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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星武术馆在夏利臣街上﹐位于一栋苍老的砖房二楼﹐楼梯很窄﹐瑞卓利和佛洛斯特拾阶而上时听得见口令声﹑哼唉声和跺脚声﹐几乎也能嗅到更衣室的汗酸味。进武术馆后﹐他们看见十几位学员身穿近似睡衣的黑衣裤﹐心无旁骛﹐似乎没有人察觉门口来了两位警探。除了墙上一张褪色的武术海报之外﹐里面是一片空荡﹐墙壁空白﹐木质地板磨损严重。瑞卓利和佛洛斯特在门边罚站一阵子﹐无人理会﹐旁观着学员蹦跳踢腿。
一位年轻的亚洲女子突然从队伍走出来﹐命令﹕「把整套招式练完!」然后从另一边走过来﹐面对两位客人。她的身材窈窕如舞者﹐汗湿的皮肤晶莹﹐尽管刚才运动过﹐她丝毫没有喘不过气的迹象。「需要什么吗﹖」她问。
「我们是波士顿市警局的警探﹐我是瑞卓利﹐这位是佛洛斯特。我们想访问这间武术馆的负责人。」
「证件给我看﹐好吗﹖」女子的口气率直无礼﹐出乎瑞卓利的意料之外。瑞卓利以为她大概高中才毕业不久。女孩检查瑞卓利的证件时﹐瑞卓利也在审视她。实际年龄应该大于外表吧﹐瑞卓利认定。这女子二十岁出头﹐从她的口气判断﹐应该是华裔美国人﹐左前臂有一个老虎刺青。由于她的短发冲天﹐眼神阴郁﹐看起来像亚裔版的魔黑系女孩﹐体型娇小却骠悍。
女孩交还证件。「你们是凶杀组的人﹐来这里做什么﹖」
「首先﹐我想请教贵姓大名。」瑞卓利说着取出笔记簿。
「蓓拉.李。我教初级班和中级班。」
「妳的学生好厉害。」佛洛斯特赞赏﹐仍看着学员蹦跳回旋。
「这一班是中级班﹐他们正在演练一套武术﹐下个月会去纽约示范。他们练的是豹拳。」
「豹﹖」
「是中国北方流传下来的动物拳式。豹子以速度和侵略性见长﹐两位从他们的招式看得出这两种特点。每一种动物拳式能反映出那种动物的习性。蛇拳的特点是狡猾﹑刁钻。鹳鸟擅长平衡和闪躲。猿猴的动作快﹐脑筋灵活。学员依自己的个性选择适合的动物﹐然后练习到精通为止。」
佛洛斯特笑了。「跟功夫电影里演的差不多嘛。」
他的话引来冰钻似的白眼。「专业名称是武术﹐已经流传几千年了。你在电影里看到的全是好莱坞编出来的狗屁。」她停顿下来﹐因为学员练功告一段落﹐站着看她﹐等候下一道命令。「取剑。对打练习﹐」她下令﹐学员随即走向武器架﹐各拿一把练习用的木剑。
「方便让我们和馆长讲几句话吗﹖」瑞卓利问。
「方师父在里面﹐正在做一对一的传授。」
「名字怎么拼﹖妳刚说﹐斯──」
「师父不是名字﹐」蓓拉回嘴。「在中文的意思是『大师』或『老师』。是一种尊称。」
「好﹐方便我们跟大师讲几句吗﹖」瑞卓利语带怒气﹐被女孩的态度惹毛了。「李小姐﹐我们有公务在身﹐不是过来寒暄的。」
蓓拉斟酌着她的请求。学员开始对打练习﹐木剑撞击声响彻全厅。「稍候﹐」她总算说。她去敲门﹐静候片刻以示尊敬﹐然后才打开﹐高声说﹕「师父﹐有两位警察想见妳。」
「让他们进来。」里面传出人声。女声。
