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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探索同伴 1

  「别站着说话,到我的营地来吧。」

  这个自称「大口先生」的大叔率先带路,领着真和城田走过洋水仙小径。三人成一路纵队,走过和缓的下坡路,不久,便看到森林里有一个黄色的三角锥。

  是非常新的帐篷,四个角以地钉固定,白色绳子绷得很紧。

  帐篷旁,贴有「飮用水」标签的方形塑料桶、铲子、水桶、长靴等等用具放在一起。有一个较大的东西盖着防水布,真好奇地往里面看,看不出是做什么的机器,是汽车引擎吗?

  在现实世界中,要是两个国三生结伴到森林,遇到大口先生这种样貌的中年男性邀约,还儍儍跟着人家走,一定会被骂太没有警觉心。其实此刻或许也一样,真虽然或多或少有点紧张,但是偷偷看了一下城田,只见她完全不疑有他,显得很开心。

  「好厉害。」

  她没头没脑地就对大口先生先生这么说:

  「这是携带式发电机吧?」

  只见她掀开防水布,轻轻碰触那个用途不明的机器。大口先生也开心地点头。

  「对,上次我才试着画进来的。不过在这座森林里把灯点得明晃晃的,总让我觉得很过意不去,而且好像也挺吵的,所以我还没有用过。」

  请进──大口先生打开黄色帐篷的入口,请两人进去。还有礼地摘下黑色棒球帽,恭敬行了一礼。城田毫不提防,说声打扰了便弯身进去。

  「不好意思。」

  真这声招呼莫名其妙又生硬不自然。

  帐篷内部的空间约一坪大。睡袋,卡式瓦斯炉,小锅子、饭盒、油灯一应俱全,甚至连复古风格的摆饰型收音机都有。明明不可能收得到电波。

  「坐、坐。只有咖啡,要喝吗?」

  「好,请问有砂糖和奶精吗?」

  「多得很。」

  城田,既然妳没有警觉心,那至少也客气一点好不好?

  大口先生用白色的咖啡壶和一般正常的滤纸为他们冲了咖啡。大口先生自己用了黄色的马克杯,真和城田则是白色的咖啡杯。

  「那,干杯!」

  大口先生和城田碰了杯,真尴尬地低着头。

  「既然你们称赞我的技巧,可见得小姐妳也了解这城堡世界的架构了?」

  被称为小姐的城田,做了一件在真看来空前绝后的事,她腼腆了。

  「我是城田珠美。」

  「城田同学,妳好。」

  大口先生转向真,他只好低着头含含糊糊地说,「我是尾垣,尾垣真。」

  大口先生客客气气地重复了一遍「你好。」

  「我父母给我起的名字是一郎,佐佐野一郎。大家叫我大口先生,是因为我从不挑食,吃什么都大口大口吃,食量很大。」

  所以才会胖胖的啊。

  「那你们就是阿珠和阿真了,你们两个都会画画?」

  「喜欢画画的是我。」

  城田对于被称为「阿珠」好像不在意。

  「阿珠的技巧也很棒啊。」

  「谢谢夸奖,可是要我像那样画发电机,我画不出来。」

  「可是妳是国中生──对吧?」

  「是的,国中三年级。」

  「以妳的年纪,技巧已经比平均程度高得多了。」夸完,大口先生忽然眨了好几下眼睛。

  「我说这些会不会太无关紧要了?」

  是的,非常无关紧要。

  「现在是你们国三的三月啊?高中入学考呢?你们跑来这里没问题吗?」

  搞半天,原来是担心那个啊。

  「尾垣同学和我,二月时就确定有学校可以念了。」

  「这么说来,是推甄入学?」

  城田点了点头。

  「好厉害,原来你们都是聪明的孩子啊。」

  哪像我,完全不会念书,大口先生说着搔掻头。

  「小学国中的成绩单经常整张都是1。偶尔拿个2或3,我妈就高兴得哭了,所以后来高中也没念完。」

  这种事随便拿出来说不太好吧?

