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安凯瑞特的金玉良策
让欧文失望了，伊蕾莎白·维多利亚·莫蒂默与国王的第一顿早餐居然出人意料地波澜不惊。他一直在纳闷，她到底用了什么魔法，竟然能对国王的唇枪舌剑以及暴躁的臭脾气都完全免疫？“无所畏惧”，应该是唯一能够描述她的词汇了。她无所畏惧地把所有的食物都尝了个遍，无所畏惧地享受着她眼中的饕餮盛宴，还能在每一口狼吞虎咽间无所畏惧地侃侃而谈。她迫不及待想见国王，并且胆大包天地建议，应该在大厅里造一座大大的喷泉，要有玻璃墙的那种，再多多地放些大大的鱼，这样就可以一边享用美食一边欣赏大鱼畅游啦。
欧文猜不透国王会如何回应她的请求，而国王塞弗恩只是半恼半嬉地瞅了瞅她，随后便安抚她，去瞧瞧皇家的养鱼塘也不错。伊蕾莎白欣然应允，还屁颠屁颠地蹿到欧文身边通报了这个好消息。
伊蕾莎白·维多利亚·莫蒂默似乎在大厅里相当地自在，像是自幼就从未离开过一般。今天她穿了一身黑银双色的新衣裙，每天她都会换套新的来穿。欧文瞪大双眼瞧着她，有那么一点点儿的敬佩在心中油然暗生，不过这也让他有些沮丧，自己怎么就没有如此气概呢？为什么他在陌生人面前总是那么语无伦次、羞羞答答的呢？总这样还不算，他还搞不清为什么自己会是这个熊样。
“欧文大人，您觉得如何呢？”国王的声音突然在他的耳边响起，“你也想让大厅里有好多鱼吗？”
欧文觉得一股寒意冷不丁地从头窜到脚，身体似乎被施了速冻术，冰封在原地动弹不得。汹涌的恐惧在其体内嚣张蔓延，张开血盆大口要把所有的一切吞噬。经常语无伦次的欧文此时连一个字也挤不出来，他感到说话的力气都已殆尽。
国王冷哼一声便扬长而去，又在不断地插拔着他那柄随身短刃。
欧文这才发觉双膝无力，禁不住马上就要屈膝跪倒。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冲动，真想痛痛快快地放声大哭一场。他深感屈辱，他羞愧地低下头，双目投向地面。恍惚间，一人走上前来，欧文感觉到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肩头。举目观瞧，他认出是霍瓦特公爵，正双眼充满怜惜地望着他。公爵并没有说什么，不过，肩头的安抚胜过千言万语。随后，公爵便跟随国王而去，与那暴君耳语一番。欧文并没有听清两人在讨论什么，不过他确信在耳语声完全消失之前，“塔顿庄园”这个词一定经公爵之口吐露过。下午晚些时分，欧文决计用他的积木搭座高塔，一座从来没有那么高的塔。但是积木并不争气，屡屡中途倒塌。这让欧文很是懊恼，不过他并未就此罢手。一旁的伊蕾莎白·维多利亚·莫蒂默则趴在地上，手里摆弄着几片积木，嘴上喋喋不休地念叨着什么。好在欧文一心放在建塔上，伊蕾莎白的话也就左耳进右耳出了。御膳房里又开始欢欣鼓舞地热闹起来，一阵让人开心的香味让专注的欧文都流出了口水，那是从烤炉里传来的脆皮派的诱惑之香。莱昂娜做出来的酥皮儿最棒了，他从来没有这么渴望过。欧文可是不止一次地想鼓起勇气做把坏孩子，只啃掉脆皮派周遭的酥皮儿，而留下中间的面团。
“怎么样？”莫蒂默女孩又发问了。欧文瞥了一眼趴在那儿瞧着自己的小姑娘，心中开始给她起了个新名字——莫蒂默女孩，谁让她的名字怎么那么长。
欧文有点儿讨厌莫蒂默女孩总是喋喋不休地跟他没话找话，可这位还自我感觉良好，还没完没了了。“什么怎么样？”欧文心不在焉地应付了一句。“我在问你呀，等我们结婚了，你是想住在北方还是住在西边呢？”
