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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红凤凰餐厅血案的印象非常深。那件案子是典型的疯狂杀人案。」刑事心理专家罗伦斯.札克说。他靠着椅背坐﹐望向办公桌对面的瑞卓利和佛洛斯特﹐目光像能穿透人心﹐每次都令瑞卓利如坐针毡。虽然佛洛斯特坐在她身旁﹐札克似乎只看她﹐视线直钻她的心思﹐探寻秘密﹐彷佛他只对她一人好奇。札克已经知道她太多秘密了。她进凶杀组之初﹐十二名警探当中只有她是异性﹐频频遭排挤﹐一开始就诸事不顺﹐札克全看在眼里。绰号『外科医生』的凶手犯下连串惨绝人寰的血案之后﹐她恶梦连连﹐札克也知道。『外科医生』以手术刀戳她的双手﹐留下疤痕﹐她一辈子将刀疤带在身上﹐札克也了然于心。只消看她一眼﹐札克便能看穿她所有的防线﹐直视内心血肉模糊的伤口﹐令她觉得不堪一击。瑞卓利憎恨这一点。
瑞卓利把心思移向摊开在桌上的档案夹﹐里面是札克十九年前的红凤凰报告﹐枪击案嫌犯厨师的心理分析也包括在内。她知道札克是蛛丝马迹必查的临床专家﹐分析报告厚达数十页是常有的事﹐因此这份薄薄的报告令她意外。
「这一份是完整的报告﹖」她问。
「我对这件案子的贡献全在这里﹐包含吴先生死后的心理分析﹐也涵盖另外四名死者的报告。波士顿市警局资料室应该也有一份。英格叟是这案子的首席警探。妳找过他吗﹖」
「他这礼拜去外地度假了﹐我们联络不上﹐」佛洛斯特说。「他的女儿说﹐他去北部钓鱼了﹐在手机讯号范围以外。」
札克叹气。「退休生活一定很逍遥吧。感觉上﹐他好像退休几十年了。他今年多大了﹖七十几岁了吧﹖」
「以警界来说﹐算是一百一十岁了。」佛洛斯特大笑一声。
瑞卓利把话题拉回来。「本案的另一位警探是查理.史甸斯﹐可惜他已经过世。所以﹐我们希望向你请教你对本案的见解。」
札克点头。「单单从刑案现场﹐就能判断案发过程的基本事实。我们得知﹐厨师是名叫吴伟民的华人移民﹐他走进用餐室﹐直接对四个人开枪。第一个身亡的人是乔伊.吉尔摩﹐他来店里领走他点的外带餐。第二号受害人是服务生詹姆斯.方﹐据说是厨师的好友。三号和四号受害人是一对夫妻﹐姓麦勒理﹐坐同一桌。最后﹐厨师走进厨房﹐举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自杀。这案子是疯狂杀人之后自裁。」
「怎么把疯狂杀人讲得像临床名词似的﹖」佛洛斯特说。
「的确是临床用语。Amok这单字源于马来文﹐在十八世纪末由库克船长率先引用。他当时和马来人同住一地。据他描述﹐疯狂杀人的凶手几乎全是男性﹐凶性突然发作﹐大开杀戒﹐动机不明﹐见人就杀﹐直到被制伏为止。库克船长以为﹐这种暴行是东南亚特有的现象﹐但后人知道﹐疯狂杀人的事全球都有﹐在每一种文化都碰得到。现代衍生出一个拗口的专业名词﹕SMASI。」
「意思是﹖」
「单一凶手突发性大屠杀。」
瑞卓利看着佛洛斯特。「不就是『发邮局疯』2 嘛。」
札克白她一眼﹐不表赞同。「这种说法对邮政人员不够公道。SMASI在各行各业都可能发生﹐不分蓝领白领和老少﹐已婚未婚都一样。不过﹐凶手几乎清一色是男人。」