  「对了,我先问一下,你们是从哪里来这里的?你们懂这个问题的意思?」

  他问的是真正的身体现在在哪里,城田说明了「写生广场」和定时器的事。

  「那就不太需要担心了。我是从家里的计算机来的,一样也设了定时器作为安全装置。六十分钟一到,屏幕保护就会启动。这么一来,连接就会中断,我会被送回家。」

  然后他出示了左手手腕上戴的好大一个手表,「现在我来到这里过了二十八分三十秒,不过现实世界过的时间和这里不同。等你们回去看了时间就会知道,在那边,顶多才过了五分钟左右吧。」

  咦?城田也大感意外地睁大了眼睛。

  「我们是第一次以完整的身体来这里,所以还什么都不懂。」

  「这样啊,所以不是之前没遇到,而是你们真的是第一次来。」

  大口先生的表情稍微严肃了些也可以说是变得像个长辈。

  「那么我再给你们一个忠告。在这里,能量消耗得很快。」

  「这个我们知道,最早用山雀试的时候……」

  城田看向真,以眼神要他说明。

  「回到现实以后,肚子很饿,累到脚软。」真说。我可不打算像「阿珠」那样跟你亲近。我觉得你很可疑,这一点麻烦你记在心上──语气冷淡得好像在传达这份言外之意。

  也不知听出来没,只见大口先生急忙点头,「我懂我懂,感同身受。」

  山雀?他笑着说,「一开始是先变成小鸟?」

  「是的,因为想说从空中来看一下情况会比较好。」

  「是阿珠的主意?」

  「──是的。」

  「真聪明。哪像我,一开始就用这副模样跑进来。虽然定时器时间设得很短,却没有想到要变成自己以外的东西。」

  这样啊,小鸟吗?自己一个人在那里佩服不已。

  「我也在想是不是该试着画其他不同的移动方式,却完全没想到可以用有翅膀的生物作为分身啊。阿珠,真有一套!」

  这个比发电机更莫名其妙的人,看来是个很容易佩服感动的人。

  真微微丹田使力,加以提醒,「佐佐野先生,这些我们晚点再聊──」

  「我知道。不过我不是可疑的人喔,阿真。」

  真明白露出厌恶的表情,大口先生便重说一次,「我不是可疑的人喔,尾岩同学。」

  「是尾垣。」

  「不好意思,尾垣同学。不过,有没有人给你起『米果』这个绰号?要是我是你同学,一定会这样叫你。」

  城田轻声笑了,让真很不高兴,「这不重要。」

  大口先生也不以为意,仍旧挂着友善的笑容,略微调整坐姿,向真和城田轻轻行了一礼,继续说:

  「让我重新自我介绍。我,佐佐野一郎,四十七岁,单身。以画画维生──不过我不是画家。我啊,是漫画家助手。」

  他说他有三十年资历。

  「然后二十一世纪之后,一直跟着同一位老师。」

  听到大口先生说的那个漫画家的名字,真和城田都大吃一惊。因为那位漫画家超级有名,作品轰动全世界。

  「真的是真的吗?」

  「真的是真的,等你们回到现实世界,可以去搜寻一下老师的名字。我在老师的漫画迷之间也算小有名东,所以也被写在维基百科里。」

  这时候,他突然显得很不好意思。

  「不过里面很可能写着我和老师发生冲突,被开除了──说我在老师的工作室里引起内哄。那不是真的。阿宽答应要帮忙改写,所以我想应该已经改好了,我可从来没有反抗过老师。我们关系一直很好,我也很尊敬老师。」

  如果真没记错,那位漫画家应该才四十岁左右,大口先生比较年长。可是大口先生说「我很尊敬老师。」的语气和神情中,一点讽刺的意味都没有。

  「我因为私人理由,目前暂时留职停薪。由于是私事,对老师真的很抱歉,我也很感谢老师让我休息。可是休息的原因实在太私人了,若是公开的话,老师怕我到时候会很难再回去,就没有告诉其他人,结果──」

  「别人就乱猜,反而造成反效果,对不对?」城田说,「常有的事。」

  「阿珠好成熟啊,是不是因人际关系吃了不少苦头?」

  「既然是有三十年资历的老手,技巧应该很好吧。」

  「阿珠,妳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那件黄色的工作服,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城田紧接着问,大口先生拉拉工作服的前胸。