欧文双目圆睁，震惊地盯着她。“我们要结婚？”
“那还用说。我觉得吧，咱们还是应该住在北方。我喜欢雪，那儿还有山。欧文，那儿的山可高可大啦，遮天蔽日的，中午之前你甭想瞧着太阳。山上终年白雪皑皑，还有峡谷啦，河流啦，瀑布什么的呢。”说着说着她还心驰神往地叹了口气。“北方是世界上最棒的地方了。要是你坚持不肯的话，住在西边也可以，不过我会很难过的。”
“为什么我们要结婚？”
她放下积木，“你总有一天要结婚的，欧文，别傻了。”
“这我知道，但是……”
“每个人都要结婚的，就算是国王，他那么乖张决意的人，也是要结婚的。他妻子也是北方的，你知道吗？她真是个可人儿呢，以前常常给我编辫子，她逝去时我难过死了。他们的小王子是害热病死掉的，当时才10岁，比现在的我们才大2岁。我以为总有一天我会嫁给他的。”莫蒂默女孩摇了摇头，似乎在甩掉悲伤。“不过，我喜欢你多一点儿。”
“可是……”
“我是认真的，欧文·基斯卡登，回答这个问题很难吗？住在北方还是西边？你必须要学会抉择，我看咱们还是先住在北方，之后再去西边。这样的话，你可以比较一下哪边更好些。我觉得自己应该一直会更喜欢北方多一点儿，不过，我还没在西边待过呢。”她望着面前散布的积木，异色的眼中充满了遐想。乍一看那双猜不透颜色的眼睛，在阳光下有些偏绿，再细观瞧又似乎变成了蓝色，紧接着又开始发灰，到最后又变回了绿色。虽然她墨黑的瞳孔始终如一，可是瞳孔四周的颜色却变化莫测，就像这个小女孩本身一样难以捉摸。
“我不想结婚。”欧文的回答斩钉截铁。
小姑娘再次把拿起来的积木放下，目光转向欧文。“可是每个人都要结婚的呀。”
“那位小王子就没有，他死了。”
“你死不了，欧文，小王子以前总咳嗽，而我从来都没听你咳嗽过，你什么病都没有。”
安凯瑞特的药让欧文呼吸顺畅了不少，有些事他是不能让莫蒂默女孩知道的。欧文看了看那双险些跪地的膝盖。“国王想要我的命。”
小姑娘一骨碌爬了起来，脸色苍白忧心忡忡。“不，他不会。这是我听过的最荒谬的想法。”
欧文再次感到热血上涌，耳似火燎。小姑娘则用充满关切同情的眼神望着他，近身上前，低声耳语，“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我是他的人质，”欧文神色黯然地解释着，“这就是我被困在这儿的原因，如果我的父母做了任何忤逆他的事，他就会杀了我。我的哥哥已经被他杀了。这些都是真的。”
小姑娘脸上残存的喜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难以平复的汹涌怒色。“我懂了，我不会让他那么做的。那样太荒唐了，没人有权杀小孩子，就算是国王也不行。”
无名之火在欧文体内阴燃。“他已经做了。”他低沉地嘟囔着。
“你说什么？”莫蒂默女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已经做了，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他兄弟有两个儿子，和我一样也是人质。他已经把他们杀了。”
“那不是真的，”小姑娘愤怒地嚷了起来，“你不要对所有的风言碎语都信以为真，欧文。”她一把抓住欧文的手，紧紧地攥着，指甲都陷进了肉里。“你别信那些谎言。”
欧文挑衅般地瞧了瞧她。“你爷爷可是一清二楚呢。”他环顾着御膳房，一股黑暗阴郁的感觉将其紧紧缠绕，挥之不去。“在这里，我们俩谁都不安全。”伊蕾莎白·维多利亚·莫蒂默起身就走，大踏步地出了御膳房，深色秀发随着铿锵的步伐在其肩头频频跳动。
