出来,往镇邪司衙门的方向走了一段路,忽然被半空跃下来的几个人拦住。

为首一人上前恭请道:“大小姐,请随吾等离开此地!”

原来,这几人正是不断烦扰李棠想让她回家的执金吾。李棠前两天才刚打发了他们,此刻也故技重施:“我这不正要离开吗?你们暗中随行就是了。”

“属下是说——离开京城!”

“不行!我还没——”李棠的话没说完,就被执金吾打断。他乃执金吾里的二当家,虽然长得瘦小,力气却不小,只见他掏出一块白手帕,先包住手,然后才扣住李棠的手腕,强硬道:“大小姐现在身处险境,还任性妄为,属下不得不以下犯上,还望大小姐恕罪!”

其他几个执金吾也都用手帕包了手上前押送李棠:“还望大小姐恕罪!”

“喂——你们放我下来!大胆!你们几个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快点放我下来,听到没有!”李棠一边挣扎一边数落他们,无奈这几个人铁了心要带她离开,油盐不进,她只好求助吴承恩,“吴承恩,你还愣着做什么,快来帮我啊!”

吴承恩拿着龙须笔,另一只手伸入怀想要掏火铳,但想想这些人是李棠的家奴,之前也曾好言相劝,让李棠随他们回家,可惜李棠搬出大小姐的架子让他们知难而退。这回不知怎么,竟然如此强硬,而李棠可能并不想伤他们所以才被钳制住,否则她拔出锦绣蝉翼刀,一刀斩下来,谁还敢放肆?也不至于被他们这样拖走。

于是吴承恩把火铳收起来,正考虑如何营救李棠的时候发现镇九州哈哈一笑,从他身边跃了过去,很快就只剩下一个背影。

“喂,你去哪儿?不是说要回镇邪司衙门吗?”吴承恩喊道。

“我去哪儿你就别操心了,先跟你这位李大小姐好好谈情说爱吧!”镇九州的话传来,彻底不见了踪影。

“谁跟他谈情说爱,你眼瞎了吧——”李棠不甘心地回吼一句,却也被这几个执金吾抬着渐行渐远,“吴承恩!”

吴承恩一时不知道该追哪边,最终想到麦芒伍的嘱托,原地跺了跺脚,扬声道:“你先稳住他们,等我找回青玄再来救你!”

李棠有家奴保护,应该没什么危险,最多被关一两天,她那么聪明,很快就能脱身的。即便不能脱身,被保护着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其实,正如吴承恩所想,执金吾正是这么打算的。他们之前劝说李棠无果,想着反正是镇邪司的人,他们只是“逢妖必杀”,对人,哪怕有可能是敌对势力的人并不会轻易动手,更何况是他们李家的大小姐,对方出手前总要掂量掂量。再说了,有他们这些执金吾暗中保护,大小姐任性些要在镇邪司出入倒也无妨。

但此次不一样。

——他们暗中跟随大小姐到天牢处守护,却突然发现大明皇帝也去了天牢!还跟大小姐有接触!

因为天牢里几乎都是大明的人,他们又人手不足,虽能暗自潜进去,却并不能随意出手刺杀皇帝。他们的首要任务是保护大小姐,所以,执金吾隐藏在暗中一直没有出手,直到皇帝离开,大小姐从天牢出来,他们才跳出来,拼着被大小姐嫌弃也要先把大小姐守在他们眼皮底下!

京城实在是太危险了!

另一边,吴承恩还在埋怨镇九州乱跑,这么快就不见踪影了。

他不知道的是,镇九州逃跑的方向虽然不是镇邪司,他却在半路又改道转回了镇邪司。

原因无他——只因他根本不知道卷帘在哪儿。与其无头苍蝇似的在京城乱转耗费体力,倒不如先回镇邪司,诈一诈同僚的口风。

所谓近乡情怯,镇九州在天牢住了好几年,现在回到镇邪司,反倒磨蹭了许久。

大堂门口,镇九州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推门进去——里面,依旧是空无一人。这倒没令人意外——大敌当前,二十八宿自然都各有各的职责,驻守于京城之内。

“还以为大当家能在呢,”镇九州略微失望,他一边走一边叹了口气,“我提的要求,听起来格外难办吧……老伍一定觉得,即便有办法,但是任性如此,我也不能心安理得吧……”

镇九州踱着步子,在地砖上左踩右踩;十几步之后,一声机关响动,一扇通往地下的暗门露在了镇九州眼前。

“坏就坏在,你总是把兄弟想得太简单。骗你,实在是太容易了……”镇九州说着,走进了暗门,朝着下面绵长的楼梯走去。

不晓得走了多深,终于,一根火把照亮了一扇铁门。镇九州笑了笑,抬手扇灭了火光——一下子,铁门径自打开了。

这是一间暗室,里面四壁空旷,什么装饰也没有。房间之中只有两顶白色的轿子;轿子很像是五寺大人坐的那种,除了并非是八抬大轿之外,用的料子乃是一模一样。白色的丝绒之中隐了银线,可以防住各种兵器偷袭。而布料的夹层中间,也埋了许多经文,可以抗住妖气的侵扰。