  「这个是五年前老师的作品第一次改编为真人版电影的时候,主角穿的戏服之一。我要来当纪念的,我一直很爱这件衣服。」

  这是我的休闲服,他说。

  「工具也是戏里的道具吗?」

  「这就是我自己的了。我看着家里有的东西画的,真的都能用。」

  「这个帐篷也是?」城田指着帐篷的屋顶说。被帐篷向日葵般的颜色一映,城田的脸好像也偏黄了。

  「我对露营野炊不感兴趣,所以没有帐篷,这是去我家附近的大型居家修缮材料行素描的。颜色是配合工作服。」

  很醒目,不错吧!──大口先生十分自豪。

  「刚才您说您是从家里的计算机来的?您是把这座古堡的画储存在计算机里吗?」

  大口先生笑了,圆脸变得更圆,「阿珠的敬语也运用得很得体,真棒!不过对我讲话,用平辈的语气就可以了。」

  「了解,大口先生把那张画存在计算机里?」

  「对。」

  「那太奇怪了。」

  真从旁插嘴:

  「因、因为东西在我这里。」

  大口先生的圆眼睁大了,「尾垣同学,画在你那里?难不成你从银行偷来的?」

  「我没有偷!」

  「未经同意拿走公共场所的东西,一般就叫作偷啊?」

  「因为那时候──」

  「好了,不要这么大声。」

  城田骂了真,一脸严肃,胸有成竹般地挺出身子。

  「我换个问题。大口先生,那张古堡画──创造出这个『场域』的画,是你的作品吗?」

  对,真倒是没想到这个可能性。

  大口先生缓缓摇头。

  「我只是把展示在那里的画拍下来,存到计算机里而已。因为我非常喜欢那张画,想用来当桌面。」

  城田呼地吐了一口长气,「原来如此……」

  「我说,现在还是让我这个年纪最大的来主导吧。首先,能不能告诉我你们来这里的原委?这样应该会比较快。」

  城田也向真点头,没办法,真只好说了。他明确说出事实,与心境有关的部分则全部省略。

  「原来如此。」

  大口先生双手交叉在黄色的工作服胸前。

  「刚才真对不起。我更正,尾垣同学没有偷画,反而是保护了画。」

  真没应声,噘起嘴。

  「上面的脚印越来越淡了。」城田说,「那张画好像会自我修复。」

  「我好想看看实物,因为我只看过画完好的状态。」

  不过这也不算奇怪,他说:

  「像是我给画带来的变化,画的世界也接受了。这个世界不是固定不变的,是有可塑性的。」

  这么干脆就认同了,真的好吗?

  「可是我倒是不知道有人在古堡的塔里。」

  「你去过古堡吗?」

  「接近过好几次,不过城门是关着的,就没有进去了,当然也没看过塔里的样子。因为我没想到可以在空中飞。」

  大口先生开朗的脸上头一次显得黯淡。

  「不过这件事先不提,先来说我的状况。」

  大口先生遇到古堡写生,是真「保护」了画的前一天。

  「那是星期四下午,所以一定没错。我为了结清没在用的账户,去了那家分行。」

  那是很久以前就一直没有在用的静止户,但一直懒得去处理。那天忽然想到,就去结清了。

  「一去到银行,人好多,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说要结清故意整我,弄了好久,让我一直等。」