「照你这么说﹐疯狂杀人的凶手有什么共通点﹖」佛洛斯特问。
「你随便猜﹐大概也猜得到。凶手通常孤立于社群之外﹐感情和亲情世界拉警报﹐在凶性大发之前碰到某种危机﹐例如失业了﹐婚姻破裂了。最后一点是﹐凶手接触得到武器。」
瑞卓利翻阅她这份波士顿警局的报告。「凶器是一把葛拉克十七手枪﹐枪口有螺纹﹐可装消音器﹐案发一年前在乔治亚州失窃。」她抬头。「凶手是移民﹐领的是厨师的薪水﹐为什么会买葛拉克﹖」
「防身用吧﹖因为他受到威胁﹖」
「你是心理专家﹐札克医师。你理解不出答案吗﹖」
札克抿紧嘴唇。「我不知道。我又不是灵媒。而且我没机会约谈他最亲近的人──他的妻子。波士顿市警局要求我约谈吴太太时﹐她已经离开波士顿﹐我们联络不到人。我访问认识吴先生的人﹐从旁分析他的心理。认识他的人并不多。」
「其中一个是艾睿丝.方。」瑞卓利说。
札克点头。「啊﹐对。服务生的妻子。我对她的印象很深刻。」
「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撇开别的不说﹐她是个大美女。绝色美女。」
「我们刚刚找过她﹐」佛洛斯特说。「她现在还是美女。」
「真的﹖」札克翻阅档案。「嗯﹐我约谈她的时候﹐她三十六岁﹐照这样推算﹐她今年……五十五岁。」他向佛洛斯特瞥一眼。「肯定是亚洲人基因的福气啰。」
瑞卓利开始觉得自己像丑小鸭﹐像是被冷落的继妹。「两位都觉得她是美人胚子﹐好﹐另外呢﹖你对方夫人还有什么印象﹖」
「我记得不少。我访问过她几次﹐因为我对吴伟民的了解主要来自她。那一年﹐我刚进波士顿市警局﹐那件案子又骇人听闻﹐想忘记也难。想想看﹐你进唐人街﹐想吃一顿宵夜﹐无福享用宫保鸡丁﹐反而任厨师宰割。这案子轰动一时﹐原因就在这里。因为人人自危﹐唯恐变成下一个受害人。另外一个因素是﹐一般民众害怕非法移民﹐认为他们个个生性残暴。吴伟民是怎么偷渡进美国的﹖他怎么弄得到枪﹖诸如此类的疑问很多。我才拿到博士学位几年﹐就碰到当年最耸动的重案之一。」
「你对凶手下的结论是什么﹖」佛洛斯特问。
「老实说﹐他的背景令人心酸。他是福建来的移民﹐大概在二十岁时偷渡进美国﹐确切的日期不明﹐因为缺乏文书记载。所有的信息来自方夫人。她说吴伟民和她先生是好友。」
「她先生也在枪击案中丧生。」佛洛斯特说。
「对。方夫人照样拒绝讲吴伟民的坏话。她不相信凶手是吴。她说吴伟民的个性温柔勤劳﹐说他值得活下去的理由太多了。他不但要养活妻子和女儿﹐更要寄钱给七岁的儿子──前一段感情生下的儿子。」
「所以说﹐他有前妻﹖」
「不住在波士顿。不过﹐吴伟民和现任妻子丽华已经在波士顿定居多年﹐住在餐厅楼上的公寓﹐很少和邻居往来﹐大概是怕引人注意吧﹐因为夫妻俩是偷渡客。另外一个原因是语言隔阂﹐因为他们讲的是北京话﹐另外也讲一种地方性的方言﹕闽南语。」
「中国城的居民多半讲广东话。」佛洛斯特说。
札克点头。「这几种方言彼此不通﹐所以吴家人会产生被孤立的感觉。综合他的背景﹐他身受多种压力。他想隐瞒非法移民的身分。他受到孤立。他有一家子的人要养。雪上加霜的是﹐他的工时漫长。压力这么多﹐再坚强的男人也会被压垮﹐这一点大家都同意。」