与年轻灵活的蓓拉.李相形之下﹐从椅子上起身的这位华人妇女动作迟缓﹐好像耐着关节酸痛﹐她的外表大约只有五十几。中年的岁月在她的脸上几乎不留痕迹﹐黑色长发只搀夹少数几缕银丝。她面对警探﹐带着女皇般的自信。虽然她的身高和瑞卓利相仿﹐尊贵的姿态却为她增添了不少高度。她身旁站着一个金发小男童﹐年约六岁﹐穿着武术制服﹐握着一根几乎和他一样大的木棒。
「我是艾睿丝.方﹐」妇人说。「有什么事吗﹖」从她慎重的态度﹑她的口音﹐瑞卓利判断她的诞生地不在美国。
「瑞卓利警探和佛洛斯特警探﹐」瑞卓利自我介绍。她瞥向小男童﹐小男童也看她﹐一脸好斗﹑无畏的模样。「能请这位学员出去吗﹖我们想私下谈谈﹐夫人。」
艾睿丝点头。「蓓拉﹐带亚当去另一间等他母亲。」
「可是﹐师父﹐」男童不从。「我的猴棍拳练好了﹐想表演给妳看!」
艾睿丝低头对他微笑。「下个礼拜再表演吧﹐亚当﹐」她说﹐慈祥地摸摸他的头发。「猴子也应该磨练耐心。好了﹐走吧。」蓓拉带男童出去时﹐艾睿丝的笑容不消。
「年纪那么小﹐也练武术﹖」佛洛斯特说。
「他既有天赋又有兴趣。我不是随便浪费心血的人。」艾睿丝的微笑消退了﹐冷眼评估着来人。她的目光固定在瑞卓利﹐彷佛理解发号施令的人是哪一个。「警察为何进本武术馆﹖」
「我们是波士顿市警局凶杀组的警探﹐」瑞卓利说。「昨晚中国城发生一个案子﹐我们想请教妳几个问题。」
「我猜﹐和屋顶女尸有关﹖」
「妳已经听说了。」
「大家都在谈论这件事。中国城是个小地方﹐和任何一座中国村庄一样﹐少不了闲言闲语和好管闲事的人。听他们说﹐死者的喉咙被划破﹐一只手从屋顶被扔下去。他们还说﹐她带了一把枪。」
瑞卓利在心里嘀咕﹐他们是什么人﹐未免知道太多了吧。
「这些说法是否属实﹖」艾睿丝问。
「我们实在不能谈论。」瑞卓利说。
「咦﹐你们不是来谈论这案子的吗﹖」艾睿丝心平气和地说。
两女互看了一阵子﹐瑞卓利忽然明了﹕想探求信息的人不只我一个。「我们有张相片﹐想请妳看一看。」她说。
「找上我﹐是不是有什么原因﹖」艾睿丝问。
「我们想找这附近的几个人谈一谈。」
「我怎么没听说过相片的事﹖有相片的话﹐我不应该没听说过。」
「首先﹐我们想让妳看一张相片﹐然后再谈原因。」瑞卓利望向佛洛斯特。
「让妳看这种东西﹐我很过意不去﹐夫人﹐」他说。「妳看了可能觉得有点恐怖。要不要先坐下﹖」
他的语调隐隐带有敬意﹐稍微融化了艾睿丝眼中的冰霜。她点点头。「我今天有点疲倦。我还是坐下吧﹐谢谢你。」
佛洛斯特急忙推一张椅子过来﹐艾睿丝坐下时叹气表示如释重负﹐显示她多么感激佛洛斯特的好意。莫拉事先从验尸室的计算机寄来一张数码相片﹐佛洛斯特这时出示。尽管死者的伤口被布遮掩﹐从她惨白的脸色﹑合不拢的下巴﹑半睁的眼皮﹐见到的人无不认定这是一张女尸照。
艾睿丝凝视相片整整一分钟﹐默不作声﹐神情不曾变化。
「夫人﹖」佛洛斯特说。「妳认得她吗﹖」
「她长得漂亮﹐不是吗﹖」艾睿丝说着抬头。「可惜我不认得她。」
「妳确定从没见过她吗﹖」