  整人是想太多了,不过这年头的银行万般手续皆耗时。

  「所以我就在大厅里晃来晃去,看了『我的家』的展示,才遇见了那张画。」

  一样是以透明胶带贴在角落,所以和真看到的时候是同一个状态。

  「我一眼就爱上了。想着画得真好,就站在那里看了好一阵子。」

  后来才知道,在大口先生这样痴痴看画看得出神的时候,曾经叫号叫到他。谁叫你,还不都是因为这样才更花时间。

  「所以我就用手机拍下来。」

  城田一脸有话要说的样子。

  「我知道。」大口先生说,「我知道阿珠想说什么。我毕竟是个在专业创作者手下工作的人,不过现在在休息就是了。」

  每次都要讲得这么清楚。

  「我平常当然不会未经许可就拍展示在那种地方的作品。一定会先向主办单位,或是展示会场的人问一句『可以拍吗?』取得同意。可是那时候情况不同。」

  古堡写生显然不是正规展示品。

  「首先,那实在不像孩子画的作品,水平和其他的画不同。而且还贴在边边角角,像偷偷加上去的一样。」

  大口先生是担心,要是向大厅的工作人员,或是柜台行员征求许可,事情会不会反而更糟糕。

  「我怕他们说,咦,这不是展示品,就整张撕下来,搞不好还会被丢掉。」

  他不忍心让画遭到这种下场,才未经许可,偷偷拍了照。

  「然后回家转存到计算机里。」

  稍微经过设计,做成桌面。就是在那时候那个状态下摸到屏幕,发现可以「进入」画中。

  「我吓了一大跳,一开始还以为自己身体不舒服。」

  真也了解那种感觉,就是以为是墙壁,手却穿过去的那种感觉。

  城田皱起眉头喃喃地说:

  「即使是存在计算机的图片,不是实物,触摸之后也有同样的效果……」

  「妳觉得不合理?复制的东西不应该和原画拥有同样的力量?」

  大口先生这一问,城田便无言点头。

  「可是像画,照片这些东西,全都是因为有人看才有意义吧?假设,毕加索的画飘浮在银河另一端的宇宙空间里,也只能说是画布上涂了颜料的物体,以绘画的意义而言,算是『存在』吗?」

  明明没有任何人欣赏。

  「要有人欣赏,画才是画?」

  城田这一反问,大口先生大大点头。

  「让纸、画布与颜料、墨水的组合,成为一个作品、一个世界,靠的并不只是创造者的力量;也需要看了作品、把作品放在心里的人的力量。」

  是鉴赏者让世界成真?

  「也许这是歪理,不过如果说那张古堡写生只要是透过看的人的眼睛,无论处于什么形态,都能和原画发挥同样的力量,也不算太奇怪吧?」

  真无法响应,城田也陷入思考。

  「我一直是干漫画这一行的,」大口先生继续说,「多年来,我都是在创作现场看着老师创作出来的作品。我一直一直亲眼看着从老师的想象力中诞生的人物以及他们所生存的世界,在众多读者的共享之下,真正化为『实际的存在』。」

  所以我才会相信的,他说:

  「有时候,人在心里描绘的事物,会获得形体。」

  当然并不是谁都办得到。

  「如果不是像我们老师那样具有创作和创造力的人是不可能的,因为那是一种魔法。」

  「这么说,这里的作者也是?」

  城田又指指帐篷屋顶。

  「您是说,这里的作者是个和大口先生的老师具有同等力量的创作人?」

  大口先生有点语塞,「唔……要说力量的话,比我们老师差得远了。」

  那当然了,突然要比是要怎么比啊。

  「只是这张画吸引我的,并不只是技巧高超,怎么说呢……」

  大口先生将毛发稀疏的头顶又抓又摸半天,烦恼了一会儿。

  「这个说法很老套,不过可以感觉得到是『用心』画的,就是好在这里。」

  真并没有感觉到这么多。只是觉得很漂亮、很写实而已。

  「那种『感觉』要怎么区分?或是说怎么感觉出来?有什么根据吗?」

  一旦说出口,这种问法却意外显得咄咄逼人。大口先生显然有点为难,城田则是明白把「你太没礼貌了」写在脸上。

  「──对不起,可是我听不太懂。」

  「我也不太会解释,也难怪尾岩同学会有疑问。」

  大口先生先生又摸了自己的头一圈,接着放下手说:

  「大概是五年前吧,我们老师一度把身体搞坏了,休息了半年。连载作品的故事刚好也告一段落,所以那时候就请杂志让我们暂停连载,」

  连大口先生在内的五个助手也休了半年的假。

  「大家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有人去国外旅行,有人去别的老师那里帮忙当作修行,也有的画自己的作品,各自不同,而我呢……」