能坐上这种轿子的人,身份必然特殊。

镇九州走到房间里,身后的房门立刻关上。

“为何是你来?”其中一顶轿子里面,传出了发问的声音。

没等镇九州开口,另一顶轿子里面,已经有了兵器抽出来的声响:“这不是废话吗,他在天牢那里就支开了伍大人,又在半路甩掉那书生,现在独自下来,你说他要干什么。”

镇九州哈哈大笑,然后搔着头道:“如此便简单了,我刚才还一直想怎么开口呢。”

“大家都是二十八宿,非要闹到如此吗?”刚才最先发问的人踌躇了片刻,叹口气。

“从卷帘进京,估计便是你俩监视着。我现在命不久矣,也只能出此下策。”镇九州双手抱拳,以示抱歉,“还望两位兄弟告诉我卷帘的下落。你俩乃是咱镇邪司最重要的人,只要有可能,我断不想兵戎相见。伤了你们的话,我便不能痛快地赴死了……”

没人回答。

“这便是要决裂了。”镇九州并不意外——试问二十八宿之中,哪个不是忠肝义胆?

轿帘各自掀开,两个身影走了出来。一个身形如同猴子一般,戴着眼罩,拄着拐杖。而另一个,则是扛着一把长长的火铳。面对着杀气渐起的镇九州,二人毫无惧色。

镇九州不打算耽误时间——他知道,这两人一心不可二用,一旦动手,就会跟丢了卷帘。所以,眼下就是要快。

“千里眼、顺风耳……”镇九州揉了揉自己的肩膀,将手攥成了拳头,“镇九州,得罪了。”

夜已深。四周格外安静。

因为失去了镇九州的踪影,又不知青玄到底去了哪里,吴承恩在路上走走停停,最终掏出了他的书箱,拿出今天为镇九州解除永生蛊时用的那本书。

他自己的书他自己最清楚,用度妖手段写进书里的故事,都能从故事里找到蛛丝马迹。

吴承恩匆匆翻到了最后一页,看到了永生蛊这一篇;细细看去,三个凌乱的黑墨文字却有脉络,留白处隐隐成了文章,记录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细节。这些故事多半只与镇九州相关,并没有发现预想中卷帘的行踪或者弱点。

吴承恩捧着书皱了皱眉,一无所获的他并不甘心,索性继续细读书卷里的文字——但是,一股不适感很快涌上了心头:书卷之中详细记录了镇九州的片片回忆,读来都是其如何被刑部想出的毒刑所折磨。这些回忆,透过书里的文字,径自冲进了他的脑海——水淹、土埋、斩首、断肢、车裂、火焚……他的眼前,甚至浮现出了当时鲜血淋漓的画面,以及镇九州始终冷笑的嘴脸。

“还不够,”镇九州的声音,说不清是绝望还是期待,“再狠一点。诸位大人,这样下去,我会睡着的……如此一来,倒在皇上面前失了分寸。倒不如试试那边剥皮用的钩子?”

“爱卿言重了……倒不如,朕亲自来试一试?”

另一个身影,另一个声音,涌入了画面之中。只感觉到其他的回忆纷纷退让,似乎都不敢再接近。

吴承恩一面觉得恐怖,但是却也有了兴趣。

大段的回忆不断地从书卷中浮现而出。镇九州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人了吧……这种病态的心智,简直与那些冷血的妖怪如出一辙,让人感受不到一丝光明。

从一开始的惨叫声到后来的冷笑,整段回忆越来越安静。

黑暗,绝对的黑暗……一只纤纤玉手,用尽了浑身的力气从幽暗的深渊中探来,死死扒住了黑暗的边缘。似乎这只手的主人想要逃出永生蛊的控制一般,不肯放弃久未谋面的光明。

“我要见他一面再死……”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响起,这声音透着几分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过;即便这个嗓音听起来十分微弱,但是其中的坚决却是不可动摇的。

“玄奘,我要见你一面再……”

吴承恩猛地回神,只见那“永生蛊”三个字渐渐洇了墨汁,凝成了黑色的线条,在书面上张牙舞爪。

吴承恩急忙拿出龙须笔,点在那墨汁上,重新写进了书里。

奇怪,平日里封印进书里的妖物,即便戾气再重,也绝不会如此暴躁不安。难不成是因为换了那巨龙的笔,用不惯才失了手?

莫非……至少还有一只永生蛊在外面?刚才……他仿佛感觉到,还有人被困在永生蛊之中。而且,那是个痴情的女人。她一直喃喃说着,要见一个人一面再死。

吴承恩捏紧了笔——这便说得通了——看来,这些蛊虫本是一体,它们共享着意识。只是封印其中一只的话,它与外界仍有联系。

果然,这蛊虫作为卷帘的法宝,并不简单。

书卷里,永生蛊依旧在抖动着,似乎不肯老老实实地被困住。只见它的触手还隐隐从书中探出,指向一个方向。吴承恩心下一动,跟着蛊虫指的方向,追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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