欧文很高兴她终于走了，不过却算不上满心欢喜，似乎还有那么一丝的留恋。
午夜时分，毒药师的尖塔里，欧文和安凯瑞特下着巫哲象棋，并谈到了那位城堡新客——心直口快的公爵外孙女。欧文倾其所知，把所有的事一股脑儿地告诉了她。安凯瑞特就是喜欢这样一边下棋一边聊天，而欧文则必须边想边说。
“我可不想娶那个莫蒂默女孩。”欧文在讲话的同时封住了安凯瑞特的一次进攻。
“她对很多事都会固执己见的。”安凯瑞特的声音有点儿的幸灾乐祸。“这是北方人的特质，他们都那么固执，而且心直口快。”
“他外公就不那样，”欧文有些郁郁寡欢，“他总是三缄其口。”随后他便做了个鬼脸儿，因为这时他才意识到毒药师下了一步“击双”。既然无论如何都得被吃掉一子，欧文决定牺牲弱小的那一子为好。然而在准备行棋之前他又收了手，接着下出了一步“围魏救赵”，率先发动了攻击。
“干得漂亮，欧文，”她称赞道，“以攻制攻，绝妙之策。霍瓦特在表示效忠，在宫廷里他不能口无遮拦，毕竟这里不是他的地盘。如果你有机会和他北上的话，也许能窥视到一个不一样的他。”
“那里就是她提到的我们婚后去的地方吧。”这个话题让欧文成了霜打的茄子。他抬头望向毒药师。“她会逼我娶她吗？”
安凯瑞特撅起嘴唇，略加思索。“不，欧文。对于女孩子来说，憧憬婚姻是很正常的。不过她在这种事情上还真没什么选择权，女孩子很少有权自己选的。”
这席话让欧文略感宽慰。倒不是他有多么讨厌莫蒂默女孩，只是他觉得这太怪异了。怎么两人刚刚见面她就那么确信要以身相许呢？
“她真勇敢。”欧文说出这句“赞誉”的同时封堵了安凯瑞特的进攻。然而毒药师的下一步棋就把他将死了。他很享受巫哲象棋，对于推算每局中的千变万化更是乐此不疲。就算输了棋局，安凯瑞特的赞誉之词也能让他心旷神怡，对于城堡新客自然也就宽容谅解了不少。
“她似乎热衷于在大厅里建一座养鱼塘，多搞笑的点子啊！”
欧文帮忙摆好棋子，就像喜欢下棋一样，他也同样热衷于摆棋。所有棋子都规规矩矩地摆好之后，就意味着回归原点重辟新局。这会让他觉得世界似乎……变得更美好了。
欧文手上摆着棋，目光则投向了安凯瑞特。柔和的烛光映衬出一张秀美的脸庞。“你觉得我该信任她吗？”欧文问道。
安凯瑞特斟酌良久才又重启朱唇。“时间太短，还不好说。”
欧文也是这么想的。他俩结识不久，而且小姑娘肚子里藏不住话，有什么都会像倒蹦豆般地讲出来，这就有点冒险了。欧文跟安凯瑞特讲了自己的担忧。
她摇了摇头。“爱说话并不意味着就靠不住，那只是她的性格和你有所差异罢了，而我们现在讨论的是她到底可不可以信任的问题。我亲爱的欧文，这个还真需要日久见人心呀。你觉得她现在最信谁呢？”
欧文这回来了精神，不假思索地抢答，“她外公呗。”
“那么她的外公又效忠谁呀？”毒药师适时追问，露出了“果真如此”的微笑。
这次轮到欧文犯难了，紧锁双眉。“国王啊。”
“那么，欧文，一定要牢牢记住这一点。”
“国王真的杀了他的两个侄子吗？”欧文心中再起疑云。
安凯瑞特低下了头，目光停留在地面上。“我真的无法确定，”她如实回答。“毕竟我当时远在他处。”
“但是所有人都说……”安凯瑞特抬起头凝视着他的双眼。欧文就没有再说下去，硬生生地咽回去了后面的话——“……是他杀的，所以一定是真的。”
安凯瑞特付之一笑，不过看不出丝毫欣喜，几乎只是一个苦笑而已。“欧文，根据我的经验，当每个人都在认定一个事实的时候，它偏偏可能就是个弥天大谎。”她又伸手抚乱他的头发。“牢记这一点。千万不要人云亦云，要有自己的判断。”
这话说得有点古怪，不过欧文还是将它牢记于心。