  受朋友之托,去当了绘画教室的讲师。

  「那是我朋友在自己家开的儿童绘画教室。讲师只是叫好听的,没有那么夸张。学生大概十个人左右吧。也不是为了要准备考美术班的,所以气氛很悠闲,是间好教室。」

  在那间教室里。

  「不只要孩子画画,偶尔也会请妈妈一起画。」

  有时候是母子合力完成一个作品,有时候是分开来画,再各自给对方看。

  「这个很好玩。」

  一开始,嚷着说离开学校之后从来没画过画,或是说自己不会画画而不愿意、害羞不敢画的妈妈,在讲师亲切的指导之下,也渐渐热中起来。

  「我最喜欢的,是请妈妈画给孩子的礼物。这时候啊,嚷着说我没有画画的天分不行不行的妈妈,也会画出非常好的画。」

  大概光是回想都很开心,大口先生露出暖洋洋的笑容。

  「有的画孩子不知道的妈妈生长的城镇,有的说因为家里住公寓禁止养宠物,就画了孩子想养的猫咪。都是一眼就令人感动的作品。不是画得好不好的问题,你们能明白吗?」

  城田回答明白,声音轻柔,但眼神却认真无比。

  「创造出这个世界的城堡画──那张画也有这种感觉。我说的用心画,就是这个意思。」

  怀着想让某个人看,让某个人高兴的心情。

  「来到这里面开始探索之后,也好几次有相同的感觉。」

  「不止觉得很美,也觉得好舒服啊,好平静啊。我一直都是一个人,这里又这么大,却从来没有觉得寂寞过。」

  「可是你吹了口哨啊?」

  「因为我想说,如果有人的话,也许听到会来找我。」

  实际上也真的是这样。

  「我们在这边还没有走过很多地方,」城田开口,「可是就我们目前发现的,这座森林里没有虫子。」

  大口先生眼睛一下睁得好大。

  「对!阿珠也发现了?果然是这样。不是我的错觉。」

  「我本来猜想会不会是这个世界的主人讨厌虫子,但也许就像大口先生说的,可能是这个世界的主人想展示这个世界的对象很怕虫子,所以才把虫子排除在外。」

  听到这番意见,真就忍不住这么说:

  「我看到的那个小女生,一定很讨厌虫子、蜘蛛、蜥蜴之类的。」

  还以为会被骂想法太单纯,没想到城田「嗯」了一声表示同意。

  「这里的天气也很稳定。」大口先生说,「既不会热也不会冷。不过感觉比较像秋天,而不是春天。」

  「都不会下雨吗?」

  「我只遇到过一次。是很轻柔的雨。打在帐篷上的雨声像摇篮曲,听了会让人想打瞌睡。」

  城田皱起两道野生眉,低声说:

  「尾垣同学看到的小女孩,也许不是被关在塔里,只是住在这里,住在城堡里。」

  一个干净安全又舒适的居住空间。

  「可是她孤伶伶的一个人。」

  「会不会这个世界的主人就是那个小女孩,她透过画,邀请外面的人来陪她玩?」

  「不,我觉得应该不是。」

  到目前为止一直对城田所说的话赞赏不已的大口先生先生唱了反调。

  「尾岩同学看到的女生,是小学生的年纪吧?」

  又把真的姓叫错了。

  「──应该是,而且我觉得是低年级。」

  「这样的话,那张画就不可能是她画的。就算有范本,门坎也太高了。要那个年纪的孩子临摩得一模一样,反而比叫他们自由发挥还难。」

  真和城田对看一眼,大口先生在说什么?