「可是﹐他突然抓狂的关键是什么﹖」瑞卓利问。
「方夫人不知道。在枪击案发的那星期﹐她出国去探亲。我等她回美国才约谈到她﹐当时她仍然惊魂未定。她一直反复坚称的一句话是﹐吴伟民绝不可能杀人﹐更不可能杀害她的丈夫詹姆斯﹐因为他们两人是朋友。她也自称﹐吴伟民生前连一把枪也没有。」
「她凭什么断定﹖她又不是吴的老婆。」
「我问不到吴太太嘛。案发不到几天﹐他的妻子卷走细软﹐带走女儿﹐不知去向。当时没有国土安全部﹐没有针对外籍人士建档追踪﹐所以偷渡客不难躲藏﹐人间蒸发也不是难事。吴太太就是这样。她从人间蒸发了。连艾睿丝.方也不知道她们母女跑去哪里。」
「你听的是方夫人的片面之词﹐怎么知道她讲的是实话﹖」瑞卓利说。
「也许我太天真了吧﹐不过我从没怀疑过她的诚意﹐丝毫没有怀疑过。她这个人﹐散发一种气息。」札克摇摇头。「好可怜的一个人。我到现在还为她感到难过。像她那样﹐失去那么多亲人﹐怎么挺得过来﹖我很难想象。」
「『那么多』﹖」
「她的女儿也出事了。」
瑞卓利忽然记得艾睿丝说过﹐她现在独居﹐她已经没有家属了。「她的女儿死了﹖」
「我大概没有写进报告里﹐因为她女儿跟红凤凰餐厅血案无关。艾睿丝和詹姆斯有个十四岁的女儿﹐在案发前两年失踪了﹐从此找不到人影。」
「天啊﹐」佛洛斯特说。「我们不知道这件事。她一个字也没提。」
「以她那种个性﹐她不欢迎别人同情她。不过﹐我记得﹐我从她的眼神看得出伤痛。那种痛苦﹐我连想象也不敢想。可是﹐她坚强到底。」札克沉默片刻﹐回想往事﹐似乎仍被她的哀恸深深感动。
瑞卓利也无法想象那种心痛。她想起自己的女儿蕾吉娜﹐才两岁半。她想着年复一年不知骨肉生死的那种滋味。女人光是受到这种精神折磨﹐就能发疯。更何况﹐连丈夫也死了……
「发生任何一种悲剧之后﹐」札克说﹐「余震绝对会跟着来。不过﹐红凤凰血案的震撼力远远超出苦主的家庭﹐就好像血案本身受到诅咒﹐之后不断牵连其他人。」
办公室里突然起了一阵寒意﹐冷到瑞卓利的手臂起鸡皮疙瘩。「诅咒﹖什么意思﹖」她问。
「不到一个月﹐一连串的坏事跟着来。史甸斯警探心脏病发作﹐倒地死亡。鉴识组的一位技术员出车祸丧生。英格叟警探的妻子中风﹐后来也死了。最后﹐有个女孩子失踪。」
「谁家的女孩子﹖」
「夏洛蒂.迪昂。她是笛娜.麦勒理的十七岁女儿。笛娜是餐厅血案的死者之一。笛娜死后﹐夏洛蒂参加学校的校外教学﹐途中失踪了﹐再也没有回家。」
瑞卓利忽然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在耳朵里面砰砰大响。「你说艾睿丝.方的女儿也失踪了。」
札克点头。「两个女孩的失踪案隔了两年﹐不过﹐未免巧合得太诡异了﹐妳不觉得吗﹖红凤凰血案的两名死者各有一个女儿失踪。」
「是巧合吗﹖」
「不然是什么﹖这两家人彼此又不认识。方家是穷苦的移民﹐夏洛蒂的爸妈出身波士顿的上流世家﹐和方家人没有其他关联﹐干脆怪罪到红凤凰诅咒上。」他看着档案数据。「不然﹐就是那栋楼房有问题。中国城的人认为那栋楼房闹鬼。他们说﹐人一走进去﹐会被妖魔附身。」他望着瑞卓利。「邪灵会被人带回家。」
2 going postal﹐源于连续几桩邮局员工大肆杀人案。