“安凯瑞特，你现在想好计策了吗？”
她把眉毛一挑，“营救你的计策吗？”
欧文迫不及待地点了点头。
她抚平衣裙，跪坐在他的面前，项链上的珠宝在烛光中熠熠生辉。欧文连忙略倾其身，急切地望着她的脸庞，表示愿听其详。
“我还真有那么一条小小的金玉良策呢。”她坦言道。
“金玉什么？是条新项链吗？”
她温柔地笑了笑，“不是，那不是黄金宝玉……嗯，也可以这么说吧，那也是黄金宝玉，黄金般的点子，宝玉般的主意。不过还只是块玉胚，还没成型呢，需要精雕细琢啊。好点子都是这么养成的呢。”
“你会告诉我吗？”
“我还需要细细雕琢一番，欧文。新点子通常都很脆弱，就像美玉一样，一不留神就会碎掉。一句讥讽、一个哈欠……甚至不经意的蹙眉都会将其扼杀于襁褓。”
欧文听得云里雾里，不得要领。也许是看到了他疑惑的神情，安凯瑞特继续给他解释，“你看过幼苗的生长吗？或是待绽之花？它们一开始都是那么幼小纤弱，不过成长的轨迹会渐渐磨砺它们的韧性，让它们不断变强壮大。新点子也是如此。”
“我明白了。”欧文豁然开朗，不过心中还是有点儿小遗憾，他还是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金玉良策，即使才刚刚是弱苗嫩蕾也好。
也许是看透了欧文的小心思，她又安慰道，“我把现在能说的都告诉你吧。如果你要达成一个心愿，首先你应该知道你到底想要的是什么，然后再从目标开始反推出达成的步骤。活命并不是你的最终目标，我要做的就是改变国王对你的感知，要让他觉得你弥足珍贵，就像一块宝玉一样。这样的话，他自然舍不得将你毁掉了。”
听了这番话，欧文再次振奋起来，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神情，“就像一条金玉良策般弥足珍贵？”
安凯瑞特嫣然一笑，“正是。对于一个统治者，他最看重什么人呢？你已经知道了。”
“泉佑异能者吗？”欧文一点便透，安凯瑞特热切地点了点头。
“是的，并且还要效忠于他。欧文，我的良策就是诱使国王相信你就是具备这两点的那个人。”
这是他听过的最奇妙的点子。“我想我很乐意成为泉佑异能者。”欧文说道。
“我确信你会乐意的，据我们所知，你也有这个可能。不过绝大多数人最早也要在十一二岁以后才会显现出那种特质，那个时候他们的天赋才会显露并且引起人们的注意。”
“可我才8岁。”欧文高涨的情绪又低落了下来。
“所以我的这个想法还在孕育中，我没有三年的时间可以再等。像塞弗恩这样狡诈如狐的君主，怎么才能让他相信一个小男孩是泉佑异能者呢？我还在筹划，给我一点时间。”讲到这里，她突然面色微变双眉紧蹙。虽然她没说什么，不过欧文知道她现在一定很痛苦。“我有点累了，欧文。”
“我也是。”欧文附和道，虽然他一点儿都不感到疲倦。他抱了抱她，很喜欢柔丝衣裙触碰面颊的那种丝滑感，也很享受她能让人感觉到的那种温暖和亲切。安凯瑞特吻了吻欧文的额头，随后便让他穿过暗道返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欧文悄悄地穿行于通往房间的秘密走廊，迅速拾阶而下，脑子里却是浮想联翩。他对这条路再熟悉不过了，蒙着眼睛都不会走错。欧文在一面巨幅油画旁稍稍驻足，侧耳细听着是否有脚步声，不过什么也没有听到。整个城堡已经酣然入睡，他喜欢此刻的古堡： 挂毯飒飒似轻声细语，昏黑的厅堂里满是寂静，暗黑阴影构成完美的藏匿之所。他像一只暗夜蜘蛛般潜行在通道里，甚至不再需要点着蜡烛照明。