  「你是说那张画有范本?」

  「对,就连阿珠也不知道吗?」

  他说,那是实际存在的建筑。

  「正确来说不是城堡,是修道院,是位于多瑙河流域的瓦豪河谷上游的本笃会修道院,十八世纪的巴洛克式建筑。」

  多瑙河流域的古堡群已被列为世界遗产。没想到,这里以这么有名的建筑作为模板。

  「白色与淡黄色的外墙,图形屋顶和尖塔则刷上了恰到好处的青绿色,是一栋非常美丽的建筑。」

  大口先生说,建筑形式与这里的城堡一样。

  「不过只限定于从某个角度拍的照片上所看到的建筑形式。」

  大口先生说,那应该就是被当作「范本」的照片吧。

  「因为一模一样。」

  「既然是世界遗产,那就有很多摄影集了。」

  「还有月历。」

  真想起其实家里就有一张,就挂在洗脸台那里。

  「这样啊,不是完全的创作……」

  城田又陷入深思。

  大口先生瞄了一下手表,便从城田手里拿走空的咖啡杯。

  「好啦,你们记忆力应该不错吧?」

  「什么?」

  「我把我的电话号码告诉你们,你们要背起来喔。从这里没办法带任何东西回去,所以抄在纸上也没有意义,你们好像也没有带手机来。」

  大口先生要真和城田背下手机的号码之后,他站了起来。

  「既然是第一次,我看你们差不多已经到极限了,最好先回去。其实我已经把你们留太久了。」

  大口先生掀开了帐篷的入口。

  「你叫我们回去,可是我们无法凭自己的力量回去。」

  「放心,有门。」

  说完他便出了帐篷。

  「门?」

  「等会就会看到了。往这边走。」

  两人抓起背包跟在大口先生身后,越过了比帐篷顶略高的一个地方,那里不见树木,是一片宽广的草原。就在草原正中央。

  「真的有门。」

  也难怪城田的声音高了好几度。因为没头没脑的,草地上就突兀地竖立着一扇门。上方是圆形,还有一圈雕刻。走近一看,是花与藤蔓的组合,相当别致。门把是玻璃制的,握把的地方切割成六角形。

  「这个是大口先生画的吧?」

  「是,想说就算失败也没有损失,结果一画,竟然真的能用。」

  大口先生之前说画也接受了他带来的变化,指的就是这个吗?

  「所以你刚才才会说,定时器是『安全装置』啊。」

  城田连这种小地方都记得好清楚。

  「没错,我从现实世界来这边的时候,也是只要摸着门就会到这里,不用怕迷路。」

  大口先生不愧是职业的绘图工作者。

  「其实我手边的那张画已经不是平面的,我把它立体化了。只要用3D仿真软件,其实不怎么难。」

  帐篷也是配置在那个3D模型里。的确,如果不这样做,要是画错地方,帐篷可能会悬在半空中,然后掉下来。

  「而且也省了计算比例的麻烦,一举两得。」

  到目前为止,对于大口先生所带来的这些变化,这个世界并没有拒绝的样子。

  「当然,我是很慎重地一点一点慢慢来的,那顶帐篷也一样。一开始我想的是建一幢小木屋,但后来决定节制一点,帐篷就好。」

  大口先生边聊边推着真和城田的背,让他们站在门前。

  「你们一回去,身体会很吃力哦。」

  他的眼神是见到他以来最严肃的一次。

  「我到现在也还是会这样,从这里一回到现实世界,就会让我深深体会到这里是异世界,实在不是我们该来的地方。所以你们两个也是。」

  他把手放在真和城田的肩上,

  「对这个世界的主人──这个叫法真好,阿珠,我就借用了。」

  「好。」

  「对这个世界的主人很不好意思,所以我小声说,如果你们再也不想来这里、不愿意再来,也一点都不奇怪。所以我不会主动联络你们。也不会约你们下次再一起去吧。我尊重你们的意愿。」

  如果回到现实世界,还是想再次造访、有心想再探索的话──

  「到时候,就打我刚才跟你们说的那个电话给我。就这样,路上小心。」

  大口先生以意想不到的力气,用力让真和城田向右转。

  「尾垣同学,这时候男生应该为女生开门。」

  大口先生终于正确地叫出自己的姓,以及类似教育指导般不容反抗的魄力,让真握住六角形的门把打开了门。

  竖立在草原中的门的另一边,简直像是被涂掉了一般,黑漆漆地缺了一块。

  ──要我们走进这么暗的地方?