「我跟丈夫从台湾移民过来﹐在中国城住了三十五年﹐假如这女人在附近住过﹐我不会不认识。」她望向瑞卓利。「妳只是来问我这件事﹖」
瑞卓利没有立即答复﹐因为她注意到窗外蜿蜒而上的消防梯。她思忖着﹐从这里可以上屋顶﹐也能进出这街区的所有屋顶﹐包括命案发生的那一栋在内。她转向艾睿丝。「这里有多少员工﹖」
「我是主要的教师。」
「刚才带我们进来的那位小姐呢﹖」瑞卓利瞥向笔记簿里的姓名。「蓓拉.李。」
「蓓拉跟了我将近一年了。她教几个班﹐向她自己的学员收学费。」
「妳刚提到妳的先生。方先生也在这里上班吗﹖」
艾睿丝的眼睛眨了几下﹐把视线岔开。「我先生过世了﹐」她轻声说。「詹姆斯已经走了十九年。」
「非常遗憾﹐方夫人。」佛洛斯特淡淡说﹐显然是真心话。
顷刻之间﹐三人无语﹐只听见隔壁木剑卡卡对打的噪音。
「我是武术馆的唯一负责人﹐」艾睿丝说。「所以﹐如果两位有问题的话﹐尽管问我。」她挺直身体。她恢复了正常姿势﹐目光逗留在瑞卓利﹐彷佛她明了谁最有可能质疑她。「妳为什么认为我可能认识死者﹖」
警探无法再回避这问题了。瑞卓利说：「我们今天早上找到死者的车子﹐停在中国城的一座停车场﹐车上有GPS﹐里面留下的地址之一就是这家武术馆。」
艾睿丝皱眉。「这里﹖我的武术馆﹖」
「死者生前的目的地是这里。妳知道原因吗﹖」
「不知道。」回答得毫不迟疑。
「请教一下﹐方夫人﹐妳星期三晚上去了哪里﹖」
艾睿丝一时无语﹐瞇眼凝视着瑞卓利。「我教完一堂晚班﹐然后走路回家。」
「妳几点离开这里﹖」
「大约十点。我十点十五分之前就到家了。从这里走到大同村很近。我住在乞臣街﹐在中国城的边缘。」
「有人陪妳走回家吗﹖」
「我自己一个。」
「妳自己一个人住吗﹖」
「我没有家属﹐警探。我先生走了﹐我的女儿也……」她停下来。「对﹐我独居。」她说着抬高下巴﹐看似想摒弃这句话可能招引来的同情。然而﹐她的眼睛泛起一点闪光﹐她连眨几下眼皮﹐急忙把泪水赶走。尽管她强装坚不可摧﹐恸失亲人的她依然心中有痛。
隔壁下课了﹐他们听得见鞋子砰砰下楼声。艾睿丝抬头看墙上的时钟﹐说：「下一个学生快来了。可以结束了吗﹖」
「还没有﹐」瑞卓利说。「我还有一个问题。死者的GPS里面有另外一个地址﹐是波士顿的民房地址。妳认识名叫卢易斯.英格叟的波士顿市警局警探吗﹖」
霎时之间﹐艾睿丝脸上的血色尽失。她呆若木鸡坐着﹐脸孔僵硬如岩面。
「方夫人﹐妳没事吧﹖」佛洛斯特说。他拍拍艾睿丝的肩膀﹐她像被烫到似地畏缩一下。
瑞卓利轻声说：「看来﹐妳对这个姓名不陌生。」
艾睿丝干咽一口。「我十九年前遇过英格叟警探。在我先生过世的那一年。当时他……」她讲不下去。
瑞卓利和佛洛斯特互看一眼。英格叟是凶杀组警探。
「方夫人﹐」佛洛斯特说。这一次﹐他对艾睿丝伸手时﹐艾睿丝没有畏缩﹐任凭他的手降落肩膀上。「妳先生出了什么事﹖」
艾睿丝低头﹐答话的音量降到几近耳语。「他中枪死亡。在红凤凰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