打开房门，他立刻就发现了一点微光，那是一只大箱子上即将燃尽的蜡烛所发出的最后光芒。难道自己在离开前没有熄灭蜡烛吗？
“你去哪儿了，欧文·基斯卡登？”一声鬼祟的耳语凭空传来。
除了那位伊蕾莎白·维多利亚·莫蒂默，还能是谁呀？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欧文猜不透国王会如何回应她的请求，而国王塞弗恩只是半恼半嬉地瞅了瞅她，随后便安抚她，去瞧瞧皇家的养鱼塘也不错。伊蕾莎白欣然应允，还屁颠屁颠地蹿到欧文身边通报了这个好消息。
伊蕾莎白·维多利亚·莫蒂默似乎在大厅里相当地自在，像是自幼就从未离开过一般。今天她穿了一身黑银双色的新衣裙，每天她都会换套新的来穿。欧文瞪大双眼瞧着她，有那么一点点儿的敬佩在心中油然暗生，不过这也让他有些沮丧，自己怎么就没有如此气概呢？为什么他在陌生人面前总是那么语无伦次、羞羞答答的呢？总这样还不算，他还搞不清为什么自己会是这个熊样。
“欧文大人，您觉得如何呢？”国王的声音突然在他的耳边响起，“你也想让大厅里有好多鱼吗？”
欧文觉得一股寒意冷不丁地从头窜到脚，身体似乎被施了速冻术，冰封在原地动弹不得。汹涌的恐惧在其体内嚣张蔓延，张开血盆大口要把所有的一切吞噬。经常语无伦次的欧文此时连一个字也挤不出来，他感到说话的力气都已殆尽。
国王冷哼一声便扬长而去，又在不断地插拔着他那柄随身短刃。
欧文这才发觉双膝无力，禁不住马上就要屈膝跪倒。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冲动，真想痛痛快快地放声大哭一场。他深感屈辱，他羞愧地低下头，双目投向地面。恍惚间，一人走上前来，欧文感觉到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肩头。举目观瞧，他认出是霍瓦特公爵，正双眼充满怜惜地望着他。公爵并没有说什么，不过，肩头的安抚胜过千言万语。随后，公爵便跟随国王而去，与那暴君耳语一番。欧文并没有听清两人在讨论什么，不过他确信在耳语声完全消失之前，“塔顿庄园”这个词一定经公爵之口吐露过。下午晚些时分，欧文决计用他的积木搭座高塔，一座从来没有那么高的塔。但是积木并不争气，屡屡中途倒塌。这让欧文很是懊恼，不过他并未就此罢手。一旁的伊蕾莎白·维多利亚·莫蒂默则趴在地上，手里摆弄着几片积木，嘴上喋喋不休地念叨着什么。好在欧文一心放在建塔上，伊蕾莎白的话也就左耳进右耳出了。御膳房里又开始欢欣鼓舞地热闹起来，一阵让人开心的香味让专注的欧文都流出了口水，那是从烤炉里传来的脆皮派的诱惑之香。莱昂娜做出来的酥皮儿最棒了，他从来没有这么渴望过。欧文可是不止一次地想鼓起勇气做把坏孩子，只啃掉脆皮派周遭的酥皮儿，而留下中间的面团。
“怎么样？”莫蒂默女孩又发问了。欧文瞥了一眼趴在那儿瞧着自己的小姑娘，心中开始给她起了个新名字——莫蒂默女孩，谁让她的名字怎么那么长。
欧文有点儿讨厌莫蒂默女孩总是喋喋不休地跟他没话找话，可这位还自我感觉良好，还没完没了了。“什么怎么样？”欧文心不在焉地应付了一句。“我在问你呀，等我们结婚了，你是想住在北方还是住在西边呢？”
欧文双目圆睁，震惊地盯着她。“我们要结婚？”
“那还用说。我觉得吧，咱们还是应该住在北方。我喜欢雪，那儿还有山。欧文，那儿的山可高可大啦，遮天蔽日的，中午之前你甭想瞧着太阳。山上终年白雪皑皑，还有峡谷啦，河流啦，瀑布什么的呢。”说着说着她还心驰神往地叹了口气。“北方是世界上最棒的地方了。要是你坚持不肯的话，住在西边也可以，不过我会很难过的。”