  还来不及抗议,背上就被用力推了一下。

  「很高兴见到你们!」

  大口先生开朗的声音硬生生被截断,没有留下余韵,什么都听不到。

  ◆

  真是滚出来的。

  「写生广场」的一角,他和城田两个人占好的地方。旁边有携带型折椅,还有城田架起来的画架──才这么想,城田就连人带画架压在真身上般地倒下来。

  两人的身体都留在这里,前往古堡森林的应该只有内在的精神或是灵魂。然而,回来的时候整个身体不知为何像被扔出来似的,也像从很高的地方坠落。

  ──因为是从椅子上跌下来啊。

  城田也一样吧,所以才会弄倒画架。

  真的右侧在下,身体以有点扭转的感觉俯卧着。城田趴在真身上,上半身在真的背后那一侧,下半身则在真的胸口那一侧,整个人瘫软。

  好重原来城田满重的呼吸好困难。

  「城田同学──」

  叫到一半,一股来自胸腔深处的猛烈呕吐感就随着声音窜上来,真发出干呕。

  沉重的不是城田的身体,真自己的身体就很沉重。他虚脱了,而且好冷,好像全身都被湿毛巾裹住。手脚明明不听使唤,却因为寒意抖得好厉害。

  因为觉得暴露在「写生广场」的人眼前不太好,他们选了一个有树丛和灌木丛半遮半掩的地方。幸好他们选了这个地方。真和城田的这姿势、这模样、这体位,要是被守礼重道的大人看见了,一定跳到黄河都洗不清。

  「城、城田同学,妳振作点啊。」

  这个样子看不见她的脸。真摇动全身,想把瘫软的她晃到地面上,但真自己也虚脱了,所以效果不彰。

  「城田同学,城田同学,妳还好吗?」

  稍微挤出大一点的声音,一阵惊涛骇浪般的呕吐感就随着恶寒打上来,真浑身发抖地吐出好酸的胃液。

  传来干呕的声音。不是真,是城田。接着,城田像一个溺水后恢复知觉的人一般,渴求空气而猛咳。

  太好了,她还活着。

  城田连连发出痛苦又混浊的呕吐声,吐了。

  「啊啊,真讨厌。」

  声音也很混浊。

  「这种事好讨厌。」

  真非常有同感。

  「城田同学,妳能动吗?能不能从我身上下来?」

  这种话绝对不能让第三者听见。

  「不要乱讲话。」

  「可是我好难受。」

  城田扭动身子,从真身上滚下来,瘫在地面上。两个人就倒在草地干枯后硬邦邦的地面上。

  「吼,真的很讨厌。」

  城田已经不是在诉苦,而是生气了。

  「这是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就代表大口先生的警告是正确的。

  上次,以山雀作为分身,光是在古堡森林飞了一会儿,真就累坏了,可是那次还算好的。因为才去一下子,累一下就没事了。这次用的是和真人一模一样的分身,才会这么惨。

  不光只是消耗能量,真和城田的身体非常不舒服,很像晕车。

  「头好痛。」

  城田以混浊的声音口齿不清地说,挣扎着想爬起来。

  「现在最好先不要动,要是头晕又摔倒反而危险。」

  躺着的话,好歹还能说话,呼吸也稍微轻松一点了。

  「你知道现在几点吗?」

  真努力举起手,看了手表。要不是处于这种状态,他一定会惊讶得跳起来。

  「我们进入画里,还不到十分钟。」

  这一点也和大口先生说的一样。

  城田背对着真,不知在做些什么,有摩擦的声音。

  「妳在干嘛?」

  城田没有立即回答,过了一会儿,才以浊混的声音念出数字。

  「没错吧?我没记错吧?」

  那是大口先生的电话号码。真好不容易翻身朝向城田,试着以手臂撑起身体。

  原来城田刚才是从随着画架倒下掉落的铅笔盒里拿出铅笔,就这么倒在地上写下大口先生的电话。

  「我在问你,这电话跟你记的一不一样?」

  原来城田珠美完全没有放弃的意思。

  真再次干呕,闭上眼睛趴在地上。求求妳,现在先让我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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