“为什么我们要结婚？”
她放下积木，“你总有一天要结婚的，欧文，别傻了。”
“这我知道，但是……”
“每个人都要结婚的，就算是国王，他那么乖张决意的人，也是要结婚的。他妻子也是北方的，你知道吗？她真是个可人儿呢，以前常常给我编辫子，她逝去时我难过死了。他们的小王子是害热病死掉的，当时才10岁，比现在的我们才大2岁。我以为总有一天我会嫁给他的。”莫蒂默女孩摇了摇头，似乎在甩掉悲伤。“不过，我喜欢你多一点儿。”
“可是……”
“我是认真的，欧文·基斯卡登，回答这个问题很难吗？住在北方还是西边？你必须要学会抉择，我看咱们还是先住在北方，之后再去西边。这样的话，你可以比较一下哪边更好些。我觉得自己应该一直会更喜欢北方多一点儿，不过，我还没在西边待过呢。”她望着面前散布的积木，异色的眼中充满了遐想。乍一看那双猜不透颜色的眼睛，在阳光下有些偏绿，再细观瞧又似乎变成了蓝色，紧接着又开始发灰，到最后又变回了绿色。虽然她墨黑的瞳孔始终如一，可是瞳孔四周的颜色却变化莫测，就像这个小女孩本身一样难以捉摸。
“我不想结婚。”欧文的回答斩钉截铁。
小姑娘再次把拿起来的积木放下，目光转向欧文。“可是每个人都要结婚的呀。”
“那位小王子就没有，他死了。”
“你死不了，欧文，小王子以前总咳嗽，而我从来都没听你咳嗽过，你什么病都没有。”
安凯瑞特的药让欧文呼吸顺畅了不少，有些事他是不能让莫蒂默女孩知道的。欧文看了看那双险些跪地的膝盖。“国王想要我的命。”
小姑娘一骨碌爬了起来，脸色苍白忧心忡忡。“不，他不会。这是我听过的最荒谬的想法。”
欧文再次感到热血上涌，耳似火燎。小姑娘则用充满关切同情的眼神望着他，近身上前，低声耳语，“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我是他的人质，”欧文神色黯然地解释着，“这就是我被困在这儿的原因，如果我的父母做了任何忤逆他的事，他就会杀了我。我的哥哥已经被他杀了。这些都是真的。”
小姑娘脸上残存的喜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难以平复的汹涌怒色。“我懂了，我不会让他那么做的。那样太荒唐了，没人有权杀小孩子，就算是国王也不行。”
无名之火在欧文体内阴燃。“他已经做了。”他低沉地嘟囔着。
“你说什么？”莫蒂默女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已经做了，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他兄弟有两个儿子，和我一样也是人质。他已经把他们杀了。”
“那不是真的，”小姑娘愤怒地嚷了起来，“你不要对所有的风言碎语都信以为真，欧文。”她一把抓住欧文的手，紧紧地攥着，指甲都陷进了肉里。“你别信那些谎言。”
欧文挑衅般地瞧了瞧她。“你爷爷可是一清二楚呢。”他环顾着御膳房，一股黑暗阴郁的感觉将其紧紧缠绕，挥之不去。“在这里，我们俩谁都不安全。”伊蕾莎白·维多利亚·莫蒂默起身就走，大踏步地出了御膳房，深色秀发随着铿锵的步伐在其肩头频频跳动。
欧文很高兴她终于走了，不过却算不上满心欢喜，似乎还有那么一丝的留恋。
午夜时分，毒药师的尖塔里，欧文和安凯瑞特下着巫哲象棋，并谈到了那位城堡新客——心直口快的公爵外孙女。欧文倾其所知，把所有的事一股脑儿地告诉了她。安凯瑞特就是喜欢这样一边下棋一边聊天，而欧文则必须边想边说。
“我可不想娶那个莫蒂默女孩。”欧文在讲话的同时封住了安凯瑞特的一次进攻。
“她对很多事都会固执己见的。”安凯瑞特的声音有点儿的幸灾乐祸。“这是北方人的特质，他们都那么固执，而且心直口快。”
“他外公就不那样，”欧文有些郁郁寡欢，“他总是三缄其口。”随后他便做了个鬼脸儿，因为这时他才意识到毒药师下了一步“击双”。既然无论如何都得被吃掉一子，欧文决定牺牲弱小的那一子为好。然而在准备行棋之前他又收了手，接着下出了一步“围魏救赵”，率先发动了攻击。
“干得漂亮，欧文，”她称赞道，“以攻制攻，绝妙之策。霍瓦特在表示效忠，在宫廷里他不能口无遮拦，毕竟这里不是他的地盘。如果你有机会和他北上的话，也许能窥视到一个不一样的他。”
“那里就是她提到的我们婚后去的地方吧。”这个话题让欧文成了霜打的茄子。他抬头望向毒药师。“她会逼我娶她吗？”
安凯瑞特撅起嘴唇，略加思索。“不，欧文。对于女孩子来说，憧憬婚姻是很正常的。不过她在这种事情上还真没什么选择权，女孩子很少有权自己选的。”
这席话让欧文略感宽慰。倒不是他有多么讨厌莫蒂默女孩，只是他觉得这太怪异了。怎么两人刚刚见面她就那么确信要以身相许呢？
“她真勇敢。”欧文说出这句“赞誉”的同时封堵了安凯瑞特的进攻。然而毒药师的下一步棋就把他将死了。他很享受巫哲象棋，对于推算每局中的千变万化更是乐此不疲。就算输了棋局，安凯瑞特的赞誉之词也能让他心旷神怡，对于城堡新客自然也就宽容谅解了不少。
“她似乎热衷于在大厅里建一座养鱼塘，多搞笑的点子啊！”
欧文帮忙摆好棋子，就像喜欢下棋一样，他也同样热衷于摆棋。所有棋子都规规矩矩地摆好之后，就意味着回归原点重辟新局。这会让他觉得世界似乎……变得更美好了。
欧文手上摆着棋，目光则投向了安凯瑞特。柔和的烛光映衬出一张秀美的脸庞。“你觉得我该信任她吗？”欧文问道。
安凯瑞特斟酌良久才又重启朱唇。“时间太短，还不好说。”
欧文也是这么想的。他俩结识不久，而且小姑娘肚子里藏不住话，有什么都会像倒蹦豆般地讲出来，这就有点冒险了。欧文跟安凯瑞特讲了自己的担忧。
她摇了摇头。“爱说话并不意味着就靠不住，那只是她的性格和你有所差异罢了，而我们现在讨论的是她到底可不可以信任的问题。我亲爱的欧文，这个还真需要日久见人心呀。你觉得她现在最信谁呢？”
欧文这回来了精神，不假思索地抢答，“她外公呗。”
“那么她的外公又效忠谁呀？”毒药师适时追问，露出了“果真如此”的微笑。
这次轮到欧文犯难了，紧锁双眉。“国王啊。”
“那么，欧文，一定要牢牢记住这一点。”
“国王真的杀了他的两个侄子吗？”欧文心中再起疑云。
安凯瑞特低下了头，目光停留在地面上。“我真的无法确定，”她如实回答。“毕竟我当时远在他处。”
“但是所有人都说……”安凯瑞特抬起头凝视着他的双眼。欧文就没有再说下去，硬生生地咽回去了后面的话——“……是他杀的，所以一定是真的。”
安凯瑞特付之一笑，不过看不出丝毫欣喜，几乎只是一个苦笑而已。“欧文，根据我的经验，当每个人都在认定一个事实的时候，它偏偏可能就是个弥天大谎。”她又伸手抚乱他的头发。“牢记这一点。千万不要人云亦云，要有自己的判断。”
这话说得有点古怪，不过欧文还是将它牢记于心。
“安凯瑞特，你现在想好计策了吗？”
她把眉毛一挑，“营救你的计策吗？”
欧文迫不及待地点了点头。
她抚平衣裙，跪坐在他的面前，项链上的珠宝在烛光中熠熠生辉。欧文连忙略倾其身，急切地望着她的脸庞，表示愿听其详。
“我还真有那么一条小小的金玉良策呢。”她坦言道。
“金玉什么？是条新项链吗？”
她温柔地笑了笑，“不是，那不是黄金宝玉……嗯，也可以这么说吧，那也是黄金宝玉，黄金般的点子，宝玉般的主意。不过还只是块玉胚，还没成型呢，需要精雕细琢啊。好点子都是这么养成的呢。”
“你会告诉我吗？”
“我还需要细细雕琢一番，欧文。新点子通常都很脆弱，就像美玉一样，一不留神就会碎掉。一句讥讽、一个哈欠……甚至不经意的蹙眉都会将其扼杀于襁褓。”
欧文听得云里雾里，不得要领。也许是看到了他疑惑的神情，安凯瑞特继续给他解释，“你看过幼苗的生长吗？或是待绽之花？它们一开始都是那么幼小纤弱，不过成长的轨迹会渐渐磨砺它们的韧性，让它们不断变强壮大。新点子也是如此。”
“我明白了。”欧文豁然开朗，不过心中还是有点儿小遗憾，他还是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金玉良策，即使才刚刚是弱苗嫩蕾也好。
也许是看透了欧文的小心思，她又安慰道，“我把现在能说的都告诉你吧。如果你要达成一个心愿，首先你应该知道你到底想要的是什么，然后再从目标开始反推出达成的步骤。活命并不是你的最终目标，我要做的就是改变国王对你的感知，要让他觉得你弥足珍贵，就像一块宝玉一样。这样的话，他自然舍不得将你毁掉了。”
听了这番话，欧文再次振奋起来，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神情，“就像一条金玉良策般弥足珍贵？”
安凯瑞特嫣然一笑，“正是。对于一个统治者，他最看重什么人呢？你已经知道了。”
“泉佑异能者吗？”欧文一点便透，安凯瑞特热切地点了点头。
“是的，并且还要效忠于他。欧文，我的良策就是诱使国王相信你就是具备这两点的那个人。”
这是他听过的最奇妙的点子。“我想我很乐意成为泉佑异能者。”欧文说道。
“我确信你会乐意的，据我们所知，你也有这个可能。不过绝大多数人最早也要在十一二岁以后才会显现出那种特质，那个时候他们的天赋才会显露并且引起人们的注意。”
“可我才8岁。”欧文高涨的情绪又低落了下来。
“所以我的这个想法还在孕育中，我没有三年的时间可以再等。像塞弗恩这样狡诈如狐的君主，怎么才能让他相信一个小男孩是泉佑异能者呢？我还在筹划，给我一点时间。”讲到这里，她突然面色微变双眉紧蹙。虽然她没说什么，不过欧文知道她现在一定很痛苦。“我有点累了，欧文。”
“我也是。”欧文附和道，虽然他一点儿都不感到疲倦。他抱了抱她，很喜欢柔丝衣裙触碰面颊的那种丝滑感，也很享受她能让人感觉到的那种温暖和亲切。安凯瑞特吻了吻欧文的额头，随后便让他穿过暗道返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欧文悄悄地穿行于通往房间的秘密走廊，迅速拾阶而下，脑子里却是浮想联翩。他对这条路再熟悉不过了，蒙着眼睛都不会走错。欧文在一面巨幅油画旁稍稍驻足，侧耳细听着是否有脚步声，不过什么也没有听到。整个城堡已经酣然入睡，他喜欢此刻的古堡： 挂毯飒飒似轻声细语，昏黑的厅堂里满是寂静，暗黑阴影构成完美的藏匿之所。他像一只暗夜蜘蛛般潜行在通道里，甚至不再需要点着蜡烛照明。
打开房门，他立刻就发现了一点微光，那是一只大箱子上即将燃尽的蜡烛所发出的最后光芒。难道自己在离开前没有熄灭蜡烛吗？
“你去哪儿了，欧文·基斯卡登？”一声鬼祟的耳语凭空传来。
除了那位伊蕾莎白·维多利亚·莫蒂默，还能是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